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January 16, 2011

鼎盛:什麼是智慧?(二)


曾有句有關經濟歷史的話:“非洲的奴隸,美洲的黃金,西班牙的船艦,英國的銀行。”這話一語雙關,一方面暗喻每個地方各有所長,資源豐富的,並不一定是最後的贏家;二方面也意味著發現新大陸時期,西班牙是最幸運的,所到之處幾乎都有黃金,但是左手進右手出,結果擄掠得來的財富,全部輾轉流入歐洲其他國家;相反地,英國所到之處毫無金礦可言,卻因為它的銀行制度,讓英國成為貿易大國,而這些資金又進而帶動工業革命。歷史上每個鼎盛的帝國肯定都富甲一方,可是堆金積玉的都城卻不一定代表國家富強。一個國家的興盛,並非純粹風水輪流轉而已;幸運是短暫的,抉擇才是成功的真正關鍵。

然而,抉擇是否正確,並非短時間能判斷出來。所羅門雖然繼承了大衛奠定的王國基礎,四疆安定,外敵不犯,但更重要的是,所羅門本身並非一味地守成。之前的政變、司法、行政改革,都很清楚可看出他有除舊立新的膽量,但也不單是個專注於標新立異的草包。他其實還做了兩件前所未有的事:第一件對猶太教極具意義,就是建造聖殿。這部分我們需要慢慢分析。第二件則比較聳人聽聞,就是和埃及聯婚。

以色列人自從出埃及到這時,大概還十分討厭這個曾經為奴之地,這時雖然埃及已進入第二十一王朝,和前代早無瓜葛,一般以色列人恐怕仍對埃及人反感。沒想到國王居然帶頭與埃及公主聯婚,未免太大膽了吧?尤其猶太教屢次強調不可和外族通婚,所羅門如此恣意行事,百姓多少要不以為然,老成持重的或許還要指責他是傷風敗俗。

不過,拋開道德的一面不論,所羅門這麼做,等於把當代兩大國連成一線。埃及此時是外強中乾,國勢日衰,(在所羅門有生之年還會被西方的利比亞人取代而建立二十二王朝,下回再談),可是尼羅河依舊是魚米之鄉,豐饒土地所出產的,一樣可以餵飽天下人。唯一所欠缺的,也跟以前一樣:不先鞏固西奈半島的邊防,就無法專心掌握內政,更怕的是東邊的以色列人與西邊的利比亞人,已經各自與埃及勢均力敵,假若聯手,埃及還有救麼?所以說,所羅門願意娶法老女兒為妻,法老其實是求之不得,就算要傾半個埃及的財力來向所羅門大獻殷勤,也是在所不惜。至於所羅門這邊,聯婚對王國的聲望有利無弊,民眾可能不認同,但是這兩個大國建立邦交,其他小國諸如非利士、摩押、亞瑪力、亞門、以東、阿拉伯等,就更不敢隨便侵犯。擄掠以色列一個小鄉鎮不算什麼,但是假若連埃及的糧食資源都被斷絕,那可是得不償失。

這一來,短期之內,所羅門的財政和外交都不成問題,不過要維持長久之計,仍嫌不夠。與其讓黃金左手進右手出,最好還是先用來充實自己。

埃及公主嫁到耶路撒冷來,使節御駕親隨僕婢自也不能少,帶來的嫁妝賀禮及日常用品,更和以色列的土產大不相同。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文化交流常會促使一個社會加速進化,而埃及又是文明古國,可學到的知識尤其廣泛。當年以色列人過紅海,除了摩西受過埃及正統教育,其他走曠野的人連文化都沾不上邊。進迦南之後,以色列人的宗教文化逐漸成形,其他方面則仍有待加強。要加強,還不容易?適當的人不就已經在周遭麼?

說得更具體一點,摩西頒布的十誡中提到,不可為神塑造雕像,也不可拜這些像。這在宗教上用意是好的,可是也因此以色列人有詩詞音樂、法典文獻,藝術方面卻說不上有什麼值得紀念的(出埃及記的會幕和約櫃除外)。要知道文明史上,大型藝術的產生算是一種經濟上的奢侈(民間的編織、刺繡、化妝、首飾不算在內),除非是集權暴君下令監造,否則多半要侍奉神明時才有可能如此大手筆。佛教在巴基斯坦、阿富汗、孟加拉都有藝術遺產,對中國和東方各國藝術史,更是影響深遠;回教的拜占庭豪華藝術在各地清真寺都看得見,連後代的西班牙藝術或印度莫高王朝,也都繼承了它六七分神髓。埃及從不朽的金字塔到巍峨的神殿,藝術方面算是很講究,與以色列兩國修好之後,文化一流通,以色列的藝術和建築當然立刻突飛猛進。

