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April 5, 2015

亙古:讀聖賢書學何事?

(圖:杜拜Dubaiدبي

幾年前有個流行的話題,稱為‘巴別塔的咒詛’。傳說人類為了弘揚己名而建造通天的巴別塔,神因此分散人類語言,讓人分佈各處;現代的詮釋則是:建造世上最高建築物的地方,接下來都會面臨經濟困難。1894年費城市政廳成為最高的建築物,賓州鐵路業從此蕭條;1931年紐約帝國大廈落成,華爾街的股災卻已經帶來為時十多年的經濟衰退;1973年芝加哥的Sears大樓竣工時,美國中西部產業正因石油恐慌開始‘生鏽’;1998年馬來西亞Petronas雙峰塔完工時,正值東南亞金融風暴;2004年台北101啟用,台灣的經濟已經在走下坡;2010年杜拜興建哈里發塔(Burj Khalifa,برج خليفة),之後波斯灣經濟幾乎完全停頓。說是咒詛,似乎也不為過。

人之所以記載歷史,分析歷史,教導歷史,主要莫過於是希望能從歷史中,看到與現在相關的實例,作為鑑戒。唐太宗說:“以古為鏡,可以知興替。”不管是個人想出人頭地,或是國家為了尋找長治久安的法則,汲取先人教訓總是能減少自己的冤枉路。

可惜歷史往往充滿悖論矛盾,偏偏都能自圓其說:有人因努力而布衣卿相,也有人因走後門而飛黃騰達;有人積少成多而腰纏萬貫,也有人不義而富且貴;有人靠汗血功勞立國安邦,也有人靠耍權謀坐擁天下。傳道書留下諷刺,一個窮人用智慧拯救一個國家,卻沒有人紀念他;沒有紀念,就代表歷史沒記載,那麼到最後歷史留了什麼?是史官一成不變的貶敵抬己、成王敗寇?還是民間一廂情願地塑造傳說、美化英雄?就算以整個社會而言,典籍裡有因背棄神而滅亡的,也有因執著宗教而變得文明封閉晦暗;有因追求自由而獨立成功,也有因自由而被斬草除根,甚至因自由變得無序,最後連提倡自由的人也死在斷頭台下;有因崇尚平等而打破階級分隔,也有為公平而劫富濟貧,導致富人遷離或停止產業,結果社會‘公平’貧窮;有因嚮往‘愛人如己’的精神而造就互助關懷的大同世界,也有因過度博愛而讓救濟的重擔壓垮政府。

諸如此類的例證不勝枚舉,但究竟歷史教訓相不相關?人究竟在推本溯源,還是在刻舟求劍?其實都很難評定,因為篩選資料時總會加入個人主見,但主見也可能是偏見。矽谷有些知名創業家是輟學開公司,但其他輟學又事業失敗的人,既沒財名也沒學位,社會自然未曾聽說過,於是就斷定完成學業與成功無關。果真如此麼?船難中或許有人祈禱後獲救,這固然讓虔誠的人信心大增,但其他求神眷顧卻仍溺斃的又該如何算?不過這類個人意見影響還小;有心煽動社會的人,往往擅稱史書是執政者撰寫的‘謊言’,全部不可信,然後自己就名正言順地改寫歷史。這種態度實在很齷齪,似乎前人的畢生貢獻全是有企圖,自己借題發揮反而清高。難道不尊重古人的智慧結晶反而值得誇口?實際上再怎麼矛盾的資料,也比自己亂編數據有價值:印第安人在歐美移民登陸前,終究沒有科技、教育、或商貿關係;黑奴被賣到美洲前,在非洲平均壽命可還不到三十。歷史即使會郭公夏五、指鹿為馬、張冠李戴,畢竟不能無中生有,把戰敗寫成戰勝,把天災人禍寫成國泰民安。

既然如此,歷史中肯定有關鍵性的條件因素,才讓某些國家成長卓越,某些國家銷聲匿跡。不過這一來很多政客又短視地認為,只要加入某些政策,國家社會就會富強繁榮。結果努力鼓吹教育,高學歷者卻找不到工作;積極強調科技,科技園區卻在養蚊子;提供低收入戶房貸福利,貧富差距卻因炒作而拉得更遠;立法提高勞資,產業卻因競爭困難而不斷外移。一個國家要走上康莊大道,又不是在檢查學生作業,怎麼能偵試合格打勾就算了事?

