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September 9, 2012

熒燭:末日情結


公元999年,整個歐洲陷入一陣歇斯底里。許多人戰戰兢兢地出發到羅馬的聖彼得教堂,等待‘最後的審判’來臨;有的甚至不辭千里前往當時仍是回教佔領的耶路撒冷。追根究底,新約聖經的最後一卷啟示錄,曾提到魔鬼會被捆綁一千年,之後旁經也跟著預言神在一千年會終結世界。羅馬天主教對這說法並不苟同,還盡可能向信徒澄清解釋,這並非神的指示;然而善男信女並沒因此放心,自殺風潮興起,騎士、富紳、佃農,連兒童都相繼往巴勒斯坦出發,有的甚至拋下親友前往聖地。途中餓死、海難、被搶被騙被賣的至少上千。即使沒去聖地的,也盡可能施捨一切周濟窮人;一些信徒更拋棄所有土地財產,希望在天國可得產業。越靠近年尾,恐懼焦慮的情緒就越極端,凡是刮風打雷月暈流星等等天象出現,就有人流淚跪地祈禱,認為是神憤怒的日子快到了。在最緊要關頭12月31日,成千上百的人午夜聚在教堂中點著燭火,到達中東的人則登上耶路撒冷的錫安山,以求親眼目睹耶穌再來。。。

天亮了,什麼也沒發生。人們不死心,又繼續等。一天過去了,還是沒動靜。失望的民眾開始散去。有的捨盡了所有錢財,淪落在異地乞討;有的到家時田地早已荒蕪;還有的在來回途中染上惡疾。結果公元1000年飢荒慘重,瘟疫又滅了數千人;神聖羅馬帝國東側更遭匈牙利人侵襲,可說是禍不單行,悲劇連連。

上面是18世紀史學家William Robertson所描述的第一個千禧年;是否誇大其詞,已難考證。至少跟後代其他瘋狂的行徑相比,人類的心理反應似乎沒什麼改變,只是今日媒體發達,‘狼來了’的訊息聽多了,較不易上當。儘管如此,大部分有宗教信仰的人,多半仍相信末日終有一天會來到;即使對那些大呼末日預言的人反感,自己其實也認為神總有一天會親審世界,多半還會有毀天滅地的災情伴隨而來。

這種看法當然以基督教為首,然而整本聖經,對末日究竟提過多少?之前說過,最古老的猶太教中並沒有審判的觀念,而是與不同文化交流後,後代的猶太教才產生了天堂地獄的看法。儘管如此,舊約聖經有關世界全毀的章節,幾乎都在早期:諾亞方舟時代洪水滅世,亞伯拉罕時代天火滅盡所多瑪,出埃及記神降十災於埃及。但對於末世,猶太人反倒沒什麼‘驚天動地’的見解。以賽亞預言中東各國要遭毀滅,歷史確實應驗,但他也說末後的世界會不再有飢餓、疾病、死亡,戰爭將永遠消失,刀會打成犁頭,槍會打成鐮刀;但以理書異象雖多,卻盡是形容世界變亂,戰爭迭起,倒不曾描述‘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踪滅’的世界,而最後他還是預言神會從暴政下拯救以色列子民;撒迦利亞說在末日,以色列人要全部歸國,以色列與猶大南北兩國會再次合一;以西結說耶路撒冷的聖殿會再次建造,殘破的城鎮會重新住滿人;其他先知則說不毛之地會變得五穀豐收,全世界會變得幸福和樂,永遠歸向神。這簡直是希臘‘理想國’的先河。我們大可說,猶太教所相信的末日幾乎都帶有建設性,並不包括全人類的毀滅。

那新約聖經呢?耶穌對審判提過不止一次,也警告過將來的災變,但這兩者是否同時發生?福音書沒說,只是排版順序讓人覺得好像如此(何況耶穌說‘那日’,未必是‘末日’。)使徒的書信不斷談到神的公義審判,更敘述到火煉精金,靈體復活,聖徒被提升天等等,就是沒講到末日浩劫;唯一例外的只有啟示錄。

啟示錄是世界大毀滅的最權威性預言,卻也是獨一無二的預言。篇幅有一半是慘重災情,偏偏語焉不詳,讓後代一堆自封的神學家,鑽牛角尖地想算出神所‘啟示’的恐怖慘狀、終極毀滅究竟何時要發生。近代經學家曾由希臘文的遣詞用字推論:約翰福音與書信的作者使徒約翰,和啟示錄的作者約翰,或許並非同一人。使徒約翰寫的文辭粗淺,卻充滿對人的關懷;啟示錄辭藻華麗,倒很難感受到親和力。初期教會對這種毀滅性想法其實也抱半信半疑的態度,多次大公會議所擬的信經都絕口不提末日;啟示錄甚至到公元397年才被羅馬教皇列入正典,其爭議性可想而知。但不管孰是孰非,這種天災人禍的末日觀,畢竟成為基督教兩千年來根深蒂固的思想。

