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August 30, 2010

國殤:多難是否興邦?(一)


有人說那是個沒有國王的時代,所以內憂外患不斷。有人說那是個天怒人怨的時代,所以災殃戰禍連年。總之,約書亞死後,以色列民失去了目標,除了迦勒繼續帶領猶大支派追擊非利士人,其他人都已經厭倦戰爭,甚至和迦南當地人協定互不侵犯、和睦相處。

然而和平兩字,並非一廂情願就可獲得,迦南七族失去家園,忍辱負重伺機報復的並非沒有,而附近還有其他強者,正等待以色列人和迦南人兩敗俱傷後,來個漁翁得利。在巴勒斯坦定居的以色列人,所以願與各族和平共處,一方面是自己初嘗田園安逸的日子,鬆懈了,不過另一個問題,約書亞是政治軍事外交兼備的人才,但是就像當年約瑟一般,過度聰明反而找不到繼承人,最後連像樣的接棒一個都沒選就離世了。沒有他,以色列人等於失去戰鬥力,這一點任何敵人都看得見。更嚴重的是,當時在曠野中紮營各支派緊鄰,行進時也首尾相應,現下進了迦南就少了唇齒相依的鄰舍,獨自守衛家園真有如孤軍奮戰,若是敵人趁虛而來,自己又如何抵擋?而其他支派又有誰喜歡拋下田產去保護別人?真的有危險,難道要登高呼救無人理會?

也就是說,在邊境與異族謀和是不得已的妥協,但是這實在是下下策。寫《君主論》的馬基維利(Niccolò Machiavelli)曾說,決不能為了避免戰爭而讓混亂滋長,因為到頭來戰爭避不了,反而因拖延而讓處境更不利。這道理其實很淺顯,只是做不做得到,往往因人力時地而限,宋朝積弱又要向人稱臣納歲銀,亡國不過是時間而已,相同地,以色列人的和平政策,最後也讓敵人鐵車踐踏自己土地,甚至連收割打穀都要躲著不讓敵人發現,以免辛苦栽種的成果全部被搶走。

這樣的歷史讀起來有點窩囊,但是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無力回天的宋朝出現過楊家將、狄青、宗澤、岳飛、韓世忠、辛棄疾、虞允文等人,還有其他七俠五義,梁山泊百八好漢等英雄傳說,後代武俠小說幾乎都以北宋南宋為歷史背景,這也算是種尋求正義的心理情結。以色列民在那時代面對外族的威脅,板蕩中也有疾風知勁草的英雄人物,他們被後代統稱為‘士師’。

士師(shoftim שופטים)這詞在其他語言沒有同義字,在歐洲一般翻譯為‘法官’,不過士師所做的卻又不是法官的工作,真正曾經掌管民事訴訟的只有女先知底波拉(Deborah)和最後一位士師撒母耳(Samuel),而這兩人也和約書亞一樣是以法蓮人,這點後面再談。正確地說,士師是戰時統帥軍隊而已,他們多半不是民意擁戴而出任領導,職位也非世襲,(但也不排除兒子想當繼位人而大肆殘殺),他們出自不同支派,有的像史記中的刺客(以笏),有的像北歐神話的狂戰士(參孫),有山賊流寇的頭目(耶弗他),也有以少勝多的將才(基甸),不過還有一半只是地方性領袖,連敵人是誰都沒記載,這或許是郭公夏五,羊皮失傳,也可能是事蹟和其他士師比對,相形見拙,更可能的是沒有重要戰役,民間的口傳歷史就不會特別記得。其實能在歷史上留名的不可能是泛泛之輩,縱算沒有豐功偉業,也不可否定他們對當代人民的貢獻。

