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November 6, 2011

寂夜:我們究竟在等誰?


公元前4年,希律因難纏的疾病去世。雖然恨他的人很多,他在位期間猶太人卻從來沒有暴動過。政治是很現實的學問。希律草菅人命,卻也懂得興修水道、設築路、開闢良港,發展巴勒斯坦的民生;他徵稅要錢過分,卻也知道要鼓勵礦業、鑄造業,甚至猶太壟斷死海瀝青的市場(當時造船業防水必用);他不喜歡宗教人士,卻也派遣法利賽人建造以色列先祖的祖墳,又重修聖殿,給人民做點‘善行’補償(今日聖殿山遺留的哭牆,其實是希律時代建造的)。種種工作,證明希律實在是‘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姦雄’,既有暴君嗜殺的鐵腕,也有長治久安的眼光。即使有再多的人憎惡希律,他的政績還是很值得看。

不過希律一死,猶太行省又立刻出風波。有自稱是彌賽亞,號召無數百姓對抗羅馬/希律家的統治。那時駐守敘利亞的羅馬將軍聽到消息,迅即點兵南下,平定耶路撒冷的動亂,之後十架釘死了兩千個參與的猶太人。對羅馬人而言,沒有連家屬一齊處死已經很仁慈了;可是猶太人卻認為羅馬殘忍無道,後來還發起全國共同抵制羅馬貨品的事。

皇帝奧古斯都也許了解猶太人對希律有多反感,但希律從未有對羅馬不利的舉動,所以羅馬依照往例,還是要讓希律的兒子繼任——不過希律似乎對自己的孩子們不怎麼信任,遺囑稍微動手腳:一個兒子亞基老(Herod Archelaus)做猶太、撒瑪利亞、以土買的王;另一個兒子安提帕(Herod Antipas)做加利利和約旦河東的王;第三個兒子則是做戈蘭巴珊、和大馬士革以南整塊地的王。說是‘王’,真正的名稱卻降了一級,算是‘種族統治者’而已。

亞基老和他父親一樣兇暴,偏偏又沒有父親的政治手段,剛上台就殺人民三千,使耶路撒冷一直不得安寧;之後兩年又有自稱是彌賽亞,亞基老掃蕩亂民後,更是變本加厲地殘害猶太各政黨。相反地,安提帕治理的加利利一帶卻開始蓬勃進步。之前加利利沒有太多的文化建設,所以安提帕引進的希臘文藝建築,一般老百姓還以為這是猶太文明的一部分。安提帕比起哥哥亞基老懂得節制,除了後來殺過施洗約翰之外,整個社會倒還算穩定,也因此有些人為避免暴君屠殺,乾脆從猶太逃到加利利一帶定居。留在猶太一帶的,則分為主和派與主戰派。

主戰派就是後來的奮銳黨,多半是偏激分子;他們的成員有很多是從原先的法利賽、撒都該、艾塞尼人而來,畢竟大家有共同的敵人。主和派倒比較明理,他們聯署上書羅馬皇帝,陳述亞基老的暴行。對羅馬而言,希律家只是一顆棋子,本來就不值得眷戀;何況猶太人一直間歇性暴動,正證明亞基老治理無方,理當換人。皇帝奧古斯都接到聯署,立刻下令將亞基老終生貶謫到法國的小地方,猶太行省則由羅馬自己任命總督來管。

可是主戰派仍不接受羅馬的管轄。或者說,只要不是猶太人自己做王,他們一定反對;縱算是猶太人當王,只要與他們政見不合,他們仍要反對。公元6年,羅馬的新總督才剛接管耶路撒冷,立刻發生奮銳黨的動亂,而民眾起義的導火線卻是當年的人口普查。【注:羅馬的人口普查與大希律王逝世其實相隔十年,新約聖經的福音書記載有誤。】

其實當年的人口普查並不是什麼好事,雖然普查結果多少會影響州郡界線、社會福利、經濟建設、司法要職等等,但是羅馬政府最主要的目的還是以人丁計稅,以人口徵兵。猶太行省的人一向很會逃稅逃兵,所以羅馬政府才大費周章地做普查;否則這麼麻煩的事,搞得人民不便,官員慪氣,何苦呢?後來由於這次的民眾起義,羅馬不再做普查,只僱用當地稅吏(往往也是黑幫)按人頭討債。

