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April 29, 2011

哀歌:欲哭無淚



亞述的滅亡,讓當代中東產生了政權中空。巴比倫/迦勒底由於和米底合作,得以佔領兩河流域的黃金地段;其他與它聯手攻陷尼尼微的各民族,短暫獨立後,又在短短幾年內一一被巴比倫打敗。這時的巴比倫只掌控了底格里斯河上下游,其實範圍還不到今日伊拉克的一半;接下來還有從土耳其到紅海的整塊地盤要收復(加上亞述皇室在土耳其邊境,還有一小撮土地,不除總是心腹之患)。問題是巴比倫建國未久,難以左右兼顧,因此開國元君必須坐鎮中央,另派戰場上一同出生入死的兒子,也就是尼布甲尼撒,往西進軍。

不過當時有野心有魄力的領導人,並非只在巴比倫;遠在尼羅河畔的埃及第二十六王朝,原是亞述扶植的傀儡,這時也出現了一位罕見的法老尼科二世(Necho II,就是上篇提及要去協助亞述末代皇室的埃及王,舊約聖經譯為尼哥)。尼科本人驍勇善戰,對內政外交也有相當的心得。他在位時與土耳其的呂底亞人、愛琴海的希臘人都有密切的貿易關係,甚至還派遣了腓尼基的船艦隊,歷時三年環繞非洲一圈。既然埃及重新取代了亞述在地中海的勢力,那接下來尼科的擴張目標,自然也是巴勒斯坦一帶。換言之,埃及會去幫助亞述的孤臣孽子,是很大膽的下注:最好的打算,可以挾天子以令諸侯,否則若能因此鞏固自己在近東的勢力範圍,也不吃虧。

也就是說,當年亞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東西兩大勢力。兩雄相遇,起衝突是早晚的事。但這一來就苦了夾在兩頭猛獸之間的各小國,舉凡亞美尼亞基利家、亞蘭、腓尼基、亞們、摩押、猶大、非利士、以東、亞瑪力、阿拉伯等地,是該向巴比倫靠攏?還是該向埃及投誠?上篇提到,當時巴勒斯坦起先都依附埃及,唯獨猶大王約西亞(Josiah)出兵攔截尼科,希望埃及不要去幫助亞述,不幸戰死。約西亞算是治國的能才,可惜要對抗埃及,直如以卵擊石;而他之後的猶大王,更缺乏外交上的判斷力,不是舉棋不定,就是執迷不悟。

若要說‘眾人皆醉我獨醒’,大概只有先知耶利米一人。

耶利米(Jeremiah)出生於祭司家,也有地產,幼年生活算幸福;但是到了29歲他開始預言國家的毀滅,滿口卻只有消極和淒涼,甚至後來所有經學家都稱他為‘哭泣的先知’。這時正值猶大的約西亞王努力振興宗教之時,為何耶利米如此悲觀?其實他的寫作中隱藏了許多與當世的人截然相反的政見,引用一句就看得出來:“你為何在埃及路上要喝尼羅河的水呢?你為何在亞述路上要喝幼發拉底河的水呢?”言下之意,當時有太多人為了討好埃及,還是討好兩河流域,爭執不休。耶利米的原則卻是:猶大根本不該去國際政治上攪渾水。東西兩勢力要去爭,就讓他們去爭算了,自己退一步海闊天空,豈不甚好?

這觀點就算到了二十世紀都鮮有人接受,連二次世界大戰,也只有瑞士等寥寥數國,永遠當世界中立國。實際上要中立,除了要有像阿爾卑斯山的先天地理條件,真正不可或缺的,倒是一個國家在政治上不仰賴他人的決心。從地理分析,猶大本身沒有出產木材金鐵,糧食耕作也不特別豐裕,所以就算佔領了也沒有實際價值。再來,猶大不靠海,不論是埃及北上,還是亞述/巴比倫南下,都只會經過非利士地平緩的‘濱海公路’,根本不會經過死海以西的丘陵地,所以猶大也不會被當作補給驛道。第三,猶大雖是小國,之前的‘戰績’卻絕不會讓人小看;單單亞述攻城時一日折兵十八萬人,就足以讓後世各國不敢隨便挑釁,惟恐觸怒猶大的神明;只要猶大不去招惹別人,別人也會識相地網開一面。歸納這些條件,猶大真的要採取中立,也並非不可能。

