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October 31, 2012

征塵:走上不歸路(三)


美國海軍中將Arthur K. Cebrowski曾寫過:“以歷史而論,戰勝者學到的反不如戰敗者多。”十二世紀初的回教地區,眼見耶路撒冷被十字軍佔領,顏面盡失,自我檢討的心情也無可厚非。當時許多中東國王都還標榜自己是穆罕默德親屬幾代;世襲之下,皇室積弱已是眾所皆知。偏偏突厥人戰敗,敘利亞、巴勒斯坦等地國王也沒能力對抗基督教入侵,埃及是國王年幼,大權旁落,波斯自突厥佔領後經濟一直未見好轉,阿拉伯半島是蝸行牛步,北非也沒興趣破壞與歐洲的貿易關係,所以到最後回教地區統治者都是吃糧不管事,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根本舉不起手來撲滅十字軍。好吧,他們不反擊,大家求人不如求己,乾脆自己想辦法。

可惜要如何改進回教世界,大家又莫衷一是;有人認為歐洲成功是因遠交近攻,所以也想如法炮製;有人認為十字軍戰術有獨到之處,所以必須先學習別人的優點,加以改良;有人認為天主教帶頭號召是重點,所以也要用宗教呼籲大家參與聖戰;有則認為十字軍勝利,在於東羅馬撐腰,所以若不先剷除中東各地奄奄一息的政權,還談什麼對抗十字軍?接下來幾十年,突厥人不斷失勢,中東各地打自己旗號救民於水火的,倒不可小覷。問題是,不同意見只造就黨派嚴重分歧:敘利亞地帶是努力與十字軍建交學習;高加索地區是努力打游擊戰;阿拉伯沙漠是把基督徒強制趕走,把教堂改建為清真寺;埃及與耶路撒冷王國的外交關係很朝三暮四,打仗幾個月又和好,和好沒幾週又宣戰;剩下的小老百姓要自己組織軍隊,絕非短時間辦得到,而就算辦到了,恐怕也還不是十字軍的對手。

換言之,意見分歧加上權力中空,使十字軍地區稍微喘口氣,支撐了將近五十年都尚未棋逢敵手。到頭來真正有能力扳倒十字軍的,仍舊是已經靠近權力核心的人。

古今中外,當官的法則不盡相同。中國當官要講關係,西方當官要有好聲譽,但是中東卻不時有宰相明目張膽取代國王的舉動,舊約聖經與大食帝國的歷史不談,連民俗故事中也有爬到高位之後推翻上司的人。中東地區可能認為‘不可力爭則以智取’,似乎這樣破壞秩序沒什麼不對,只要做得到,就不必論善惡。2011年‘阿拉伯之春’,埃及是政治未見改善的其中一國,然而放眼千年前的回教地區,政治最動盪的仍算埃及:十二世紀的埃及國王年幼,許多大臣爭著做攝政王,軍隊內訌也司空見慣。再者,埃及是魚米之鄉,十字軍的物資供應這時仍仰賴歐洲船運,十分不便,所以對鄰近的埃及自然有興趣。其實不只耶路撒冷,連突厥人、敘利亞、北非、麥加、甚至南葉門,大家都很清楚,這時最不安定的地方,就是最能改變歷史的地方——誰控制埃及,誰就掌管中東。【注:今日埃及除了蘇伊士運河,經濟已無昔時重要性;這句評語倒可省略。】

在這種環境下,薩拉丁出現了。薩拉丁是庫爾德人(今伊拉克北方民族),原在一個敘利亞的突厥軍閥手下辦事。一次被派到埃及幫忙協助政黨風波,薩拉丁竟擅自接受埃及的弱冠國王封為將軍,讓自己本來老闆氣得暴跳如雷,卻又不敢阻止,免得敘利亞與埃及關係弄僵。之後薩拉丁地位節節高升,也曾有人派刺客對付這個‘不速之客’,卻屢次被薩拉丁先發制人地肅清,連帶其他有威脅的政敵都一齊砍了。公元1174年埃及國王23歲逝世,已經身任國務大臣的薩拉丁立刻娶了寡婦皇后,自立為王,改朝換代。要說他處心積慮,確實如此,但他有奪權的手段,也有軍事的策略,更有虔誠的信仰,深得民心。他還沒稱帝前已經替埃及打下利比亞與阿拉伯,讓人民覺得這個權臣比皇帝還可靠。稱帝兩年後,薩拉丁又攻占大馬士革,把埃及與敘利亞合併為新王國;再五年收拾兩河流域,讓突厥勢力都向他稱臣;然後從1182年起,薩拉丁跨過約旦河,開始進攻十字軍勢力範圍。

