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March 17, 2011

脅迫:從憤怒到絕望



耶戶的中興大約維持了一百年,傳五代到他玄孫,正值國勢強大,東方的亞述卻也同時在睡獅覺醒。當時的亞述王普勒(Tiglath-Pileser III)可算是那一代的成吉思汗,連亞述自己的史料也稱他是‘血和雷的締造者’。普勒上台前,亞述剛發生多次大規模內亂,國力水平明顯下降,地方總督拒絕服從中央,附屬國紛紛獨立,巴比倫地區的部落還常侵擾邊境,更有北方強國切斷通往伊朗、土耳其和敘利亞的商路,讓亞述的經濟大受打擊。普勒奪得尼尼微的政權之後,立刻實施幾項重要改革:第一就是削減官員權力,而實施的方法就是多劃省份(當時一塊伊拉克大小的王國已經分成80省,後來波斯沿用這種管制妙方,整個中東劃成一百五十幾省);第二是允許平民直接向國王上書,以監視各級官僚;第三是組織政府常備軍,促使無地可耕的人紛紛加入軍隊(騎兵和戰車兵還是由亞述人擔任,非亞述人只能充當步兵),不過普勒還利用擴充的人才來增設工兵,也因此亞述在攻城的技術方面比當代各國高明,這在軍事上算是重要進步。

更正確地說,亞述已經存在了一千多年,到了普勒才總算創制出一直夢寐以求的軍事武力。當然,他首先要做的就是懾服先前的附屬國,然後大軍直指巴比倫;波斯灣一帶全部佔領後,又打擊北方,掃蕩至源頭;接下來才對敘利亞和以色列開弓。

不過這樣動兵,對亞述可是勞民傷財。普勒在這一點做得比較土匪,和納粹德國有得比:他總是用威逼的方式讓小國臣服,不想被滅的就乖乖繳上保護費。收了巨額‘消災費’,亞述就更有本錢擴增自己的軍力,以後反而對小國脅迫更甚。這種下流行徑,果然讓亞述在短短幾年內,烏雲重新籠罩整個兩河流域,然後對以色列也不例外——若不肯繳錢,撒瑪利亞城的居民就等著亞述的大軍來到吧!

為了該不該納貢,北國以色列起了很大的紛爭,朝中也分為主和與主戰兩黨,一黨傾向付錢給亞述,一黨主張就算耗光國庫增強防衛,也絕不給亞述一毛錢。

這是個關係生死的外交問題,兩黨既然談不攏,接下來便是一連串快得可怕的行刺。耶戶王朝(主戰派)斷線了,上位者(主和派)坐不到一個月又被弒,接任的國王拒絕向亞述納貢,怕主和派另外擁城自立,甚至把那些城都屠殺殆盡。亞述沒收到贖金,大隊兵馬真的攻進巴勒斯坦,要以色列自己叩頭認輸,心想自己投鞭斷流,當代其他國家沒有不聞風喪膽的。沒想到以色列居然不吃這套,反而選擇開戰。這等‘自殺’行徑,普勒上台以來可還沒見過。

1775年3月23日,蘇格蘭裔美國人Patrick Henry,在維吉尼亞州議會上演講最後一句:“不自由,毋寧死。”他極力呼籲十三州的人民:“我們的請願受到輕侮,我們的抗議招致了新的暴力,我們的哀求被人置之不理,我們被人輕蔑地一腳從御座前踢開。事到如今,我們再也不能沉迷於虛無縹緲的和平希望之中了。希望已不能存在!假如我們想得到自由,假如我們要拯救我們長久以來奮鬥珍存的權利,假如我們不願徹底捨棄長期從事的生活,假如我們曾經發誓‘不取得最後勝利決不放棄’,也如此為神的光榮而爭戰的話,那麼,我們必須戰鬥!我再重複一遍,必須戰鬥!”