可是先知的遠見,畢竟忠言逆耳。不只是約西亞不聽,連之後幾任國王,也沒有一人接納建議。

* * * * *

為什麼一個理智的答案,當時竟沒有人願意相信?這基本原因在乎經濟條件。猶大自從所羅門的鼎盛以來,生活素質還是很高,即使南北紛爭、朝貢亞述、兵連禍結的年代也從未改變。然而金環銀飾、綾羅綢緞、象牙玻璃、貨物財寶,沒有一樣是出自猶大(不過這時猶大的工匠鐵匠倒是舉世聞名)。畢竟今日的自由貿易,在古代根本不存在。假若耶路撒冷保持中立,進出口可能會大受影響,許多靠買賣奢侈品的中上層富商,都難以生存,而這些人又是最能影響政策,賄賂高官的人。反過來說,假如耶路撒冷靠攏埃及或是兩河流域,不但能增加政治資本,還可以在貿易上左右逢源。

不過除了物質成面,心理成面或許還更強烈。之前的希西家,一下子向亞述搖尾乞憐,一下子又拼命要與第三國結盟,渾然忘了猶大已非往昔的泱泱大國;到約西亞時代,這種心理持續惡化。一面是毫無自信地向外邦的神祗獻祭,一面又高傲地自認為是神所揀選的天之驕子,面對外敵還死不認輸。這種自慚又自負的兩極化心理,最常出現在盛極而衰的國家社會——懷想已逝的黃金時期,總還覺得自己應是叱吒九州的偉大帝國;但坐看今日的虛弱國勢,又為時過境遷而黯然神傷——越是無法面對現實,就越喜歡用誇大的驕傲行為,來掩飾內心的自我否定。

或者可以說,約西亞會慘死埃及刀劍下,也是因為經濟和心理的雙重影響。那時耶利米名氣不大,朝中權貴就算聽到他的警告,也不會當一回事。總而言之,國王和大臣一致贊同,既然亞述天命已盡,當然要趕快和巴比倫套交情拉關係。而要拉近距離,最好就是出兵攔截埃及。法老尼科看到約西亞的軍隊,還鄭重告訴他:“你不是我的敵人,別來擋路,否則必會違逆天意的。”話說得不客氣,卻是在暗中點醒,猶大要挑戰埃及軍隊,必敗無疑。偏偏約西亞不識好歹,別人不想殺他,他竟還用頸子來挨人一刀,簡直是死有餘辜。

讀者或許會想,既然國王都死了,猶大哪裡還敢違抗埃及?假如真的這樣,那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可惜事實並非如此。

約西亞原有四個兒子,長子可能早夭,所以二兒子繼位。那時是西元前609年,埃及大軍到達土耳其的邊界,與亞述殘兵會合,一同出擊巴比倫。不到三個月,居然後方又出現小動作,而且還是先前戰敗的猶大再次與巴比倫勾結;法老尼科怒極,當年冬天親自率兵到耶路撒冷,把猶大王綁到埃及囚禁,再另立同父異母的三兒子為王(還索賠白銀三公噸,黃金六十磅)。後來二兒子客死埃及監獄,屍首也未曾送回耶路撒冷。

三兒子也好不到哪去。起先還乖乖地服從埃及;但是三年後東西兩勢力的爭奪戰還在進行,埃及甚至敗退到敘利亞西南部,猶大這時又開始賣弄聰明,趕快向尼布甲尼撒獻上金銀輸誠。幾年後,尼布甲尼撒勢如破竹地打下亞蘭和非利士地,大軍已達埃及邊界,卻遭埃及勢力再度反攻,尼科趁勢追擊巴比倫;這下子不止猶大,連其他巴勒斯坦的小國,也紛紛倒戈向埃及,本來要歲貢巴比倫的財寶立刻改送埃及。這般朝秦暮楚,不只交不到盟友,反而惹惱了巴比倫和埃及兩邊。不多久,尼布甲尼撒重整陣容,又讓埃及攻勢停頓。然後那年年底,巴比倫開始殺雞儆猴,馬車掉轉向耶路撒冷,報復他們見利忘義的這筆仇;法老尼科一方面尚要整兵待戰,二方面也不齒猶大等國的反覆無常,所以根本懶得派兵來救。猶大這時再要向尼布甲尼撒低聲下氣、跪地求饒,已經太遲了。