他不只是一個政客;他是那時代中東最渴望的救星。因為他,四分五裂的回教地區終於有機會挑戰基督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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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東的曠野不利於作戰,又難以駐守,自古皆然。十字軍佔領耶路撒冷時,強攻埃及不下,仍然積極向紅海發展,意圖南北縱向切斷埃及與敘利亞的交通。薩拉丁剛統治埃及時,西奈半島甚至有十字軍的堡壘基地,紅海上也有基督教的船艦威脅阿拉伯的聖地麥加。不過相反地,薩拉丁的回教勢力也東西橫向切斷耶路撒冷與西奈半島的交通。十字軍一樣無法對統一的回教軍隊掉以輕心。孫子兵法曰:“我可以往,彼可以來者,為交地。”這種地方最危險的就是部隊前後無法連接,一旦斷絕,將被敵人各個擊破。

為這個問題,薩拉丁與耶路撒冷周旋了好幾年,而雙方也都採取打草驚蛇的伎倆;十字軍是打劫前往阿拉伯的商隊與朝聖者,回教軍是連攻約旦河東的重鎮。兩邊都在等對手露出破綻,一拖延就是幾年拉鋸戰。但是耶路撒冷王國這時基礎已穩,薩拉丁的政權卻還剛崛起,統治的疆土也龐大,時間久了肯定對薩拉丁不利。果然,1186年兩河流域產生變動,薩拉丁為了處理自己國內政局,不得不與十字軍簽和平條約。

儘管如此,1186年發生異變的,並不只兩河流域。耶路撒冷的國王先一年死於大痲瘋,繼任的國王只有八歲,不幸次年也夭折。整個耶路撒冷一樣是政黨批鬥、攝政王奪權的局面。歐洲的基督教畢竟看不慣中東的‘當官’制度,何況攝政王名聲不佳,無法以德服人,因此黎巴嫩、安提阿地方首先與耶路撒冷劃清界限,私下與薩拉丁結盟,好對付私自踐祚的攝政王。當然,名聲只是藉口,勾心鬥角、各自為政的封建制度才是肇因。說難聽點,十字軍東征時群狼無首,幾十年了一樣沒改善;東羅馬帝國既已無力掌控巴勒斯坦的幾個封建國,大家當然還是我行我素,互不相讓。假如第一次東征失敗,或許歐洲伯爵們還會因此改善合作關係;但他們既攻破了耶路撒冷,大家反而覺得自己功勞不小,沒必要遷就同僚,向自己人低頭。而到最後這種態度也成為十字軍的致命傷。

1187年六月,薩拉丁平定了伊拉克地區的內亂,隨即帶兵向西,攻占加利利海邊靠近拿撒勒的土地,箭頭更直指迦南地。雖然回教勢力只有三萬人,卻讓耶路撒冷、黎巴嫩、安提阿都驚惶失措;本來亂成一團的基督教勢力,這時才趕快聯手,從各地召集騎兵,加上出錢僱傭兵,總計兩萬人來對抗薩拉丁。數量是其次,以往十字軍出奇制勝,未必需要人多;但團結是力量,反過來說,不團結也就沒力量。臨大敵才組陣,連訓練都來不及,怎麼打得過剛從兩河流域凱旋回來的精銳部隊?其實薩拉丁攻加利利,還有一半是在設陷阱,圍魏救趙。十字軍中不乏智將,擔心長途跋涉搶救加利利,到達時人馬俱疲才要與薩拉丁交戰,豈有勝算?但這警告只被罵是膽怯,耶路撒冷的重兵仍然踏入陷阱不自覺。戰場附近的水源,薩拉丁都已派兵埋伏;等耶路撒冷大軍抵達,乾渴虛脫,去打水的部隊卻一個個無聲無息地被收拾掉。接下來薩拉丁利用風向焚燒材草,濃煙熏得十字軍無法張開眼睛,而回教軍隊早已準備了四百車的箭,開弓不停。步兵馬匹沒有盔甲,最先陣亡;而騎士沒有兵卒保護,沒有駿馬載重,穿了厚甲也是動彈不得。一天之內,勝負已分。傍晚,耶路撒冷王與十字軍首腦人物全部被擒。

孫子又曰:“以火佐攻者明,以水佐攻者強。”

