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January 31, 2011

決裂:興風作浪的高手


(本文偏個人主觀,不同意亦無妨。)

俗語說‘蓋棺論定’,所羅門的一生充滿傳奇,最令人費解的,卻是他死後突如其來的政變。他的兒子羅波安(Rehoboam)方才接棒,立刻有北方十個支派退出同盟,一個艷陽高照的王國頓時分裂為南北兩國。所羅門在世時,以色列已經強大到根本不用和外國交兵的程度,但他死後立刻造成內亂,這是多麼難以想像的結果,究竟原因何在?記載中多半追朔到兩個主因:一、所羅門離棄神。記載說他娶了一千位外族妃妾,也因此和他們一起侍奉別的神,神於是決意把國家交給別人。二、羅波安對百姓說話太刻。百姓要求羅波安減稅,羅波安卻要變本加厲地加重民眾的擔子,人民因此不再歸附於猶大支派之下。

乍看之下兩個主因都可成立,可是對照其他敘述,又處處是破綻。比方說羅波安,他一向都被描繪成為一個不聽老人言的無知少年。但事實上,羅波安登基時已有四十一歲,在位十七年。雖然四十多歲還血氣方剛的人並非沒有,所羅門又不是沒別的兒子可挑,難道非選一個阿斗來繼承他位子?而且之後羅波安還會面臨許多考驗(包括多次外敵入侵),他處理事情的能力還算不差,頭腦也算清晰,哪裡是個故意刁難百姓的弱智昏君?

再說所羅門離棄神,另一部分卻又記載他每年三次帶領全民向神獻祭,到底哪個版本才正確?再者,如果神因國王犯罪而把國家交給更賢能的人,何必還留下一塊猶大,讓它自生自滅?況且以猶太教的角度來看,北方一國的開國元君耶羅波安(Jeroboam)也不是多虔誠,一上台就立刻設立兩尊偶像給人民膜拜,哪一點值得神特別‘祝福’這人掌權?或許有人說耶羅波安本來不是這樣,不過假如是後來才變惡,怎麼神又沒有在他有生之年讓他惡貫滿盈,讓別人取代他?(掃羅都可以自殺身亡,再多一個風聲鶴唳的戰敗者也不過分吧?)

顯然,寫歷史的人也會說謊,而且往往會基於個人的道德觀而不自覺地記錄謊言。一個成名的公司突然發生破產危機、涉嫌非法等等,總會有人問,為什麼?是連年做假賬太多,還是今年投資眼光不準?一個龐大的國家突然發生政變內戰、民不聊生的現象,也一樣有人問,為什麼?是這時代的人民不務正業,還是國家總理專吃閒飯?這類例子不勝枚舉,不過很常見的觀點是:‘人禍’一定是自取其咎,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否則這種令風雲變色的大事,怎麼會恰巧是發生在他身上?(宗教典籍在這方面的‘偏見’幾乎都相去不遠,舊約聖經中甚至有約伯記,一個生重病的老人居然還被指責個半死。)確實,世上有很多不幸堪稱是‘活該’,不過假如一味以偏概全,說當事人是道德淪喪,又未免欠缺理智。

我個人好奇的反而是耶羅波安這個人。他到底是誰?為什麼能登上寶座?

基本上,耶羅波安出於以法蓮支派的望族,在所羅門在位期間曾當過勞工部部長,專管北方幾個支派的徵工。有關他當王之前的記錄比較稀少,根據故事,曾有先知單獨向他預言,說所羅門死後有十個支派會歸附他,所羅門因此追殺耶羅波安,而他也不得不逃到埃及尋求政治庇護,等到所羅門死後才能歸國。

然而這裡又有個很大的疑點:感覺上,這個預言似乎要影射所羅門是夏桀商紂,而他要取耶羅波安的命,就像當年掃羅追殺大衛一樣。英雄故事翻版續集,固然很精彩,可是既然先知預言時沒有第三者在場,所羅門又怎麼會來先發制人?而且除非真有其中一方講述當時經過,有誰會知道預言內容?倘若先知要告訴第三者,那也不必大費周章地安排私下溝通;倘若是耶羅波安嘴巴不牢,逢人就自己張揚,這種人大概也不是當國王的料。預言不預言,都和當時背景無關。

反過來想,假設所羅門不是因為預言而起意要殺他,而是因為這個年輕人居心叵測,那麼原本拼湊不上的零星細節——風暴的前因,得民心的手段,政變後安排的‘餘興節目’——反而能全部吻合。隨便提幾個問題就很足夠:如果羅波安真的不懂得體恤人民,為什麼起義‘抗暴’的,不是耶路撒冷城裡近在咫尺的居民,而是遠在天邊,根本不可能聽到國王發言的人群?如果十個支派都決定脫離大衛王朝,為什麼會不約而同地選擇耶羅波安為王?如果純粹是以色列王國自己內亂,為什麼剛好埃及的二十二王朝也會順便來湊一腳?(落井下石當然沒什麼了不起,可是趁耶羅波安造反時剛好來攻擊,時機也未免太巧了。)

或者再追問:真正能夠不費一兵一卒,又不靠外戚權臣關係,甚至不用暗殺而獲得一個王國的人,古今中外有幾個?