但不管是誰成為士師,不管勝利多少次,讀舊約聖經的士師記卻不時感受到令人沮喪的抑鬱氣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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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今日以色列多方受敵,士師時代也不乏敵人。第一位士師俄陀聶是迦勒的女婿,自然是分地在最南方的猶大支派人,但是當時侵犯的卻是北邊的亞蘭人,這些並不是亞伯拉罕的近親,而是青銅文明崩壞後取代而起的新勢力。這新勢力崛起不久,平定敘利亞之後第一個就盯上巴勒斯坦,群龍無首的以色列人不過是一盤散沙,何足懼也?他們卻沒料到,約書亞和迦勒那一代走了,但老虎的孩子還是嗜血的,俄陀聶從巴勒斯坦南方號召民眾,痛擊入侵八年的亞蘭人,根基尚淺的新勢力迅速瓦解了,北方各支派也重獲自由。

可是獲得自由的不只是以色列,其他感受到亞蘭威脅的國家如釋重負,幾年整頓兵馬後又直指約旦河東各郡縣,攻打理由不外乎是:你的神說這是你的地,我的神說是我的地,明天早上八點戰場見。

這就是混亂時代的最大癥結,舊敵殲滅了新敵又來,前門拒虎後門進狼,沒有君王的以色列畢竟是各支派獨善其身,就算俄陀聶也不能長久防衛北方而放任猶大地區近在咫尺的非利士人不管,正如孫子兵法說的:備前則後寡,備後則前寡,備左則右寡,備右則左寡,無所不備,則無所不寡。既然防護困難,每次遇到強敵還是得退讓三分禮數周到。這一回是東邊來的摩押人,佔領約旦河一帶長達十八年之久,以色列百姓派人送禮給摩押王,使節是左撇子以笏,身上藏劍在右腿,想是覲見敵國國王前要繳下左腰的佩劍,送完禮,以笏稱有機密告知,國王不疑有他,結果一劍斃命,之後許多摩押人連逃回家鄉都沒機會,約旦河渡口前就被砍死萬人。

以笏行刺成功,固然是摩押王太沒戒心,但是送禮送了十八年,以色列也差不多到山窮水盡了,才會有刺客鋌而走險。更重要的是,個人英雄的出現,代表他們勇氣可嘉能力可佩,也代表他們號召力不足,以笏之後還有底波拉,由於是女性,要召集民兵對付復仇雪恥的迦南人居然要經過一個無膽的將軍。再後來還有耶弗他,由於是妓女的孩子被人瞧不起,他成了山寨王後,河東的以色列民因亞們人侵犯甚烈,不得已而求他這人所不齒的叛逆分子當元帥。最後更有出名的力士參孫,為一己私慾多次被非利士女子勾引,卻也獨自殺了幾千非利士人,最後雙眼被剜,壯烈死在非利士地,勉強算是為以色列民出力。

這些人說是領導,不如說是英雄適逢多難之秋,號召力有限,自也無法領導得讓人心服口服,他們的存在應驗了“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一語,但這句話只針對個人主義,倒是扭曲了韓非子原本更貼切的一句:“宰相必起於州部,猛將必發於卒伍。”法家思想,有能力的人是從不斷提拔而勝重任,是從一次一次的證實自我得到社會肯定,其他無視團體離經叛道的人才再出色,也絕非法家推崇的英雄。尤其是後期的士師,為了渴望被人認同,他們可以表現英勇頑強、自我犧牲的精神,但受到關注後卻太好張揚個性,結果自我中心的英雄主義和社會團體格格不入,像耶弗他,打敗亞們人後刀尖反而轉向自己以色列人,一時殺了四萬多人,像參孫,自恃天生神力,一向不拜託人,直到死後他親戚才幫他收屍,如此悲劇收場實在和‘領導’兩字扯不上邊。一個人無論多優秀,也不能獨自完成所有,若要成大事,還是得透過組織合作,如果個人溝通能力不行,更難和別人互動。另一方面,自己愛表現,是不是真的對全以色列有幫助?很多狀況不得已,團體組織要放下雙方的矛盾來遏制外敵凌辱,可是那並不代表整個社會同意諒解個人英雄的作為。