這番話激勵了多少美國人參與獨立革命,但是比他們早兩千五百多年前,以色列人面對強敵,卻也是如此堅決反抗。其實以色列和亞述的頭一場戰爭,有許多方面對猶太人很不利:亞述在戰事上累積經驗,更因為帝國龐大,補給隊早已訓練有素;再加上工兵的設立,不但拓寬主要幹道,方便行軍,更大量製造了前所未有的行天車投石機破城槌甩石部隊等等(許多軍事技術都有石刻為證),也難怪它當時對各附庸國發動閃電攻勢,所向披靡,無人能擋。

可是也正因為對手實力太強,使得以色列人發揮了以往罕見的團結精神。

* * * * *

單者易折,眾則難摧。當年的戰事,舊約聖經上只有一言畢之,後代史學家也是幾句話草草帶過,似乎這是歷史上無足輕重的小戰役。然而仔細分析,以色列的戰力遠不及亞述,卻在王國北界,就是大馬士革南方,和亞述大軍抗衡幾個月之久。這幾個月的奮戰,對以色列而言實在是備嘗艱苦,對亞述而言更是有損顏面,到後來甚至大軍有招架不住、逃兵不斷的跡象。久攻不下,轉眼冬季將至,普勒也急了,萬一其他歸順的附庸國又趁機叛變,豈不是前功盡棄?他趕快另調一支軍隊,從敘利亞北方沿地中海南下,勢如破竹闖入黎巴嫩,以便對以色列左右夾攻。見此光景,以色列王自然知道,傾全國之力尚且只能對付一邊的敵軍,那麼再打下去亦無勝算,只好向富豪大戶搜刮,用十五噸白銀向亞述求和。

一場怒髮衝冠、義憤填膺的民族抗爭,居然是如此收尾?讀的人恐怕都會覺得不是滋味,可是走在理想和現實之間,做人就是這麼無奈。不止如此,按照亞述的記錄,兩國談和那年是公元前742年,對照舊約聖經的歷史,當時的以色列王也在那年逝世。或許這場戰爭廝殺得難分難解,竟讓國王心力交瘁,終於到油盡燈枯的地步,以至於和約簽完不久就撒手歸天,由兒子繼位。

但是戰爭所留下的後遺症還很多,尤其是大筆的‘賠償金’,簡直是把以色列國洗劫一空,以後的政府又怎麼撐下去?

這或許是為什麼繼位的兒子第二年就被暗殺。國家窘困,財主還被政府勒索銀子,許多人鐵定會怪罪前任國王,先耗資戰爭,然後又耗資向人稱臣;不過‘禍首’已經入土,只好拿兒子討公道。人性醜惡面看不盡,見多也麻木了,毋庸贅言。然而暗殺國王,財政問題還是沒辦法解決,新上任的領導人更不願向撒瑪利亞的居民多課稅(尤其是曾助他一臂之力的財團,所謂‘兔子不吃窩邊草’),那要怎麼保持政府營運,怎麼向亞述呈繳歲貢?

不知是哪個缺德的人(也可能是被幕後指使)在此時提議,何不擄掠南國猶大的國庫,送禮自用兩相宜?此言一出,以色列新政府立刻叫好,也不管南北兩國‘本是同根生’、‘五百年前是一家’云云,反正可以解決當前急務,理智道義全部拋到九霄雲外了。只是與亞述交戰後,士氣仍然低靡,要打猶大未必有勝算,還是聯合亞蘭一同出兵,頂多是和盟軍分紅,總不至於做賠本生意。(注:有另一種解釋說,當年亞蘭和以色列都想擺脫亞述的鐵掌,唯獨猶大不附和,因而對抗亞述的同盟國群起攻之。這也有可能,不過以後來戰爭的發展判斷,亞述真正的目標只有以色列,並不包括亞蘭。何況外交上的口是心非、反覆無常,遠比不上金銀財寶有說服力;當真要出兵,多半還是私心為重。)

政治如下棋對弈,偏偏有不少搞政治的人不諳此道,只想一步,算不到下一步;短視近利,不知後患無窮。以色列一想到有錢可搶,就奮不顧身地大開殺戒——根據歷代志記載,南國猶大曾經一天之內折兵十二萬,許多將領都戰死了,連國王自己的太子也犧牲了,還有許多被以色列軍擄為奴隸;非利士和以東也趁火打劫,順便對猶大擄掠一番。猶大王求助無門,只得用耶路撒冷皇宮和聖殿存放的黃金,向亞述求救。奸猾的普勒大概早知會如此,但是黃金收了,亞述大軍仍是好整以暇地在首都尼尼微待命;又等了一年,猶大真的已經無力回天,而以色列和亞蘭也開始互相猜忌時,普勒才發動精兵,開始剿滅巴勒斯坦的內部動亂。

