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May 31, 2011

望鄉:雲橫秦嶺家何在(二)

西方歷史學有個字叫Diaspora,中文沒有類似字,一般譯為‘流散’。‘流散’原是專指猶太人被巴比倫擄後,分佈世界各地,無家可歸,但後來也漸漸引申為大幅度的人口遷徙,離鄉背井。這類喬遷,多半不是自願:歐洲中古時代,東歐的斯拉夫民族曾被大量賣給中東的回教國家(今日Slave‘奴隸’這字,原是由Slav‘斯拉夫民族’演變而來);航海時代,雖然歐洲各國傾力贊助探險家,但是其實也只有貧窮人敢拿性命作賭注,向海洋、叢林、野蠻人挑戰;殖民時期盛行黑奴販賣,因此今天南北美洲都常見黑人;愛爾蘭的馬鈴薯大饑荒,迫使許多人到外地求生;一次世界大戰時,土耳其的額圖曼帝國強迫國內的亞美尼亞人遷走;十八世紀起,中國的苦力被賣到歐美南洋,後來的南洋華僑多半是隨親友到語言能通的地區,所以同樣是華埠、唐人街,主要語言卻可能是粵語、客家、潮州、閩語、吳語等等;印度的外移人口,在全世界僅次於華僑,早期分佈是從印尼到東非,近代則在歐美各地都有。這些都可算是‘流散’——長期的流離失所、集體搬遷。

只是,搬遷也有幸與不幸。像猶太人到了巴比倫,偶爾也可能與當地人起衝突(就像海外華人有時也會受到敵對或歧視的眼光,1969年馬來西亞有五一三事件,1998年印尼也有排華事件)。不過比起歷史上許多失去家園的民族,猶太人已經是特別蒙巴比倫皇帝照顧;到波斯建國後,居魯士大帝甚至下令,只要是猶太人想要回迦南地開墾的,都可以自行歸家,不必禁止(耶利米先知預言被擄七十年後歸來,與事實大概相去不遠)。

當然,這並不代表居魯士沒有政治目的;他之前一進入巴比倫境內就舉行祭河典禮,建國大業完成後,又先後讓許多民族回鄉。說他是仁君,不如說他也很有籠絡人心的手段。雖然巴比倫亡國後人心思變,但是並不一定會尾隨波斯帝國的領導;尤其這麼多民族聚集在巴比倫附近,起義肇事的機會未免太高,更怕的是連鎖反應之下,甚至連兩河流域都保不住。現在只要一通不用錢的詔諭,那些蠢蠢欲動的激進分子,頓時少了一個作亂的理由,攀附的民眾也自會減少。這手段之妙,後代政治家實可作為借鏡。

那麼,這些被擄到巴比倫的猶太人,是否又像出埃及記,大舉回鄉?歷史並沒有如此記載。正確地說,這份詔諭讓猶太人心情複雜。為什麼要回耶路撒冷?那裡只剩下蕭條、貧窮、和重新開墾的辛勞。用二十世紀的實例對照,許多猶太人為了躲避納粹黨的殘殺,紛紛逃亡美國,但是1948年以色列重新建國後,回到巴勒斯坦定居的猶太人卻不多。若按照今日美國猶太人的觀點,當時波斯帝國的猶太人也會自問:“我在巴比倫城生活得不錯,為何要回去?”

到最後,波斯境內十五萬猶太裔,只不到四分之一的人利用這機會回故鄉。後來猶太人中有種說法:一個猶太人用第二個猶太人的錢,送第三個猶太人回巴勒斯坦。這樣的比喻也不過分。在巴比倫的猶太人,有的已經有顯赫地位,有的因貿易經商而家財萬貫,於是他們多半出力出資,讓發展不順利的親友回歸祖國謀生。被擄時是大批東遷,回去時卻是細水涓流慢慢移動。不過耶路撒冷究竟是重新住人了,農業和商業也逐步上軌道,居魯士更從這行省獲取貢品稅收,和預期的效果一樣。唯一不一樣的,只有耶路撒冷原先的重要性。從前它是政治宗教文化的中心,現在它只是波斯附庸地區的一座城市,聖殿也沒有了,而猶太文化的傳播卻是在幼發拉底河邊,而不是在大衛之城。既然能力強、錢包闊、文化高的人不回國,耶路撒冷也只不過成為波斯帝國千百個城郭中,無甚與眾不同的一個市集。

我們還是要再問一次:為何不回家?

