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January 21, 2012

教會:在逆境中茁壯


          生命會自己找出路。
                    ---Michael Crichton,侏羅紀公園
為什麼上一篇說,基督教的路崎嶇?其實一個新的宗教,就像一條新生命,要存活並非易事。生物界有許多魚類、昆蟲類產卵上萬,也有植物製造大量種子傳播。畢竟環境惡劣、天敵四伏、競食者眾;生育繁多,只為了讓萬分之一的新生命有機會能長大。人類是最會呵護下一代的動物,但是在沒有現代醫療的時期,子女夭折仍不罕見。換言之,生命的延續並不是理所當然;同樣地,基督教的興旺也不是勢在必得。一個固有的傳統,不需要花太多力氣維持現狀;一個剛發芽的信仰,卻未必能撐上三五年。

何況當時基督教所面對的,是三重困難:第一、當時羅馬對猶太人反感,只要是有問題的,都會立刻鎮壓肅清。保羅在歐亞一帶傳道,曾有當地城民因私利發起排外運動,結果羅馬軍兵不分青紅皂白,就把保羅和其他猶太裔的信徒捉去鞭打囚禁,後來知道他們是羅馬籍的市民,又趕快向他們賠罪。雖然這群羅馬士兵有點先入為主,但是他們認為猶太人容易肇事的‘偏見’也不全是錯,之前巴勒斯坦出現過多少次民族抗爭,猶太人在羅馬世界聲名狼藉,倒也不假。不過這一來基督教可要被連累了,同樣臉孔同樣語音,羅馬人哪分辨得出誰是無辜平民,誰是危險分子?

第二、猶太教對這分離出去的團體,簡直不共戴天;縱算基督徒不去動猶太教徒一根寒毛,猶太教也無法容許這‘異端’的存在。雖然羅馬的威脅更重,但不先清門戶,如何抵外侮?也因此基督教不論傳到哪裡,立刻有猶太教徒來踢館找碴。使徒教會從耶穌升天後的五旬節,開始迅速傳播,但是很快就碰到外來壓力。彼得等人被捉去打了一頓,用意當然是以恐嚇方式叫他們閉嘴;他們卻更努力宣道。毒打還不夠,猶太人也不擇手段,又用‘褻瀆聖殿’這種爛舊名義,唆使暴民亂石打死教會執事。後來是羅馬行政官出面調停,才沒演變成宗教屠殺。這還是因為使徒教會中講希臘話的不少,與官員結人脈,才沒讓耶路撒冷的使徒教會被消滅。

不過耶路撒冷之外的地方就沒那麼幸運。福音傳到安提阿(Antioch),逼迫也到安提阿,還有信徒死在監獄中。福音傳到小亞細亞,猶太人也在土耳其各地逼迫基督徒,連使徒都屢次被捉去衙門杖刑。福音傳到希臘,猶太教徒仍不死心,往往招聚市井匪類,聳動城民闖入聚會地方。慶幸的是,無論猶太教怎麼施壓,基督教一直都沒有投降。

第三、教會自己也有紛爭結黨的弊病,也有不肖之徒藏匿其中;畢竟人所構成的組織都一定有人的弱點。保羅寫給哥林多教會的信提到:“你們各人說:我是屬保羅的;我是屬亞波羅的;我是屬彼得的;我是屬耶穌的。耶穌是分開的麼?保羅為你們釘了十字架麼?你們是奉保羅的名受了洗麼?”這樣的黨派問題,在當時教會並不罕見。最先開始是以使徒的名義分你我,後來是以教義集結黨羽。有的甚至公然表示,既然耶穌已經赦免眾人的罪,那麼信徒無論再去犯什麼罪都沒關係。保羅聽說了,還特別斥責他們說:“連不信的人都沒這麼無恥,你們怎麼能容許這樣的人留在教會?”

換言之,使徒時代的教會,行政管理問題實在差強人意。他們的目標是在傳福音,但是福音傳揚的同時,教會團體內的缺失也倍加明顯。使徒還在時,尚可寫信訓誡各教會;等到後來使徒逐一殉道,教會就更沒有管制了。然而這恐怕也不能怪使徒教會。既然教會面對三重考驗,這時生存就已經不容易。沒有中央監管,其實正是它面對羅馬整肅、猶太逼迫的最好方式。