身兼哈佛、史丹福與牛津歷史經濟教授的Niall Ferguson,曾提出國家要長久所需的四個基礎條件:民治、法律、經濟、和社會約束力。乍看之下有點眼熟,其實這四個簡單的要素,幾乎就是中國古書上所寫‘禮義廉恥,國之四維’的現代版新釋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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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貧則思良妻,國亂則思良相’,先秦百家許多智者,縱算不是拯救靈魂的宗教聖人,也都希望能以文治武力,奠定國家的根本。然而時代變化下,四維八德已經被遺忘;文革紛亂中,傳統道德觀倍遭唾棄;物阜民豐後,大家又只追求標新立異的社會進步偉論。其實最基礎的,反而是最難的:

一、禮,不逾節。不逾節,則上位安。當然,《禮記》中的禮,並非僅是禮節,大半還是政策程序、官員司職需要等等考慮。再原始的人類社會也會有政治制度;儘管國王可能被總統總理取代,但無政府狀態下的國家不可能持久。‘國不可一日無君’誠是至理名言,至少要有中央政府,讓人民有行政制度可依靠,不致成為一群無牧人的羊;換言之,政府是為人民需要而形成,不論古代‘馬上得天下’,或是現代‘選賢與能’,總要得民心才能得天下。

問題是,今日社會大多講求民主,民主卻未必是民治。人的注意力有限,所以能吸引民眾目光的,甚至能花錢用媒體造勢的,就眾望所歸地成為領導。更遺憾的是,大部分人會把自己的需要,與整個社會的需要混為一談,許多政客自然打著‘不勞而獲’的旗號欺哄民眾。或許有人相信民主社會可以罷免選出的領導,其實民眾的意見很紛雜,再怎麼貪污的官員,一樣有無知民眾為他們辯護。既然民主達不到目標,熱心人士乾脆用示威靜坐絕食抗議,或用名人上新聞,網路輿論攻擊,來達到政治目的;說這些是變相廣告,也不為過,畢竟這種手段就是在省略必要程序,直接強迫社會立刻對事情做判斷。大家探討的,可能是芝麻蒜皮的無聊瑣事,可能是捕風捉影的性侵歧視案,可能是商業對手的污衊伎倆,可能是政客參選的心理戰術。假若有足夠時間冷靜思考,民眾大概要對這種‘非禮’的政治行為嗤之以鼻;但在24小時媒體轟擊專家警告下,大家又覺得這些果然是嚴重問題,不趕快達到共識不行,然後就正中下懷,群眾威脅領導者做出莫名其妙的決策。到最後有效解決問題的制度被破壞了,社會問題卻未必得到改善,甚至政府所做的決定反而對多數人有害。

但即使是君主或專制社會,‘不逾節’還牽涉另一層問題,就是政府機構滋生:每當有社會問題無法解決,官僚們與其對症下藥,倒不如另立新部門,好對人民有現成交代。這現象短時間看不出來,久了卻會導致‘九龍治水’的問題:每個局長都參與開會討論,每個官吏都領薪水,卻沒有人真正負責問題。誠實說,超出需要的政府制度,是人民的不幸。國家若不防範政府不做事,人民不服從的現象,終會導致政治動盪,民心思變的結局。