美國革命的重要人物富蘭克林(Benjamin Franklin)曾說:“不惜犧牲自由以圖苟安的人,既不配享受自由,也不配獲得安全。”平安時,就算做錯決定,也無傷大雅;動亂時,一個錯誤的決定,可能會讓人付出沉重的代價。公元前599年,尼布甲尼撒討伐耶路撒冷,可是猶大並不像撒瑪利亞,長期艱苦對抗亞述,也不像之前的希西家,還修城牆挖水道;這次耶路撒冷被包圍不到一年,朝野上下早已無心戀戰,只想用最快的方式解決問題。不久,約西亞的三兒子被殺,屍首從城牆上被拋下來(耶利米的預言,不幸應驗);看來這群大臣祭司,既無才幹也無定見,一部分人以為交出國王的人頭,就能平息巴比倫的憤怒,就能止息干戈;結果國王死了,尼布甲尼撒還是沒有退軍;另一半的人眼見危難未解,又開始罵朝廷同事,犧牲了國王竟然於事無補。紛擾中,三兒子的獨生子被立為王(歷代志記載他只有八歲),上面卻有許多人爭著當攝政王;外敵當前自己還搞內訌,大概也國祚不長了。

不到三個月,八歲的小國王開城投降巴比倫,然後他與城中權貴、工匠鐵匠共八千餘人,一齊被擄到巴比倫。這當然輪不到他來做決定,不過一旦他成為尼布甲尼撒的階下囚,不必受猶大各政黨擺佈,又何嘗不是種解脫?根據巴比倫記載,他在異鄉尚有妻室,育有五子,終生食君之祿,被擄的猶太人照常尊他為王(後來的先知以西結,一直用這位‘落難’國王的年表記事,儘管他皇位只坐了三個月)。這比起被擄到埃及的二伯父算是很優待;想來他下台時只是個孩子,巴比倫王若是以大欺小,未免顯得不光明磊落。

更正確地說,尼布甲尼撒為了表現‘仁威並濟’的態度,雖然把耶路撒冷摧殘得面目全非,卻沒有拆毀聖殿;雖然擄走弱冠國王,卻另立約西亞的四兒子為王。這一點倒是考慮得十分周詳,畢竟安撫人心是戰後首要工作;若是趕盡殺絕,不只猶大會狗急跳牆、困獸反噬,其他近東國家也會對巴比倫反感,甚至寧死不降。次年巴比倫繼續收拾腓尼基等地,很快地把整個巴勒斯坦都併入版圖,只是軍隊到了加薩走廊還是無法平定埃及。法老尼科在這方面也有一套:他這時年紀大了,知道在有生之年無法逐鹿中原,所以死前還告誡兒子,雖然尼布甲尼撒大軍氣勢如虹,但是以紅海到地中海的沙漠區作為防守,巴比倫再強也難以攻克西奈半島;反正君子報仇三年不晚,現在只要節制埃及對巴勒斯坦的野心,不僅自保有餘,還能消耗對手兵力(後來到巴比倫滅亡時,埃及第二十六王朝依然存在)。

若說智者能得天下,那時兩大勢力的領袖都是強手;不過智者所得,也必是愚者所失。猶大的新王上台,鑑於前幾任的失敗,於是請了先知耶利米做政治顧問;只是他和兩個哥哥也差不多,才剛獲得巴比倫的信任,就又開始兩面三刀,暗通埃及,策劃造反(其實埃及才是真正主謀,不過這次法老做得不留痕跡,表面上倒像是整個巴勒斯坦在積極脫離巴比倫的掌控)。公元前589年,尼科的兒子也去世,新法老上位,年少氣盛,又開始挑釁尼布甲尼撒。猶大王這時早已不願再當巴比倫的傀儡,立刻率先與埃及結盟。

這件事幾乎所有老臣都反對,耶利米甚至戴上鎖犯人的木軛(意喻猶大王也會如此遭殃),請國王三思。然而傾向埃及的一黨人,也串通了其他先知,在大庭廣眾前折斷耶利米戴的軛,還聲稱神也會如此折斷巴比倫加在猶大頸上的軛。這一來,無知百姓立刻認為耶利米是烏鴉嘴,天天咒詛。耶利米實在是有苦難言;他何嘗不愛自己的國家?但是每當他傳講審判將至的信息,就免不了被同胞痛恨,往往還得一再忍受鞭打、監禁、逼迫、孤立等種種苦楚。何況,講實話的,總是討人厭;耶利米一生無妻無子,也只能說是必然的命運。