要回答這問題,也許要看看當時另一個‘流散’民族。畢竟在公元前六世紀,流散最廣的並不是猶太人,而是地中海沿岸的希臘人

* * * * *

愛琴海、巴爾幹半島、土耳其、塞浦路斯、黑海、高加索、意大利南端、埃及、利比亞、西西里島科西嘉島、法國、西班牙東岸,希臘人在這些地區建立了不下四百個拓殖地。其中有的只是漁村,有的卻是希臘土地上所沒有的繁榮的大都市。雖然說拓殖,其實他們所到之處,並不是沒有其他民族先來佔領;有的與希臘人漸漸同化,有的卻刀劍相對。希臘人在土耳其沿海建了以弗所(Ephesus),曾經被附近的呂底亞人焚燒多次,燒了又重建,可見雙方並不太平。在波斯建國前後,以弗所的希臘人已經是第三次重建亞底米斯的神廟(這神廟也是古世界七大奇觀之一,到新約時代還曾掀起宗教衝突的風波,公元401年被基督教暴徒摧毀)。

類似以弗所這樣的拓殖地比比皆是,亞歷山大東征之前,敘利亞邊境的安提阿(Antioch),和尼羅河三角洲西側的拉科提斯(後來被改名叫亞歷山大港Alexandria)都已經是當代數一數二的大都市。希臘人在這些地方也吸收了其他民族的文化發展(呂底亞人是西方最早創造貨幣的民族;埃及的宗教藝術領先當世;安提阿附近的傳說,幾乎完全翻版成為希臘神話中的天神宙斯),然而當地人的排外意識仍不時出現。盲詩人荷馬的第一部史詩是敘述特洛伊戰爭,第二部史詩《奥德赛》卻影射了當時希臘人流散各地的遭遇。

《奥德赛》並非史實,而是冒險故事。主角奥德修斯在特洛伊戰爭後,觸怒海神,讓他們在大海中漂流,還不時有海難、怪物、災禍出現;奥德修斯卻憑機智勇敢不斷死裡逃生,漂流十年終於回到家。除去故事的成分,荷馬所描述的世界,其實就是當時希臘人流散的領域;故事中有人因貪圖美食,結果被咒詛變成豬;有人吃了蓮花,沉睡在幸福美夢中;有人被關在獨眼巨人的石洞中,一一遭到吞噬;海妖的歌聲會引船撞崖;水怪的漩渦會將船吸到海底粉碎;岸邊的食人族會獵取船員;奥德修斯自己被仙女留在孤島上長達七年,仙女希望與他永成伴侶,他卻惦念故鄉的妻兒,最後還是離島啟航。翻譯成現實,當時流散各地的希臘人,可能被騙被賣,被誘被搶,被捲入利益的陷阱、政治的混亂、甜美的夢想,只有少數能夠在異地安居樂業;然而就算是這些能在別人土地上發展的少數,也一直記得他們自己是希臘人,故鄉在千里汪洋的彼岸。

但是流散的人卻沒有辦法回家。陌生的地方雖然討生活比較難,但是比起自己的家園,卻仍要好太多。當時的希臘還沒有形成國家意識,所有城鎮各自為政,不只是法律、權益、經濟上互相衝突,連文化思想、傳統習俗也往往與鄰村有隔閡。就算是同鄉鎮的人,有錢的地主還是可享相當於貴族的特權,住在雅典豪宅,點收土地的收入;沒錢的佃農則是一生在地主的產業上勞碌,永無翻身之日,否則也有可能因為地主為了還賭債,而被賣到外地為奴。政治上,很多人還標榜古代皇族血統,各自結黨(當時的奧運會,其實只不過是上流社會家族,互相競爭名譽頭銜的比賽)。這種階級制度,完全扼殺了社會進步的可能;不認命的年輕人,就算是不告而別,就算是偷渡充軍做苦力,也希望可以到其他拓殖地方發展。或許有一天他們在異鄉出人頭地,可是祖先的家園卻始終沒有改變,政治一樣紊亂,地主一樣跋扈。回到一個沒有出路的故鄉,值得嗎?

換言之,希臘人那時可稱為地中海的‘一盤散沙’,毫無前景可言。要不是西元前六世紀出了一個有名的改革家梭倫(Solon),或許世界史上根本不會有希臘值得一提。

梭倫往往被稱為是雅典的民主之父,不過他的改革並非短期見效,甚至在他有生之年也未見到雅典走出世襲的門檻。對於他的記載不多,連他所立新法的詳細部分都很難考證,因為後代有太多法律都一併冠上他的名字,增加可信度。基本上,他的改革是針對古雅典社會在政治、經濟、道德三方面走下坡。希臘各城鎮,有的出暴君,有的殺人奪權,也有投機的貴族藉動亂發橫財。梭倫當時已有賢者的名望,不知是什麼原因,有一年雅典出現政變失敗,全城政黨無法妥協,居然請梭倫來調停,甚至賦予他絕對權威。真相如何,或許不重要了,因為他能夠執行改革,那時的絕對權威其實是很大的關鍵。

他首要之務,就是廢除一個多世紀以來的苛政,除了殺人償命一條,其他全部刪去。越複雜的律令,越難執行,甚至到最後只有小老百姓任其宰割,地主世家反而懂得鑽漏洞,得以逍遙法外。在那個一點法律改變都會惹怒財主的時代,這算是一位立法者的獲勝,一場勇於正視人命的挑戰。

