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February 20, 2011

烈火:迷惘歲月(二)



若說以利亞是神的代言人,其他的神學生又算什麼?看到別人上鏡頭出盡風頭,一些本來噤若寒蟬的學士,也開始輕狂起來,趨炎附勢、故弄玄虛、甚至用誇大的行動來證明自己也是神的代言人。(不過再怎麼誇大,也大不過天降烈火吧?)這些當然不全是一派,亞哈既畏於以利亞所顯的神蹟,又不便得罪皇后一黨的腓尼基人,朝中多半要‘公平’用人。不過用什麼人,結果也相去不遠;畢竟以利亞還潛居西奈山靜思時,迦南地濫竽充數、招搖撞騙的‘先知’,竟多得像蚜蟲白蟻,不斷腐壞國政。

最嚴重的大概是他們對亞哈的建言。亞哈在位時雖然致力恢復約旦河東,但北方的亞蘭也一直覬覦河東土地,還趁亞哈打敗亞們摩押之餘,來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亞哈不得已,只好和南國猶大議和,藉機慫恿兩國聯合出兵。猶大這時招惹不起北國,但又不想浪費兵馬去攻這塊對自己毫無利益的地盤,只好問:先知們怎麼說?偏偏一堆自封的先知都說作戰必勝,還有人做精鐵牛角以示凱旋。猶大王不死心,再問有沒有其他先知,最後召來一位‘烏鴉嘴’的先知,說國王必死在這些謊言中。亞哈不信,仍舊聯合出兵,果真兵敗如山倒,自己死在戰車上,屍體被運回撒瑪利亞,兒子繼任為王。

然而亞哈一死,約旦河東的政局就更失控,繼亞蘭之後,摩押也再度叛變。接著,亞哈之子上台不到一年,居然自己在皇宮內摔跌導致重傷(以北國政權易位的常見性,這次是否有人為因素,不得而知),病情不得好轉,國王於是遣人到非利士去求問神明。雖然非利士也稱之為巴力(就是‘主’的意思),為什麼是非利士神祗,而不是腓尼基的巴力?或許父親死在戰場上,讓他認為巴力不夠靈,加上‘遠來的和尚會念經’的錯覺,他當然認為越是難求的卜簽越可信。

不過信差才剛上路,就當道逢貴人。從西奈山回來的以利亞,親自迎接使者,只留下一句話:“你們為何去問非利士的巴力,難道以色列中沒有神麼?所以神說國王必不下床,必定要死。”使者帶口信回報,不久國王真的逝世,因沒有子嗣,由弟弟繼位。

這件事比起烈火試先知,當然顯得微不足道,而且以後果而論,和其他報不祥音訊的先知也無不同。但以利亞話中另有玄機,他其實也可以說:“你們難道不知道哪位是真神?為何要去求問偶像?”只是他沒有這樣說。由記載上作比較,以前先知的警告多半著重於個人禍福,早期的以利亞說話則是以信仰真假為中心,不過現在的發言卻又加上一層民族意識——換言之,宗教即是民族,民族即是宗教。以色列既然有神,身為以色列國王豈能捨本逐末?所以該死。或者對民眾而言,國王因無知自食其果,人民自己又該如何?

山不轉路轉,路不轉人轉。小老百姓也許無法分辨‘真偽’,但辨認‘敵我’卻做得到。不能從上矯正,就從下著手吧。

民族主義的抬頭,並非近代才有的國際局勢,其實自從歷史上有人發起愛國運動,民族主義就一直存在(以色列人自從進迦南地,對民族的重視也相對提高)。世界上絕大多數人口都活在單一民族的國家,畢竟有共同的血統、語言、文化、甚至神話作為國家的基本結構,族群的歸屬感自然成為建國的精神意識。當然,現代很多打著民族旗幟的,幾乎都以排外為宗旨,也往往演變成軍國主義或分離獨立,偏激的甚至主張自己的優越性,還導致‘種族清洗’(中國也一向提到‘非我族類’云云)。正因如此,民族主義多半被冠上極端的形象,一般人更因種族衝突造成的負面影響,而對整個民族產生反感。