* * * * *

要探討政變,就必須先了解社會背景。其實所羅門的改革,在當時造成的衝擊實在不小:

A)一個社會變得富有,人不一定比較快樂。所羅門之前的人可能物質生活不如後來,但是豐衣足食、安居樂業,也算是幸福;然而一旦身邊有錢人增加了,人的較量心總是會跟著加重。經濟心理學常舉一個例子:假設原本你每年賺五塊錢,其他人只賺四塊錢,現在你每年賺一百塊,周遭卻有人賺兩百塊,你會因為自己的收入成長二十倍而感到高興,還是因為收入只有別人的一半而感到不滿?

B)以色列人對宗族很重視,土地也是子承父業、代代相傳;所羅門的政治維新,卻可以讓年輕人自由到都市找工作。何況大型建設極需人力,‘徵工’之下,有錢的自然會請人做自己孩子的替身。一個想在都市生活的年輕人,只要願意做,賺的錢絕對不比在農村工作來得少。不過相對的,農村父老見到這些年輕人紛紛外移,不免要感嘆,時代變了,人情薄了,傳統也成了過去。

C)社會多元化之後,不止耶路撒冷,各大城市都增加了很多異國人,他們有自己的語言,自己的習慣,自己的宗教信仰。這對於以往只看到以色列人的小老百姓,總是會多一層陌生感。就像今日歐美國家人口日益複雜,華裔移民的地方有佛廟,印度裔有伽那黑天的崇拜所,回教徒有清真寺;這對於習慣上教堂的基督徒與天主教徒而言,並不是很樂意接受。(之前甚至有清真寺要建在紐約世貿被摧毀地方的附近,一時全民嘩然,甚至有人抗議,如果紐約市長讓申請通過,就準備投票罷免他。)

由此我們不難明白,所羅門他是“賢而能容罷,知而能容愚,博而能容淺,粹而能容雜”,但是並不是每個人都能這麼想,見到當時林立的埃及、摩押、亞們、以東、腓尼基民族敬拜所,更覺得國王怎麼搞的,一個耶路撒冷的聖殿之外居然還有這麼多亂七八糟的信仰?不知情的搞不好加油添醋,說是所羅門最近寵愛哪裡來的貴妃,還一起去從事什麼放縱情慾的‘拜神’行為。其他民眾寧信其有,不信其無,也先入為主地認為是所羅門玷污了從前純淨的信仰。

換言之,時代改變之下,很多人都產生了‘社會不適應症’,而這也是耶羅波安政變的助燃劑。

耶羅波安是什麼時候逃到埃及,沒有資料記錄,但是有一種可能,他或許曾經幫助示撒(舊約聖經記為Shishak,埃及文獻Shoshenq I)推翻埃及前王朝,建立二十二王朝。示撒原為利比亞的柏柏爾人(也就是北非野蠻人,從摩洛哥到埃及都有),他算是酋長的後代,不過家人在埃及已經定居一段時間,也曾有親戚為埃及政府辦事過。然而示撒倒竄升得很快,以一個外族人居然做到軍隊總司令,可見他背後的智囊團絕不簡單,一面把示撒塑造成忠心為國的重臣,一方面又用他的身份籠絡利比亞人,所謂‘身在曹營心在漢’。公元前943年,示撒聯合利比亞人,推翻前朝,成為新法老。然而他剛上位的初期,國家還沒上軌道,也因此沒有對外用兵,一直到他死前幾年,也就是以色列南北分裂時,才突然從後偷襲猶大。之後示撒的海軍還攻打過腓尼基、亞蘭等多處港口,但是真正得到好處的,只有攻擊猶大的那一次。也就是說,示撒本人並不是智將;那一次攻打猶大,恐怕另有總軍師指揮。