不止如此,梭倫在經濟上也是大刀闊斧。其一、廢除土地抵押,這可以減少一些辛苦買地的小老百姓再度成為佃農僱工。其二、禁止債主納欠債者為奴,而且以前被納為奴的人也恢復自由;賣到海外的,債主有責任盡量買回。其三、父親要協助孩子尋求謀生之道,否則年老時孩子沒有義務照顧。其四、廢除巨額嫁妝,也不再強迫沒有兄弟的女性要嫁給近親才能繼承遺產。其五、任何人都可以為權益受損的他人申訴。這法令造就了後來的律師制度。其六、統一度量衡,不過不是用雅典為標準,而是用希臘境內最富有的哥林多(Corinth)作定位。其七、雅典開始採用以弗所和土耳其沿岸城邦的鑄幣,促進整個愛琴海的經濟聯繫(在梭倫之前,雅典的貿易船隻還很罕見,也未曾鑄造貨幣)。其八、除了橄欖油之外,不准農產品出口。這條規在當時有其必要:看看希臘的海岸線,可想而知它是山多平原少,糧食短缺也很常見;如果有錢的地主將農產販賣海外,先是出口貿易賺一筆,等希臘境內糧價居高時再賺一筆,那麼普通人民無論怎麼省吃儉用也存不住一毛錢。其九、鼓勵工匠由海外回到雅典,並授予雅典公民身份;這一來許多流散在外的手工業人才,也可以重回祖國創造未來,不但幫助雅典的經濟文化,也降低希臘境內的人才流失問題。

話說回來,梭倫雖被稱為民主之父,他所推廣的‘民主’並不是一人一票,而是按照財產來決定政治權力。公民分為四個收入等級,最富有的人可以擔任城邦執政官,土地生產一定數量的,可以參選為議員,而底下的僱工階級(一半以上的公民)可以參加公民大會。不過凡是在雅典需要時不願拿兵器的人,都會被褫奪公權。

這樣的制度是否完善,我們姑且不討論,但若要一步登天,從世襲走進民主,恐怕會先天下大亂、社會瓦解。同樣地,若要一次改革經濟體系,讓農業社會急速轉化為工商業社會,不只會讓財主憤怒地抵制新政,平民也會因改變太快而無所適從。梭倫在這方面做得很巧妙。他先請雅典人同意,將法律刻在石頭上,接下來十年間不可更改;然後他也沒繼續留在雅典——反正要強迫執行新法,既得利益者必定受威脅,反彈會太強;不如先不強迫執行,讓人慢慢去接受新法,早晚會有人選擇對個人有利的條文,加以推廣。這種‘退一步海闊天空’的態度,竟讓十年後回雅典的梭倫無往不利,連一般痛罵改革的聲浪都沒出現。後世會尊他為古希臘七賢之一,也不無道理。

不論是對希臘本土的人民,或是四百多處拓殖地的僑胞,雅典這樣的徹底改變,讓他們對希臘祖國重建信心。短短五十年內,愛琴海西側的一個小城邦,一躍而成為地中海的經濟重鎮。雅典南端的海神殿,原先是望著無數遊子離鄉遠去,現在卻是望著商船滿載貨品。雅典出品的精美黑陶器,纖細刻畫的藝術,一時享譽外邦,連在巴比倫、埃及、迦太基都身價非凡。能有如此成就,實是希臘人的驕傲。

相比之下,流散的猶太人就沒如此這份‘機運’。這當然也不能怪他們。雖然一般人總認為,每個人都有改變自己、改變環境的潛力,但是也要因素齊全、社會允許為大前提,才有可能發生。像梭倫這樣的人,一百年不見得有一個誕生;而波斯雖然允許猶太人回歸耶路撒冷,卻沒有讓他們擅自立法,更不可能讓他們自行改革經濟政治(零星記載顯示,回到巴勒斯坦的猶太人中,若是有政治領袖之類的人才,多半都被波斯帝國藉故處死,以免猶太人自己立王)。到最後,猶太人只有在異鄉能夠發展,卻無法像希臘雅典一樣大放異彩,殊為可惜。

至於波斯帝國東征西討,這時疆界已東至印度河與中亞的興都庫什山脈,北達高加索,西邊又併入埃及與土耳其。接下來自然也盯上了愛琴海對岸這顆耀眼的新星。。。

Sunday, May 15, 2011

望鄉:雲橫秦嶺家何在(一)



十九世紀末的德國歷史哲學家Oswald Spengler認為,所有文明都會經過春夏秋冬的成長過程。他舉例說:以色列民出埃及是春,建立王朝是夏,分裂衰微是秋,而南北兩國先後滅亡則是冬。二十世紀初的英國民族史學家湯恩比(Arnold J. Toynbee)對這種演變稍作修正,只要一個國家面對秋冬兩季,能做出適當的抉擇,還是可以再回到春天。然而他對以色列的歷史也同樣採取質疑態度:公元前586年猶大亡國後,這個民族就一直流浪天涯,無家可歸。是不是他們這些人選錯了路,因此復國無望?湯恩比最後結論,猶太人是歷史中的活化石,算是其他國家的借鏡。

可是這兩位有名的學者,似乎都看漏了一點:沒有國家的猶太人,卻不斷創造出文化上的突破,這又該怎麼解釋?

