Friday, October 28, 2011

薄冰:脆弱的太平


想必有人要問,既然羅馬把和平、秩序、和進步的社會制度帶到它所統治的地方,那麼這時它接管猶大地方,不是應該比猶太人自己內亂更好麼?

或許,在一般狀況之下,猶太行省的命運確實會比較好。但是這段期間羅馬面臨三重困難,使它對猶太地施政有異。第一,巴勒斯坦的東方還有勁敵。之前羅馬所併吞的疆土,後方幾乎都沒有可與羅馬匹敵的對手:西班牙以西是浩瀚的大海;迦太基以南是無邊的沙漠;馬其頓以北的多瑙河流域,民智未開,更沒有一統的政府;克爾特人逐次被打敗後,羅馬在不列顛群島的倫敦(London,原名Londinium)設郡,當時倫敦以北只有散居的牧羊人。但是羅馬進軍土耳其之後,開始和帕提亞帝國照面了。帕提亞人原是伊朗東部民族,卻不斷蠶食鯨吞塞琉古王朝的疆土,這時版圖已經由伊朗延伸到到兩河流域,還設首都在今日巴格達一帶(Baghdad,古名Ctesiphon)。從公元前66年到公元217年,羅馬還會和帕提亞帝國大型交戰七次,小型軍爭不計其數。這段時間每個將領:龐培、凱撒、甚至到公元二世紀末的皇帝哈德良(Hadrian),都曾為這敵國傷腦筋,畢竟羅馬離中東太遠,鞭長莫及。最後消滅帕提亞帝國的,卻不是羅馬,而是波斯繼之而起的薩珊王朝(Sassanid Empire)。這為時近三個世紀的較量,可說是羅馬自建國以來,最考驗耐力的戰事,而自始至終難以獲勝,也讓羅馬自己信心動搖。

面對這座難以越過的高牆,羅馬自然會加強邊疆鎮守,亦即在敘利亞到迦南地建立縱向防線。但這卻會讓剛被征服的猶太人大為不滿。一般而言,施政以不擾民為先;要讓百姓安居樂業,就應該先減少老百姓身上的重擔。可惜這一點,當時的羅馬做不到。它在約旦河東西兩側十個城邑建碉堡,後來一併被稱為低加波利(Decapolis),與加利利只有一湖之隔。在敘利亞則有大馬士革與該撒利亞腓立比(Caesarea Philippi),這些地方是‘重鎮’,也是商業交流的地帶(今日歐洲語言的‘市場’Market,其實源自拉丁文邊境分界的‘記號’Mark)。只是對於巴勒斯坦的居民,貨殖交易所賺的,仍不足以賠償羅馬駐兵所帶來的麻煩。猶太人不吃豬肉,卻要為羅馬軍隊飼養肉豬;猶太人守安息日,羅馬人卻是八日為一週,第八日才有市場營業。單從民生方面就已經合不來,其他更可想而知。耶路撒冷作為行省的首府,不僅要補給前線的物資需求,還要應付背後的層層官僚,必要時更可能被徵收‘愛國’重稅,人民哪裡感受得到羅馬所謂的‘和諧’?

第二,猶太人態度過分強硬;其他各地帶,譬如迦太基、法國、西班牙、希臘、馬其頓、土耳其等等,這時都已經被羅馬三番兩次打敗了,所以戰敗後反而很認命,不再隨便肇事,更進一步主動與羅馬同化。至於埃及的托勒密王朝,一向與羅馬建交,便於商業來往,何況希臘羅馬文化本是一家,自也沒什麼排斥性。相反地,猶太人雖然長期借助羅馬做靠山,卻還沒領教過羅馬的手腕。龐培佔領耶路撒冷,對猶太人而言只不過是輸了一回,大丈夫不以成敗論英雄。何況以前連踐踏迦南地多年的塞琉古王朝都可以打倒,現在在羅馬鐵騎下臥薪嘗膽,也沒什麼可恥的。只要最後能翻身,就不算懦夫。

這種態度其實每個地區都有。羅馬與意大利部族開戰三次,與迦太基開戰三次,與馬其頓開戰四次,與土耳其開戰三次,到帝國時期又與中歐的日耳曼民族開戰五次。這表示類似猶太人反抗羅馬的歷史悲劇,根本不罕見,不足為奇。羅馬早就知道各地造反的可能性,不過它懶得花時間刻意‘安撫’外族,反正基本社會制度建立了,羅馬並不虧待這些人;倘若真有人造反,那更好,貴族將領可以名正言順地殺人掠地,加官進爵,何樂不為?更正確地說,羅馬對外族的治理方式是‘綿裡藏針’,拳頭越重的受傷越慘。換言之,羅馬不會去同情各民族的反抗,因為這些外族縱算反抗得遍體鱗傷,仍要被迫接受羅馬的‘太平’。