二、義,不自進。不自進,則民無巧詐。人類自古就知道法律的重要性;但有太多地方締造的並不是‘法律社會’,而是‘律師社會’——只要能贏,誇張扭曲事實、顛倒是非也沒關係;只要賺錢,社會正義淪喪、殺人犯獲釋也無所謂。根據2014年問卷調查,80%美國人信任護士,卻只有21%人信任律師。然而美國這等法治國家中,律師只佔6%人口,國會卻有45%是律師出身;換言之,擅於耍嘴皮走入政壇的人特別多,而這些人偏偏又是負責立法。也因為有太多人知法玩法,甚至以身試法,‘法令滋彰,盜賊多有’的現象已不稀奇:社會常稱的‘特殊利益團體’,其實就是獲得政府特權優待的團體。估計一家公司靠遊說政府所得到的投資報酬,竟可高達22000%,也就是說,單靠政府補貼減稅壟斷尋租,居然比正規經銷所賺的還多。也難怪越來越多工會集團、國際企業、金融公司,都因‘朝中有人好辦事’而養肥自己,保障利潤。舉例說明:近年來谷歌計劃在一些城市提供光纖高速網路,足以帶動地方資訊業,可是有些城市的當地網路服務,卻拉攏政府立法禁止新競爭,結果城市白白損失更有利的科技,只有那些霸占一潭死水的人得意洋洋。

失去正義,人就只求自己的益處,然後大家拼命動歪腦筋走後門。不過社會正義很少瞬間消失,而是像血管被膽固醇梗塞,導致血液循環逐漸下降,最後連組織也壞死。但會讓法律社會變質的,卻往往是不良的法律:政客為討好民眾而趕緊通過華而不實的法令,等到律師開始鑽法律漏洞,政客又增加新條例,補了一個漏洞卻製造兩個新麻煩,讓法治更混亂,最後立法的本意已經被意料外的後果抹殺了,白費筆墨。可是再怎麼失敗,這些律令從沒被廢除,寫了就永遠擦不掉;而政客也從不為自己的錯誤道歉。西方法學有諺語說:“特殊狀況會造成壞的法律。”意思是法律是要為一般民眾寫,不是為了解決極端貧窮可憐、暴力恐怖等例外案件,而讓更多百姓受害。今日一些新法案動輒上千頁,連律師都無法詳讀,何況民眾?而不懂法律的群眾,又怎能維繫法治社會?

三、廉,不蔽惡。不蔽惡,則行自全。無論‘清廉’(不貪財)或‘廉價’(便宜),廉的意思多少與金錢有關。在經濟未繁榮的社會,不妄求不浪費就是一種美德;可惜經濟起飛後,奢侈反而是大家標榜的模範。當然,吝嗇並不值得尊敬,花錢也不全是壞事——至少歷史每一代產業突破,總要先有富人願意訂購印刷書籍、搭輪船鐵路飛機、買鐘錶留聲機收音機汽車電視冰箱冷氣電腦手機;等到這些產業成氣候,市場有相當的供需,小市民們才有辦法買到物美價廉的商品。講更直接點,沒有相當的經濟,就沒有日後的產業進步;重要的並不是省錢,而是明白錢的重要性。人對真正看重的事物,畢竟要負責,否則肯定會賠上相當代價。

那麼,不明白錢的價值,可能就任意揮霍。這對個人而言或許造成貧困,但假若整個社會對錢運用不當,政府反而會拿人民的錢來掩飾惡果。舉最明顯的例子:2007年經濟衰退,世界許多國家都趕快花錢‘拯救’經濟,美國甚至對房利美(Fannie Mae)房貸美(Freddie Mac)輸困兩千億美金幫助周轉。但真正造成次貸危機的不正是這兩家瀕臨破產的‘政府贊助企業’麼?而其他大公司大銀行接受政府保護的,也都是經手次貸的罪魁禍首,那政府拯救這些公司,到底是在隱瞞自己大幅降息的後遺症,還是在鼓勵同流合污的人繼續不負責任?就像錢可以助長富二代的豪奢墮落,政府也樂得矇騙自己,覺得不讓這些‘大到不能倒’的企業受到挫折,是身為人民保姆的天職,殊不知自己就是姑息問題的肇因。而比較有責任感的小公司,既因經濟拮据倒閉又得不到政府救援,反而是這時代的淘汰者。應該適者生存的環境,卻被大量救濟扭曲成弱存強亡,不成材的反而捧著鐵飯碗。