一般古世界被擄的民族,多半會真的變成化石;要不是任人宰割、壓榨排擠,就是與人同化、隨波逐流。猶太人所面對的,與其他民族並無兩樣,尤其在巴比倫享有土地財產權,許多猶太人家境稱得上是小康,有的甚至經商致富,吸引當地人艷羨的眼光(後來猶太人在歷史上好幾次被當作政治攻擊的目標,實在都因為這些人太有錢)。當然,生活得不錯,並不代表他們不想家;被擄的人寫:“我們曾在巴比倫的河邊坐下,一追想錫安就哭了。”這般心境,相信每個離家的遊子都體驗過。不過對第一代離鄉背井的人或許如此,到第二代在巴比倫出生的子女,耶路撒冷這個‘家’已經是很抽象的概念,反而比不上巴比倫河畔的‘家’具體。何況,巴比倫文化既已融入當代各民族的文化,在異鄉長大的子孫,是否還會執著於亞伯拉罕以來的信仰,摩西以來的律法典章?

為了這點,沒有根的猶太人,在自己的文化上做了三項改變。第一就是編寫舊約聖經。這在時間上也算是巧合,因為之前猶大王約西亞,才從聖殿中發現摩西五經中失傳良久的最後一卷。一時全國信仰復興,百姓也認為重要的文化資產絕不可再失去。約西亞死後不久,第一批被擄之民就隨弱冠的小國王來到巴比倫。這些人當中不乏知識分子,身邊可帶的東西不多,卻也包括了律法、詩詞、傳記、歷史、先知書等等。基於失去故國的傷懷,大家自然會開始把典籍匯集起來,還唯恐僅剩的紙草羊皮被毀,又謹慎地抄寫流傳。‘正典’就在這鄉愁中誕生。

在那時代,還沒有任何宗教典籍囊括了這麼多不同類的文獻。印度的吠陀經,基本上是歌詠讚頌,或是祭祀使用的念經與細節規則;由於記錄太片面,連它們是何時產生都不知道。蘇美爾和小亞細亞的宗教文書,幾乎都是用楔形文字刻在石頭上,不讓非祭司職位的人輕易搬運,更不以卷軸流傳;結果記載的少,存留的更少。埃及的神明眾多,宗教記錄也是汗牛充棟,卻沒有一統性,甚至自相矛盾,今日的古埃及學者對它的信仰也不完全了解(只有喪葬部分大體明白)。亞述和巴比倫的宗教記載,神話居多,史實成分偏低,比較有研究價值的大概只有一部分用星象來解釋政治社會的變更。米底的拜火教,雖然有瑣羅亞斯德留下的經典,除去詩詞,大部分只是有關末世的預言。希臘的荷馬史詩,在文學、宗教、和歷史上都很有價值,不過僅限於特洛伊戰爭的傳說;其他方面的記錄完全沒有。

相較之下,舊約聖經是專為被擄的猶太人所寫的‘文化濃縮版’。聖經在意義上是神啟示人所寫的,不論是律法、歷史、詩詞都含有重要的教訓、警告、應許,凡是猶太子民都該熟悉。而為了要熟悉這本正典,猶太人從小就要學一部分,就算不識字也要背誦(至今兩千多年來,猶太人文盲遠比其他民族少,這也是其中一個原因)。不過在文化上,聖經是第一份擕帶方便,容易傳播的宗教刊物,而且不必經過祭司神官拉比,只要是識字的人都可以自己讀,或讀給旁人聽(到新約時代,就曾有人請耶穌讀以賽亞書)。這種思想上的解放,和馬丁路德把拉丁文聖經譯為德文的影響一樣深遠。資訊若控制於少數人手中,就容易任人扭曲、斂財謀利;一旦神的話公開於世,人民自可追根究底,不需要被人牽著鼻子誤導。

然後,這一本書的形成,又造就了其他兩項改變。

* * * * *

耶路撒冷聖殿被毀之前,曾是猶太人的宗教中心;現在耶路撒冷回不去,聖殿也沒有了,信仰何去何從?猶太人因此在巴比倫設立會堂(Synagogue),亦即‘聚會的場所’。這種會堂之後會被基督教和回教模仿,成為眾所皆知的教堂和清真寺;但是在公元前六世紀,會堂的形成倒是顛覆傳統。舉凡古世界信仰,幾乎和獻祭都離不開關係:耶路撒冷的聖殿主要是祭壇;巴比倫王千里迢迢去朝聖,為的也是要在特定的廟堂獻祭;就連佛教,雖不講求殺生的獻祭,一般民間的三牲供品仍然常見。猶太人的會堂卻不是獻祭的場所,他們聚集,只是為了聽人朗誦舊約聖經,或是偶爾有拉比在場時,可以為經節釋疑。