然而以色列的民族信仰主義,卻是史上罕見。今天要討論以色列這個國家,總會和猶太人、希伯來文,舊約聖經的歷史文化、還有猶太教分割不開。泱泱大國會把語言文化向他人傳播(漢字就沿用於日本韓國,西班牙文就流通半個美洲),熱心的傳教士則會把宗教文化與他人分享(天主教遍及歐美,回教徒從印尼到摩洛哥都有);像以色列這樣不主動對外宣揚文化,又沒有被外來文化淹沒的,也算是歷史上的奇蹟。

不過若把民族和宗教劃上等號,仍和原本信仰本質有出入,以後的人還會增加疑問和誤解。那以利亞又為何要這樣做?

* * * * *

要說對民族信仰的質疑,莫過於後來基督教的誕生。使徒們原先只把福音傳給猶太人,但由於猶太人不肯信,反而非猶太人渴慕福音,因此使徒說:是猶太人自己棄絕真理,神才讓外邦人有機會得救。當然,這一來基督教和猶太教的隔閡就更大了。

可是信仰上的困惑,倒不用等到基督教出世,以利亞之後很多先知和拉比,也寫下自己難明之處。有問:如果神擊打四周敵國,為以色列伸冤,為何又興起更兇殘的國家來威脅以色列?有人問:以利亞行過讓死人復活的神蹟,為何那人是腓尼基寡婦的孩子,不是以色列人的孩子?以利亞的接班人曾經讓一位亞蘭將軍大痲瘋得醫治,為何他不曾醫治自己以色列人?(這問題甚至到新約時代還有人提過。)更出名的是一位叫約拿(Jonah)的先知,被神差遣去敵國亞述的首都尼尼微城傳警告,結果敵國上下禁食懺悔,災禍因此沒有降臨,然而先知自己卻忿忿不平地認為,以色列的神怎麼反而去幫外族人?

其實曠野中亞伯拉罕認識的神,根本不屬於任何國家民族;約瑟當年向法老解夢,拯救的不只是雅各一族,也是拯救當時天下面臨飢荒的所有人;摩西雖帶領以色列民出埃及,當中也不乏迦勒之類的異族人;掃羅大衛以來四疆平定,對以色列是修生養息,對其他國家又何嘗不然?所羅門時代富甲天下,難道四周列國沒有因此獲益?這樣說來,猶太教根本不應只局限於猶太人;以利亞要號召民族信仰主義,倒是走退原路,甚至可稱是以偏概全、劃地自限(以宣傳而言,幾乎有點拉攏本位主義者的味道。)這對於一個堅持宗教真偽的人,明智麼?

或者,他這樣做實是別有目的?

有一件事,當時的巴勒斯坦可能不知就裡,連今日學者或許也未見全貌。從公元前九百年開始,全世界多處有氣溫降低的跡象,有人稱為鐵器時期的冷卻期,它沒有小冰河期的影響巨大,但和歷史仍有密切關聯。然而氣候變更出現在各地卻並非同時:中東一帶可能從耶羅波安以來就慢慢降溫,希臘卻在此時得到溫暖的洋流;等到希臘在公元前四百多年開始氣溫下降,義大利半島卻開始蓬勃發展;再輪到義大利的羅馬帝國感受寒冷已是公元第二世紀。這種長時間的‘風水輪流轉’,很難從歷史判斷,氣象學家甚至要從千年神木的年輪才分析得出氣候的改變。不過就算當局者對氣候變化一無所知,降溫所引發的社會變動,仍會擺佈他們的一生。(事先聲明,歷史並不是宿命論,世界的變動也不單純由於一個因素引起。這裡只是提出一種觀點做參考。)