由於有上次頭痛的經驗,普勒這回乾脆採用迂迴戰術,直接沿地中海進攻以色列。軍隊在腓尼基地區充分補給後,就跨入耶斯列平原,以‘圍魏救趙’的方式侵襲撒瑪利亞。平原戰是亞述所擅長的(第一次和以色列交戰是在戈蘭高地,普勒或許認為地勢不利,未能充分展示軍力),可是這次以色列仍是絲毫不退縮膽怯,頑強抵抗之下,亞述竟也佔不到便宜。普勒原先想速戰速決,眼見這裡僵持不下,於是分一部分兵力跨過迦密山脈,從西邊偷襲撒瑪利亞;然而以色列在這橫向的商道上,也守得滴水不進。亞述軍隊席捲地中海沿岸十五公里的地域,卻沒有幾個值得搶奪的小城鎮,到最後實在熬不下去,全部軍隊一齊往南,到非利士境內大肆掠奪(古代戰爭中,搶奪是提升士氣的重要法門,雖然補給不至匱乏,士兵若搶不到錢和女人,勢必軍心渙散,領兵者也無法再接再厲,百戰百勝)。

學了兩次乖,翌年春季普勒又引兵攻以色列。這回不走小徑,直取中路。以色列北方幾層邊防重鎮,都一一被亞述擊破焚燒;過了加利利海,兩軍卻在平原的古戰場上,再次難分勝負,雙方都死傷異常慘重(這地方從此成為希伯來文中的‘修羅場’,希臘文譯為‘哈米吉多頓’Armaggedon,也引申為末日善惡對決的大毀滅)。雙方軍隊實力懸殊,但以色列民是為自己家園背水一戰,而亞述畢竟家鄉遠在天邊,思鄉情切的士兵本來就不想躺在別人的土地上,何況是腥臭的戰場上;亞述王苦撐一陣子,終於還是放棄撒瑪利亞,改進攻約旦河東無人防守的地區。最後統計,亞述佔領的土地不少,只是沒有獲得決定性勝利,終究是功虧一簣。

第三年,普勒再回到巴勒斯坦時,這次他不先向以色列下手,而是對亞蘭的大馬士革動兵。亞蘭可沒有以色列難纏,要大軍對付實是殺雞用牛刀;不過普勒的目的並不是要嚴懲敘利亞,而是要在大馬士革建立一個靠近以色列,可進攻退守的基地。當然,城內的人一些留下供應軍隊,其他都作為奴隸遷往亞述。偏偏人算不如天算,他準備工作就緒,接下來開始和以色列義軍對陣時,亞述帝國內的巴比倫地區卻出現叛軍,形勢危急,真要氣死亞述王也。這一來,以色列也不用攻了,約旦河邊的戰車戰馬,只好又無功而返,大馬士革的基地修建,自也全屬白費(後來猶大王到這基地想朝見普勒,親謝救命之恩;人沒見到,他還是拼命諂媚亞述,甚至仿製一座祭壇在聖殿裡使用)。

平心而論,以色列和亞述的戰爭,雖然贏得僥倖,倒也不可小覷;和古代許多戰爭相比,實在令人難以置信。就像1939年蘇聯和芬蘭交戰,或許只是二次世界大戰的一小幕,可是蘇聯軍力是芬蘭三倍,飛機是二十倍,坦克兩百倍;六個月苦戰,最後居然芬蘭七萬多人傷亡,蘇聯三十二萬人陣亡,連蘇聯坦克都大半被毀,芬蘭人的勇敢從此在歷史上不可磨滅。以色列和亞述軍力比較,甚至要比芬蘭對蘇聯的狀況更惡劣,然而普勒王前後十年竟然還攻不下以色列。

不過‘勇敢’是從其他人的角度來看;對以色列人自己,這次的戰爭讓他們多年忍受飢餓流亡,眼睜睜地看親生骨肉曝屍荒野,看鄉鄰摯友血肉橫飛;縱算戰爭結束會鬆一口氣,但是這真的是勝利麼?假若結局是普勒王死在巴勒斯坦,亞述帝國向以色列賠不是,或是兩國簽約互不犯界,那麼死傷再多也不枉然。可惜事實並非如此,三年來的浴血奮戰,只得了個不了了之的結局,人民心裡又怎能平衡?