若說猶太教與基督教根源相同,為何末世觀完全相反?一個認為未來會更美好,一個相信未來會終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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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山之水,必有其源;參天之木,必有其根。’大約公元前五百年,波斯拜火教就有最早的火燒世界預言。當然,用拜火教的思維來看,是聖火要潔淨世界,光明要戰勝黑暗,這並不帶有慘絕人寰的禍患意思。希臘對各家學說都不排斥,卻未必採納;對這拜火教的奇怪想法也同樣是馬耳東風,聽聽罷了。在希臘文化薰陶下剛發芽的基督教,可能也曾風聞這種預言。但拜火教徒心目中的神聖,對基督徒卻是南橘北枳,意義大不相同。這與其說是會錯意,不如說是‘焚毀世界’的負面意義對人類更有吸引力。即使不談宗教,今日電影、電玩、小說,一樣常用世界性大毀滅為主題,只不過媒介換成彗星隕石、火山海嘯、外星人攻擊、邪神復活、生化危機、機械征服人類、喪屍佔領地球,想像力層出不窮,但真正核心終歸是老生常談的末日論。

怎麼消極性的破壞反而膾炙人口?用粗淺的看法,人對未來本來就有恐懼感,所以一個末日預言對傳教有利,人會比較願意順從教會的帶領。類似今天的媒體宣傳,一個萬劫不復的地球未來,會讓大家減少資源濫用、降低污染、致力環保。雖然有點行銷手段,但只要目的正當,這種危言聳聽的傳播本身倒無所謂好壞。

但是要造成危言聳聽,也要先滿足人類的知性好奇——新聞報導連鎖強烈地震,核子武器的威脅,科學證明的抗藥性細菌,專家分析的人口爆炸問題,電腦模擬的溫室效應等等。理性上站不住腳的末日論,大家只會當成杞人憂天。啟示錄其實是把大家最熟悉不過的‘戰爭、飢荒、瘟疫、死亡’全部列入末日毀滅的過程,只是加強嚴重性,又與數字配合,讓聽眾讀者感覺確實有此可能。這其中也加上了萬事有始有終的觀點:舊約聖經對七日天地創造的形容,與末世審判毀滅重疊,等於是前後呼應;這是很能被希臘邏輯思維接受的理論,也是當代其他宗教比較欠缺的一種哲學。換言之,末日已經超過普遍的賞善罰惡論,而是鋪陳整個世界由生到死的起承轉合。

然而這只是粗淺的看法。信徒對於末日除了驚慌顫慄之外,還有一部分心理補償的因素。用今日末日科幻電影為例,大家都聯想自己是那些‘世界全毀我獨活’的俊男美女英雄人物,絕不會想像自己是來不及被埋葬的路人甲、路人乙。這是潛意識中一種自負:死的都是無關緊要的人,我很重要,我當然會活下來。基督教徒在讀啟示錄時,同樣下意識地認為自己會經歷整段災變,但還是會活到最後,苦盡甘來,穿上聖潔的白衣,親自被神歡迎到天國。更坦白地說,末日觀之中潛藏人類的私心:世界這麼大,我們其實對不認識的人根本毫不在乎,整個世界滅亡了也是他們倒霉;至於平常和我們作對的人,最好在末日都死的淒慘,才顯得神很公義。

初世紀教會有這種補償心態,倒也情有可原。那時教會被逼迫,信徒被關被砍被陷害被焚燒被獅子咬死,假若一樣要到死後神才審判,這種‘挨打不還手’的應對方法有什麼用?神既有能力醫病趕鬼,怎麼不給大家來個‘現世報’,懲罰那些殘暴無道的人?今日我們回顧歷史,知道這些人並非無意義犧牲,但是當時信徒恐怕只認為‘我活在煉獄中’。假若神不替他們伸冤,教會這麼多人豈不都白死了?