只不過以色列並非全盤模仿,以所羅門的個性,要他仿造一座底比斯神殿的翻版,然後稱之為耶路撒冷的聖殿,他可還不屑去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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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造過胡佛水壩的美國前總統Herbert Hoover曾說,“工程師和其他行業最大的不同,在於他的成果是有目共睹,不像醫師可以埋葬失誤,律師可以顛倒黑白,建商可以用花木掩飾醜陋,政客可以貶敵抬己,等待民眾淡忘自己的失敗。一個工程師根本無法否認他的工作,倘若出錯,只有永遠被譴責。”

這話有點過於完美主義,但也不是無中生有,最早的工程多半是土木,築橋樑、修鐵路、起高樓、通隧道,就算是三十年後出人命,也是一輩子抬不起頭,賠償不完。不止如此,無論是什麼樣的土木工程,都是對人類智慧的一大考驗。因為建設過程中絕對少不了經費、材料、運輸、設計、工具、人事、監工、安全、公關之類的麻煩,哪一項欠缺,都可能前功盡棄,而且這不是只靠一人的智慧可成,非要百萬之眾同心協力不可。聖殿的工程,其實從大衛時代就已經積極準備,不過以色列人在巴勒斯坦幾百年來,從未動過這種規模工程。所羅門縱算有再多的熱忱,再強的挑戰心,沒有經驗,是否能順利成功?

巧婦難為無米炊,所羅門首先要做的當然是準備材料。大理石不是問題,以法蓮山區就有;木材倒是大問題。為此,所羅門又多做了準備工作,就是與黎巴嫩的腓尼基王國建交。他的做法也很有趣,根本不拖泥帶水,直接開門見山地說:‘我建聖殿需要大量木材,而這木材和樵夫只有黎巴嫩能提供,所以我願意和你訂長期契約,我提供你糧食資源,你提供我上等木材,不知意下如何?’

腓尼基是有名的海上商人,自然深知‘不計前嫌,無往不利’的原則。雖然士師時代曾有但支派掠奪腓尼基人的城池,掃羅和大衛的數十年來倒也平安無事,何況有現成的大筆生意做,錢哪有人嫌多的?再加上以色列既需要黎巴嫩的木材,又需要花人力把木材運送到耶路撒冷,那就絕不可能趁這時向黎巴嫩動兵。腓尼基王先前對這個迦南地的新勢力所存有的警戒,總算可以放心一半,不過口頭上還是要討價一番,事成之後可要賠我幾個城,補貼曾經掠奪的地方(講歸講,兩邊都沒太認真,後來所羅門履行契約,隨便給幾個小城敷衍,腓尼基王也隨口挑剔貨品說,你這幾個城有夠爛。然而兩國依舊交好,黎巴嫩的木材也照常出口到以色列。)

材料有了,接下來就是資金。以色列這時最重要的財富來源並不是農業畜牧業,而是四周列國的進貢。由於大衛王朝無征不克,各國的歲銀哪敢怠慢?但是只靠進貢和埃及來的嫁妝,大概要建聖殿半年都不夠。這可難不倒所羅門,埃及和北非有上好良馬,一匹一百五十銀子,但是轉賣給亞蘭和巴比倫等地,一下子就獲利數倍(以色列還附帶外銷埃及的精鋼戰車,所羅門算是世界上最早的軍火商人。)相同道理,阿拉伯產香膏香料,土耳其產黃金黑鐵,亞蘭產硫磺石灰,亞們產雲母岩鹽銅礦,亞述產獸皮和鉛礦,巴比倫產五穀清油紡織,黎巴嫩除了木材還產紫色染料和玻璃(據說就是腓尼基人在沙灘上起灶爐後發現的),地中海產魚和鹽,北非產駱駝和黑曜岩,紅海南方產象牙和各樣寶石,尚未崛起的希臘當時還販賣許多人口。以色列自己雖然只是流奶與蜜之地,既有軍事武力做後盾,想獲得各地物產簡直易如反掌,只要能成功掌握貿易,那可是用不完的財富。

《史記》的貨值列傳寫道:“人各任其能,竭其力,以得所欲。故物賤之徵貴,貴之徵賤,各勸其業,樂其事,若水之趨下,日夜無休時,不召而自來,不求而民出之。”這對於相同國家的人而言或許不難,要在國際間買低賣高,讓耶路撒冷成為中東的最大貿易中心,讓各國都竭其所能地供應物產,任其所能地買到貨品,所羅門下的功夫也實在不小。而這背後還隱藏了他另一個被稱為有智慧的原因,就是他的博學多聞。

根據舊約聖經描述,所羅門對各種事物知道不少,上至巨大的黎巴嫩香柏木,下至微小的牆頭牛膝草,都能侃侃而談。描述得簡單,仔細想想,這兩種植物雖然是隨便舉例,應該也是所羅門曾經談到過才會有史官筆記,可是談又談些什麼?而且假如只是要知道它們長什麼樣子,取樣來看不就得了?為何還有人不辭千里要來聽所羅門講解植物?