換言之,因為無法到耶路撒冷獻祭,猶太教反而由物資層面提升到精神層面。若要在固定地方崇拜神,勢必與土地分不開;一旦分開,民族信仰勢必煙消雲散。但若是把宗教提升,不再需要獻祭,那不管何時何地都可以繼續敬拜神。一個有形的宗教變得無形,也變得更有韌性,不再因亡國而無法傳承。

這並不代表獻祭不存在。基本上一般文明中祭祀的目的有兩種:一是祈福,一是祛祸。像希臘人出海前要向海神獻公牛,兩者都有。猶太人對禍福的看法和其他宗教不同,認為神本來就會賜福給人,只因為人有罪,神才降災在世,所以要用獻祭來贖罪,重新與神建交。但是到了先知書,觀念已有修正:神所喜悅的,並不是牛羊為祭,因為公義憐憫等美德,要比祭品儀式更蒙神悅納。或者再往前引申,道德的人生才是最好的獻祭;污穢的行為才是最大的罪惡。假若生活不改變,獻祭再多也沒有用。這樣的觀念,在文化上實際地打破了貧富貴賤的區分,有錢人不再能用獻祭讓自己心安理得,貧窮人也不因買不起祭物而得不到祝福。對猶太人而言,沒有獻祭的信仰,反而要比有祭壇的宗教更能作為社會約束力。

既然不再獻祭,其他與神建交的行為就更顯重要。猶太教的第三項改變,就是禱告——這並不是說之前禱告的行為不存在,而是禱告的意義變得更廣。傳統上,除非是神人,否則普通人是要獻完祭才能向神求(比方撒母耳的母親長久無子,也是與丈夫一同獻祭後才向神求子)。所以禱告本身只是附加行為,並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能蒙神垂聽。但這時的猶太教已經不再有這種障礙。既然獻祭都可以精神化,禱告也就可以直接求神贖罪,求神幫助,不再需要牛羊的血做媒介。也可以說,禱告就包含了獻祭的全部。

就像聖經和會堂,禱告也是思想上的躍進。小老百姓不再受到傳統限制,隨時隨地都可以禱告,還不用花錢。這個觀念不止對猶太教影響深遠,其他中東的宗教也頗受震撼;到今日,禱告已經成為全世界共用的信仰行為。

然而小老百姓的信仰得自由,祭司和神廟的工作人員卻大受威脅。以前民眾要準備牛羊雞鴨斑鳩野兔來求神,這些司職人員當然也從中獲取好處;現在大家認為自己禱告就可以,這群既得利益者豈不是一下子失去重要性?在巴比倫時期,由於政府多方贊助宗教活動,問題尚未浮現。到波斯王大流士(Darius I,也有譯為大利烏),文化思想的衝突終於達到白熱化,而當時成為成為眾矢之的,就是猶太民族的高官但以理。

根據記述,但以理每天三次禱告,這件事朝中所有人都知道。其實三次禱告的應該不只是他,到今天許多猶太會堂還是有早午晚三次聚集禱告的習慣,不方便到會堂的也可以在家或在工作地方自行禱告(回教徒甚至一日五次伏地祈禱)。不過當時攻擊但以理的人卻特地要求大流士王,除了國王之外,三十天之內不准有人向神求什麼,否則要扔到獅子坑咬死。說穿了,如果只是為了要陷害但以理,這未免太大費周章,而且聯署人之多,更意味弦外有音。這些人真正的目的,恐怕是要肅清民間自由禱告的風氣,讓追隨這種‘離經叛道’潮流的人受嚴厲懲罰,才不會影響祭司教士的聲威和財源。

大流士面對提案,或許也很困擾。波斯建國以來一向不干涉各民族的習慣;民間要怎樣敬拜神,只要不太離譜,國王又何必過問?現在居然有不同民族的總長、欽差、總督、謀士、巡撫都來求立禁令,還立刻要挾他要加蓋玉璽,不准更改。區區一件禱告的行為,何必要這麼多官員一同來重視?難道這麼多人都和廟宇有瓜葛,甚或背後各有祭司撐腰?而且三十天之後,會不會再用同樣的威脅手段,追加十年二十年的禁令,誰也不知道。只是若不依這一大群人,帝國搞不好要內亂,宮中搞不好要政變。大流士只得硬著頭皮立令蓋章,而第二天但以理就被捕。

會第一個捉但以理懲治,或許部分出於私心,不過既然禱告的風氣始於猶太人,釜底抽薪之計,最好也是從猶太人開始下手。再者,但以理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高官,倘若連這樣的人也因為自由禱告而遭獅子吞吃,其他還有誰那麼大膽,敢觸犯天條?只是這些想保護自己利益的官員,全部失算了。或許是神蹟,或許是大流士特別施手段,被扔到獅子坑中的但以理居然沒死,顯然禱告並不是過錯,而是連神都認可的行為舉動。既然天意已顯,大流士立刻破除禁令,廣布天下可以自由禱告,同時把要求立令的官員全丟到獅子坑裡。(想當然,敢要挾國王的人,下場只有一個。)