我們並不是怕血流淚流,只恨一切血淚盡皆白流。

矛盾的情結,使垂傾的國家再度政變。那年,以色列國王被刺,由一位既非將軍也非國戚的人繼位(亞述的版本,是派人刺死主戰派的國王,再扶立一個沒有異心的傀儡來執掌撒瑪利亞。究竟真相如何,無從考證)。這位國王叫何細亞(Hoshea),為了不再連年兵荒,首先五年是乖乖地納貢。公元前727年,普勒逝世,何細亞猜想亞述此時必定群龍無首,眾子奪位,於是決定不再繼續臣服亞述,更聯合埃及,同時從附庸國中脫隊。可是他猜錯了,普勒死前早已授命由兒子繼任,亞述根本沒有突發狀況,一個月內就加冕新王,然後對以色列發動十餘年來第三次戰爭。

然而以色列蕞爾小國,曾經讓普勒這個天縱之將萬般棘手,現在還是讓新任皇帝焦頭爛額。這一戰,又是三年難分勝負。亞述新王剛上台就碰釘子,當然連冬天也不顧,全力開火;只是明明以色列早已彈盡糧絕,寸步難行,卻無論如何不肯投降,讓這亞述皇帝欲做不成,欲罷不能,到後來甚至因為急於強攻撒瑪利亞,遭到以色列反擊,在一月的寒風中客死異鄉。亞述並沒有因此對迦南地死心,留在尼尼微的攝政王繼任後,終於在大軍壓境的威勢下,攻取撒瑪利亞,夷平以色列(何細亞下落不明,可能已和敵軍同歸於盡)。

懦弱,是對是錯?抗爭,是好是壞?三任敵國皇帝,三次壯烈戰役;倘若後代歷史學家認為這是小事一樁,當時的亞述王可沒這麼想。為了永遠不要再面對如此可畏的敵人,他下令將所有以色列國的人民全部強遷到亞述內地,再由巴比倫等其他省份遷移人來安置以色列。當日被迫強遷的以色列民,只剩下兩萬多人。

關於這悲慘的命運,有說是因為拜偶像離棄神,有說是淫亂奢侈醉酒,有說是缺乏公義憐憫,只有史書還保留一點來龍去脈,可是短短幾行字,道不出崮中辛酸。

公元前722年,北國亡。

Tuesday, March 8, 2011

屠戮:半壁山河血染紅

                              安德烈亞:    一個沒有英雄的國家是不快樂的!...
                              伽利略:      不,一個需要英雄的國家,才是不快樂的。
                                                                                      ——Bertolt Brecht,德國劇作詩人(1898-1956),《伽利略傳》
雖說時勢造英雄,英雄背後往往是個支離破碎的世界。捍衛真理,只因為社會崇信謬誤;打抱不平,只因為邪佞滿地;力挽狂瀾,只因為亂石崩雲、驚淘裂岸,天下已無安身之處。可是有救世熱忱的人,卻不一定會考慮,這樣救是否能達到目的?如果沒有對症下藥,純粹只把問題趕到別的角落,或是讓它暫時消聲匿跡,那又哪算是救?如果竭盡所能還不足以改善社會的一小部分,那又當如何?如果一群人民只仰賴英雄來解決他們的問題,這樣的人將來又怎能成為國家棟樑?

歐洲中世紀神父Bernard of Clairvaux說過:“通往地獄的路是由善意鋪成的。”國君可以為人民大開糧倉,解救飢荒;然而今日的溫飽,只會讓過多的人口繼續繁衍,明日人民飢餓更甚今日。總統可以為人民短期製造工作,減少失業痛苦;然而欠缺謀生能力的人,既沒有為自己訓練再職能力,大環境又沒有恢復原狀,短期工作一旦結束,仍要向人乞討一分錢。醫藥進步,許多先天性疾病的患者也能存活;然而疾病的基因卻因此繼續傳給下代,讓子孫一樣需要相同的昂貴醫療。慈善機構可以捐款幫助第三世界國家;然而層層貪污之下,只有這些國家的元首坐收利益,甚至用錢增加壓制民眾的武器,小老百姓只會比原先景況更差。1970年代石油危機,讓世界各國從此千方百計努力穩定中東政局;然而這些中東國家政局有外國撐腰,政客就更不需要自己人民的擁戴;懶得管國家問題,大可置之腦後;不想看民生艱難,大可肅清街道;最後中東社會問題日益嚴重,還是導致世界各國焦頭爛額。