巴比倫看到猶大第二次叛亂,大概恨不得上次就把耶路撒冷夷平;為這小小地方動兵兩次,也太不值得了。不過這次戰爭,倒是猶大自從南北兩國分裂後,最奮勇努力的一次。尼布甲尼撒基於上回耶路撒冷的貪生怕死,剛開始只派遣非正式部隊去鎮壓;沒想到派去的部隊慘敗而歸。為了避免造反的雪球越滾越大,尼布甲尼撒立刻親自率兵,發動閃電攻勢;可是這次廢墟中的耶路撒冷,居然攻了一年還攻不下,簡直像當年浴血抗戰亞述的撒瑪利亞一樣。尼布甲尼撒猛然醒悟,一定是埃及在暗中支援。他趕快移師布陣,埋伏襲擊埃及的補給,不到幾週已經把法老的軍隊打得大呼投降。猶大這時連最後的外援也沒了,接下來六個月,城中真是慘無天日。公元前587年一月,耶路撒冷城破,聖殿被毀,猶大王和跟隨的人潛逃,還不到耶利哥,已經被巴比倫軍全數逮捕。約西亞的四兒子,也就是猶大最後一個國王,眼睜睜地看自己所有孩子被殺,然後雙目被剜,運往巴比倫後囚禁到死。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面對滿地的焦土瓦礫,耶利米真是難過到極點。他寫道
神啊,求你觀看!見你向誰這樣行?
婦人豈可吃自己所生育,手裡所搖弄的嬰孩嗎?
祭司和先知豈可在聖所中被殺戮嗎?
少年人和老年人都躺在街上;處女和壯丁都倒在刀下;
你發怒的日子殺死他們,毫不顧惜...
無人逃脫,無人存留。
我所搖弄、所養育的嬰孩,仇敵都殺淨了。
尼布甲尼撒把四千六百多人分批擄到巴比倫,城裡只留下窮、老、病、瘸之類的人。他倒是很賞識這位直諫敢言的先知,希望耶利米能為他效力;耶利米卻不願離開祖國。尼布甲尼撒無奈,只好請他輔助‘猶大行省’的新設省長。其實這位省長也是猶太人,他一上任就鼓勵逃難的人回來重墾農地,重栽葡萄園。這對於社會安定很有效,正如《尚書》說的“德惟善政,政在養民”。許多人見到終於可以有淳樸寧靜的生活,省長也平易近人,都很願意到這地方重新起步。

可是好景不長,大約五年後,又有人自稱是皇室後代,組隊刺殺了省長,連同巴比倫的文武官員都一齊宰了。消息一傳開,原本可以安居樂業的猶太人,因為怕尼布甲尼撒來報復,只好紛紛逃往埃及。這個‘皇室後代’被人所殺,然後殺他的自立為省長,當下要所有民眾隨他下埃及。耶利米苦勸他,不要再惹是生非了。新省長不止不聽,竟把耶利米五花大綁,連同民眾一齊帶往埃及。

不過這次尼布甲尼撒並沒有帶兵來問罪;或者可以說,他根本不需要向猶太人討還公道——因為下埃及的這些人全都被騙了。就像當年亞述擄走北國以色列的人,一去不回;這次集體去埃及的猶太人,也消失在歷史的洪流中。他們是被賣為奴,是被操勞到死,還是被流放到鳥不生蛋的荒原?總之記載從此斷線。為了躲避仇敵巴比倫這頭猛獸,他們竟被埃及這‘朋友’像巨蟒一般吞噬,而且還是自投羅網。

雅各的子孫,如今愚蠢至斯,還能說什麼?傷心,為的是什麼?流淚,又為的是什麼?

耶利米的餘生也在埃及度過,只是音訊全無,更不知他何時過世。他寫過的悲詞哀歌、斷簡殘篇,被流落巴比倫的猶太人拾回,年代雜亂地編為一冊;不過讀來讀去,都只有相同的感受:
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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