這場‘哈丁戰役’(Battle of Hattin),是整段十字軍歷史中敗得最難看的一次,基督教一方差點全軍覆沒,回教一方幾乎毫髮無傷。薩拉丁‘客氣’地賜水給十字軍的各領袖,接受了就等於投降,不接受就斬頭。耶路撒冷王被帶到敘利亞囚禁,其他伯爵也淪為人質,等他們歐洲的家族拿錢來贖。三個月後,薩拉丁輕易攻下耶路撒冷。十字軍還不甘心,繼續打著‘耶路撒冷王國’的旗號對抗回教徒,但巴勒斯坦各諸侯國已經元氣大傷,‘還我山河’的豪言壯語,不過是夸父追日的頑固而已。

倒是整個歐洲對於耶路撒冷得而復失,反應特別激烈,天主教教皇甚至聽到消息當場心髒病而死。繼任的教皇立刻宣告要再度發兵,此乃第三次十字軍東征第二次是因突厥佔領高加索,但十字軍才開進土耳其就不了了之;這次是耶路撒冷有難,參與人士格外踴躍,連神聖羅馬帝國的紅鬍子腓特烈國王、法國的腓力二世、英國的獅心王理查也奮勇加入戰場。然而來得多未必有用,何況三位國君同時領隊,誰也不服從誰,自己人不扯後腿就不錯了,還談什麼合作?最後連耶路撒冷也沒打下來,大家已經不歡而散,各自歸家;英、法、德三地區更是從此結怨數百年。理查回英國時居然還被神聖羅馬帝國軟禁,為了湊贖金,英國人民竟被嚴重課稅,造成當代反抗賦稅的羅賓漢英雄故事;結果好不容易贖回國王,理查偏偏又率兵要與諾曼王爭戰,把英國的財政搞得亂七八糟(後世的羅賓漢傳說也被寫得亂七八糟)。像這樣魯莽好鬥、不知死活的瘋子,在十字軍東征期間比比皆是。不出征還好,一去不回也還好,浪費錢參戰又浪費錢保釋的國王貴族們,實在讓歐洲各地人民質疑:征戰,值得麼?

第三次進軍失敗,歐洲人本來已經要放棄目標,但公元1193年適逢薩拉丁過世,天主教認為這是收復巴勒斯坦的良機,趕快鼓勵第四次東征。這次響應的人已大為減少,有錢的貴族們連募捐都不理,何況出兵?最後只有威尼斯願意提供貸款,用船送軍隊過海直接攻埃及。但是人力物力財力智力,各方面條件都不理想,參與者資金短缺,補給不夠,又有溝通障礙,結果計劃完全走樣,十字軍連中東都沒踏入,已經引發暴動,還焚燒了拜占庭。東羅馬帝國從此殘廢,再也無力招架國家瓦解、敵人蠶食。

矛盾的是:十字軍東征本為了拯救拜占庭,沒想到拜占庭反而毀在十字軍手上。靈丹,誰知竟是毒藥?

假若天主教以為‘哀兵必勝’,歷史是很殘酷的,管你禁食鞭笞懺悔認罪,巴勒斯坦照樣讓大家望眼欲穿。接下來第五第九次十字軍東征,差不多都是慘敗收場。有的痢疾嚴重到讓軍隊存活不到三成,有的教士在大庭廣眾前被羞辱,有的船隻在北非觸礁,連作戰機會都沒有。第六次東征還是用錢向回教勢力買半個耶路撒冷的統治權,等於是當假國王過乾癮;財盡了,回教徒一樣把十字軍踢出去。

而這段期間,由於歐洲基督教界過份標榜為神犧牲奉獻的精神,更導致其他的宗教極端作為。法德一帶曾組織‘兒童十字軍’,以為孩童無罪,蒙神祝福,應該可以打下大人無法攻破的中東地區;這種迷信居然讓幾千兒童喪生荒野,實是中世紀歐洲的恥辱。天主教為了籌措東征的資金,開始濫售‘贖罪卷’(Indulgence),成為後代譴責教會貪污的代名詞。十二世紀法國首次出現‘宗教裁判’,特別負責偵查、審判、裁決天主教認定的異端,其中酷刑招供、監禁處死的例子層出不窮,連擅自讀聖經的都會遭懲罰。西班牙甚至有‘最高裁判官’,只要懷疑有不信主、不遵從真理的,就綁在木樁燒死;受害的很多是被誣告,但這官職竟持續到十九世紀,荼毒殘虐的人命未必少於法國大革命的斷頭台。

然而十字軍的失敗,一樣讓歐洲人對世界徹底改觀,開始打破包袱,發奮圖強。或許他們灰頭土臉,才終於認清:天國不在羅馬,也不在耶路撒冷——天國就在自己的心裡。之後基督教國家會發展得比回教國家迅速,東征正是這蛻變的轉捩點。

還是套用同一句:“以歷史而論,戰勝者學到的反不如戰敗者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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