這裡有個共同的癥結:社會問題就像一個人有病痛,痛本身只是徵兆,並不是真正的病源。一味地想止痛,又因為怕痛而不接受手術,到頭來豈非受害更深?話說回來,要對社會動手術,勢必會流血,太善良的人總是於心不忍,要為死刑犯求情,要為八旬老人求內臟,要為成績不及的考生增加學校,要為低收入戶提高最低薪資(或是房貸優惠),要為無力撫養的人創辦兒童福利,要為殘障人士保障名額...結果法令滋增下,看似人民受益,社會美化了,殊不知化妝品下的癌症仍在蔓延。墨子說:“聖人以治天下為事者也,必知亂之所自起,焉能治之;不知亂之所自起,則弗能治。”不能治還亂治一通,病人不死也被庸醫整得半條命。

閒話少說。亞哈長子死後,次子繼位,不過皇太后耶洗別的腓尼基人勢力還在。以利亞雖是耶洗別的死對頭,在世時卻一直無法打垮對手,這份工作只能留給後代去完成了。他的接班人以利沙、其他先知、和以色列有心之士謀定而後動,選擇一位將軍耶戶(Jehu)來對付亞哈家。耶戶此時還在約旦河東與亞蘭大軍對峙,一個先知的門徒特地來見他,請他借步說話時才私下膏他做王。這種膏立的事,從北國耶羅波安以來史無前例(耶羅波安是被預言,卻沒有被膏)。耶戶的同僚知道他被膏,急忙請他上座,向他示誠。那天,河東大軍全部歸順。

打鐵趁熱,耶戶的個性也不愛拖泥帶水(可能因這樣的個性,和朝中權臣合不來,反而被留在前線)。當時南北兩國聯軍對抗亞蘭,兩國國王都在加利利海附近的城郭耶斯列,距離撒瑪利亞還有一段距離,算是第二防線兼補給城市。耶戶可也狡獪,先是不准軍隊中有人私自通風報信,然後自己帶一隊人馬往耶斯列。到了附近,守望的人見有兵馬,總會先遣哨兵查探,耶戶卻把碰到的隊伍也攔到自己旄下,讓他們沒時間快馬通報。守望的人看到趕車的速度像是耶戶。大將軍親自到來,多半有大吉大凶之事,於是兩國國王都親自套車來迎。沒想到耶戶一開口就說:“你母親耶洗別雙手污穢,國家焉能平安?”北國國王一驚,要逃走時已經被一箭穿心,當場死在車上。不過耶戶也沒放過南國國王(耶洗別的女兒嫁到猶大,這時猶大王和北國國王算是舅甥關係),大隊軍兵將他追到附近古戰場殺死。

這一折騰,已有人警告耶斯列城裡的太后耶洗別(為何她也來到戰場?是否要靠關係向腓尼基借兵?還是她兒子只是傀儡皇帝?)兒子死訊傳來,耶洗別心知大勢已去,也沒哭泣,只是整裝待戮;耶戶殺完兩個國王,到了耶斯列城下,她還譏刺對方自尋死路,必遭報應(她用來罵人的名字,是北國史上弒主自立的將領,七日內自焚而死,由暗利王朝取而代之)。耶戶不去管她挑釁,只叫城裡服侍的太監將她拋下來摔死,自己看也不看就進城填飽肚子,更任由貧民去搶太后屍體上的貴重之物(後來只找到頭骨和手腳)。

一天之內,死了三個政治人物,南北兩國局勢全變了。但是這只是前菜,耶戶所引發的連鎖反應,才剛要開始。

* * * * *

先說南國猶大,國王的死訊傳到耶路撒冷,耶洗別的女兒亞他利雅(Athaliah)見自己的兒子死了,不知是她本來就野心勃勃,還是見不得國王的其他同父異母兄弟繼位,甚或是為了保護自己腓尼基人的勢力範圍,總之,她立刻開始剿滅王室,包括自己其他兒孫,然後成為女皇帝。可想而知,當時大衛的子孫被屠殺的絕非少數,其他的親衛侍從,高官要臣,大概也盡被斬殺。

再說北國以色列,耶戶不愛拖泥帶水,卻很會拐彎抹角。他穩定了耶斯列的局勢,立刻寫信給撒瑪利亞總督和皇家太師太傅們,叫他們眾多太子中選一位來代替國王。這其實類似秦朝趙高用‘指鹿為馬’來試驗朝中哪些人該殺。撒瑪利亞的權貴也很識相,模稜兩可地說:“我們都是你屬下,我們也不立什麼王,你看怎麼辦都好。”於是耶戶叫每個太師去殺太子們,提頭來見。見到首級後,耶戶卻裝糊塗說:“我背叛國王,將他殺了,這些又是誰殺的?”說好聽是臣民一齊替天行道,說難聽是借刀殺人。而且話中暗示,你們和我是一丘之貉,既已開殺,就是自呈‘投名狀’,要效忠別黨也太晚了。