就像孵化的幾萬條小魚,總會有一些能延續生命——即使延續的不一定是最完美的個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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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一個近代例子來看:美國汽車大王亨利·福特是第一位用生產線讓汽車普及化的人,這對現代社會文化有極大的影響。然而福特的大量生產理想並不只局限於汽車,舉凡食物、農耕機械、飛機運輸,福特公司都參上一腳。他認為只要固定生產、大量製造,就可以達到薄利多銷的成果;這想法並沒有錯,然而福特不喜歡銀行或外界投資家干涉,更不喜歡與人分擔重要決定權。最後這些額外的企業都是福特汽車出資興辦的,而它們也全部失敗;畢竟不同類的生產線,本來就很難尋找交集。何況福特本人實際上不懂得如何經營大企業,只知道要獨攬一切決定權。這種管理方式,就算在他人生的黃金時段,實施也有困難;何況到了1930年後,他判斷力已大不如前。這種個人決定的模式,甚至幾乎讓福特公司面臨破產。

諸如此類的公司興衰還很多,有些甚至耳熟能詳,不必多提,反正得到的結論一向是:沒有管理的公司絕不會成功,但是經營太獨斷、掌控太過火的公司又絕對會倒閉。理論是如此,要拿捏得恰好談何容易?或者把歷史當成商業來分析,我們倒可問問,假如使徒教會也像一家企業,它的行政管理究竟算不算及格?

保羅還沒有成為使徒之前,其實曾經是大力逼迫基督徒的猶太志士。公元40年左右,他在往大馬士革的路上見到耶穌榮光,從此奮不顧身地做基督教的先鋒,到土耳其、希臘、羅馬去傳福音。然而他傳了將近十年,教會裡竟已出現意見分歧。那時主持耶路撒冷使徒教會的,是‘公義的雅各’(James the Just,一般認為他是耶穌的兄弟,也是新約聖經雅各書的作者。另有一位雅各,是使徒約翰的兄長,於公元44年殉道。)保羅所傳的對象,多半熟悉希臘的知識文化,甚至認為猶太文化早就不合時宜了;所以保羅說‘因信稱義’,意思是說:他們願意相信耶穌,就已經需要相當勇氣,這就已經證明他們得到神的肯定。雅各在猶太人本土上傳的對象,卻是自己同胞;也因此他強調‘信心沒有行為是死的’,畢竟眾人眼睛是雪亮的,假若信徒自己沒有好行為,別人又怎麼會認同基督教?這兩種觀點出發點不同,倒也不衝突,但是教會信徒討論之餘,卻衍生了‘信心得救’與‘行為得救’的兩派看法。更明顯的是,雅各與耶路撒冷的基督徒,都是猶太人,也仍舊謹守摩西律法的一切;保羅卻是向希臘社會傳教,也因此他並沒有要求信徒要守摩西律法,包括割禮之類的猶太習俗。

可以想見,基督教走向國際化,勢必不能固守猶太傳統,但是這時教會除了相信耶穌是彌賽亞之外,並沒有共同的信仰標準。為了避免教會分歧日益嚴重,當時使徒長老們不得不聚集開會,然而辯論許久卻沒有結果。根據零星記載,雅各和保羅兩人雖然並無私怨,但意見相左,雙方又各執己見,難免針鋒相對。這時出面調停的,卻是年紀最資深的使徒西門彼得;神曾經藉用他的口,向羅馬軍官傳福音,所以他向雙方發言,都有份量。彼得自己也承認:“摩西律法這些教條,重得連猶太人都無法全部謹守,何必還要強迫其他民族的人來背負?”彼得說完,雅各也讓步,說:“既然神親自揀選這些不是猶太人的信徒,我們也不該為難他們。”最後使徒與教會約法三章,由保羅等人做信差轉達各地教會。

這次討論算是很成功,不過能夠達成協議,彼得功不可沒。他所提出的,並不是要用什麼方式去傳福音,而是更基本的問題:教會所信的是什麼?一個信仰的重點在哪裡?沒有奠定基礎,教會豈能茁壯?耶穌曾說彼得是磐石,其實他這次為全教會所做的溝通調停,絕不亞於他之前傳揚福音的貢獻。當然,保羅見識多廣,又有顛覆傳統的魄力,確是難得的人才;而雅各願意放棄根深蒂固的傳統,也不簡單,想想三百多年前,猶太人還為了割禮等文化傳統發動獨立革命呢!至於猶太的傳統,雖然基督教不再謹守,卻反而被這新的宗教昇華;從此以後,世界倒要因基督教而認識猶太人的傳統。

然而更重要的是,假若使徒教會不妥協,肯定要分裂;而分裂的教會,肯定不到幾年就會煙消雲散。很多人往往為了心目中的‘真理’死不認輸,甚至到‘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地步;他們的堅持再怎麼有理,歷史卻注定要遺忘他們。

