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October 14, 2012

征塵:走上不歸路(二)


為了號召十字軍東征,教皇烏爾班其實事先已經拜訪了一些有權勢的伯爵地主們,演講時跟著造勢,演講後也首先響應,更集體在教皇面前立誓為神而戰。帶動了氣氛後,其他舉棋不定的貴族、主教們也礙於面子紛紛加入東征。不過要事先拉攏,烏爾班還特別帶了貴重禮物分給某些教會團體。什麼禮物?就是傳說中耶穌被釘的十架碎片。中世紀歐洲相傳十架被保存在拜占庭,現在既然東羅馬想請教皇招兵買馬,用這等意義非凡的遺物收買人心,果然效果立顯,法國主教們無不感激零涕。其實今日碳十四分析,這些碎木片全是贗品,而早期基督教又怎麼會去保留這殘酷刑具?只是十一世紀歐洲迷信太深,大家上當得心甘情願。

至少烏爾班是有計劃地募兵,還約定某月某日會合出兵。計劃,可以主宰成敗:一方面,烏合之眾根本沒有勝算;二方面,準備時間不夠充裕,容易半途而廢;三方面,有勇無謀之輩,很可能在路上惹是生非;四方面,東羅馬帝國要負責接應各地部隊,假若大家三五成群地造訪拜占庭,東羅馬人民反而頭痛。

事實證明,這樣防患未然,並非杞人憂天。那時有聽了教皇的演講,心頭火熱,也分別到各地煽動民眾,結果一大堆小市民不分男女老幼,都踴躍前往東方參戰。沿途許多猶太村莊被殺個乾淨,即使不是猶太城鎮,也被強搶糧食衣物,藉口是‘神’要用。好不容易這群平民到了拜占庭,偏偏又太早了,法、德、意大利的聯軍根本還沒來;這些人又不知好歹地亂搶東西;聖索菲亞大教堂前有四座鑲金駿馬雕刻,居然被公然挖走,偷光金箔後還轉賣給威尼斯商家(雕刻今仍存於威尼斯聖馬可教堂前)。連皇帝阿萊科修斯都看不過去了,趕快把這堆暴民用船載到土耳其去。可是他們到了土耳其前線,碰到突厥敵軍,簡直兵敗如山倒,有的睡夢中被刺死,有的營帳中被火燒死,四萬多人幾乎全軍覆沒,投降的也被迫信回教。突厥人嫌屍體太多,堆積焚燒麻煩,更把這些人分屍來建土牆作防禦。這段為時六個月的‘人民十字軍’惡名昭彰,死有餘辜,連歷史都樂得忘記他們的存在。

憑良心講,東羅馬需要的是精兵,不是一堆人來‘幫倒忙’。這時代軍事,鐵定要靠騎兵,而能出動幾千精騎的,還需要相當財力支付,相當時間培訓。這不是平民能力可及的。只是手擁兵權的多半自尊心重,未必會聽命於東羅馬的指揮;何況大軍駐紮城外,一樣對帝國產生威脅。為了鼓勵十字軍向東進發,阿萊科修斯特別討好這些帶兵的貴族伯爵主教們,甚至放低身段,與重要人物逐一會餐;這和以往的拜占庭覲見皇帝時層層官僚、‘三歲不見’的狀況大不相同。御膳精美不用說,私贈珍品不在話下,阿萊科修斯還曾認其中幾人為義子,藉此拉攏關係。一次有騎士無禮,筵席中趁皇帝離席時故意去坐龍椅(此舉是否在試探皇帝意圖,未可知也);總之,他人斥責時皇帝回來了,沒想到阿萊科修斯居然沒發怒,只笑一笑,然後鄭重地說征戰不可玩笑看待。

二次大戰後的日本內閣總理吉田茂曾說:“別以為外交官是榮耀華麗的高官,身處光鮮亮麗的社交世界,其實外交是份拼命的工作。”東羅馬皇帝為了籌措戰事,實在無微不至;他請教皇帶十架碎片到各地教堂,請各伯爵與自己私下會晤,而背後還叫自己官僚在每一接應站要有許多翻譯官,以免盟軍不懂希臘文,要準備多份詳細地圖,以免部伍自亂陣腳,要預備糧草油酒,以免東征大隊面臨食物漲價。他這麼努力,大概已可稱‘盡人事,聽天命’了。