這時耶斯列城裡的亞哈家餘黨,已經剪除乾淨,耶戶才出動前往撒瑪利亞。總督雖已是自己一派的人,太子們也死了,耶戶到了撒瑪利亞還是又殺了一批,斬草除根,讓亞哈家一個不剩(亞他利雅除外)。剪除異己的政治手段,大概沒什麼不同,不過耶戶可還沒殺完,再來一次拐彎抹角。他招聚眾民說:“亞哈侍奉巴力還算冷淡,耶戶卻更熱心。現在要為巴力舉行大祭,所有巴力祭司、先知、和一切敬拜的人,一個不能少,否則必不得活。”這話其實破綻很多,先前他在耶斯列就已經殺了巴力祭司,這次要通傳恐怕一樣得封鎖消息;不過也無所謂,新官上任三把火,所有人都會趕快努力‘揣摩上意’,說不定新王耶戶只是朝三暮四,何況之前殺了這麼多人,一定有很多官職要補缺,最好別現在得罪他,免得以後沒機會。

可是這一次耶戶仍是在試探這些腓尼基黨的人。祭典開始,所有人都穿上特製禮服,廟宇中從前到後塞滿了人,為了不讓人起疑脫逃,口蜜腹劍的耶戶還是親自來招呼這一黨的重要人物,然後獻完了祭走出來,外面埋伏的人立刻撲殺這群巴力教眾,廟裡沒一個人倖免。《孟子·離婁上》曰:“爭城以戰,殺人盈城。”耶戶不必發動戰爭,照樣殺人盈城;之後整座廟殿被焚燒,改作公廁(畢竟流血太多,不祥之地很難做其他用途,這裡是黃金地段,不善用又可惜),北國中的腓尼基實力從此煙消雲散。

回到南國猶大,亞他利雅當女皇帝轉眼過了六年,卻不知道還有個自己的孫子沒死,而藏的地方正是耶路撒冷的聖殿。到了這孩子七歲時,祭司請護衛兵和軍隊隊長們來,讓他們親眼目睹大衛家唯一存留的骨血。猶大畢竟是注重傳統的地方,先前以為皇室全滅,無人可效忠,現在看到天有眼,如何不老淚橫流?於是在親衛、軍隊、和祭司的見證之下,七歲的太子被膏為。接著亞他利雅被殺,巴力祭司和腓尼基黨羽也盡皆伏誅。兩次的政變,同樣是風捲殘雲,血濺紛飛。

短短六年間,兩國各有驚心動魄的政黨大換血,雖然以舊約聖經的角度是真理獲勝,一時卻讓兩國都元氣大傷。北國原先還與亞蘭爭戰,這時因內亂,反而讓約旦河東再次失陷,連同亞們摩押,甚至南國猶大,都同時受到亞蘭侵襲。唇亡齒寒,沒有北方的屏障,巴勒斯坦各地等於都要向敘利亞稱臣。

不過我個人認為,就算屠戮沒發生,以當時各國強弱之勢,約旦河東一樣會被亞蘭攻占,積弱的南北兩國也一樣要向敘利亞朝貢;政黨殺戮,雖然讓外敵有機可乘,卻也迫使國家必須先整頓內政,改善經濟。也許有人認為應該先除外侮,再清門戶,但這是文人之見,兵家吳子》倒是說:“不和於國,不可以出軍;不和於軍,不可以出陳;不和於陳,不可以進戰;不和於戰,不可以決勝。”耶戶是武將出身,在中央集權的體制下卻只能在前線奮勇退敵,眼見朝政日廢,國庫日空,庸者居高位,能人遭白眼。撒瑪利亞城內文德不興,官僚腐敗,只有邪教猖獗。就算今日能戰勝亞蘭,明日又如何?

但是要改,怎麼下手?又是否真能下手?