其實一個社會也有它放不下拋不開的遊戲規則,說是墨守成規食古不化,不如說是維持社會運轉的備用準則。以色列人進迦南地是由以法蓮支派的約書亞帶領,儘管約書亞逝世多年,一般國家大事仍是以法蓮人處理,甚至連敬神的一切,包括約櫃會幕祭壇,都在以法蓮境內的示羅(雖然是利未人經管),久而久之,民眾有重大問題都要請示以法蓮人,軍事外交也不例外。這對以法蓮人自己會造成兩種截然不同的轉變:一是先天下之憂而憂,萬民生死是自己重責大任,而群眾不能領會的摩西律法也是自己督導要務,因此士師當中先後有底波拉和撒母耳,兩個真正擔任人民司法官的以法蓮人。另一轉變卻是自我膨脹,(這種通常不是前一類人物),指揮其他支派多了就狂妄起來,反認為重要抉擇若不先向以法蓮人報備就是違背神旨意擅自行事,有兩次別的支派士師為了打鐵趁熱,不及請示就先斬後奏突襲敵人,結果明明對抗外侮已經大獲全勝,以法蓮人居然還來興師問罪,實在當眾損人。

一位士師若與社會背道而馳,勢必走向決裂,但過度遵從規則,完全沒有個人,也很難產生自動自主的意願去對抗敵人,或者臨敵之際不曉變通,反而糟糕。這兩者間能取得平衡的領導少之又少,基甸就是一位。他剛出山的第一件事就是毀了外邦神巴力的祭壇,村人發現後要治死他,有一半是拜偶像執迷不悟,也有一半是怕統治的米甸人知道後會大開殺戒,不過這次幸虧有基甸他父親說出明理話,若巴力有能,他怎不自己找基甸算賬?言下之意也是,若米甸人敢來,難道我們就怕了?

語重心長,其實多少人在米甸人統治下早就積怨已久,一語驚醒夢中人,許多百姓紛紛集結,準備起義,這是賭上民族尊嚴的一戰,基甸毀巴力祭壇的事被傳開,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卻也加強了他的號召力,召集的號角響起,立刻有三萬多人依附。米甸人獲得情報,即刻增派兵力,連盟友亞瑪力人和東方人(散佈阿拉伯沙漠到波斯灣之間的其他民族)也一併到來,斬草除根的計劃勢在必得。乍看之下處境對基甸不利,其實正中下懷,駐紮的盟軍越多,就越分不出敵我。鶡冠子曰:一葉蔽目,不見太山,兩豆塞耳,不聞雷霆。結果基甸挑了不到百分之一的人數,深夜在敵營四周放聲作響,敵人一聽以為四面楚歌,在眼不見耳不聞的黑暗混亂中自相殘殺,以色列民九成九的軍力尚未出動,等到天亮敵軍折損殆半後再進場收拾殘局,可謂得來全不費工夫。

贏得漂亮的一役,偏偏以法蓮人要來質問,作戰前怎麼沒先通知,是不是翅膀硬了,看不起總帥以法蓮人?基甸其實也知道,不按規則行事,後果難料,所以明明米甸人從東路來,他卻不像以笏直接在東邊約旦河阻截,反而把敵頭目趕往南方的以法蓮山地,讓他們繞路渡河,還特地叫人傳喚以法蓮人追擊,事後被問,他也安排了一個自貶身份的角色,‘誠懇’地說:你們以法蓮人連米甸兩個王都擒殺了,我們所做的如何能和你們相比?戰場上鬥智後還得在官場上鬥智,不過這個金色下臺階果然讓以法蓮人滿意,就此了事。

經此事後,以色列人對基甸可是死心塌地的佩服,甚至大家還願意擁戴他為王。倘若基甸真的接受,其實對全國來說也無不可,可能歷史還會歸結他是開國明君。但是規則仍舊是規則,而寫規則的以法蓮人又不希望以色列人立王,說好聽是杜絕以色列民學外邦立王而離棄神,說難聽是山中無虎,猴子當大王,以色列百姓若有自己的國王,還需要聽以法蓮人的話嗎?

身於一個虛偽的社會,處事始終要按本子,做人就是這麼無奈。

有人說那是個沒有國王的時代,所以內憂外患不斷,但是真有立王的機會,又因禮法傳統的束縛而作罷。多難的國度,已經被外族侵犯了一個半世紀,可惜紛擾歲月不休,它的苦難還沒完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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