然而幾年後耶路撒冷終歸基督教所有,阿萊科修斯卻是被十字軍罵得最慘的人,甚至很多文獻只提教皇不提他。到底出了什麼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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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拜占庭東邊的海峽,第一戰就是尼西亞。十字軍亢奮之餘,未免輕敵,剛開始進攻就折損騎士。尼西亞坐落山坡,高牆又讓守備提早洞察敵人如何進攻,再加上弓箭、滾油、瀝青的防衛,讓十字軍難以靠近城牆。雖然東羅馬有重力投石機,對尼西亞的傷害倒不大。阿萊科修斯怕盟軍一鼓作氣後又半路洩氣,所以第一戰非贏不可。東羅馬沒辦法提供多餘的援軍,卻利用戰策,用角聲、鼓聲、震天吶喊聲,加上塵土滾滾的視覺效果,讓突厥人以為十字軍後面還有十倍軍力。這招‘樹上開花’的目的,其實是讓懂突厥話的親信進城與突厥軍閥談判,只要投降離開,性命無恙,否則死無葬身之地。突厥軍閥果然中計,自獻城池;不過為了避免在其他軍閥面前抬不起頭,還與東羅馬士兵在城牆上演一齣‘戰敗投降’的戲。其實這也是東羅馬掩人眼目的方法,倘若十字軍知道是外交得勝,恐怕要人心不服;若稱是暗渡陳倉,趁黑奪城,那大家反而會覺得是神在帶領,勝得理所當然。

是明是暗都無所謂。那天十字軍一齊歡頌“榮耀歸於神”。阿萊科修斯也鬆一口氣,畢竟當時拜占庭很多人不贊同借兵東征,這次勝利至少可讓反對者閉嘴。當然,尼西亞的勝利很快地震盪整個土耳其,之後十字軍橫掃土耳其,許多地區不攻自破,也要歸功這一次策略。

然而皇帝與十字軍鬧僵,也從此開始。阿萊科修斯總不能放任政局未穩的拜占庭不管,所以他要求十字軍的將領們向他立誓,征討地區歸東羅馬所有。這讓很多伯爵們反感,他們不是為神而戰麼,何必政治攪局?而且自己不屬東羅馬,怎麼要向皇帝誓言效忠?再者,這些地區歸東羅馬,自己還剩下什麼?不過更令人不滿的是,他們本以為皇帝會與他們同甘共難,結果皇帝留下大將,自己先走了,從法、德、意大利來的軍隊反而騎虎難下。不前進則徒勞無功,要前進又有受騙的感覺。

儘管許多人心不甘情不願,十字軍還是繼續進攻。東羅馬也派人接管省長工作。阿萊科修斯很清楚,十字軍經過時突厥四散,但這些城郭若沒有人治理,早晚會有突厥人重聚,死灰復燃,更斷了十字軍的補給線。因此他右手提供十字軍各樣軍需,左手也與突厥軍閥交涉,讓他們知難而退。當然,雙管齊下,未必雙方兼顧:士氣高昂的十字軍認為皇帝多此一舉,而突厥人也覺得東羅馬並非誠心談判。不久突厥人偷襲十字軍,甚至主要部隊差點被殲滅。那時開始十字軍才知道突厥弓箭騎兵的危險,因而對敵人多一分敬意。

接下來幾個月,十字軍捷報不斷,大軍直指土耳其東南。其中也偶有挫敗,甚至有人因妒內訌而被殺,但1097年畢竟是十字軍最光榮的時期:六月佔領土耳其西北的尼西亞,十月已經抵達東南的安提阿。但安提阿卻是十字軍最辛苦的挑戰,城市面積千畝,即使被包圍也能自耕自收,不成問題。十字軍剛到城外還是秋高氣爽的季節,蘋果葡萄玉米牛羊應有盡有;很快地氣候轉惡,朔風凜冽,糧草難找。十字軍的幾千馬匹幾乎啃盡附近草根,沒錢的軍兵乾脆把馬驢、駱駝、甚至狗和老鼠都殺了吃,由於燃木不足,食物煮不熟,吃了生病的也不少。四處覓食的士兵還會被埋伏的突厥人砍死。飢餓之後還有疾病;巴勒斯坦秋雨連日,帳篷發霉,食水污染,霍亂傷寒的病例不斷增加。據估計那年冬天,有五分之一的十字軍死於飢餓或疾病。

更壞的是,突厥人這時才開始大反攻。第一次十字軍憑紀律奮勇抵擋,讓敵人無功而返。第二次又有更龐大的突厥軍夾攻;十字軍用弱兵引誘敵軍,再用七百騎兵痛擊敵人主將,突厥軍潰。這兩次以少勝多都贏得很驚險,而帶領戰爭的諾曼將領也從此成為十字軍中個人崇拜的目標。但幸運總不能用來賭命;若不攻下安提阿,城外的十字軍始終暴露在敵人面前。何況戰況不利,逃兵也增加了;士氣大傷之餘,有的將領還抱怨資金不足,要挾其他人若不幫忙就要帶兵回歐洲。東羅馬的大將與十字軍一路爭戰到此,這時自願向皇帝請求增加補給。沒想到他居然一去不回,使十字軍對拜占庭誤會加深。

