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March 17, 2011

脅迫:從憤怒到絕望



耶戶的中興大約維持了一百年,傳五代到他玄孫,正值國勢強大,東方的亞述卻也同時在睡獅覺醒。當時的亞述王普勒(Tiglath-Pileser III)可算是那一代的成吉思汗,連亞述自己的史料也稱他是‘血和雷的締造者’。普勒上台前,亞述剛發生多次大規模內亂,國力水平明顯下降,地方總督拒絕服從中央,附屬國紛紛獨立,巴比倫地區的部落還常侵擾邊境,更有北方強國切斷通往伊朗、土耳其和敘利亞的商路,讓亞述的經濟大受打擊。普勒奪得尼尼微的政權之後,立刻實施幾項重要改革:第一就是削減官員權力,而實施的方法就是多劃省份(當時一塊伊拉克大小的王國已經分成80省,後來波斯沿用這種管制妙方,整個中東劃成一百五十幾省);第二是允許平民直接向國王上書,以監視各級官僚;第三是組織政府常備軍,促使無地可耕的人紛紛加入軍隊(騎兵和戰車兵還是由亞述人擔任,非亞述人只能充當步兵),不過普勒還利用擴充的人才來增設工兵,也因此亞述在攻城的技術方面比當代各國高明,這在軍事上算是重要進步。

更正確地說,亞述已經存在了一千多年,到了普勒才總算創制出一直夢寐以求的軍事武力。當然,他首先要做的就是懾服先前的附屬國,然後大軍直指巴比倫;波斯灣一帶全部佔領後,又打擊北方,掃蕩至源頭;接下來才對敘利亞和以色列開弓。

不過這樣動兵,對亞述可是勞民傷財。普勒在這一點做得比較土匪,和納粹德國有得比:他總是用威逼的方式讓小國臣服,不想被滅的就乖乖繳上保護費。收了巨額‘消災費’,亞述就更有本錢擴增自己的軍力,以後反而對小國脅迫更甚。這種下流行徑,果然讓亞述在短短幾年內,烏雲重新籠罩整個兩河流域,然後對以色列也不例外——若不肯繳錢,撒瑪利亞城的居民就等著亞述的大軍來到吧!

為了該不該納貢,北國以色列起了很大的紛爭,朝中也分為主和與主戰兩黨,一黨傾向付錢給亞述,一黨主張就算耗光國庫增強防衛,也絕不給亞述一毛錢。

這是個關係生死的外交問題,兩黨既然談不攏,接下來便是一連串快得可怕的行刺。耶戶王朝(主戰派)斷線了,上位者(主和派)坐不到一個月又被弒,接任的國王拒絕向亞述納貢,怕主和派另外擁城自立,甚至把那些城都屠殺殆盡。亞述沒收到贖金,大隊兵馬真的攻進巴勒斯坦,要以色列自己叩頭認輸,心想自己投鞭斷流,當代其他國家沒有不聞風喪膽的。沒想到以色列居然不吃這套,反而選擇開戰。這等‘自殺’行徑,普勒上台以來可還沒見過。

1775年3月23日,蘇格蘭裔美國人Patrick Henry,在維吉尼亞州議會上演講最後一句:“不自由,毋寧死。”他極力呼籲十三州的人民:“我們的請願受到輕侮,我們的抗議招致了新的暴力,我們的哀求被人置之不理,我們被人輕蔑地一腳從御座前踢開。事到如今,我們再也不能沉迷於虛無縹緲的和平希望之中了。希望已不能存在!假如我們想得到自由,假如我們要拯救我們長久以來奮鬥珍存的權利,假如我們不願徹底捨棄長期從事的生活,假如我們曾經發誓‘不取得最後勝利決不放棄’,也如此為神的光榮而爭戰的話,那麼,我們必須戰鬥!我再重複一遍,必須戰鬥!”

這番話激勵了多少美國人參與獨立革命,但是比他們早兩千五百多年前,以色列人面對強敵,卻也是如此堅決反抗。其實以色列和亞述的頭一場戰爭,有許多方面對猶太人很不利:亞述在戰事上累積經驗,更因為帝國龐大,補給隊早已訓練有素;再加上工兵的設立,不但拓寬主要幹道,方便行軍,更大量製造了前所未有的行天車投石機破城槌甩石部隊等等(許多軍事技術都有石刻為證),也難怪它當時對各附庸國發動閃電攻勢,所向披靡,無人能擋。

可是也正因為對手實力太強,使得以色列人發揮了以往罕見的團結精神。

* * * * *

單者易折,眾則難摧。當年的戰事,舊約聖經上只有一言畢之,後代史學家也是幾句話草草帶過,似乎這是歷史上無足輕重的小戰役。然而仔細分析,以色列的戰力遠不及亞述,卻在王國北界,就是大馬士革南方,和亞述大軍抗衡幾個月之久。這幾個月的奮戰,對以色列而言實在是備嘗艱苦,對亞述而言更是有損顏面,到後來甚至大軍有招架不住、逃兵不斷的跡象。久攻不下,轉眼冬季將至,普勒也急了,萬一其他歸順的附庸國又趁機叛變,豈不是前功盡棄?他趕快另調一支軍隊,從敘利亞北方沿地中海南下,勢如破竹闖入黎巴嫩,以便對以色列左右夾攻。見此光景,以色列王自然知道,傾全國之力尚且只能對付一邊的敵軍,那麼再打下去亦無勝算,只好向富豪大戶搜刮,用十五噸白銀向亞述求和。

