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August 15, 2010

闇黑:兵者詭道


美國南北戰爭前黑奴有一首民謠,詞為:
河水深么,
我家在約旦對岸,
河水深么,
主啊,我要過河到營地去。
後世基督徒總是把進迦南比喻為歸天家,人生如長途跋涉,能走到終點,心情的激動筆墨難書。不過對當時以色列人而言,曠野路的艱辛還比不上進迦南的攻城陷陣困難,戰場上你死我活,根本沒有餘地喘息,更休談建設家園的理想,而且勝的一方依然有折損,鰥寡孤獨廢疾者,在所難免,敗的一方更是家毀人亡,身首異處,不論後代如何美化,成大業者沒有不是雙手染血,踏著堆積的屍體大步向前。這就是戰爭的醜陋,一個慘無人性的黑暗面。

也因此天下軍師都有同一類不擇手段、麻木不仁的性格,因為有感情的人會怕犧牲部下,也容易中激將法、行婦人之仁。或就另一觀點而言,戰爭令人瘋狂,士卒殺戮如禽獸,軍師若不用冷峻的理智來保護內心,小則隨波逐流喪失自我,大則全軍覆沒身敗名裂。

舊約聖經約書亞記,去頭除尾,中間的戰事記載實可和三十六計相呼應,和之前摩西帶領的記載,最大的不同在於雙方都用計。以色列人攻巴勒斯坦,第一場戰爭前就派探子入耶利哥(Jericho),但是耶利哥人也立刻搜城,甚至探子出城還在郊外躲藏三天,表示追查人並非庸輩,而後以色列人七天圍城,卻是前六日毫無動靜,到第七日才總攻擊,而攻擊之際城牆倒塌,可能是地震,但也難保不是內應所為。接下來攻艾城(Ai),探子說幾千人可攻,結果攻城失敗,三十多人喪生,說是以色列人魯莽,不如說對方使反間計提供錯誤情報,因為第二次攻城約書亞調虎離山引走艾城兵力,在後方偷襲者居然還要三萬人,表示真正問題不在大意而在情報。再來爾虞我詐,附近的基遍人(Gibeon)佯稱遠道而來,願與以色列人交好,還使苦肉計出示發霉的乾糧和磨壞的衣履,然而以色列人願意和基遍人結盟,目的也在於遠交近攻,後來才知道基遍不過在附近,結盟實無軍事價值,反而讓臨近城郭因基遍的投誠,可以名正言順聯軍討剿以色列人。

如此種種,可看出當時戰爭絕不簡單,而領兵的約書亞也幾乎要有瑜亮之智,梟雄之能。在約旦河西以色列人擊敗三十一個王,除了基遍之外全部屠城,這有部分是猶太教認為留人留患,將來反而會被這些迦南人導入歧途,但也有很大部分是兵法,屠城會讓其他地方聞風喪膽,甚至不戰而降,而且難民會轉投附近城主,消耗糧食又增加社會亂象,對攻方百益無一害。聲討以色列‘入侵’的五個王,戰敗後約書亞叫將領腳踩在他們頭上,殺了之後又掛在樹上示眾,說是攻無不克,卻活像蠻夷野人的作為,約書亞自己倒沒去踹一腳,因為他很清楚他在做什麼,有文化的人入侵,大概要外交禮貢高峰會議,結果燃燒的士氣一冷卻就難再加油,‘蠻族’入侵可就沒有這種問題,不論是斬來使誅婦孺焚農田掠金庫,沒有共通的文化標準就不必先禮後兵,甚至可以在敵人猶豫之際發動閃電攻勢連下數城。後來羅馬鐵騎、阿拉伯鋼刀、歐洲刺槍砲彈,也不時扮豬吃老虎,充當蠻夷趁火打劫。

這樣的歷史對一個國家是英武悍勇,對一個宗教卻並不光彩,(除非像回教激進分子以殺盡不信者為己任)。這可能是為何約書亞一直努力向百姓證明,他所行的一切也是出於神指示,和摩西並無不同,不論是約旦河分開讓人民走進迦南地,或是在河西守逾越節,甚至是奉勸人民謹遵摩西律法,都不斷在暗示,約書亞的確是摩西的傳人。