這種問題,其實古今中外都很常見。有人說,世上最常見的莫過於為爭奪資源而戰爭。不過就算不是戰爭,一個國家有限的資源(人力物力財力)也不夠平均分配。在中東一帶氣候環境逐漸改變之下,資源更是逐年縮減。民生困難時,最令人反感的還是社會上享特權的人,他們的工作和報酬根本不成正比。

舉例說明:沙烏地阿拉伯(Saudi Arabia)基本上是沙烏地家(Al Saud)的產業。以前只稱阿拉伯(不過這命名已可看出國王的心理:假如英國被皇室改稱為‘溫莎聯合王國’,假如美國獨立戰爭後國家改名為‘華盛頓合眾國’,那麼主權在誰手上就很明顯了,產業要怎麼分配,自也由國王自己決定)。沙烏地家並不算小,目前有將近四千個王子(家族每年還會產下三四十個男嬰)。而這些王子從國家領巨額月奉之外,各樣的獻金、私簽合約、金融油水、以及特殊管道也不少,所有的開銷到最後都向國庫報賬。雖然阿拉伯的石油年收入極其可觀,但是這些王子們揮霍成性,往往讓國家每年經濟透支百分之四十。保守估計,皇家賬單超過一兆美金。當然,大部分財產都握在最有權勢的兩百多人手中,而有錢有勢的王子們又用黃金鈔票來換取政治影響力。現任國王致力減低皇家的預算,這對人民或許是好事,對其他王子卻成了嚴重威脅;自己家族勾心鬥角的事已是司空見慣,更常看到的則是利用層層官僚來阻擋決策者。之前國王為了圖強維新,想興建科技大學,可是自己皇室內卻反對讓國家過度西方化,結果幾年幾十億的預算之下,官員盡是在畫些不切實際的增建藍圖,寫些異想天開的授課內容;國王堅持要到大學視察,才知道居然都尚未動土,沙漠中幾株棕櫚樹,算得上是什麼大學?不過負責的,偏偏也是家族首腦人物,嘴上不否定國王決策,卻藉故不動手,國王又哪能奈何他們?

再舉例:歐美各國在金融風暴後,政府和工會勢力衝突更加激烈。由於工會人員是保證職,就算不給工作也要發幾成薪資,加上退休費驚人,多數公司都盡量遏制員工組織工會。也因此失業問題上升時,政府多半會自己增加工作來彌補私人企業裁員(當中有一半以上是教職人員)。而政府僱員工會又比一般公司的工會強大。請神容易送神難,大家既然看中了穩定的政府工作,靠官說走進機構崗位的實非少數,靠關係製造新職位上任的也不罕見(不過‘莫須有’的職位,也會衍生‘莫須有’的文書工作、交際應酬、以及權力分配)。久而久之,政府自是深受財政赤字困擾。經濟良好時,尚且不能減低政府的人事費用,經濟不景氣時,大家都緊抱鐵飯碗,裁員又如何裁起?之前歐洲幾個國家財政嚴重,才引起歐盟各國關注,想盡量改善他們赤字問題,偏偏工會又不容許自己權利被削,結果希臘雅典還發生暴動。其他許多地方也好不到哪去,美國舊金山附近有小鎮,因入不敷出而希望政府員工能減薪減退休金,員工不願妥協,2008年小鎮宣告破產,現在連警察、消防隊等基本市鎮需要都是由其他鄉鎮協助。雖然工會也知道政府財力有限,但是人永遠是以自己為優先。近日來有些要廢掉工會的集體談判權,居然引來千萬工會人士在政府大廈前抗議;實際上工會爭取到的各種福利,已經比非公會的人高太多,領高薪還抗爭,分明是吵大聲才有糖吃的行徑。

三舉例:世上有許多巫卜神棍,實乃欺世盜名之輩。先把各種妖魔鬼怪說得嚇死人,再把自己扮演成唯一能驅邪除妖的權威,然後就財源廣進了。這當中要訣,自是在於如何將不存在的魑魅魍魎、兇獸毒蟲,講得煞有其事;再把聽眾的疾病、嬰孩的啼哭、諸事不順都歸咎於這些邪鬼山精;最後也要成功地演一齣‘斬妖除魔’的戲,讓求助的人如釋重擔,進而對權威誠心拜服,感激不盡;渾不知自己一場驚恐只是杯弓蛇影,根本被耍得魔由心生。凡靠迷信維生的職業,越能引起村民的心理共鳴,就越能斂財。不過一般老百姓不懂的是,大部分政客所做的,和這些騙子也沒兩樣,只是他們說辭多半如下:若不是我管轄某地,早已民不聊生,災病蔓生;若不是我倡導新法,早已經濟萎頓,盜賊四起;若不是我發號司令,早已列強瓜分,國破家亡(當然政客不會說得這麼沒技巧)。謊言拆穿了,固然也很可笑,可是一個國家被這種人騙得烏煙瘴氣、官場歪風瀰漫,相信人民一定都笑不出來。