一場怒髮衝冠、義憤填膺的民族抗爭,居然是如此收尾?讀的人恐怕都會覺得不是滋味,可是走在理想和現實之間,做人就是這麼無奈。不止如此,按照亞述的記錄,兩國談和那年是公元前742年,對照舊約聖經的歷史,當時的以色列王也在那年逝世。或許這場戰爭廝殺得難分難解,竟讓國王心力交瘁,終於到油盡燈枯的地步,以至於和約簽完不久就撒手歸天,由兒子繼位。

但是戰爭所留下的後遺症還很多,尤其是大筆的‘賠償金’,簡直是把以色列國洗劫一空,以後的政府又怎麼撐下去?

這或許是為什麼繼位的兒子第二年就被暗殺。國家窘困,財主還被政府勒索銀子,許多人鐵定會怪罪前任國王,先耗資戰爭,然後又耗資向人稱臣;不過‘禍首’已經入土,只好拿兒子討公道。人性醜惡面看不盡,見多也麻木了,毋庸贅言。然而暗殺國王,財政問題還是沒辦法解決,新上任的領導人更不願向撒瑪利亞的居民多課稅(尤其是曾助他一臂之力的財團,所謂‘兔子不吃窩邊草’),那要怎麼保持政府營運,怎麼向亞述呈繳歲貢?

不知是哪個缺德的人(也可能是被幕後指使)在此時提議,何不擄掠南國猶大的國庫,送禮自用兩相宜?此言一出,以色列新政府立刻叫好,也不管南北兩國‘本是同根生’、‘五百年前是一家’云云,反正可以解決當前急務,理智道義全部拋到九霄雲外了。只是與亞述交戰後,士氣仍然低靡,要打猶大未必有勝算,還是聯合亞蘭一同出兵,頂多是和盟軍分紅,總不至於做賠本生意。(注:有另一種解釋說,當年亞蘭和以色列都想擺脫亞述的鐵掌,唯獨猶大不附和,因而對抗亞述的同盟國群起攻之。這也有可能,不過以後來戰爭的發展判斷,亞述真正的目標只有以色列,並不包括亞蘭。何況外交上的口是心非、反覆無常,遠比不上金銀財寶有說服力;當真要出兵,多半還是私心為重。)

政治如下棋對弈,偏偏有不少搞政治的人不諳此道,只想一步,算不到下一步;短視近利,不知後患無窮。以色列一想到有錢可搶,就奮不顧身地大開殺戒——根據歷代志記載,南國猶大曾經一天之內折兵十二萬,許多將領都戰死了,連國王自己的太子也犧牲了,還有許多被以色列軍擄為奴隸;非利士和以東也趁火打劫,順便對猶大擄掠一番。猶大王求助無門,只得用耶路撒冷皇宮和聖殿存放的黃金,向亞述求救。奸猾的普勒大概早知會如此,但是黃金收了,亞述大軍仍是好整以暇地在首都尼尼微待命;又等了一年,猶大真的已經無力回天,而以色列和亞蘭也開始互相猜忌時,普勒才發動精兵,開始剿滅巴勒斯坦的內部動亂。

由於有上次頭痛的經驗,普勒這回乾脆採用迂迴戰術,直接沿地中海進攻以色列。軍隊在腓尼基地區充分補給後,就跨入耶斯列平原,以‘圍魏救趙’的方式侵襲撒瑪利亞。平原戰是亞述所擅長的(第一次和以色列交戰是在戈蘭高地,普勒或許認為地勢不利,未能充分展示軍力),可是這次以色列仍是絲毫不退縮膽怯,頑強抵抗之下,亞述竟也佔不到便宜。普勒原先想速戰速決,眼見這裡僵持不下,於是分一部分兵力跨過迦密山脈,從西邊偷襲撒瑪利亞;然而以色列在這橫向的商道上,也守得滴水不進。亞述軍隊席捲地中海沿岸十五公里的地域,卻沒有幾個值得搶奪的小城鎮,到最後實在熬不下去,全部軍隊一齊往南,到非利士境內大肆掠奪(古代戰爭中,搶奪是提升士氣的重要法門,雖然補給不至匱乏,士兵若搶不到錢和女人,勢必軍心渙散,領兵者也無法再接再厲,百戰百勝)。