同樣是受排擠,猶太教徒倒沒有求神毀滅眾生,因為他們從不懷疑自己是神的選民,自也不需要神再降災證明自己的重要性。對於巴比倫亡猶大、耶路撒冷聖殿毀滅,他們會相信是神懲罰他們信仰不專一;對於希臘軍閥、羅馬帝國的壓迫,他們會自己起義,組織奮銳黨;對於二次亡國,他們會認為是自己選擇的路不對,不值得怨天尤人。人類的歷史幾乎都在追求永生不朽,但是回教是與猶太教拉關係,基督教是把各民族轉化成‘屬靈的以色列人’才能得到神肯定;只有猶太人堅決相信自己的不朽。更重要的是,即使個體死亡,神也也不會讓整個民族消失,所以無論跌倒多少次,仍會繼續存活。

真正自信的人,不需要貶人抬己以求心理平衡。真正自信的人,不需要否定世界以求自我安慰。

猶太人會珍惜世界的知識資產,基督教卻把不合乎‘真理’的古人著作銷毀;猶太人會經商貿易致富,基督教卻努力建修道院與世隔絕;猶太人會問‘人命何價’,基督教卻盼望世界末日速速來臨。平心而論,基督教的根基畢竟沒有猶太教深,也因此患得患失的心情比猶太教徒強烈。公元999年12月31日,教堂擠滿人群,焦慮的等待午夜來臨,還是說明了當時基督徒對千禧末日的驚慌情緒。若說猶太教是一炬烈火,這時的基督教相較之下只算一支熒燭,足以個人照明,卻無法及遠;足以給人心靈寧靜,卻無法進一步帶來社會安定。

羅馬的午夜彌撒過了,鐘聲也預告新年來臨。小老百姓驚慌的心情終於放鬆,開始接受教皇的祝福。表面上一切恢復正常,實際上潛伏的問題才開始浮現。簡單說:許多人原先以為舊世界要過去,新天地要來到,這時‘落差’心境簡直低潮到極點,只是不想表露在別人面前而已。有些‘預言家’尚認為耶穌升天大約是公元30年,所以千年計算還差一點;可惜第二次還是期望落空,大家仍舊面對殘山剩水。這下子不只是專家顏面掃地,連天主教的權威都受否定。

公元1035年,西班牙的基督教國王們打破了幾世紀的宗教均勢,開始襲擊回教地區。公元1054年,希臘東正教與天主教正式分家。公元1075年,教皇與神聖羅馬帝國發生敘任權鬥爭。公元1088年,意大利北方波隆納成立今日歐洲最古老的大學(英國牛津1096年成立,法國巴黎大學則要到1160年成立)。公元1098年,傳統修道院一些人士在法國Cîteaux建立新修道院,意味雙方涇渭分明。乍看之下這五件事沒什麼關聯,實際上整個基督教的國度已經開始瓦解:西班牙南征,代表他們做戰不想等教會人士下旨許可;東正教自立門戶,表示他們不再維持‘教會合一’的假象;敘任權糾紛,表示地方不願成為教皇的政治傀儡;大學的成立,表示有識之士不認為教會有授業解惑的本事;新修道院的出現,表示大家‘沉者自沉,浮者自浮’,沒有天主教的帶領,自己也可以去尋找神。

或者說,沒有天主教的帶領,大家可能還比較不盲目。千年之際,歐洲基督徒相信聖經教導,未必相信天主教的引導;要不是查理曼大帝去幫忙鎮壓意大利局勢,這時候羅馬還有沒有教皇也很難說;偏偏教皇得勢後,仍然不顧本分,反倒在政治上多管閒事。各地教會貪污腐敗的現象更嚴重;五世紀為了避禍而各處設的本尼狄克修道院,到後來幾乎都成為貴族的‘政治監獄’,買賣聖職是司空見慣,修道院裡金屋藏嬌的也很尋常。公元十世紀初已經有一次修道院改革,但是不到兩百年,藏污納垢的問題又再次令人心灰意冷。天主教沒有清理門戶,只叫信徒乖乖接受訓誨,乖乖奉獻。到這千禧年,民眾實際上對教會並不支持,只是看在末日份上不想遭天打雷劈;等到末日盼望落空,信心動搖時,安靜的綿羊們終於開始騷動了。

種瓜得瓜,只是收割時間距離播種太久了,教會也從未覺得自己行為不檢,更不認為政策有失。假若吸煙一次就咳得死去活來,有誰會上癮到肺部受損?假若手被火灼傷要兩年才感覺得到,誰會知道要縮手減低傷害?天主教幾百年來奠定歐洲基礎,卻也讓歐洲停駐不前;它把耶穌的恩典帶給野蠻人,卻也使信徒對教會萬念俱灰。更壞的是:它安於現狀,安逸到墮落,連作姦犯科的都可以包容;狼羊同飼的後果,就是教會失去‘出淤泥而不染’的意義。聖職人員與一般人半斤八兩,甚至更污穢,那大家又何必敬重他們?德國古典詩人Friedrich Hölderlin曾寫:“會讓人間變成地獄的原因,正是人類試圖使它變為個人天堂。”

威望失去,天主教沒立刻檢討,反而還設法引開民眾注意力,以為掩人耳目就可以改善問題。公元1095年,在教皇一聲令下,巴勒斯坦流奶與蜜的牧場農場,竟成了戰場墳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