畢竟在群眾眼中摩西是光明無瑕,而現下領兵的軍師約書亞卻不能不黑暗。

* * * * *

大部分考古學家認為耶利哥戰役根本不存在,因為耶利哥雖然建於八千年前,又曾有高大的雙層厚岩牆,在公元前十四世紀應該已經被滅,而殲滅它的就是埃及帝國。喜克索斯人當年自立為法老,過了百年後失勢,曾以耶利哥為根據和埃及人對峙,後來被埃及攻陷,焚城的灰燼佔地層三尺,可能埃及下禁令,耶利哥幾百年都沒有重建城牆,在埃及新王朝時期,迦南地最大的城壘應算是西邊沿海的碉堡,(這些城輾轉被海盜佔領),和北邊加利利的夏瑣(Hazor)米吉多(Meggido),(幾百年後這兩城也被約書亞攻陷)。耶利哥沒落後,巴勒斯坦受到游牧民族侵襲,有一百一十九城主聯署向埃及帝國求助,耶利哥卻沒列在內,代表這幾世紀來耶利哥已成了乏人問津的小農村。

不過我個人認為耶利哥臨約旦河,又有泉流灌溉農田,不發展實在可惜,埃及帝國強大時沒人敢建城牆,埃及逐漸衰微後自有人開工,城牆是農業文明的基本屏障,既然帝國無力保衛,難道地方人士要坐以待斃?雖然如此,當時城牆大概不佳,幾世紀來有錢人該會定居有城牆的地方,只沒錢人留在耶利哥,資金不足,大概草草搭建在荒廢的遺跡上,算是有牆心安吧。

也就是說,以色列人當時面對的耶利哥,並不是高聳懾人的天險,而是最前線被犧牲的金絲雀,對城內居民而言,看到城外百萬駐紮,早就嚇慌了,對約書亞而言,這是河西第一戰,許勝不許敗,而對迦南其他城主而言,正可用耶利哥判斷敵人虛實。只是,他們萬萬想不到耶利哥會敗得這麼慘,而且全城被屠無人倖免,表示這些新來的游牧民族是有目的而為,絕不可大意。

這就是為什麼艾城戰役會有突變狀況。

艾城其實不是小城,至少在雅各時代就有重要性,到約書亞時代反而要比耶利哥城大,耶利哥戰役沒寫殺多少人,艾城破後卻寫光城內就殺了萬餘人,可能因為耶利哥人口相形見微,不足論矣。然而第一次攻艾城失敗,軍心重挫,又要如何補救?有人會向軍兵說是輕敵,有人會指是天時變地利錯人不和,約書亞做的倒有點可怕:他告訴百姓,是有人攻耶利哥城犯罪,私自貪贓,導致這次戰役失敗。究竟是誰?開始抽籤,抽到猶大支派,再抽籤,抽到某家某族,最後抽出一個人叫亞干。約書亞婉言勸他不要在神面前隱瞞,亞干在眾目睽睽下終於招架不住而承認藏私,其他人也由他住處搜出金銀衣物,約書亞立刻翻臉,厲聲責備亞干為何犯罪連累眾人,結果亞干和家人連帶牛羊全部被石頭活活打死。

想深一層,攻破耶利哥當時私藏金銀的,怎麼可能只有一人?但是殺雞儆猴,卻可立即奏效,其他貪贓的人看到亞干的死狀,誰敢再承認,然而為了彌補‘我等同罪’的理虧,以後戰爭一定更盡心,甚至下次戰役會偷偷把先前贓物繳回來,以免性命之憂。軍紀不可失,但是要鍛練士兵守法,刑罰不可不嚴,羅馬能成為帝國,必先讓士卒訓練有素,不服軍令者鞭打,陣前逃兵還抓回來釘十架處死,羅馬軍事家Flavius Vegetius寫道,很少人天生勇敢,但訓練和強制紀律卻可讓大多數人剛毅。約書亞已經身在戰場,沒時間嚴教了,只有用連坐法懲治被告,用心理戰術讓軍兵守紀律。甚至,會第一個抽籤到猶大支派可能也不偶然,流浪曠野的以色列人現在編為軍隊,總帶幾分烏合之眾、各自為戰的態度,甚至是否全部信服約書亞也難說,十二支派中猶大人數最多,若能第一個讓猶大支派聽話,其他的就更容易管束,否則一盤散沙,如何攻迦南地?