上古文明留下資料不足,但羅馬帝國的文獻至少算充分,所以要討論氣候對歷史的影響,還是要比對羅馬歷史。公元第一世紀,奧古斯都成為第一位皇帝時,羅馬正值氣候最佳狀況,農產豐收,人口也不斷增加;可是到了第二世紀Marcus Aurelius執政時,羅馬人的世界已經變冷了;皇帝雖然是羅馬歷史上五賢君之一,卻也無法讓欠收的農作恢復從前。沒有豐收,人民也開始有營養不良、生育率降低、疾病纏身的問題。更棘手的是,人口既然不再增加,政府的稅收和軍隊編制都會開始出缺口;歐洲西部的蠻族也就變得難以抵擋。

這時全羅馬帝國人口尚有六千五百萬。不過氣候越來越寒冷,連大自然的食物都變少了,也因此野生動物開始靠近人類住處覓食。這會造成兩個麻煩,第一是野獸攻擊人類;第二是野獸遷徙時會帶來村民未曾接觸過的疾病,甚至導致瘟疫。這些疾病掃掉了當時歐洲近半的人口,連皇帝Marcus Aurelius也死於瘟疫。公元200年羅馬人口已不到四千萬。

然而苦難還沒結束。人口減少,帝國為了支付慣常作業和軍事開支,只好削減金幣,可是這又立刻導致通貨膨脹,讓政府更傾危。公元235年,帝國陷入內亂,接下來五十年的內戰,各路權貴不斷爭奪皇位,羅馬政府已經成為廢棄的機械,而內戰又讓生育年齡的人口再度減少。公元310年,羅馬的官方數字說有五千五百萬人口,其實這已經包括新增的東歐地盤,也就是說三分之二的人口都在帝國東方,甚至集中在較穩定也較繁榮的君士坦丁堡一帶。羅馬的文化此時已經一分為二,將來在政治上也會分道揚鑣。東羅馬的形成,只會讓義大利原來的羅馬更加式微,有些皇帝乾脆不再待在羅馬城了,這一來許多人民自會跟著喬遷東渡。西方人口已經夠少,官方只好裁減軍隊數量;沒有足夠的邊防,日後也無以抵擋日耳曼哥德人的入侵。

當然也有皇帝想改變人口的缺乏,但是西歐的氣溫到西元第五世紀仍未好轉,人口仍不斷下降。公元378年哥德人強攻東羅馬的君士坦丁堡,居然獲勝;東羅馬政府敗中求活,便加倍防守邊境,讓哥德人無機可趁。只是,東羅馬防守越嚴,蠻族勢必轉攻西方,西羅馬的處境也就越危險。在軍隊不足,自身難保的劣勢之下,羅馬城三番兩次被攻陷,公元476年,西羅馬亡。那時沒有人知道,歐洲的寒冷氣溫還要持續三百多年之久。

若把羅馬調換以色列,蠻族調換亞蘭、亞們、摩押、以東,應該也可以想像當時景況。當時迦南地不斷有戰爭、飢荒、瘟疫的事,(亞蘭圍攻撒瑪利亞時,就有嚴重的物價上漲,城內易子而食的悲劇;後來亞述來攻耶路撒冷時,一夜之間因瘟疫死了十八萬人,無功而返。)其實舊約聖經也記了好幾回野獸攻擊人類的慘事,最糟的一次有兩隻熊撕裂咬死了四十二個孩童。(記載說這些是神的懲罰,未免太牽強。)其他如爭權奪位的內戰,不止以色列,亞蘭和亞述也發生多次,臣弒君,子弒父,天下莫能禁止。各地資源糧食不足,弱肉強食的現象就會更頻繁,然而強者的國度仍然不久長。後來南國的先知以賽亞(Isaiah)預言,不只是猶大以色列,當代中東所有國家都要走上窮途末路;這無形中也暗示著,世界已經變了,沒有一國能獨善其身,也沒有一國能以武力對抗天意。亞述敗在巴比倫之下,巴比倫又敗在波斯之下;波斯統治時代,巴比倫曾想反叛獨立,三次都沒成功,可見此時巴比倫人口蕭條,已不足抗衡波斯的勢力。