不過歷史一下子扯遠了。所羅門在世時,耶羅波安逃亡在埃及,以色列的探子自然也會告知,這個欽犯受到現任法老的保護,碰他不得。常言道‘和氣生財’,要和埃及保持貿易關係,就必須尊重對方的主權,不能隨意向一個盟國要人。對示撒而言,耶羅波安還有用,何必交給所羅門做人情?對所羅門而言,王國尚有其他敵人,東南邊有以東,東北邊有亞蘭,都對以色列的巨富虎視眈眈(其實看別人有錢,誰不眼紅?)總不能顧此失彼,防範一個耶羅波安,卻疏忽了更大的威脅。

公元前932年,所羅門逝世,耶羅波安才有機會回到以法蓮的家鄉。但是在他到家之前,說不定已經差遣心腹做了各樣準備。一個對社會敏感的政客,當然會迎合以色列民的不滿情緒,利用輿論火上加油。耶羅波安自己曾是勞工部部長,所以首當其衝的,就是勞工問題。之前說過,所羅門並非勞民傷財地大興土木,而是各地人輪班出力,不讓任何地方過度辛苦,這算是人丁稅也無不可。其實到羅波安上台前,重要的都市建設都做得差不多了,也不必再多耗費人力物力。然而好逸惡勞是人之常情,要做沒薪水的工,大家心裡總有幾千個不願,偏偏這時北方民間‘流傳’的消息,居然是羅波安要人民服更重的勞役,受更毒的刑罰,那豈不像是祖先在埃及當奴隸做苦工一樣?

《荀子·榮辱》說:“與人善言,暖於布帛;傷人以言,深於矛戟。”口耳相傳的‘國王嚴令’,正中下懷,讓人民立時緊張起來。老百姓平日對所羅門也不怎麼埋怨,現在卻對羅波安充滿了反感。義憤填膺的民眾,根本不知道是政客在操縱他們的思想。

可是挑動民反,只算成功了一半;與其渾水摸魚,何不把這些魚趕到自己的網內?一個以法蓮支派的聰明政客,若不能為自己製造機會,那就枉稱約瑟的後人了。北方各地繼前面的流言,又一個令人驚奇的消息接踵而來:所羅門在世時,居然已經有先知向一個叫耶羅波安的人預言,十個支派會歸他所有。一般人消息不靈通,當然要問,這個耶羅波安到底是誰?既然有先知說他前途不凡,那絕不是泛泛之輩吧?我們這些老百姓如果不想再跟隨猶大的皇室,又不知道其他有什麼傑出的領導人才,不然就來跟隨這個耶羅波安好了。

社會學家有個詞叫‘自我實現預言’,一個預言本來是毫無根據,但是說出來影響了他人,間接造成了讓預言實現的可能性,結果原先的謬論反而成了事實。好比一位老師稱讚學生很努力,學生受到老師認同,心裡高興,於是從此真的日益努力,原本的稱讚也因此自我實現。類似的事很多,在教育、心理、企管、甚至軍事國防都有,大部分用意也都不錯。不過能夠擺佈世人的計策,也是政客最會利用的伎倆。先知預言的內容,是否真的說有十個支派要反猶大,本來就無從考證;可是對一群無所適從的人民,這預言有如洪流中的一盞明燈,讓民眾群聚而來,最後的結果也和原本預言差不多。(正確說,羅波安這方保有猶大和便雅憫兩個支派的領地,但是西緬支派分居猶大境內,而利未人又散佈以色列全國,所以其實還有三個半支派隸屬南方。這和‘預言’稍有出入,經學家也不深究。)

不管內幕如何,以色列南北兩地從此決裂了。南國通常被稱為猶大王國,北國稱為以色列王國;其實這也是讓人民錯誤認知的方法。當代的記載(包括後來的先知書)往往不叫它以色列,而稱它為以法蓮,因為說穿了,這其實是以法蓮支派自導自演,建立一個可以和猶大相抗衡的王國。而耶羅波安能掌權,自是少不了本族以法蓮支派在後撐腰(也因此兩國分裂後,耶羅波安建都於示羅,就是從約書亞時代流傳下來的政教中心。)不過,小市民也不需要知道那麼多,以前到所羅門時代,王國還稱為以色列,那我們北國就臉上貼金,繼續稱它為以色列好了。這一來政變的一方,自然‘名正言順’地成為民族傳承的一方。(即使今日,還是有不少政客喜歡沽名釣譽,比方‘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既不民主也不共和,更不屬於人民;但是它要自加什麼稱號,其他國家管得著麼?)