這裡看到的約書亞,實有一流軍師的變通能力,戰役失利,反而給他機會練兵,只是手段之狠真令人不寒而慄。若只為了艾城之失,死的不過三十幾人,何須大驚小怪?他大可安慰一頓,叫下次出戰別莽撞,也可以痛責探子情報有誤,導致失手,他卻沒有如此,反而用殺人手法,一來讓眾人警惕,二來掩飾真正敗因,三來確保公庫金銀,四來整頓軍紀,五來鞏固勢力,從那次事件後約書亞未嘗戰敗過,這點連深思熟慮的人也不見得計算準確,他卻能當機立斷,果然是虎父無犬子,約瑟的後人亦非泛泛之輩。

話說回來,一般對約書亞生平最記得事蹟,除了耶利哥之戰,就是日月停止的神蹟。舊約聖經的記載:“當神將亞摩利人交付以色列人的日子,約書亞就禱告神,在以色列人眼前說:日頭阿,你要停在基遍;月亮阿,你要止在亞雅崙谷。於是日頭停留,月亮止住...不急速下落,約有一日之久。在這日以前,這日以後,神聽人的禱告,沒有像這日的。”按今日科學觀點,日月停止就是地球停止自轉,地上所有事物豈不都要因離心力飛向太空?

其實謎底就在這段記載中。基遍在耶路撒冷西北約十公里,亞雅崙谷又在哪裡?有人認為是以黎交界一個古代城鎮,不過這說法大概難採信,連艾城附近的基遍都不熟悉,怎能知道幾百里外的城鎮?另一可能,按今日阿拉伯文,基遍叫Al-Gib,當地山谷叫'Emeq Ayyalon,也就是說,亞雅崙谷即是基遍的所在地。換言之,交戰當天,日月都同時在天空中,若再把‘一日’解為晝夜的光暗,那到底是什麼現象,會讓未沉的太陽變暗再變亮?

答對了,就是日蝕

這觀點並不新,起碼中世紀神學家就曾認為有此可能,只欠證據而已。今日天文學精準,可判斷西元前1131年九月三十日18:04曾有日全蝕,中心在北緯31.5度東經34.3度,可說是橫貫死海到加薩走廊,周遭百里也看得到。雖然日蝕並非罕見,要在同一地點看到可能一生幾次,也可能畢生無望。若是當日在基遍戰場上發生日蝕,上一次發生(包括日偏蝕或日環蝕)可要西元前兩千年以上,而下一次又要到西元前357年。後世文官未曾見過日蝕,自是無法確記,但是當日戰場上,五王聯軍先是被以色列人擊敗,後又見到莫名異兆,一驚非小,真要兵敗如山倒,而後這些王還躲到山洞,不是躲在自己城牆後,恐是因天象不吉,神明動怒,不知回家能否避禍。還有,當日以色列人由東向西攻擊,黃昏之前要追擊敵人反而日光刺眼難見,這突如其來的黑暗卻忽然讓他們看清敵踪,也因而殺敵無數,大獲全勝。

這樣說來,其實當日勝利根本不在乎約書亞?那也未必,古代見到日蝕不嚇到的大概不多,一次波斯的瑪代人和土耳其的呂底亞人交戰適逢日蝕,雙方大驚之下立即停戰和好。以色列人那天雖然已戰勝,但見到天地昏暗是否也六神無主?若不是約書亞立刻認為這是神賜良機,還大聲禱告求日月停止,他旗下萬軍是否也要像迦南人一般落荒而逃?顯然,一個軍師的鎮靜可以影響士氣,同樣是沒見過日蝕,約書亞能處變不驚,民眾才能大膽攻擊,就算只是幾分鐘的黑暗,也不能自亂陣腳。

約書亞雖然一生與黑暗契機甚多,但是他所扮演的,卻是當時以色列民最需要的領導,他不是摩西,但是他的工作也不是摩西所擅長的。孟子曰: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但是所謂‘得道’又是什麼?天意在冥冥之中,有時光有時暗,就像晝夜循環各有其用,人的長才也是在最適合用的時機展現,倘若時勢最需要的是闇黑的軍事人才,順天意的就是‘得道’。以色列人能攻占巴勒斯坦,約書亞的貢獻絕不亞於摩西。

不過舊約聖經約書亞記當中還有另一個謎,當年攻打的迦南七族分別是:迦南人、赫人、希未人、比利洗人、革迦撒人、亞摩利人、耶布斯人。是否遺忘了什麼?

答案是最令人頭痛的海盜:非利士人。其實到約書亞逝世迦南地都還未全部收復,因為整個巴勒斯坦被兩邊夾擊,過約旦河向西攻的是以色列人,而從地中海向東攻的是非利士人,以色列人分到半壁江山多一點,西南方的加薩走廊和西北方的推羅西頓(今天黎巴嫩境內)仍是非利士人的境界。為此,約書亞分地給以色列民時特別把兩個最大的支派分在非利士地南北,北邊是人數次多的但支派,南邊是人數最多的猶大支派,而剩下的以色列全國由以法蓮支派居中策應。

這做法暫時可行,不過頭痛未除,約書亞之後又無人繼位領導,接下來的長期抗戰關係存亡,以色列民要如何對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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