對於波斯帝國境內沒錢祭神的人,這判決當然是喜訊。對於猶太人而言,這卻決定了一個民族是否能到任何地方生根。三項改變對猶太教而言,缺一不可。沒有聖經,就是遺忘啟示的真理;沒有會堂,就是捨棄自己的身世;沒有禱告,就是喪失心靈的寄託。

同樣的環境,不一定會產生同樣的反應。流浪的猶太人走得過困境,並非偶然,因為幾百年來他們所走的,一向是別人沒有嘗試的一條路;這時國破家亡,面對逆境的反應仍然是絕無僅有。其他被擄到巴比倫的民族——赫梯、亞蘭、腓尼基、摩押、亞們、以東、耶布斯、非利士——都不再以原來的種族繼續生存,畢竟祖傳的神祗換成了巴比倫的神祗,也沒什麼大不了;固有的價值觀換成戰勝國的價值觀,自己臉上貼金,還可以蔑視他人;反正‘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故鄉太遙遠了,望穿千山萬水也不可能回家,還是在新土地上苟且偷生比較現實。

猶太人在這一點要比其他民族強悍,它沒有強顏歡笑地說自己四海可以為家,也沒有垂頭喪氣地送葬自己的過去;它能做的,是把國家帶在身邊,是讓宗教昇華,是將巴勒斯坦的文化繼續傳承下去。而這傳承,並不是墨守成規,停滯進化,反倒是為全民族的生存而超越奮鬥。《周易》曰:“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或許離開了祖國,才重新體驗亞伯拉罕所理解的:神是無所不在。那麼今後的猶太人無論到何方,神一樣可以與他們同往。

在世人眼中,它是活化石。但是世人早已淡忘的歷史,是否就不存在?世人認為理所當然的文化,是否就不必尋思它們發祥何處?

(待續)

Sunday, May 8, 2011

縹緲:尋尋覓覓



連續三篇寫到以色列、亞述、猶大的衰亡,但是歷史的篩選還在繼續進行,下一個又輪到誰?

答案是巴比倫,不過這在當時恐怕很難猜測。西元前第六世紀的巴比倫,不論在軍事、經濟、文化上,都已經是天下獨一無二的強國,居然建國短短不到一百年就被波斯取代,簡直比中國的元朝都要短,和之前的亞述更是不能相比。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以舊約聖經而言,但以理書是唯一描述巴比倫滅亡的經典,不過但以理書本身寫得玄之又玄,還往往與歷史相左(連猶太人都只認為這本書是‘智慧書’而不是‘先知書’,今日經學家大多認為是後人假借但以理之名所寫)。這當然不代表但以理書不值得做參考,只是‘盡信書不如無書’。但以理這個人應該是真的存在,他曾在外族的朝廷中擔任要職,也曾飽受政敵的陷害攻擊,卻沒有因此被賜死或貶官,甚至做到後來波斯帝國的朝臣;先知以西結提到但以理的逢凶化吉是出於信仰堅定,不過在外族的政治動盪中能夠僥倖不死,實在也算是命大。對當時被擄到巴比倫的猶太人,但以理無疑是以色列民族的光榮;至於他是不是先知,倒不重要。

只是,為何但以理能夠進入巴比倫朝廷?這一點反而要歸功於尼布甲尼撒。尼布甲尼撒能把帝業拓展如此,政治眼光絕不可少,而他的首要政策就是寬仁。論語說“寬則得眾”,並非無稽之談。上篇提到,同樣是俘虜猶太人,巴比倫比起亞述或埃及都要仁慈,除了不能回國、不能享有巴比倫人的公權之外,其他的生活方面倒是沒有被欺壓。耶利米還曾經寫信,鼓勵被擄的人蓋房屋、種田園、娶妻生子、安居樂業,這正表示巴比倫對猶太人一視同仁,連買賣田產都不干涉。‘無恆產則無恆心’。假若不是巴比倫人就不能擁有土地,那麼這些被擄的‘無產階級’早晚會成為社會動盪的根源;相反地,假若被擄的各民族能在巴比倫開墾,不但能保持社會和諧,還能充實國庫,更能向戰敗地區宣揚巴比倫的‘王道’,讓想造反的人少一個藉口。一舉數得,惠而不費,這才是明君的做法。

不過寬仁只是第一步。尼布甲尼撒的下一步,是從各國的年輕人中選拔人才,集中到國家翰林學院進修。一方面彰顯巴比倫對各民族不分彼此,唯才是用;二方面達成文化交流,促進民族融合;三方面以這些人做各民族的公關,籠絡人心,建立信任;四方面,選拔的人多半是各國的貴冑子弟,也可算是人質控制;五方面,可以用外族人平衡巴比倫的朝政勢力,畢竟迦勒底人也是外族(這很像當年喜克索斯人作埃及法老時,重用約瑟一樣)。不論如何,尼布甲尼撒的政策,可謂開萬世先河,後來希臘羅馬的學府也都開放讓外國人進修。巴比倫能這麼做,除了要有挑戰新事物的膽識,也要有足以排除眾議的政治本錢;畢竟國王再怎麼中央集權,底下的人若不願配合,新法也不過是空夢一場。