要到中東一帶氣溫慢慢回升,已經是波斯帝國的前葉,居魯士大帝(Cyrus,或譯為古列)時代。當時他統治的許多人種,有不少都稱他是有道賢君,一方面是他讓宗教開放(這對以色列有莫大影響,以後再談);二方面其實也是農作物產增加,人民逐漸恢復自給自足,間而歸功於國君;三方面,原先荒蕪的各國土地,居魯士讓各國的人回去自行開墾(這也影響以色列不淺),於是帝國人口再度增加,稅收和軍事得以更上層樓。不過,當年土地為何荒蕪?為何這時撒種能夠收割?難道只因一個皇帝的命令,就能化沙漠為良田?

幾百年的異常氣候,改變了近東歷史,造成文化斷層,一個個王國被焚城吞併,一個個民族被時代的洪流埋葬;但是人生如滄海一粟,在亞哈那時代,誰又知道未來將如何?知道了,又該如何面對?

或許,以利亞所提倡的民族信仰精神,只是出於他本人的愛國情操。也或許,他只是嫉惡如仇,堅持以色列人不可和其他信仰同流合污。不論出發點如何,他讓這些迷惘的以色列民找到新的亮光,這亮光不是從焚燒的祭壇上來,而是從點燃的民族自尊而來。或許,他也很清楚,民族和信仰一旦變得不可割捨,也會讓人極端情緒化、盲目崇拜自己民族、看不起別國文化、甚至對其他團體懷惡意與仇恨。不過,假如生命沒有了,再崇高的理念有什麼用?假如國土淪亡了,再博愛的精神有什麼用?假如民族垂危了,再純正的信仰有什麼用?

德國歷史哲學家黑格爾(Georg Hegel)說:“凡是現實的都是合理的,凡是合理的都是現實的。”就像天堂地獄的觀念能符合人心的渴求,民族信仰的產生也不無道理。只有種族,勢必被同化;只有宗教,勢必被排斥;但若民族和信仰結合,反而能深植人心,如此就算以色列王國不復存在,血和靈魂都不會消失。

在我的想像中,那天西奈山上,一個滿懷救國熱心的先知哭了,因為他預見了這世代的未來。但是淚水過後,他還是選擇自己決定的路,繼續走下去。

其後千百年,一個古老的民族像是一炬烈火,在風雨中不斷地搖曳,卻始終未曾熄滅。

Sunday, February 13, 2011

烈火:迷惘歲月(一)



一代過去,一代又來。君不見道旁廢井生古木,本是驕奢貴人屋;君不見玉關塵色暗邊庭,銅鞮雜虜寇長城。

南國猶大自從王朝分裂後,就一步步走下坡,雖然偶有中興明主,卻擋不了歷史的演進。而北國自耶羅波安開始,政治動盪幾乎是家常便飯,靠近敘利亞的土地漸漸被亞蘭蠶食,約旦河東的領地又被亞們吞噬,然而國內勾心鬥角的事仍然層出不窮。耶羅波安之子被弒,將軍自立為王(還遷都往北,不再用以法蓮地區為政治中心);但是再傳給兒子,又有元帥行刺,甚至七天之內殺盡皇室,還用連坐法處死遠親和盟友。不過流血過分,對一個地位未穩的野心家實在不是好事;當時總司令暗利(Omri)正在討伐非利士人,聽到消息立刻班師回朝,圍困首都。結果一個國王皇冠只戴了七天,就在眾叛親離的局勢下焚城自盡。

舊約聖經中提到暗利很少,可是在當代其他國家的文獻中,暗利王朝其實很有分量,畢竟它結束了從耶羅波安以來五十多年的內亂。一個國家內部穩定,才不會讓亂象繼續擴張,連帶影響鄰國。再來,能管好地方政府,才能重建軍力,進而做好外交工作;雖然這多少會對鄰國產生威脅,但是一個無力自保的政府,又怎麼值得別人浪費筆墨?如果亞述、亞蘭都有曾經與它爭戰的文獻記載,正代表它是個可敬的敵人。

