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October 16, 2011

散沙:相煎何太急?


身為中國人,我們常感慨地說自己是一盤散沙,但是我們並不是唯一缺乏向心力的民族。認知科學有個理論數字叫Dunbar's Number,是指一個人所能維持的社交關係大約100到230人,平均約150人。這個上限和大腦新皮質有關,超過這個上限,就很難維持人際關係了;除非有更嚴謹的規則、法律及強制性,才能保持穩定性和凝聚力。既然過大的群體會失去凝聚力,若是外在力量不足,人民往往會產生‘自聚反應’,久而久之勢必成為一盤散沙。再往前推一步,越聰明的人,越不喜歡接受外在的法則,所以智商越高的民族,越可能會支離破碎。如果這理論可信,那麼我們得到的結論是:中國人很聰明,也就很沒有團結力。

猶太人也是一樣。

公元前143年,猶太人重新建國,基本上還是因為有塞琉古皇帝作為共同的敵人,才讓猶太人同仇敵愾、齊心協力。一旦外患解除,猶太人又開始窩裡反,似乎是要積極地自毀剛建立的國度。馬加比兄弟的最後一人是西門。雖然歷史總是尊他為王朝太祖,但實際上他從未稱王,只身兼大祭司和猶大省長而已。之前說過,這時猶大力量不足,所以大祭司西門與羅馬結盟,以免埃及的托勒密王朝和中東的塞琉古王朝再回來踐踏迦南地。不過,假若他沒有與羅馬結盟,那麼新建立的猶大國腹背受敵,政黨總須齊心合作;既有外援,政黨反而內訌不休,皇室兄弟反目,親子相背,君臣不和,政府和人民互不信任。社會最下層還殘留希臘的文化衝突,最上層則有三個政黨箭弩相向。這三個政黨分別是法利賽人、撒都該人、和艾塞尼人(Essenes)。他們即將帶來日後的巨變:耶路撒冷的毀滅、猶太人漫長悲慘的流亡、以及基督教的興起。

其實很多猶太人加入馬加比革命,只是出於對宗教非自由的不滿,尤其上層富人所想要的,最好是魚與熊掌兼得,既可汲取多元化的希臘文明,又不必讓傳統猶太教消失。現在獨立革命成功,不同群體也開始提倡一個新王國當採取什麼樣的政策。

艾塞尼人基本上是馬加比革命的核心,他們渴求的是不受污染的猶太教。但是王朝建立、政治紛亂之際,他們卻又灰心了——畢竟馬加比不是大衛的子孫。而耶路撒冷的聲色犬馬,也不是他們所嚮往的宗教聖地。到最後他們選擇修道院一般的生活,自甘淡泊,與世無爭,在迦南地一些孤零零的角落潛思經卷,尋找真理,獻身宗教。1947年發現的《死海古卷》就是這些‘修道士’傳抄的舊約典籍。更重要的是,艾塞尼人對政治絕望之際,卻衍生另一種期盼:救贖不是來自政治軍事,而是宗教上的拯救。在他們的理念中,彌賽亞(Messiah)不是稱霸天下的軍事家,也不是肝膽相照的革命志士。他們或許也不清楚他們所等待的‘救世主’是何許人物,但他們無疑是在鋪路。後來的施洗約翰(John the Baptist)也是受到這派思想的薰陶。

儘管艾塞尼這一派不食人間煙火,其他兩派仍是火藥味很重,簡直要與對方玉石俱焚。矛盾的是,撒都該人在宗教上保守,政治上開放;法利賽人在宗教上開放,政治上保守。撒都該人認為希臘社會的政治軍事優點應該多學習;法利賽人對希臘文明則是容不下一粒沙。撒都該人著重聖殿、祭司、獻祭、摩西五經,亦即先知時代以前的猶太教(也因此他們不相信天堂地獄、死人復活的事);法利賽人著重的是各地會堂、拉比、禱告、口傳律法,亦即先知時代以後的猶太教。撒都該人認為自己明智、艾塞尼人固執、法利賽人偏激,所以後來耶穌傳道時,撒都該人沒有百般刁難,只把他和其他法利賽人一視同仁。法利賽人則認為自己開明、撒都該人頑固、艾塞尼人太狂熱,既然被擄巴比倫之後宗教有所革新,何必再墨守成規地走回摩西訂立的傳統?