但這並不代表猶太人造反的動機單純。當時起義的首領也是個自稱彌賽亞的人。他用羅馬會強加稅收為引,號召了許多義士,還為了拉攏宗教人士,宣稱猶太地方只需要有神,不需要有王。只可惜他欲速不達,結果跟隨的人不夠團結,這次起義仍是以卵擊石。而羅馬‘新官上任三把火’,更是不留餘地斬除可疑人物。革命失敗,民眾的怒火反而越煽越炙。從公元7-70年,羅馬共有十五任總督(包括本丟·彼拉多,以後會提到),幾乎都是被貶官到這裡鎮壓民眾,甚至有一年不到就因事故而卸任的。至於巴勒斯坦的猶太人,在許多煽動者的鼓勵之下,還是接二連三地向羅馬軍兵宣戰。

* * * * *

新約的使徒行傳記載法利賽人迦瑪列(Gamaliel)說過,當時已經有太多的彌賽亞,根本不必為這些人操心。假若神真的差遣彌賽亞來到世上,法利賽人豈能干涉?假若不是神差遣的,而是凡人自大,那麼最後注定會失敗,又何必要法利賽人多此一舉?

這是很明智的觀點,也是很消極的反抗。當時法利賽人見到這麼多民族‘救星’挺身而出,反而感到不安,因為每個彌賽亞出現,多半要帶來羅馬人更血腥的嚴懲,所以法利賽人才會徹底否定彌賽亞。換言之,這是為了避免全身遭受感染,所以自己先切除‘惡性腫瘤’。

然而,猶太人是真的對彌賽亞絕望了麼?身為法利賽人教師的迦瑪列知道,大家並不是不希望看到拯救,而是不想再失望。讓我們痛苦的往往不是別人,而是我們自己。

南宋辛棄疾的《稼軒詞》唱道:“千古江山,英雄無覓。”以色列地從士師時代到南北兩國滅亡,迦南地有優秀的領導人,也有差勁的國王;任憑大衛英明,幾百年來不肖子孫還是時時可見。之後猶太地被外族統治,巴比倫、波斯、希臘、羅馬對它的影響也是有正有負。正確來講,古今中外任何時地,都可能有堯舜禹湯的賢君,也都可能出現桀紂幽厲之輩。除非每一代掌權人總是具備政治智慧、軍事才幹、民眾魅力、以及對天下蒼生的慈懷,否則一般人所渴望的‘仁君’‘王道’‘烏托邦’永遠不長久。

問題是,既然理想達不到,很多人寧可退而求其次,熟悉的就是好。‘正統’這兩字往往賦予許多人神聖的使命感,也造就了許多歷史的哀嘆。假如猶太人認命了,不再繼續抵制外族,那麼對‘彌賽亞’的期盼也會徹底消失;但猶太人偏不認命,偏要寄望大衛的子孫繼承王位,結果等到的只有失敗的彌賽亞。何況一個真正了解羅馬根基有多深的人,絕不可能輕易挑戰它的前線戰士;相反地,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井底之蛙,才會意氣用事地拿性命開玩笑;而一群盲目無從的百姓,也會跟著這些‘彌賽亞’一齊送死。

年輕人有熱忱並不是壞事,但是自認是受天命指示救世界的,幾乎都抱持幻想式的自我完美主義。這種人的‘彌賽亞情結’,其實和亞歷山大自詡為的心理相去無幾,而常犯的錯誤也很類似:第一、容易高估自己能力,甚至無中生有地以為真正潛力到必要時才會發出來。因為他們的極度自信,許多人可能被說服,甚至他們自己會相信自己的謊言。第二、既然自己受天命,那麼所做的決定也不可能出錯;別人持疑,只因為不了解自己是‘孤傲的天才’。更危險的是,這種人往往相信,他們在千鈞一髮之際還可以挽回局勢;之前的錯誤只是餌,全為了要展示最後一步睿智的抉擇,所以一時受挫也不足為患。第三,喜歡獨享特權,社會的規則秩序加不到他們身上。有時這種‘我行我素’的舉動還會吸引民眾,認為他們的確是天之驕子,尤其是他們傲視敵人的態度,足以讓己方人馬心折。換言之,惹人厭的高姿態,一旦出現在‘聖人’的身上,幾乎都可以被原諒。

當然,有‘彌賽亞情結’的並非只是民族英雄之類,後代許多異端邪教的宗主,甚至今日華爾街投資巨頭,矽谷的科技新貴,各國政黨的首腦幹部,很多其實都抱著扭曲的宏願要拯救靈魂、力挽狂瀾、轉虧為盈、開發明日無限能源等等。而人類也一次又一次地失望,直到對政府、對宗教、對金融業、對科技所承諾的天堂,再也無法信任了。

