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August 7, 2010

士氣:凱旋夢滅孰之過?



按照起先的劇本,以色列人出埃及後會從巴勒斯坦西南角進入應許美地,但即使是奴隸應該也聽說了曾讓法老頭痛的海盜,現在正以迦南為根據地死灰復燃,換言之,要進巴勒斯坦就要和這群驍勇善戰的海洋民族較量。為了不影響民心,摩西從各支派選出精英,共十二人,派他們先去探地。

刺探敵情的做法,古今中外大同小異。《孫子兵法》說:明君賢將,所以動而勝人,成功出於眾者,先知也。先知者,不可取於鬼神,不可象於事,不可驗於度,必取於人,知敵之情者也。古埃及泱泱帝國,自有獨到的耳目情報網,而摩西受過埃及教育,當然也清楚事先蒐集政軍資料的重要性。他特別叮嚀探子詳細觀察人民多寡,守衛強弱,土壤貧沃,城牆有無,樹林有否,其實就是在盤算如何佈陣,如何行軍,如何進攻,如何取敵人物資為補給。為要取信於民,他還叫這十二人盡可能帶當地農作物回來。

四十天後,探地的十二人終於歸隊,還帶了一串葡萄兩人合扛回來,可是十二人當中只有兩人說迦南可攻,其他的堅稱敵人高若巨人,城牆堅不可破,結果以色列民一聽,全都嚇哭了。那天反對摩西的聲浪太大,摩西亞倫居然要向他們下跪求民眾冷靜,而說迦南可攻的兩人,約書亞迦勒,也直陳勝利並非不可能,千萬不可長人志氣滅己威風。可是瘋狂的暴民聽不下去,甚至要用石頭打死一群領導人,這時神也發怒了,既然這群人不想求勝,那就流浪西奈半島,死在曠野吧!以色列人這下暗叫倒霉,趕快向摩西賠不是,說願意征戰,摩西卻回答,勉強作戰是毫無勝算可言,但民眾還是私自發兵,最後仍是鍛羽而歸,以色列人因此漂泊曠野四十寒暑。

這劇本扭轉得令人錯愕,為何摩西用心良苦栽培的,卻是不成材的一代?為何十二支派百萬民眾,願意相信摩西的卻寥寥無幾?過紅海的咤叱風雲,何時變得胆若鼷鼠?還是這些人只是趨炎附勢,想要不勞而獲地進巴勒斯坦,潛藏的怕事心理,終究要浮現表面?

迦南地到底可攻不可,其實全看士氣。《左傳》中曹劌論戰說,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以色列人過了紅海又不是第一次面對敵人,當日若是偷襲搶攻,讓非利士人措手不及,勝算其實很大,而他們若以靠海的非利士地(今天的加薩走廊)為基礎輾轉攻破其他民族,平定迦南也是指日可待。但是一時膽怯,第二次要攻已是力不從心,臨時強自振奮的士氣,加上無人領導,等於去送死而已,何況先前面對的是沙漠的游擊兵馬,摩西帶隊時尚且險勝,現在到了迦南邊境,曠野攻防的那套在此根本不管用,帶頭既不出面,私自開戰實是兇多吉少。不過這裡也可看到,摩西為領袖卻非獨攬大權,百姓喪志時可以群起攻之,百姓懊惱時亦可違令出兵,身為神的代言人,他的作風算是很低調,偏偏他肩上的重擔,是幾百萬個吃軟不吃硬的民眾,好言好語不聽從,態度強硬反使屈服,也因此每次都是有人斃命的‘神蹟’才讓民眾暫時閉嘴。

作為一個教師,摩西的表現可圈可點,作為一個領導,摩西倒有點不稱職。因為探地不利,交戰失敗的這個下場,摩西其實比任何人都早預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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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們認為以色列擁有無堅不摧的軍事力量,實際上這觀念始於1967年的六日戰爭。猶太人謹守安息日(週六),當時周遭的埃及、約旦、敘利亞計劃在以色列開始守安息日之前發動三面合擊,(其他回教地區如伊拉克沙烏地阿拉伯摩洛哥阿爾及利亞、利比亞、突尼西亞、蘇丹、巴勒斯坦解放組織也各遣兵力),以色列安息日過後全面反擊,當時以色列只五萬軍兵,就算全民總動員也不足敵軍五十多萬人的一半,居然六日之內大勝,(而且傷亡損失只有敵方的百分之一),舉世震驚,從此鄰國不敢再犯,中東局勢因而改寫。

不過這是近代史,出埃及當年以色列人雖然為數眾多,可還不是其他民族的對手。青銅末期的巴勒斯坦人已開始做鐵兵刃,平原戰也使用鐵馬車,浪居曠野的以色列民物資不如人,經驗不如人,士氣更不在話下,胡亂攻擊只是以卵擊石,非以智取勝不可。

那麼,相信勝利在望的人,是智是愚?