說到挑戰新事物,尼布甲尼撒留給後代,最有名的並不是軍事政治的作為,而是他所建的空中花園古世界七大奇觀之一。相傳尼布甲尼撒的妻子,也就是米底公主,身體不佳,無法遠行;尼布甲尼撒為了讓她能看到各地景觀,於是建造這花園,運進各地植物,使她能身歷其境,在宮中如同遊覽異國。這種想像力值得贊佩,不過建起來卻有工程上的困難。喜愛園藝的人都知道,水和土都是很重的東西,設在高樓的花園,其實對建築物的支撐力是極大考驗。再者,水往低處流,要澆灌各層草木,總不能煞風景地動用大量奴隸;若是灌溉設施做不好,頂樓的花卉不是乾死就是淹死,也一樣煞風景。古代還沒有鋼筋水泥、馬達、塑膠管,能夠設計這樣巧工,也真難為了那時的石匠鐵匠(公元前二世紀,空中花園因地震而毀,至今遺跡已不在)。

然而,文化古都巴比倫,這時卻開始產生思想上的改變,甚至可說是畸形突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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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布甲尼撒逝世於公元前562年。兒子繼任不久,就被尼布甲尼撒的女婿篡位;幾經波折下,帝國由創建的迦勒底人轉手到巴比倫人徹底控制。公元前556年上位的國王那波尼德(Nabonidus),和尼布甲尼撒根本沒有任何血緣關係,只是‘新巴比倫帝國’這響亮招牌也不需要改。

既然國王和大半朝臣都是自己人,管理帝國應當是沒有隔閡了吧?不過那波尼德本人並不算是個好皇帝。按理來說他是巴比倫人,偏偏他特別崇尚亞述的古物,幾次尋訪夷平的尼尼微等城市,向亞述的月神祭祀,甚至還叫人畫製亞述末代君王的肖像,簡直有點自詡為亞述君主再世的味道。(根據記載,那波尼德的母親是亞述地帶月神的祭司。這若是事實,那他或許有一半亞述的血統;只是剛推倒迦勒底勢力的巴比倫人,又怎麼會挑一個血統不明的人做王?看來恐怕還是那波尼德在為‘尋根’的行動自圓其說。)說真的,亞述末期的幾個皇帝,都遠比不上尼布甲尼撒,而且巴比倫自己的文化,已是古世界之冠。難道只因為厭惡迦勒底人,就必須捨近求遠地推崇一個被埋葬的古國?

若只是皇帝個人的奇怪嗜好,也沒多大關係。那波尼德登基第三年,居然拋下巴比倫的一切,前往阿拉伯曠野的一個綠洲,一住十年;這不只讓朝臣不知所措,更讓老百姓認為皇帝是瘋了。(但以理書提到尼布甲尼撒喪心病狂,像野獸一般遠離人間,七年後歸來;可能作者把國王名字搞錯了。)到底那波尼德去綠洲做什麼?客觀地說,這綠洲是和阿拉伯貿易聯絡的市集。以前亞述的普勒和西拿基立,都曾經向這地方要求納貢,這時綠洲卻不在巴比倫帝國境內。那波尼德若要重建貿易關係,也不無道理。但是這又有很大的疑問:要建交何必親自去?又何必花十年時間?還耗用國庫公款,在這綠洲中建立許多廟宇神殿?

史學家認為,那波尼德會離開巴比倫,主因在於他個人不喜歡傳統宗教。兩河流域的巴比倫人,最主要的神明是河神,而皇帝每年都要定時隆重祭祀,祈求風調雨順、國泰民安(這和中國有北京的天壇,意義是一樣的)。那波尼德卻不想祭拜巴比倫的各神祗,只想單拜亞述的月神,最後乾脆到沙漠中專心侍奉,追求明月的啟示;至於國家,就扔給自己的兒子伯沙撒(Belshazzar)去管。

伯沙撒這名字,對讀過舊約聖經的人應該不陌生。但以理書記述,他在宴樂中褻瀆以色列人的神,突然出現有手在牆上寫字,卻無人識得,伯沙撒趕緊傳但以理來。但以理卻說,這字的意思是:‘你的國壽被衡量,到此為止,今日要分給別人。’果然當夜,波斯和米底合兵攻破巴比倫。這段敘述讓人印象深刻,但是實際上歷史大事,很少有一天注定的。依照巴比倫的文獻,那時波斯已經併吞了米底王國,然後由亞述東邊的山口,大舉進攻巴比倫帝國。伯沙撒見情勢緊張,趕緊傳信,請父王那波尼德立刻回巴比倫穩定大局。那波尼德心不甘情不願地回京坐鎮,但是這時底格里斯河上的許多城市已經淪陷。波斯王居魯士(Cyrus II,又譯為古列)是明智之人,他才攻占了底格里斯河,就立刻舉行祭河神的盛大儀式;民眾見到,無不心花怒放——自己巴比倫王不來祭河,反而波斯王代替他來祈求五穀豐登——結果波斯大軍還沒到,很多城池已經開門歡迎。那波尼德見各省響應造反,一發不可收拾,於是親自帶兵去對抗居魯士;結果駐紮的城市反而要捉他來向波斯投降,那波尼德只得逃回巴比倫。同年十月,巴比倫城的守衛,幾乎毫不抵抗地讓波斯大軍進城(甚至還鋪綠枝綠葉在地上,以示和平),伯沙撒被殺,那波尼德遁逃不久也被捉。以時間來看,居魯士攻巴比倫帝國,攻得慢條斯理,這可能代表他大部分是先做外交工作、安撫工作,然後不用一兵就可以讓巴比倫各省歸順。