漫畫家吳淼的作品中有一段說:“因為短暫才會想要不朽,因為卑微才會想要權力,因為軟弱才會整天叫嚷著:‘我們要掌握自己的命運,我們要改變自己的命運。’命運是什麼?你所能夠改變的和你無法改變的,你所能夠選擇的和你無法選擇的,都是命運。人們認為,對抗命運、征服命運,才是強大的表現,結果到頭來無非是自尋煩惱。”

說實話,以色列這個民族算是很可憐。其他許多古老民族滅亡後和入侵民族融合,絲毫不覺痛苦;猶太人卻是代代傳承,連掙扎吶喊、傷痕血淚都沉重地永遠背負下去,這條路也永遠步履闌珊地走不到盡頭。也許當時的猶太人真認為神有意要讓他們恢復王國,只是必須自己先去克服困難,神才會大施拯救。也許他們這時的憧憬,已經不是大衛時代的國際主導權,也不是所羅門時代的黃金傳說,更不是先知時代的烈火神蹟,或被擄歸回時,蕭條中重建的決心。歷史太遠了,記憶也模糊了,大家所認得的,只有馬加比王朝以來的苟延殘喘。雖然當時耶路撒冷一直勾心鬥角,總也比任人宰割的羅馬統治值得自我認同。懷舊的老人收拾破碎的記憶,苦笑一下,繼續等待。

荒誕派戲劇家Samuel Beckett的名作《等待戈多》(En attendant Godot‎)中,兩個人在路旁枯樹邊打發時間,等待一個他們不認識,名叫戈多的人。他們對這人一無所知,甚至不知是否真有此人,而到了全劇結束,戈多也從未出現,顯然等待是徒勞,等候的人也懷疑他們的等待是否毫無意義。但他們仍無法釋懷,要走卻不能,要等卻又不懂,為什麼要在這‘被神拋棄’的鬼地方等待。兩人不斷吵架又和好,又拙劣地想辦法打發難熬的時間,討論各種荒誕的事,最後等待延期到明天,而第二天兩人卻又重新無奈地等待。如此原地打轉、無果而終。雖可笑,也可悲。

猶太人也在苦苦等待,也在懷疑自己的等待是否毫無意義。在幾百年寂靜的漫漫長夜裡,他們也迷惘過,甚至恐懼過,自己究竟在做什麼?假若‘彌賽亞’根本是自己無法實現的幻覺,那麼自己的存在究竟有什麼意義?等待,是錯了麼?

不,等待並沒有錯;錯的是等待的地方。自我推銷的‘救世主’正出現在人口密集的地方,舌燦蓮花的‘濟世者’正徘徊在萬民景仰的場所,招搖撞騙的‘真先知’正遊走於財源廣進的去處,盲人瞎馬的‘教法師’正指導祭司貴族如何對羅馬官僚八面玲瓏,蹉跎歲月的‘經學家’正向不諳世事的學生們傳授陳腔濫調,半路出家的‘革命者’正向血氣方剛的年輕人鼓吹愛國,不可一世的‘百戰王’正領著烏合之眾進攻羅馬巡邏隊。等待的人很多,卻只排隊在別人等過的地方繼續等,而等到的,也只是大家‘英雄所見略同’的明星人物。

因為彌賽亞終歸是來了,他也將會改變整個世界——只是那時大部分猶太人還不知道而已。
                    一些牧羊人夜間露宿在野地裡,照看羊群。
                    主的一個天使出現在他們面前,主的榮光照耀在他們的周圍,牧羊人都非常驚恐。
                    天使對他們說:“不要害怕,我給你們帶來了好消息。這個消息也將給普天下的人們帶來極大的喜悅。
                    因為今天在大衛城裡你們的救世主誕生了,他就是主基督。
                    你們在馬槽裡將發現有個用布包著的嬰兒躺在那裡,那就是給你們的記號。”
                    突然,一隊天兵和天使一起出現,他們齊聲稱頌道:
                                        “榮耀歸于至高無上的上帝,
                                        和平賜給在地上他所喜愛的人們。”
                    然後天使離開他們,返回了天上。牧羊人互相說道:“我們去看看主告訴我們已經發生的事情吧。”
                    於是,這些牧羊人急急忙忙趕到了那裡,找到了馬利亞約瑟,也看見了躺在馬槽裡的嬰兒。
                                                                                                    ——路加福音,約公元75年所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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