十二探子中只有兩人說出兵可行,攻地可成,但這兩人的身世背景卻相差懸殊。先說約書亞,根據舊約聖經歷代志的族譜,約書亞的祖父是出埃及當時以法蓮支派的首領,(以法蓮是約瑟的次子,但雅各曾預言次子將來要在長子之上,後來約瑟的兩個兒子各成支派,在埃及四百年間人口大增,以法蓮也成為最重要支派之一)。差遣探子時,摩西賜他名為約書亞,可見並非首次認識這個支派元老的孫子,而賜名可能也為了避免其他十一人因名字猜測他的身份,反而表面上大獻殷勤,背地裡大扯後腿,畢竟世上人多,能生在顯要家族的少,對世襲制度下的貴公子,一般人嫉妒冷落的心理屢見不鮮。不過世襲本身並不能決定一個人的成敗,有人靠祖先餘蔭樂得納涼,也有人為了不讓先祖聲明蒙垢而力爭上游,約書亞應算是能力加努力的一型,他以後的發展也大有先祖約瑟的才智膽識,世襲不世襲,都不影響後人對他的評價。

再說迦勒,他是猶大支派的代表,然而若仔細讀,舊約聖經曾三次提到‘基尼洗族耶孚尼的兒子迦勒’,什麼意思?基尼洗族是西亞閃族之一,當時若非游牧民族,大該也是寄居埃及的奴隸,也就是說,迦勒本人並不是以色列人,而是和這些以色列人一起過紅海,一起走曠野。任何民族都很本位主義,古代更常認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要能接受一個不同宗族的人,甚至派他作支派的代表,顯示猶大支派確有宰相度量,(後來猶大支派還會陸續有其他民族的人加入,此處不必細表。)可是對迦勒本人而言,既然跟隨以色列人出埃及,就是帶著破釜沉舟的決心離開自己家族,生死成敗都押在以色列民的未來,沒有退路了。所以他會比其他探子更渴望速戰速決,早日進迦南。

一個高官後代,一個外來人丁,其他十人背景想必也介於兩種之間,至於這些人報稱敵人難克,確實如此,並非虛構,天下人想法不可能盡然相同,有人凡事謹慎,不願輕舉妄動,有人在意家小,只怕殃及妻兒,有人帶過衛兵,深明實力懸殊,倘若他們真的只報佳訊,也等於是下屬昧著良心回覆上司想聽的答案,既然不實話實說,那又何必去探地?打開天窗真誠對話,何罪之有?

問題不在答案,問題在回答的方式。一個作為間諜的基本要務是,機密只能呈給自己上司,就算他人威逼利誘套交情,也決不能洩密,古今細作這方面理應相同。換言之,當時十二探子回營,應該只向摩西報告,絕不可擅自外傳情報,那為什麼一夜之間全以色列百姓都會知道?況且真有機密洩漏,探子也應該三緘其口,讓領導向群眾發言,但以當時的民眾反應判斷,這些探子並沒有住口,甚至還明顯地和暴民站在同一線上。

會演變成事態焦灼,有兩個可能性。第一可能性較簡單,能被選去探地的,就像中狀元一般,立刻成為族中紅人,回營後必有多人爭相阿諛,搶問迦南地所見所聞,一個探子頓時輕飄飄起來,舌頭也鬆懈了,甚至還會誇大其詞,什麼‘敵若巨人,我如螻蟻’的形容也搬出來唬聽眾,反正他們沒見過,再怎麼怪力亂神也會信。

第二可能性,恐怕事前已經串通好,藉機會發動民反,仔細想,假若這時摩西亞倫死了,利未人失勢,各支派長老大概也腦袋不保,那接下來獲益最多的是誰?自然是現下民眾最信任的領導人才,也就是這班探子嘛。如此猜測是聳人聽聞,但絕非不可能,至少接下來在曠野中還會發生幾次,而若非他們早有異心,加上有人撐腰(家族中自會有人覬覦長老之位),事情也不至發展得如此快,當然,要十個人一起叛變是有難度,但是只要清楚十人中那個自大,那個懦弱,那個可欺,那個心直口快,那個欠自己人情,就算只一兩人有這等心思,也闖得出禍來,歷史上記載成王敗寇,最後只會把謀反篡位的探子說是英明睿智,發動政變避免百姓枉死,摩西成了冤魂,奸雄倒成了英雄。