一個偉大的王國,短時間內竟然三分之二離去,這對猶大王朝是何等恥辱!羅波安震怒之餘,必定派兵遣將,準備北伐。可是這一點耶羅波安也算到了,猶大在軍事方面向來無敵,但是東南方尚有以東人牽制,絕不能全部調走對付耶羅波安,那就只能從民間招兵買馬;這一來,整年的準備可能還不夠。而約旦河一帶適合農耕的土地,偏偏又歸北國,那麼軍糧供應也有困難。再來,北國的人民正因為‘抗暴’而士氣高昂,羅波安要戰勝對手,非得加倍兵力不可。然而最出乎意料的是:羅波安剛做完準備,要討伐亂民時,埃及法老示撒居然趁火打劫,從西南方大舉進攻,而且攻得讓羅波安措手不及,不只沒機會討剿耶羅波安,連耶路撒冷都幾乎淪陷於埃及大軍之下。(曾有先知警告羅波安不能北伐,一語命中,不知是否在暗示,耶羅波安和示撒早就策劃了這一招?)

換句話說,東南有心腹之患,北方有反叛之民,西南有偷襲之人;羅波安雖然軍隊強大,對這個始作俑者耶羅波安,竟是一籌莫展。而耶羅波安不費一兵一卒,卻能無後顧之憂,順利取下三分之二個王國,我個人得到的結論是:盜亦有道,他真是個外君子而中小人的奸雄。

對於失敗的皇帝,世人沒有給予應有的理性認知,歷史的公正常常是被道德或偽道德的標準埋葬了。羅波安面對埃及大軍,當機立斷,忍痛把耶路撒冷累積了一代的財富,雙手獻給法老示撒。這其實等於是向埃及稱臣,一個王朝顏面徹底掃地;南國的民眾不諒解之餘,對羅波安也是百般唾棄。實際上,假如當日耶路撒冷淪落埃及之手,猶大王國早就不存在了,猶太教自然也隨風而逝,今天更不會有天主教和基督教。猜想可能羅波安當時得親自向示撒求情,順便分析:滅了耶路撒冷,也只能搶奪一次;收猶大為附庸國,每年還有歲貢,不是更好?以羅波安本人生於富貴中,能夠如此忍辱負重,不讓埃及和以法蓮瓜分天下,其實用心良苦,不是一般老百姓能明白的。

相反地,北國的耶羅波安雖然上台了,仍怕百姓重回耶路撒冷聖殿敬拜。一方面,宗教連心,到耶路撒冷拜神的,就很難再為北國賣命;二方面,一旦他們和南國有接觸,先前的謊言都有可能被拆穿,難以善後。建國的前幾年,猶大和埃及正在苦戰,不會有人挑這時去耶路撒冷朝聖;然而埃及竟然沒有斷送大衛家的江山,那耶羅波安就不能任憑百姓自由出入境了。左思右想,乾脆在北國境內建幾座金像,讓人民去拜好了。

寫《羅馬衰亡史》的吉本(Edward Gibbon)曾說:“所有的宗教,對人民而言都一樣可信,對學者而言都一樣錯誤,而對政客而言都一樣可利用。”這一點耶羅波安深知要領,不過實施起來有利有弊。多數人民當然篤信不疑,可是北國本來也有人是因為所羅門敗壞猶太教,才轉而跟從耶羅波安。現在見到這些偶像,更讓祖傳信仰蕩然無存,那這個國王和‘傳聞’的所羅門又有什麼兩樣?(更嚴重的是,在耶羅波安的時代,只要行賄都可以當祭司。)這些人失望之下,對耶羅波安的向心力也頓減了。

不過比起宗教,還有個更關鍵的事實:北方這些人擁戴耶羅波安,又不是沒有私心,既然已經見過所羅門時代的巨富,當然也想把這個黃金的奇蹟轉到自己的土地上。然而王國一旦分裂,原本頻繁的貿易也隨著兵荒馬亂而消失,何況南北兩國邊境不通,埃及和阿拉伯的物產也不能轉賣亞蘭和土耳其,黃金的奇蹟等於是一去不返。耶羅波安雖然坐擁十個支派的領土,以法蓮的示羅卻沒有成為第二個耶路撒冷;熱心擁他上位的人難免要問:你既然沒讓我們變得像所羅門當年一般富有,那我們何必留你坐這個寶座?

耶羅波安的寶座坐了二十年,但是他兒子一繼任就被刺殺,連帶他整個以法蓮的望族,都被殺個一乾二淨。

他在世時,聰明才智足以讓整個以色列天翻地覆,濤瀾洶湧;可是蓋棺論定,他的成就有如曇花一現,黃粱一夢,只有兩個決裂的王國,還遺留著他所劃過的傷痕。
             道德常常能彌補智慧的缺陷,然而智慧卻永遠填補不了道德的空白。
                                        ——但丁(Dante Alighieri),《神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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