暗利本人執政時間不長,僅十二年,而前六年幾乎都在平定叛黨。後六年卻有幾件重大的事:第一是討伐亞們,把約旦河東重納版圖,再振國威。到他兒子亞哈(Ahab)繼位後,還一度兼併摩押地區。第二是定都於撒瑪利亞(Samaria,遺址位於今日約旦河西,巴勒斯坦自治政府境內)。以前的都城,包括耶路撒冷,都建造在山丘上,居高臨下,易守難攻;撒瑪利亞卻是縱橫交通的中樞,這裡雖然也有山丘,地勢卻不高,仍有驛道西通地中海,東抵約旦河,北達加利利海,還經過巴勒斯坦最大最肥沃的耶斯列平原。小山丘坐落盆地中,氣候反而比南邊的以法蓮山地溫和。所羅門曾在這地帶設置州郡,代替傳統的支派屬地,可是還未曾像暗利所做的,把一個有潛力的城市,改造成一個能經管四方的首都。後來亞述、巴比倫、希臘、羅馬、東征的十字軍,都曾留下可觀的建設(土耳其的額圖曼帝國甚至曾建有鐵軌通過)。

第三件暗利作的,則是與腓尼基聯婚,如同當年所羅門與埃及結盟一般。不過不是他自己,而是為兒子娶媳婦,就是以色列史上惡名昭彰的耶洗別(Jezebel)

說她是壞女人,倒要看是從哪個角度。以舊約聖經而言,耶洗別把腓尼基的宗教信仰帶入以色列,全國拜偶像的風氣,壓倒了傳統猶太教。亞哈上台後,事奉敬拜巴力,還在撒瑪利亞建廟築壇,其他各神祗的祭壇也一應俱全,可說是不遺餘力。這就是為什麼許多人罵亞哈‘作惡比以前的諸王更甚’。不過人民真正的反感,並非只基於宗教原因,否則從耶羅波安以來,北國哪個國王不拜偶像?其實有個更大的心理因素,就是亞哈的政治手腕,遠不如耶洗別。有實例為證:亞哈曾經想買撒瑪利亞皇宮附近一塊葡萄園,園主基於是祖產而不肯賣,亞哈只好嘆氣;耶洗別知道,立刻唆使人去誣告園主藐視以色列傳統,然後慫恿民眾用石頭打死他,結果原先買不到的葡萄園,就輕而易舉地收歸國庫。世界上很多政客都黑心,可謂‘無毒不丈夫’;以實用主義的觀點,這種‘知法玩法’的手段很卑劣,也很高干,而她一個婦人居然做得到,足見她比先生要有手段。

中東男尊女卑,重視傳統的以色列人多半反對婦人干政;然而海上強權腓尼基卻從來不限制女人從政,因為腓尼基帝國本來就是一位女王所建的。(腓尼基神話中,天神曾賜給這女子一塊羊皮,說是只要羊皮容得下的都屬於她,聰明的女子就把羊皮剪成頭髮一樣細的線,然後從黎巴嫩包圍到大西洋的直布羅陀,於是整個地中海都成為腓尼基帝國。羅馬人對這個傳說似乎不認同,又加油添醋說這女王愛上一位羅馬英雄,希望與他共掌天下,英雄卻不領情,獨自去建了羅馬城,女王失望之餘而自殺。傳說的可信度不論,曾有位女性建立帝國的這份歷史,應該不假。)其他腓尼基女性既以她為榮,當然也不認為自己該埋沒政治才能,男人能做的,女人也照樣能做;耶洗別如此,她女兒嫁到南國猶大,也是如此(這點以後再討論)。【注:腓尼基帝國建立北非突尼西亞的新首都迦太基,大約814BC,比耶洗別的時代晚四十年。但是考古比對易出偏差,真正年代實是無從定位。】