權勢、權弒,比比皆是。

讀歷史常會有盲點,因為記載過於簡化,看見過去能知道發生何事,卻很難體會踏過那段歷史的,也是活生生的人,一樣有理想情感目標抉擇,他們所作所為,也並非全無私心。約書亞和迦勒各有所願,十個探子各有所求,摩西本人又何嘗不是?走曠野時摩西年事已高,固然也想看見這應許之地,但最放不下的可能是帶領百姓功虧一簣,還未到巴勒斯坦就出師未捷身先死。其實他也知道這些人民仍然太弱太嫩,經不起考驗,又容易被煽動,因為基本上暴民的心理,是在有人丟第一顆石頭後,大家也爭先恐後地打死目標,但是若沒有人丟石頭,大群人卻沒有一個敢挺身而出率先發難。這樣的群眾就算到了迦南,是否能服從軍令佔領全地?而摩西死後又是否會恢復一盤散沙,再次被外族人奴役?答案可想而知,但是當日差遣十二人探地,摩西他並沒有質疑民眾的心理準備不夠,甚或他自己也潛意識地希望能趕快完成使命,功成身退,這份越扛越重的擔子,能在有生之年卸下最好。可惜事與願違,求好心切,反而離目標更遠,擔子沒能早點卸下,反而到死也未曾踏入迦南地。

或許,那日摩西向眾百姓下跪時,心裡責怪的並非報惡訊的十人,而是責怪自己。他沒有向全民眾陳述己見,反而是約書亞和迦勒努力地在暴民的怒濤駭浪前作中流砥柱。無聲的摩西,因為心痛到無法開口了,因為心死到站不起來了,因為夢想和現實已被扭曲,放眼望去,除了肇事的人民,什麼也沒有了。

歷史最後並沒有選擇叛方,清末政治文史家陳澹然寫過:不謀萬世者,不足謀一時;不謀全局者,不足謀一域。短視的人,就算上戲台最後也要黯然收場。叛變的人若推翻了摩西和其他領導人,仍是自毀長城,沒有了摩西的牧羊杖,沒有了西奈山下的誡命,沒有了維持秩序的長老們,他們這些奪權的又算什麼?單獨有能力號召萬眾,是否有辦法徹底行憲?單獨有野心鬥垮上位者,是否有本事去挑戰非利士人?登上了夢寐以求的寶座,難道只為了和百萬人一齊步履蹣跚,一齊曝屍荒野,一齊被歷史遺忘?

現實環境無時無刻地教導人,有人故意翹課了,最後什麼也學不到。以色列百姓因一時誤信人言而膽怯,結果二度犯錯,先是被人利用,後則戰爭失利,誤導他們的探子可能是立時死在眾人面前,他們這些被誤導的人卻要年復一年地流浪,值得嗎?事不經不懂,理不點不透,從奴隸生活獲得自由,即是擁有人生選擇權,不過一個錯誤的抉擇可能要一輩子承擔後果,他們可承受得起?的確,後來會有人懷念在埃及吃穿不愁的生活,這些人說穿了只是不願上課,不願接受再教育。

矽谷著名的投資創業者Guy Kawasaki曾說:一個頂尖的軟體工程師可以做得比十個平庸的還多,但是再棒的工程師也需要時間,才能並不會取代設計和測試的費時計劃,要作上品不可能不花時間,而今日匆忙的文化往往使人欲速不達。軟體姑且如此,建國大業豈不更耗時?以色列民此時離開埃及不過兩年,縱算是摩西的諄諄教誨也不可能讓一個落後他人的民族立時進步到頂天立地的水準,更正確地說,人到了某個年紀以上很難再改變認知習慣,也疲於接受新的制度文化,量子力學被發現時,許多當代物理學家居然公然罵為擲骰子的謬論,曾有無名氏感嘆說,科學的發展,第一代嗤笑,第二代抨擊,第三代視之為理所當然。再聰明的人也會受潛在心理影響而拒絕真理,何況公元前一千多年民智未開的以色列人?他們接下來露宿荒漠,直到這一代全部淘汰,新一代才進入巴勒斯坦,只因為原先這群‘硬頸項’的悖逆一代,根本無心成就創始巨業,也無福消受應許之地。

但是那天在上課的,除了全以色列民,也包括摩西本人。摩西所學到的,是再一次認清自我,因為江山代有才人起,縱算百萬人民不成器,仍然出現了兩個能人,(雖然其中只有一個是以色列人可以繼承重責大任),縱算自己無法帶領民眾進迦南,他們仍然會達到目的地,怕什麼?急進,有害無利,畢竟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以色列人若能走到終點,是誰挑這份重擔都無所謂,對長遠的歷史來說,自己是何等微不足道,但微不足道又如何?一生無愧,夠了。

數載之後,約書亞已經帶領新一代攻下約旦河東,這時士氣重振如箭在弦,面對彼岸的迦南地也不再畏縮。摩西知道是時候隱退了,他給民眾的理由似嫌牽強,但到最後一刻他仍不忘叮嚀百姓對神專一,勿灰心喪志,因為神的旨意是長遠的,命不長的人看不到結果。對摩西而言,他活得夠久,也預見得到以色列人在迦南地生根的一日,天有眼,人有壽,從動盪的埃及到坎坷的征途,偉大的劇本已到尾聲,自己是演員是觀眾,何必在意?他留下了祝福,獨自登上高山,目睹整個巴勒斯坦後,一笑而瞑。

曠野的足跡,又再次悄悄隨風吹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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