而掩蓋罪惡的後果,就是未來碰上經濟問題時會變得更危險。錢是人生必要的盾牌,可以抵擋意外減少損傷,所以聰明人都會預備資產做後盾;但假若把盾牌敲裂耗薄了還不自覺,總有一天會失去安全。今日希臘、意大利、西班牙、烏克蘭、委內瑞拉、阿根廷等地區財政紊亂,逾七成人民靠政府吃飯,但這些地區並非不毛之地,甚至可說條件比大多數國家優厚,理應不該如此窘迫,那為何處境這般?以史為證,它們有錢時對國內企業過於呵護,每遇到經濟困難就不惜向外國借錢保護這些產業,到頭來寧向外國賴皮不還債,也不敢讓沒生存能力的企業瓦解,結果債台高築。這終歸是執政者‘豐年不記旱年苦’的下場。

四、恥,不從枉。不從枉,則邪事不生。社會約束力並不像其他三維容易定義,畢竟人不喜歡在精神層面被綁住,但它一直都存在:可能是家族朋友的督責、或私塾學院的諄誨、或宗教信仰的道德觀、或商協黨派的門規、或社會慈善團體的號召、或警察保安鄰里守望,形式不一。約束當然是希望人有固定的行為模式,比方不要好色邪淫,不要酗酒吸煙,不要見死不救。縱算沒有法律明規,很多人仍願意奉行這些約束,因為約束的背後,也形成一種社會向心力;否則只有民治、法律、經濟,誰想歸屬於一個連鄰舍都不互助的國家?

然而在國富民強的環境下,很多人逐漸自毀長城,把約束看為無聊的傳統包袱,我行我素。孝敬父母、尊師重道的程度大不如前,而只生不育的父母、敷衍了事的教師也大有人在;美國自稱固定上教堂的人只有37%(實際還不到20%),歐洲大半地方還低於10%;社會上曾有獅子會推行市容整潔活動,有扶輪社鼓勵高品質服務社會,有癌症協會提升民眾認知,有紅十字會樂施會提供戰爭災區的醫療或生活需要,還有各樣基金會提供許多成績優異的學生全額獎學金,可是這些團體都日益式微,甚至因為一些污點而被政客媒體抨擊,民眾也就不再共襄盛舉;近年來各國都有警民衝突問題,種族紛爭地方尤其嚴重,很多人民甚至視警察為死敵,隨時準備以暴力抵制。當然,人都有缺點,所以約束力也可能矯枉過正;但這些倫理、師道、信仰、公安、社會關懷的體系,都是古人傳承下來,為了不讓社會瓦解的珍貴遺產,甚至可說缺乏這些約束的社會,都在歷史洪流中湮沒了。難道滿口破舊立新的現代人,比古聖先賢還智慧麼?

當然,人都會挑選血統思想經濟水準相似的人,也就是自己認同的人,視為團體的一份子,這是生物物以類聚的天性。可惜社會往往要群體強制接受不相似的人,不服從的就貼上歧視侮蔑的標籤,結果成績好的學生被迫與程度差的一齊受教育,愛護社區的老人被迫與垃圾狗糞滿屋的邋遢漢為鄰,白手起家的董事長被迫向女權運動的暴君道歉,社會只製造出更多衝突折磨。不想與世界爭辯,世界卻還來死纏不休,算了,既沒有約束力,那就從此不再付出向心力。今日種族最複雜的社區,反而是左鄰右舍最漠不關心的地區,連曾享盛名的學者都懶得參與當地學校的活動。再廣義地說,社會缺乏凝聚力,人民也不可能愛國;在歐美受教育的青年,卻處心積慮要在歐美國家製造恐怖行動,這並不是社會包容不夠的問題,而是社會失去約束力的問題。

說了這麼多,實在很令人沮喪;然而歷史教訓有時讀起來的確不舒服,難道就不去讀?人類社會好比摩天大樓,建得越高,地基越要紮穩,否則只追求世界第一卻搖搖欲墜,不築也罷。因為無論我們如何看待歷史,歷史畢竟並不只是豐功偉業的記錄,更非讓人大膽推斷未來的工具。我們讀歷史時似乎會產生幻覺,讓我們只看到自己想看的一面。究竟世界秩序、因果關係、未知變數如何?假若我們連今日都控制不了,那我們預測、計劃、安排未來,能有多少效益?

建造巴別塔或是建造哈里發塔,始終都為了留下不朽的名譽,但不朽,又是什麼?我們若遺忘了過去,未來是否會記得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