但是民間不滿的呼聲依舊存在。以色列和腓尼基兩邊的文化鬥爭,終於演變成先知的火拼。

* * * * *

談到以色列的先知,最具代表性的就是以利亞(Elijah)。以利亞一向被譽為‘烈火的先知’,除了他所行的神蹟之外,他本人也是性烈如火,講話往往冷嘲熱諷,不留情面,然而他心冷時又如槁木死灰,無力振作。當亞哈還在努力向腓尼基的神祗獻殷勤,以利亞就已經放話:除非先知他向神禱告,否則天不會降雨。這話講出口,大概聽者只會譏笑:你算哪根蔥,天會因你而不下雨?以利亞也沒費唇舌,反正事實勝於雄辯,自己先回家鄉附近的溪水邊隱居。過不多時,真的開始全國嚴重乾旱,以利亞隱居地方的溪水也枯竭了,算起來他當時那句話早已傳開,國王也必定會找他算賬,此處不宜久留。可是以色列有多少農民缺水難以耕種,若是以利亞被人認出,不被整死也會被交給國王處死,該躲到哪兒好?是了,最危險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就到腓尼基境內吧。

其實腓尼基和以色列的關係亦友亦敵,官方的合約,掩蓋不住兩國人民互相仇視。以利亞到了腓尼基第二大都市西頓外郊的貧民區,暫居一個寡婦家,(對一個以色列男人而言,也夠自貶身份),交換條件是:寡婦僅剩的食物永不斷絕。可是不多時寡婦的獨子病死了,她還是怪這個以色列來的客人;以利亞讓她兒子死裡復活,寡婦才不再見外。換言之,泱泱大國腓尼基雖然不排斥異國人民,對這個‘神的選民’以色列卻始終保持距離。畢竟腓尼基可以輕易把北非、伊比利半島西西里等地同化,讓他們接受自己的高度文明;但是面對以色列,雙方都有極濃的文化背景。既無法同化,就難免會爭高下。

轉眼以色列的乾旱已經要進入第三年,以利亞才回來見亞哈。亞哈立刻說:“你這個禍國殃民的,還有臉回國麼?”以利亞也言語反擊:“禍國殃民的是你不是我,今日就由我挑戰你那群巴力的先知,好叫你明白信仰的真偽。”挑戰場所就是撒瑪利亞城外山脊上,挑戰內容就是獻祭,兩邊各挑一只牛,不點火而能讓它燃燒的就是勝者。

這是很戲劇性的一幕。幾百個巴力的先知大聲求火,甚至刀砍肢體,以身示誠,卻毫無動靜(以利亞還不留餘地言語相激:你們的神是在睡覺?在吃飯?在廁所麼?怎麼不喊大聲點?);到太陽下山前,以利亞才聚集以色列民到這邊,甚至在祭壇上潑水以表絕無作假,然後在他禱告下,烈火天降,燒盡了祭壇上的一切。百姓震赫之餘,以利亞發號施令,把這些騙子都捉去斬。不一會兒,海風刮來密布烏雲,天終於降傾盆大雨,解除迦南地的乾旱。

讀者可能會為真理的獲勝而歡呼,但是獲勝的意義是什麼?對這些以色列人而言,他們看到的是神蹟,還是重拾的尊嚴?他們在意的是真理,還是扯下別人面具的快感?究竟烈火是煉得精金,還是讓雜質氧化得更快?

與傳統猶太教相比,這時代的信仰其實已經融入了許多其他宗教的觀念。亞伯拉罕在曠野中與世無爭,才能返璞歸真,領悟到前所未有的宗教神觀;可是這時代的以色列已經不可能與世無爭,曠野中單純的信仰,對一個接觸異國文明的城市人,幾乎沒有說服力。怎麼說?猶太教原本並沒有天堂和地獄的觀念,更沒有復活的說法,唯有‘陰間’的概念(類似中國稱‘黃泉’)。個人的生命本來就不是無限的,曠野中明白的事實,只有死後入土,而生命的意義,就由下一代去傳承。然而到了這動盪的時代,許多人都見過惡人當道、好人遭殃的場面;如果不義的是埃及、亞們、非利士,人還會祈盼神大施拯救;但如果不義的是自己同宗的以色列人,而死後一樣是黃泉相見,想必很多人都要問:天道何在?