不過猶太人倒比其他民族難纏。同樣是反抗,很多地方是大規模列陣宣戰,猶太人卻擅長來去無踪的游擊戰。有時候為了抵制羅馬徵稅,圍毆、偷襲、刺殺的事都有,但事後羅馬軍隊卻往往逮不到一人;即便被逮,很多也當場自殺,絕不透露同黨消息。這種打法在當時世界可說是‘獨步天下’,畢竟許多民族都認為這種鬼鬼祟祟的爭戰,勝之不武;然而猶太人之前在馬加比革命中,就是用游擊戰術成功的,所以再次反抗,出的還是這項‘絕招’。接下來一個多世紀,羅馬雖然也面對其他民族的抵擋,卻沒有一個地方像猶太一樣頻頻滋事,讓羅馬如此頭痛。

第三,羅馬此時正值政治劇變。這改變不止震盪意大利半島,更激起海嘯向四方推進,甚至波及國土的最前線。

* * * * *

公元前48年,龐培被凱撒擊敗,逃到埃及時被殺。公元前44年,凱撒在參議院被刺。公元前42年,刺殺凱撒的布魯圖(Marcus Junius Brutus)安東尼鬥垮,自殺。公元前31年,安東尼被屋大維(Octavian)打敗,與埃及豔后各別自殺。公元前27年,參議院賜屋大維尊號奧古斯都(Augustus,‘至尊’的意思),亦即羅馬第一任皇帝。幾百年的羅馬共和,到此劃上句號。

單刀直入地說,羅馬共和國並不純粹是因為這些著名人物而結束——他們只不過讓共和加速消失而已。龐培是積極地想總攬大權,凱撒是野心勃勃想稱帝,安東尼是寧可當半個羅馬的皇帝也不願與人分權,屋大維是殺了一票參議員才鞏固勢力,最後坐上寶座。其實就算他不稱帝,想戴金桂冠的人還嫌少麼?不過,會有許多人爭權奪位,也代表羅馬自古以來保持的秩序已經嚴重瓦解了。而這秩序的瓦解,卻是國家擴展的後遺症。

雖然國家由共和進入帝制,對整個羅馬社會的影響並沒有一般史學家想像的大。怎麼說?羅馬社會一向自相矛盾,雖然是共和體制,人民卻無權參與;雖然強盛繁榮,人民卻分享不到。它重視階級,以前的貴族世家有責任維持家族的聲望,也有責任保護共和國。但是共和國變大了,上層社會也很難再保持他們對下層社會‘兒女’的義務。何況曾為共和國貢獻汗馬功勞的人,現在已逐漸成為世家;貴族這麼多,根本無法聯合所有大家族一同為國效力,反倒是為自己家族爭取財權比較值得。相反地,下層社會的存在變得越來越微不足道。對外征戰多了,羅馬城也出現了大量廉價奴隸。有錢的地主既不需要再用佃農,佃農從此也只能過得和奴隸一般,頂多是年輕力壯的從軍,年老殘障的乞討。換言之,幾百年來的擴展,原來的下層社會已經變成一群沒有尊嚴的人民;之後進入了帝國,普通人的一條賤命也同樣不值錢。

這等於是拆散了羅馬剛起步時的互助信任。一個社會越是彼此不信任,就越會用政治婚姻來‘套關係’,也越會出現緋聞、暗算、杯葛、批鬥、內戰、黨爭,下層社會則會經常發生奴隸暴動。羅馬即使沒有皇帝,獨裁跋扈的執政官還是一個接一個,頂多是被譁眾取寵的政客暫時取代。至於整個社會是否能重新恢復信任,還要看獨裁的手腕,甚或必要時期的戒嚴法。龐培是軍隊中的英雄,也是上層社會的代表,但是一旦羅馬因內戰而缺錢,連羅馬參議院和自己的軍隊都反他。凱撒雖然獨裁,卻得到大部分下層社會以及羅馬軍隊的信任,只是他得不到上層社會的支持,最後還是死在集體刺殺之下。屋大維學習凱撒收買人心的方法,但是他對付敵人比凱撒狠,而且是一邊標榜自己遵從羅馬的價值觀,一邊不動聲色地剪除上層的反對者。用‘無所不用其極’來形容他,實在適合不過,畢竟他能稱帝,是在戰果輝煌、資產豐厚、百姓愛戴、軍隊擁護、議員加冕、望族爭相結交的狀況之下,才終於踏上歷史性的最後一步。

當然,這種巔峰狀態一半是謊言結成的,絕對維持不久。美國文豪愛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說:“在薄冰上滑行,速度就是安全。”所以每個野心家時機一到,都是火速行事,一氣呵成。而在走這著棋之前,也都深謀遠慮,甚至先留伏筆。龐培是強迫參議院與他一齊離開羅馬;凱撒是‘坦誠地’把可疑人物升官做外省提督;安東尼是與埃及並肩合作,以糧食要挾羅馬城;甚至連參議員往往都老謀深算,連著名學士往往都雄才大略,連貴族婦女往往都蛇蠍心腸。羅馬的政治風雲,以這短短二十年最精彩,最血腥,最智慧,最無奈,也最常被後代取材編劇。

然而正因為羅馬太重要了,它的巨變自然醞釀了當代的混亂。大西洋側的葡萄牙、西班牙,見到共和國內亂旋即暴動反抗。意大利以東兩千三百公里的耶路撒冷,也同飽受羅馬政變的影響。