見到世間醜態,很多人都會抱消極態度,有的是不敢得罪他人,有的是有心無力。一般傳統社會都‘超穩定’,因為個人不被重視,社會也就很少有自治能力;明明知道身邊很多制度不合理,說出來卻沒人聽,甚至連說得機會都沒有。要講理,別說社會不答應,連家庭成員也會強烈反對,最後只好委曲求全苟且活著。當然,這並不代表社會不會變,不過要到‘窮斯濫矣’,也就是完全沒救的時候,才會被強迫改變。‘大亂大治’似乎是古代歷史不變的鐵則。

也就是說,耶戶的出現,正是對以色列封閉的中央集權造成轉機。

耶戶的做法直截了當:殺!反正自私者眾,不除不行。以色列歷史中曾經受膏的人,大概數他最暴君,雖然猶太教一直強調這是為了報應亞哈家的惡行,為了打倒腓尼基的宗教,不過假若交換立場,我們若活在那時代,看到撒瑪利亞血流成渠,恐怕也要怵目驚心,惶惶不可终日。讀歷史的人或許要問:神怎麼會揀選這麼狠毒的人當國王?但是反過來想,正人君子用婉言義行,真的能讓社會改善麼?耶洗別都可以強搶平民的葡萄園,要讓一個正直善良的人蒙羞而死,又有什麼難處?就算要妥協,難道惡人不會得寸進尺,出爾反爾?聖賢的道德標準,在小人當道的時代,根本是達不到的境界。

文人之虛,不如武人之實。不用霸道的行為,就不足以把社會從污穢的死巷裡趕出來。公元190年,東漢末年董卓入洛陽,廢帝另立後,殺文官七十人,武官五十人,國戚三千六百多人。這場腥風血雨,使董卓在正史演義中都成了大奸巨惡的角色。可是三千多國戚可能還只是一小部分,這麼多人憑關係而富且貴,也算是漢朝的不幸。(《紅樓夢》中,賈家因為女兒是皇妃,居然錢多到可以建大觀園;類似的奢華,各朝代都有。)

然而耶戶並不是一味嗜殺。他不擇手段,卻也是極有能力的管理家。政治穩定之後,他開始鼓勵工商,讓人民修生養息,還派使臣送禮到亞述(亞述的石刻誤以為耶戶也是暗利王朝的後人)。在他有生之年,以色列尚未恢復早期的實力,接下來五十年內,北國卻再度成為強權,還三次打敗亞蘭,不止收復約旦河東,連敘利亞的大馬士革和黎巴嫩邊界的河流也劃入版圖,腓尼基更淪落為以色列的附庸國。有故事說是先知以利沙死前祝福當時國王(耶戶的孫子),叫他用箭擊地,結果國王只擊打三次,所以未能完全消滅亞蘭。不過這故事杜撰的可能性比較高,亞蘭雖是連戰連敗,以色列也未必能擴張那麼快。人民不願遷徙到新的土地建家園,政府又鞭長莫及,再強盛的王國也無法完全擊潰對手。但是國家能再次中興,耶戶的功勞應該位居第一。人民可能只記得他屠戮的可怕,卻不知道他們所享受的國富民強,其實是耶戶‘先亂後治’所奠定的基礎。

這一點,南國猶大就沒有做到。一樣是鮮血染紅,但七歲的小國王並沒有所羅門的智慧才華,更沒有耶戶的改革魄力。雖然聖殿祭司對他有恩,他的王位畢竟是靠血統而來,也從不覺得國家動亂是出於皇室積弱,更不感念祭司的輔佐(後來還有兔死狗烹的憾事)。同一時期,北國經濟軍事已有小成,南國卻沒有顯著進展。再五十年,北國的疆界從敘利亞到死海,南國仍是坐守祖先餘蔭而已。舊約聖經記載他是好國王,那是基於宗教(還有對大衛家愛屋及烏),不過以對國家的貢獻而言,他顯然比耶戶份量不足。

殺人如麻的傢伙,可能是萬惡不赦的罪人,也可能是救亡圖存的英雄。可惜世人只著重於‘殘暴’的一面,看不到他‘仁義’的一面,這位真正有遠見的‘偉人’,永遠會在撰史的庸才筆下背負污名。

真理常常並不在歷史的手上,但所有興衰榮辱的结局,歷史却要永遠地承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