學了兩次乖,翌年春季普勒又引兵攻以色列。這回不走小徑,直取中路。以色列北方幾層邊防重鎮,都一一被亞述擊破焚燒;過了加利利海,兩軍卻在平原的古戰場上,再次難分勝負,雙方都死傷異常慘重(這地方從此成為希伯來文中的‘修羅場’,希臘文譯為‘哈米吉多頓’Armaggedon,也引申為末日善惡對決的大毀滅)。雙方軍隊實力懸殊,但以色列民是為自己家園背水一戰,而亞述畢竟家鄉遠在天邊,思鄉情切的士兵本來就不想躺在別人的土地上,何況是腥臭的戰場上;亞述王苦撐一陣子,終於還是放棄撒瑪利亞,改進攻約旦河東無人防守的地區。最後統計,亞述佔領的土地不少,只是沒有獲得決定性勝利,終究是功虧一簣。

第三年,普勒再回到巴勒斯坦時,這次他不先向以色列下手,而是對亞蘭的大馬士革動兵。亞蘭可沒有以色列難纏,要大軍對付實是殺雞用牛刀;不過普勒的目的並不是要嚴懲敘利亞,而是要在大馬士革建立一個靠近以色列,可進攻退守的基地。當然,城內的人一些留下供應軍隊,其他都作為奴隸遷往亞述。偏偏人算不如天算,他準備工作就緒,接下來開始和以色列義軍對陣時,亞述帝國內的巴比倫地區卻出現叛軍,形勢危急,真要氣死亞述王也。這一來,以色列也不用攻了,約旦河邊的戰車戰馬,只好又無功而返,大馬士革的基地修建,自也全屬白費(後來猶大王到這基地想朝見普勒,親謝救命之恩;人沒見到,他還是拼命諂媚亞述,甚至仿製一座祭壇在聖殿裡使用)。

平心而論,以色列和亞述的戰爭,雖然贏得僥倖,倒也不可小覷;和古代許多戰爭相比,實在令人難以置信。就像1939年蘇聯和芬蘭交戰,或許只是二次世界大戰的一小幕,可是蘇聯軍力是芬蘭三倍,飛機是二十倍,坦克兩百倍;六個月苦戰,最後居然芬蘭七萬多人傷亡,蘇聯三十二萬人陣亡,連蘇聯坦克都大半被毀,芬蘭人的勇敢從此在歷史上不可磨滅。以色列和亞述軍力比較,甚至要比芬蘭對蘇聯的狀況更惡劣,然而普勒王前後十年竟然還攻不下以色列。

不過‘勇敢’是從其他人的角度來看;對以色列人自己,這次的戰爭讓他們多年忍受飢餓流亡,眼睜睜地看親生骨肉曝屍荒野,看鄉鄰摯友血肉橫飛;縱算戰爭結束會鬆一口氣,但是這真的是勝利麼?假若結局是普勒王死在巴勒斯坦,亞述帝國向以色列賠不是,或是兩國簽約互不犯界,那麼死傷再多也不枉然。可惜事實並非如此,三年來的浴血奮戰,只得了個不了了之的結局,人民心裡又怎能平衡?

我們並不是怕血流淚流,只恨一切血淚盡皆白流。

矛盾的情結,使垂傾的國家再度政變。那年,以色列國王被刺,由一位既非將軍也非國戚的人繼位(亞述的版本,是派人刺死主戰派的國王,再扶立一個沒有異心的傀儡來執掌撒瑪利亞。究竟真相如何,無從考證)。這位國王叫何細亞(Hoshea),為了不再連年兵荒,首先五年是乖乖地納貢。公元前727年,普勒逝世,何細亞猜想亞述此時必定群龍無首,眾子奪位,於是決定不再繼續臣服亞述,更聯合埃及,同時從附庸國中脫隊。可是他猜錯了,普勒死前早已授命由兒子繼任,亞述根本沒有突發狀況,一個月內就加冕新王,然後對以色列發動十餘年來第三次戰爭。

然而以色列蕞爾小國,曾經讓普勒這個天縱之將萬般棘手,現在還是讓新任皇帝焦頭爛額。這一戰,又是三年難分勝負。亞述新王剛上台就碰釘子,當然連冬天也不顧,全力開火;只是明明以色列早已彈盡糧絕,寸步難行,卻無論如何不肯投降,讓這亞述皇帝欲做不成,欲罷不能,到後來甚至因為急於強攻撒瑪利亞,遭到以色列反擊,在一月的寒風中客死異鄉。亞述並沒有因此對迦南地死心,留在尼尼微的攝政王繼任後,終於在大軍壓境的威勢下,攻取撒瑪利亞,夷平以色列(何細亞下落不明,可能已和敵軍同歸於盡)。

懦弱,是對是錯?抗爭,是好是壞?三任敵國皇帝,三次壯烈戰役;倘若後代歷史學家認為這是小事一樁,當時的亞述王可沒這麼想。為了永遠不要再面對如此可畏的敵人,他下令將所有以色列國的人民全部強遷到亞述內地,再由巴比倫等其他省份遷移人來安置以色列。當日被迫強遷的以色列民,只剩下兩萬多人。

關於這悲慘的命運,有說是因為拜偶像離棄神,有說是淫亂奢侈醉酒,有說是缺乏公義憐憫,只有史書還保留一點來龍去脈,可是短短幾行字,道不出崮中辛酸。

公元前722年,北國亡。

No com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