可想而知,撒都該一派有許多貴族、祭司、富人擁戴;法利賽一派有大多數人民的支持。而這就是苦難的開始。

* * * * *

公元前135年,大祭司西門被自己的女婿在宴席上行刺而死,連他的頭兩個兒子也一齊被殺。這對於一個剛建立的國度,實在是致命傷。歷史學家不知道為什麼一個女婿竟要對岳父下毒手,只知道這女婿曾被塞琉古王朝任命為耶利哥一帶的提督,藉而推測他可能傾向希臘,希望除掉岳父之後,塞琉古王朝可以賞他個省長職位。很可惜,西門的三兒子約翰·許爾堪(John Hyrcanus)沒有赴宴,僥倖活命。人民痛失領袖之餘,很快地請三兒子繼承大祭司之位,還立他為王。至於西門的女婿白費心機,後來是逃亡還是被追殺報復,不得而知。

約翰·許爾堪被人民擁立,成為猶大第一位政教合一的國王,照理來說應該會對法利賽人另眼相待,其實不然。或許因為至親的死,使他不太信任猶太人,反而僱用外人傭兵為侍衛。不僅如此,他對傳統棄如敝屣,自己改名為約翰(十分希臘式的名字),還曾經竊取大衛王陵墓中的金銀,用以鑄造新貨幣,貨幣上更印了自己的形象。這種希臘式的‘野蠻行為’,使法利賽人憤怒到極點,甚至集體強迫國王繳出大祭司的權杖。約翰·許爾堪一不做二不休,乾脆改投靠撒都該一派,加倍讓政府西方化。人民要嚷就去嚷好了,反正當初是大家懇請他上台;現在大權在握,他不想交出權力,也不想讓別人坐上大祭司的位子,唯恐新上任的大祭司反而用宗教名義壓倒自己。

朝野對立得這麼嚴重,民眾居然沒有暴動,也算是奇蹟。這可能是因為約翰·許爾堪延續馬加比家族‘拓展疆土’的政策,上台不久就兼併北方的加利利,和南方的以土買(Idumea,希臘對以東地的稱呼)。短時間內,幾乎達到大衛王朝當時的版圖,所以即使人民怨聲載道,也不便向國王翻臉。問題是,疆土擴展雖然可行,這些地方現在住的已經不是以色列人,又該如何?難道要全部殺掉?國王的作風很強硬:叫他們在劍刃下改信猶太教。也許約翰·許爾堪天真地認為一代兩代以後,這些外邦人總會成為自己人;不過他想得美,這些外邦人往往被新來統治的猶太人趕到窮鄉僻壤,先是因為法令而被歧視,之後又因為經濟拮据而被藐視,到最後與猶太人一直相處不來。以土買不久將出現歷史上猶太人所痛恨的大希律王(Herod the Great)。而加利利一帶龍蛇雜陳的村落,百餘年後仍被猶太人看不起,甚至有人說,“拿撒勒(Nazareth)還能出甚麼好的嗎?”

大概約翰·許爾堪也心裡有數,國王兼任大祭司其實並不理想,所以他死前下旨,要他妻子接任皇位,大兒子繼承大祭司職位。他這種迂迴曲折的做法,目的當然是為了讓兩個職位分給兩個兒子。但是大兒子可不想被削奪權位,他弒母誅弟,將其他弟弟囚禁天牢,自己秉承父親‘政教合一’的身份。為了籠絡撒都該人,他特地打壓人民公會(Sanhedrin),還差點把希臘文定為官方語言。幸好他不到一年就死於內出血,由他弟弟贊尼斯(Alexander Janneus)繼位。

不過贊尼斯比哥哥還惡毒,甚至利用外國傭兵對猶大施行鐵腕政策。他對外征戰倒是功勞不小,加薩走廊、黎巴嫩、敘利亞、約旦河東到處有他的‘戰績’,但也不是百戰百勝。可是,這時法利賽人和撒都該人的爭執,已經鬧得沸沸揚揚,贊尼斯卻放任不管,只顧對外用兵。終於,他的一次敗仗成為導火線,引燃猶大內戰。手擁兵權的贊尼斯,當然對這些法利賽人毫不寬容,一開戰就殺了不止五萬人。法利賽人被逼急了,居然做出最荒唐的決定——他們與塞琉古王朝聯手對付自己的國王。塞琉古王朝豈有拒絕之理?自然是立刻趁火打劫,派兵奪取猶大地,在示劍大破贊尼斯的軍隊。法利賽人這時才體會到‘唇亡齒寒’的危險,只好又與國王合作,擊退入侵的塞琉古軍隊,王國總算沒滅亡。然而記仇的贊尼斯,一等到六年內戰結束,就把許多法利賽的領導人物騙到耶路撒冷來,將八百人釘十架,還讓他們未死之前親眼看妻兒被斬。