人又不是鐵打的,其實東羅馬大將回到拜占庭早就病倒了;但阿萊科修斯為了不讓大家一拍兩散,早就用船送軍備到前線。只是長途載運不易,而土耳其尚在重建,不可能提供足夠的五穀油酒,主要的物資還是要從歐洲運。三月上旬,補給船終於到達安提阿城外,但大家這時已經不感謝東羅馬,連之前皇帝的竭力籌劃都被一筆勾銷。群龍無首之際,有人又開始提出安提阿不應歸給拜占庭。偏偏意見最強,也最有野心的,就是那個人人崇拜的諾曼將領(後來他真的建立安提阿公國,自稱安提阿親王。)若他早幾個月建議,大家肯定譴責他心懷不軌;現在大家餓病交加,又眼見東羅馬‘泥牛入海無消息’,很多人自然依附了新首領。

弄權的人,多半會先藏一手;諾曼將領也不例外。他早就與安提阿內部有聯絡,卻一直沒讓十字軍其他人知道,等到有夠多的人響應他的‘叛變’,他才讓自己人混進城。在攻城混亂中,諾曼人首先登上城牆,雙方浴血廝殺中,諾曼將領已經樹立自己的旗幟。這張王牌若提早使用,攻安提阿根本不用花八個月的艱難時光;不過要是提早使用,他又怎麼有機會奪權?

可是要高興還太早。十字軍要搶先破城,主因是第三次有大批突厥軍隊來,而這次被夾擊兇多吉少。安提阿城一破,第二天就換突厥軍隊圍城了,原本攻城的反而被困在城內。八個月抗戰下,安提阿物資短缺,城外沒有種植,而現在連東羅馬的補給船也救不了他們。十字軍陷入嚴重危機時,竟有人說受聖徒指示:刺過耶穌的聖槍,就在安提阿某建築物地板下。那天將領們高舉聖槍,所有十字軍感動得連飢餓病痛都忘了;大家奮不顧身地把突厥大軍打得落荒而逃。凱旋後有人說天使帶頭殺敵,有人說聖光照耀全軍,還有人說突厥人一見聖槍就棄甲奔逃,至於為什麼剛好在這緊要關頭,‘奇蹟’似地發現一桿沒生鏽的鐵槍,卻沒人質問。【注:這把聖槍後來戰爭中遺失在中東荒漠裡,幾百年後還有人寫通俗小說敘述聖槍再被尋獲。】

突厥人被打敗,短時間內是不可能再向十字軍討教了。只是安提阿的主權未定。諾曼將領不願離開安提阿,而其他人也耍賴不去耶路撒冷。大家僵持不下,只好又向東羅馬請示。然而皇帝管整個土耳其已經分身乏術,豈能為了遙遠的邊界損失中間腹地?或許阿萊科修斯一念之差,就可化解大家對他的誤解;現在雙方關係卻變得覆水難收。十字軍眼見東羅馬不瞅不睬,又向教皇請示;可是教皇也不想以身試險。本來東征是以聖地為號召,到最後大家還沒進巴勒斯坦就將近瓦解。

阿萊科修斯這時終於得到自己親信的情報,知道安提阿人心思變,趕快動兵遣將增援前線。可惜十字軍已經懷恨東羅馬;皇帝的舉動,反而讓人認為是坐享其成。結果居然大半將領們都放下爭執,一齊出動,要搶在皇帝來之前攻下耶路撒冷。

公元1099年六月,大家馬不停蹄地趕到耶路撒冷。只是這裡炎夏焚風,地方乾燥得讓歐洲人無法適應,而當地居民知道十字軍要來,連城外水井都先下毒。缺水的十字軍連馬血都喝,否則沙漠中找到的水往往又濁又臭,有的甚至含有水蛭,喝水後暴病死的不在少數。為了避免狀況惡化,十字軍採取速戰速決,聲東擊西,終於在一個月內攻陷耶路撒冷。城破那天十字軍屠殺無數,根據回教徒記載,單一個清真寺附近就被戮七萬人,城裡的猶太人也被殺個殆盡,不過有些歡迎十字軍而替他們開城門的基督徒,照樣被宰於路邊。這已經不是‘拯救’耶路撒冷,而是把幾年來的怨氣一股腦兒發洩在城民身上。有人聽說回教徒會把金幣吞入肚子免得被搜到,結果大家把還沒斷氣的人一一剖腹尋找金銀。十字軍連殺了兩天才停手,城中滿目瘡痍;但佔了耶路撒冷,將領們還是為權力分配起衝突。到最後大家請一個法國將領做王,算是‘無政府狀態’中的妥協。這時的十字軍只剩原先的三分之一。

耶路撒冷收復的消息傳到歐洲,民眾都鼓舞稱頌神;很多人開始收拾行李,打算到巴勒斯坦發展未來。教皇地位從此牢不可破,東羅馬皇帝則被唾棄千年。

然而這齣戲還沒演完。消息傳到回教世界,卻讓原先四分五裂的突厥人、敘利亞人、埃及人、阿拉伯人再次聯合陣線,為反攻耶路撒冷發動回教聖戰。而這個召集回教徒的能才,就是從此以後十字軍最畏懼的敵人:薩拉丁(Saladin)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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