人死而復活的想法,從古埃及就有(木乃伊就是為復活而造,不過埃及又加上審判的想法,惡貫滿盈的人不得復活);天堂和地獄的想法卻源於伊朗高原的拜火教,也就是它二分法的世界觀——善或惡,光或暗——推演出的形上學。比起許多宗教的現世報,甚至傳統猶太教的沒有答案,天堂地獄的分界其實是很有吸引力的;看到純樸的善人一生坎坷,人至少可以釋懷說,他已經到天堂享永樂;看到橫行的惡人卻一生平安,人至少可以自我安慰說,反正他現在在地獄受苦。猶太教對來世既然沒有答案,這個從其他宗教引進的論點,自然無可厚非地影響了當代的猶太信仰,(不止猶太教,連同即將問世的佛教,也採用了這種傳統婆羅門教所沒有的人生觀。)舊約聖經描述以利亞沒有死就升天,還是由烈火戰車接他上天的;這似乎有噱傳之嫌,意欲用當代名人來加深‘天堂’的存在,否則以利亞雖然是當時宗教信仰的中流砥柱,他功勞也不會大過摩西、約書亞、撒母耳等人,僅他一人得此殊榮,未免太不公平。

後代對於這時的宗教蛻變,並不全部認同,到羅馬時代猶大地方甚至曾有撒都該學派人(Sadducees),完全否定天堂、地獄、復活等論點。其實後來連拜火教發源地波斯也對這些論點置疑,公元十二世紀的波斯詩人莪默(Omar Khayyám)還寫道:
          天堂無非是滿足慾念的幻境,
          地獄則是烈火上的苦魂陰影,
          投映在這茫茫黑暗中,
          我們短暫現身,又急速逝去。
不只天堂地獄,連對天使和魔鬼的闡釋也在這時發生變化。猶太人基本上是相信有天使(約櫃上就有天使做雕飾),但這觀念只限於是認為神的使者存在,並沒有太多解釋。不過到這兵荒馬亂、烽鼓不息的年代,心理的需求也會影響信仰的內容。猶太人開始相信天使是多如軍隊(後來遂有‘萬軍之耶和華’一詞),上面還有天使長率領眾天使;與他們相對的,自然是排山倒海的魔鬼軍團,由一個墮落的天使長撒旦帶隊。這些編制,說穿了不過是把世人的軍事制度加添到屬靈的層面,幾乎有點畫蛇添足的味道。想當年摩西帶領萬民出埃及,神真要保護選民、降災天下,又何必大隊的天使?然而宗教總會把靈界的事人性化,讓聽眾達到同理心,不管是蘇美爾的神明還是希臘的奧林匹斯眾神,流傳最廣的神話往往是聽眾最能了解的故事。猶太教以前沒有如此複雜的傳說,但增加了天使魔鬼等等說法,對於心靈寄託倒是一種幫助。(後來有一次撒瑪利亞城被外敵所困,卻有先知鎮定不驚,因為他看得到天上有無數天兵天將在保護這城。若是讀前後記載,撒瑪利亞可謂罪惡滔天,憑什麼會有這些天使來防禦?但是既然先知說此城命不該絕,人民自也信心大增,不久果然敵人退兵不再來犯。如此說來,只要能鼓舞士氣,老百姓要相信什麼都無所謂。)