後代猶大文獻,往往把贊尼斯與塞琉古王朝的皇帝安條克並列,畢竟兩個都是沒人性的暴君。公元前78年,贊尼斯駕崩,他妻子亞歷珊德拉(Salome Alexandra)繼承皇位。她算是整個馬加比王朝中最有治理能力的人,雖然年事已高,卻在她有生之年讓社會改進不少:她重新恢復人民公會的管轄,還設立小學提供義務教育,不分男孩女孩都要學識字。她沒有像她丈夫一樣,不惜一切對外用兵,但是她對邊防仍很重視,重修碉堡,需要時也叫兒子到前線禦敵。

儘管如此,亞歷珊德拉並沒有解決黨爭的問題。她本人傾向法利賽一派,這可以從她的政策看出。雖然她沒有公開彈劾撒都該派的人,但是下面狐假虎威的卻大有人在。為了避免兩派繼續惡鬥兇殺,她還特別設立撒都該人的城鎮,類似摩西五經的逃城,讓被迫害的撒都該人有容身之所。說穿了,這是治表不治根的政策。《舊唐書》說:“以血洗血,汙益甚爾。”只要還有冤冤相報的事,設再多的庇護所也沒有用。

或者可以說,身為一個女人,她所能做的實在太有限。保守的猶太社會不容許女人成為大祭司,所以她身為皇后,卻要任命大兒子做祭司;女人也不能上戰場,所以塞琉古王朝再次侵略,她也得派二兒子上陣。這應該是她考慮過政教分權,才會分派兒子職分。然而她一廂情願,兩個孩子願不願意?何況大兒子是法利賽黨,二兒子是撒都該黨,偏偏兩個都血氣方剛,寸步不讓,身為母親又能如何?她攝政十一年,繼位問題也仍然沒有答案。

公元前67年,母親剛離世,大兒子立刻奪取皇位,身兼二職。二兒子不服,率兵造反,還聯絡耶路撒冷的祭司們一齊來支持自己撒都該人。大兒子被趕下台,又去聯絡東方的納巴泰人(Nabatean,約旦到阿拉伯的游牧民族),奪回王位。二兒子不甘示弱,乾脆叫羅馬人來助陣。

要稱這是鬧劇,兩個兒子的確鬧得天翻地覆,不過劇終卻一點也不好笑。當時羅馬將領龐培(Gnaeus Pompeius Magnus,史稱Pompey the Great)剛戰勝塞琉古王國,已經佔領了敘利亞,軍隊尚未解甲。既然有人要他評理,龐培也‘義不容辭’地下令大兒子讓位。羅馬的威勢畢竟震懾寰宇,一亮出名牌,大家都不敢爭辯,乖乖聽話。猶大的內戰是停了,但是大家接下來又去拼命遊說龐培,看看能不能狗仗人勢,利用羅馬聲勢達成自己目的。大兒子宣稱自己是長子,理應做王。二兒子說羅馬不該出爾反爾,既然把哥哥趕下台,就不能讓他繼續無賴。法利賽人這時早已看厭了這兩個沐猴而冠的混蛋,也請求龐培兩個都不要支援,寧可另立賢能為王。

龐培三派都聽,三派都不理會。公元前63年,他帶隊到耶路撒冷,消滅了馬加比王朝,改猶大國為猶太行省。

七十六年來的獨立,復國的雄心壯志,追求自由的夢想,究竟都到哪裡去了?《淮南子·兵略訓》說:“千人同心,則得千人力;萬人異心,則無一人之用。”回顧歷史,猶太人根本不該怪羅馬人背信棄義,結盟到最後反而吞噬盟友,而是應該自我檢討,為什麼政黨得失比國家還重要?甚至可以為了宗教黨派自相殘殺?風雨中,遇水的沙堆足以阻擋洪濤;但風雨過後,這堆散沙仍是沒有力量的群體。
          嗚呼!滅六國者,六國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
                                                                      ——杜牧《阿房宮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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