龐培進兵耶路撒冷只花三個月,原是來下馬威;但他廢除王位,卻還是立贊尼斯的大兒子為傀儡,不過只任大祭司,沒有國王頭銜。畢竟羅馬不想讓猶太人再因宗教引發革命,卻也不致天真到要讓猶太人自治。(諷刺的是,贊尼斯的二兒子本來請羅馬軍來助陣,最後卻被綁到羅馬,遊行示眾後被賜死。)當然,龐培對這個‘大祭司’也不怎麼信任,所以又叫一個以土買人來做省長,‘輔佐’大祭司。這個以土買人叫安提帕特(Antipater),他是後來大希律王的父親。不過羅馬尚未佔領迦南地之前,安提帕特就已經努力擠入猶太政壇。之前贊尼斯的兩個兒子爭王位,其中一黨會去勾結納巴泰人,就是出於安提帕特的餿主意。獻策成功,安提帕特從此飛黃騰達,更開始處心積慮為自己安插人馬。

接下來羅馬共和國政局不定,安提帕特倒很會見風轉舵。龐培一佔領耶路撒冷,安提帕特立刻向這將軍靠攏;龐培也賞他做以土買的州長。龐培戰敗後,他又立刻向凱撒獻殷勤;凱撒也指派他為全猶太行省的總督。凱撒被刺之後,他又附庸於行刺一黨人之下。公元前43年,羅馬政局又有變更,安提帕特這時也被自己親人在宴席上毒死。不過子承父業,他兒子希律徹底仿效父親,立刻看準羅馬的屋大維(而不是埃及的安東尼),還特別前往羅馬‘覲見’不到二十二歲的屋大維。屋大維這時正要拉攏東方各行省的勢力,當然歡迎希律來訪,還特別賜他做‘猶太的王’。

歷史充滿太多的矛盾。當年馬加比王朝強迫以東人歸入猶太教,現在反而是以東人來統治猶太人。希律還沒回到巴勒斯坦,上台的第一件事就是處斬大祭司。

我們也許認為安提帕特和希律這種人寡廉鮮恥,斗筲之輩,咸居顯職。但是這裡真正的問題卻是猶太人,畢竟大部分猶太人連希臘文都不願學,何況拉丁文?法利賽人既然自命清高,不斷貶低‘西學’,那麼懂得拉丁文的,幾乎只有商賈、稅吏、妓女、和非猶太人,而這些都是猶太人所看不起的。像安提帕特、希律這種人雖然一味吹牛拍馬,至少他們可以用拉丁文為自己爭取機會;反倒是猶太人這時表現卻不及格。羅馬政客要的,只是暫時的盟友,可以作槓桿原理提升自己的政治本錢。其實希律這般阿諛獻媚,連羅馬人都對他有點鄙視;假如當年猶太人有自願去和羅馬拉關係的,難道一個帝國未來的統治者,非挑選小人不可?

可惜當時猶太人過分本位主義。羅馬任命希律為王的同時,曾有個馬加比家族的亡國餘孽,向帕提亞王朝借兵進攻耶路撒冷,內外串通之下居然大敗羅馬軍隊。羅馬本來忙著自相殘殺,這時見到外敵,反而內亂暫停,先鄭重對付帕提亞王朝才是(屋大維和安東尼的生死對決也因此延後)。希律的一紙欽命還沒兌現,當然不遺餘地將猶太的山川險要、兵備強弱、巴勒斯坦誰可信誰可疑,全都告訴羅馬,連出謀策劃也有份;他人品低下,倒還有點才智。三年後,羅馬大軍重新平定耶路撒冷,希律終於榮登寶座。馬加比家族剩餘的人被他全數殲滅,‘助紂為虐’的猶太公會也被他殺了四十五位元老。

對屋大維而言,希律是可利用之人,尤其他再來要對付安東尼,猶太行省是埃及的咽喉要塞,所以與希律合作,總比與他為敵有利。希律這時已經學得很滑頭,在羅馬兩巨頭你爭我奪中,他一直擔任兩方的‘盟友’,卻也一直置身度外,直到屋大維有能力獲得決定性勝利時,希律才肯表態。不過正因如此,猶太地區這段時間內,絲毫沒有成為羅馬廝殺的戰場。

只是對猶太人而言,希律還是臭名遠揚,因為他太殘酷嗜殺。之前四十五位元老不算,他以暗殺作威脅,強迫新任大祭司聽話。原本民間的執法機構,被他看不順眼就斬人,一個一個削減為蓋印的官僚。他殺了許多政治對手、殺了許多宗教人士、殺了自己最愛的妻妾、也殺了好幾個兒子。是他做賊心虛,歇斯底里,還是杯弓蛇影,草木皆兵?沒有人知道。新約聖經提到他在大衛的故鄉屠殺嬰兒,此事無從考證,但以他的兇殘個性,多殺幾十條無辜性命,早已算不上‘加深罪孽’了。

不知道哪首歌的歌詞說:“冰上的人步步驚魂,墜冰的人五爪抓不到救援,冰下的水卻是千萬人譴責的眼淚。”這似乎是許多政壇人物的傳記縮影。

好冷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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