其他的思想也來自四方。蘇美爾很早就有容器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傳說;地獄之火則可能源自亞蘭和土耳其一帶的火山群(其中還有一個‘無底洞’,終年硫煙瀰漫。以地質學而言,地獄之火倒要比其他大象靈龜巨人的說法有根據);後來有些記載的‘異象’包括六翼的天使,長翅膀的獅子,猙獰的多頭多角巨獸等等,似乎也受到當時印歐文化的影響(亞述以鷹翼獅身像為守護神,掌管風的鬼王有四翼;巴比倫代表混亂的魔神通常以多頭龍獸的形象被刻畫;印度神話中多頭多臂的神明不勝枚舉;好像那段時代要描述神魔的威能都是以量取勝)。以色列民對這些異教思想實在有點囫圇吞棗,雖然值得借鏡的觀點不是沒有,其他五味雜陳的荒誕無稽,卻也照單全收。

不知不覺地,一個宗教在迷惘歲月中,早已改變了。

以利亞與幾百位巴力先知對決,或許希望能藉由烈火的神蹟,扭轉變質的信仰。人稱他為‘先知’,這詞翻譯得還不夠恰當,因為希伯來文有兩個詞都譯為先知,一個算是‘先見’(ro'eh,ראה),這名字由撒母耳時代留下,不過大部分稱先見的其實只等於拉比和神學生;另一個詞(navi,נְבִיא)應翻譯為‘神的代言人’,以利亞和他之後的先知都算是這一類。神學生多,代言人少;以利亞曾自己形容,神的代言人只剩他一個,此話其實不假。面對當時亞哈和耶洗別的‘舶來’信仰,大部分人畏於國王權勢,畢竟不敢出聲,像以利亞這般放話的,起碼要有‘烈火焚燒若等閒,粉身碎骨渾不怕’的決志。

孔子說:“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但是身為神的代言人,卻是國家越無道,越要挺身而出,這大概也是為什麼許多代言人都死得淒慘。以利亞儘管沒有其他先知不幸,還是半生被追殺。他當日號召了以色列民眾,擊殺巴力先知,又回到撒瑪利亞想要復興宗教,然而耶洗別眼見自己腓尼基人失勢,豈肯善罷?擒賊擒王,她立刻下令,明日之前要讓以利亞不得好死。

於是以利亞逃了。他怕的不是死,而是死後更沒有人繼承使命,更怕的是耶洗別施手段,不先直接對付他,反而大肆殘害這些願意回歸猶太教的小老百姓;不戰而屈人之兵,最是可畏。何況就算以利亞能燃起火頭,可能也無人敢接火,可能也導致國家再度決裂,可能也會死於自己人行弒(像甘地就是死在印度教的激進分子手上),甚或從此成為無知信徒膜拜的對象,反而比原先的狀況更糟。然而以利亞逃走後,又覺得心力交瘁,前路茫茫,難道扭轉信仰是錯的?自己再努力也擋不了歷史巨輪?為何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套用《水滸傳》的一句話:“太平本是將軍定,不許將軍見太平。”對一個神的代言人而言,以利亞能擔當復興宗教的重任,卻見不到復興宗教的成效,豈不要萬念俱灰?

他迷惘了,也沉默了。有人說他逃到西奈半島,亦即摩西頒布十誡的地方;遙想當年大宗師任勞任怨,把猶太教刻在以色列民心上,以利亞是否感觸良多?

是神親自開導他,還是他在西奈的山洞中開竅,都有可能,也都沒關係;總之事隔多時,以利亞回到迦南地,首先就揀選了一個接班人開始訓練。然而他的改變不止如此。之前降火辨真偽,並沒能夠長久地深烙人心,畢竟大部分民眾本來就不熟悉信仰內容,自也難分對錯;見到神蹟會拜服稱信,見不到英雄又會遺忘教訓。這樣下去,宗教即使不被同化也會因國勢日衰而被拋棄。一個先知壽命有限,更沒機會時時呼喚人民回轉向神。興復的工作不能只圖短暫,在這個腓尼基文化對衝的時代,還是要改變戰略才行——身為先知的他,不是要強求民眾用腦分析是非,而是要激發民眾本身的自我意識。

烈火依舊,燃亮的卻是不同的心靈。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