換言之,真正的歷史就算沒有神示凶兆,誰也看得出居魯士為何成功,那波尼德為何失敗。

世界上有不愛江山愛美人的國王,也有為丹青荒廢國政的皇帝,但是像那波尼德這種為宗教而喪失帝國的人,恐怕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到底他十年凝視沙漠中的海市蜃樓,看見了什麼?他十年追求綠洲中的鏡花水月,得到了什麼?就算不討論亞述的月神值不值得他膜拜,若要求仙,為何不傳位給他人?若要求善,為何不先天下之憂而憂?若要求智,為何不留在巴比倫集思廣益?若要沉思,為何不挑更孤獨的地方?

宗教狂熱在古今中外都不罕見,不過那波尼德那時代所遇到的,也許還不只是宗教思想的衝擊。因為比它更早,尼布甲尼撒時代就已經開始有‘清談誤國’的現象。但以理書提到,尼布甲尼撒夢到一座巨像,金頭銀胸銅腰鐵腿,據解說是代表他之後世界各帝國的歷史(解經家一向注疏,巴比倫就是金頭,接下來是波斯、希臘,而羅馬就是最後的鐵腿)。以今天史籍資料來對照,這種說法簡直謬論,難道巴比倫之前的埃及、赫梯文明、大衛王朝、甚至亞述帝國都不值一哂麼?那羅馬帝國之後的歷史,還有同時代的中國、印度、阿拉伯,又算什麼?就算以註解的這些時代強加解釋,中間也有斷層,也有同時存在的國家,怎麼塞都不很符合這個‘人體模型’(除非有人腿是頭的二十幾倍長)。然而尼布甲尼撒會對這說辭如此執著,顯然他對探討國祚的理論相當有興趣,幾乎欲罷不能。

就像中國在魏晉南北朝喜歡探討天人、陰陽、象數、吉凶、本末、符應等觀念一樣,巴比倫這時代的學說也可算為‘玄學’,很多博士術士都依附政治,流於荒誕。以中國哲學史作比較,文化思想大概都由先秦諸子、兩漢經學、魏晉玄學、隋唐佛學、宋明理學這個方向進化。唯一不同的是,中國的界線算很穩定,文化發源的黃河長江流域也沒什麼移動,所以思想的改變趨於漸進式;巴比倫就沒這麼幸運,文化發展除了自己兩河流域,附近的埃及、巴勒斯坦、希臘、土耳其、米底、波斯、印度、阿拉伯都有可能產生不同的哲學,互相影響。所以同一時代可能有蘇美爾法典、神魔聊齋、占星天象、數字命理學、三道輪迴說、煉金術享樂主義、獨一神觀等等思想一併存在。尼布甲尼撒會設立帝國大學,有一半也是因為各種學說難分是非(不過他在意的只是對帝國有用的學說)。

雖然‘兼聽則明,偏信則暗’,但是又有哪個皇帝有時間聽遍天下所有學說?到最後當然都是揀有興趣的聽。這一來許多學士也努力投其所好,越玄幻的故事就越吊人胃口,越不可能的奇蹟就越引人入勝,越加油添醋的敘述就越讓人感動。真正潛心探討國務的討論,反而被這些虛無縹緲的說辭淘汰了。但以理書的誇大不實,很可能是受到那時代‘薰陶’的作者,盡量想讓作品膾炙人口。我個人倒認為但以理是那種嘴巴不甜的人,因為後來波斯的居魯士是個實事求是的人,他會選但以理留在朝廷,足見但以理不廢話、不胡扯、不做排場、不鬧噱頭。明君識賢臣,相得益彰。

而巴比倫的最後皇帝那波尼德,追隨了靈異玄幻的論調,十多年為宗教之故,不務正業,遠離塵囂。國君不像國君,官吏也成了無頭蒼蠅,人民更不知道是否還有安定的日子過。自己去尋求永恆不朽,不管他人生死,如此本末倒置,最後連個巴比倫城都保不住。
              “良好的政府不會解決我們所有的問題,但它至少不會讓問題變得更糟。”
                                                                      ---Robert J. Samuelson華盛頓郵報社論筆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