尤其是教會擴展的另一個瓶頸:猶太人謹守的安息日。新約聖經的使徒行傳沒有記載這項改變,但是根據保羅書信,公元第一世紀已經有很多教會選擇在星期日聚會。原因無他,羅馬帝國每週六天工作,只有星期日(太陽日)休息;星期六聚集的教會肯定有時間上的衝突,比較不易讓其他民族的信徒接受,到最後教會裡只有猶太信徒,始終與社會格格不入。那簡單,改成星期日聚會,就不會麻煩了。保羅本人並沒有反對這項決定,而後來教會裡更用‘主日’(一週的第八天,耶穌是星期日復活等等)來自圓其說。雖然有點強詞奪理,但是福音畢竟是傳開了,而接下來兩千年,主日崇拜也成為西方世界恆久不變的傳統之一。

當然,使徒們任憑地方教會各自為政,實施起來利弊參半。壞的一面是,教會變得比較。從第一世紀開始,諾斯底主義(Gnosticism,也譯為靈智主義)興起,他們對當代固有文化,包括猶太教、希臘羅馬神話、拜火教、甚至柏拉圖學說,都大幅度重新闡釋,不過受影響最大的還是基督教。前面提到,主張‘靈魂既已得救,肉體犯罪無所謂’的,就是這些人。諾斯底主義者多半看重知識學習,但是真正飽讀詩書的人不會胡扯連篇,半瓶醋的人反而會提倡謬論。有人認為萬嶽同宗,所有神明都只是知識的化身,耶穌和撒但其實沒有分別;有人認為神降生到世上是不可能的,應該是耶穌領受知識,得到像神一樣的能力,因此信徒也該如此追求;有人認為‘行為得救’或是‘信心得救’都不對,只有‘智慧得救’才是正途。埃及南部Nag Hammadi所發現的諾斯底經文,甚至有許多似是而非的內容,比方它記載耶穌叫人不要禁食,不要禱告,不要救濟窮人云云,全部與當代基督教所倡導的截然相反。

其他類似的異端也不少,不過在使徒時期還沒出現。公元二世紀初,有人只因為一本福音書沒講到耶穌出生,就以偏概全,主張耶穌是領養來的;有人認為舊約聖經大發雷霆的神,並不是新約慈愛的神,而是比祂次一級的神;有人強調神的靈感動啟示的才是正確,所以整個教會追求各種外顯‘異能’,甚至模仿一些特殊作為,比方說預言、見異象、醫治、趕鬼等讓人驚嘆的事,來證明自己得神器重。到了公元四世紀,教會甚至為了‘父·子·聖靈’的位格高低問題爭得面紅耳赤(這點以後再談)。

既然各自為政的壞處這麼多,那使徒教會任由各地發展,是不是使徒們失職?這倒很難說。當時使徒面對羅馬嚴刑峻法、猶太教長期逼迫,其實大家都已經生死置於度外。他們唯一能期盼的,就是讓地方教會可以各自存活,甚至有一天使徒們不在了,教會也不會消失。羅馬皇帝尼祿(Nero)末年曾大肆殘殺基督徒,彼得和保羅都在此時殉道(雅各比他們早幾年被猶太人用石頭打死)。但是教會的首腦人物死了,教會並沒有因此倒下,反而有很多人因為親眼目睹殉道者為逼迫他們的人禱告,轉而信了基督教。

我們甚至可以猜測,假若天意許可,再經過百年,大概連多數猶太人也會歸入這個同源而出的宗教。只是天意弄人,猶太人接下來要面對慘痛的歷史烙痕,而且福音書中耶穌早已預見:
     你們不是看見這殿宇麼?我實在告訴你們,將來在這裡沒有一塊石頭留在石頭上,不被拆毀了...
     你們也要聽見打仗和打仗的風聲...民要攻打民,國要攻打國...
     那時,在猶太的,應當逃到山上;在房上的,不要下來拿家裡的東西;在田裡的,也不要回去取衣裳。
     當那些日子,懷孕的和奶孩子的有禍了。你們應當祈求,叫你們逃走的時候,不遇見冬天或是安息日...
     若不減少那日子,凡有血氣的總沒有一個得救的。
後代人甚至幸災樂禍,還一味地解釋:‘動刀者必死在刀下’,猶太人逼迫基督徒,結果他們到頭來自己也血流成河。

這真的是報應?還是神另有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