若參考百科全書,香柏木有防腐作用,古埃及一向用來殺菌,木材還可以提煉芳香油,有美膚保健作用,在古代用以製造化妝品最適合不過,若使用為建材,木紋清晰,材質堅硬,而且密度大,遇水不爛也不發黑,耐磨不易變形,防霉防臭,保養容易,這種種好處,的確是上選之材。而牛膝草,在猶太教多半用作潔淨的習俗,實際上它藥效不少,花穗可治肺疾、支氣管炎,葉可作為外用藥,治療跌打損傷,紅腫潰瘍,油可用於芳香劑,搗碎做成青草茶還可以幫助腸胃蠕動,治療消化食慾問題。這裡很重要的是,平常人對這些植物興趣不大,反正看過知道就好了;可是所羅門的解說就不一樣,天下多少學者爭相拜訪來聽他的智慧,總不會純粹為了娛樂吧?應該更在於他能把事物的實用性呈現給聽眾,讓大家發覺身邊居然有許多可以善用的東西,否則這些學者的車馬費門票費,不都花得太冤了麼?各國使臣載了滿車的贈禮來見所羅門,當然也在想,如果一點點知識就能改善生活,那麼所羅門這種百科全書性的知識,鐵定能讓自己國家的社會經濟民生全部改觀。

所羅門的無所不知,無所不精,可能是出於他從小對吸收知識的好奇,日積月累自然會達大成。不過這應該還有一種影響。《韓非子》說過:“齊桓公好服紫,一國盡服紫。”我們不難想像,所羅門有這麼淵博的知識,上行下效,以色列民間也一定想要努力添加腦容量。今天我們常提的一句‘知識就是力量’,其實連所羅門都說過了,只不過他把觀念提升到‘智慧就是力量’。有些人學得知識是用來賣弄炫燿,高談闊論,壟斷話題,這樣的知識又怎麼稱得上是力量?所羅門是把所學所記得的,發揮到商業資訊上,用來衡量近東一帶的物產供需,才能每年為以色列賺進二十五噸黃金的巨富。

要是以今天黃金市價美金一千元以上來換算,所羅門‘智慧’的價值是年薪九億美金,(還不包括其他收入)。

以上古社會而言,這真是天文數字,有這樣的資金,不論要建聖殿還是皇宮,修驛道興水利,根本不是問題,不過所羅門絕沒有因財政充裕而疏於督導工程。他派遣專家,卻也主動參與計劃,他大徵民工,卻也讓各地人民輪班,哪方面人才不足,他一樣樂意從外國引進精英(幾乎有如今日的技能簽證)。以色列人口繁多,既然進入都市文明,所羅門當然也不遺餘力地建造城郭,提供當代所需要的都市機能。耶路撒冷的寬闊大道上商店林立,羅列中東各國的貨品;嶄新的石砌水道,提供居民的用水需要;車馬來回,商賈每天點收幾萬箱的貨櫃;宏偉壯麗的宮殿,雕琢得金碧輝煌;莊嚴高聳的聖殿,令人見而肅然起敬;腓尼基來的巧匠製作了美不勝收的銅海銅器;貴族和上流社會,也開始把藝術變成生活的一部分;不同種族,不同語言,不同文化的人齊聚一地,讓人覺得登泰山而小天下,走進了耶路撒冷,其他大都市都被比下去了。曾有示巴女王(Sheba,或稱薩別王國Sabaea,在阿拉伯半島南端的葉門,以乳香沒藥的貿易盛極一時)聽說所羅門的財富居然超過示巴,當然不甘心想來看個究竟,結果見了耶路撒冷,再聽所羅門的智慧,才感嘆道,聽說的還遠不及親眼目睹的。(考古學家在示巴遺址曾發現當年以色列用來裝五穀的陶器,證明兩國曾維持長時間貿易。)

縱觀而言,所羅門的智慧可說是在多方面發揮得淋漓盡致,不論政治,經濟,外交,貿易,管理,工程設計,演說,文學,哲學,自然科學,藝術鑑賞,都十分出色。也可以說他是全腦性天才,因為他真正的能力實在包羅萬象,想怎麼用就怎麼用。然而先決條件還是在於‘用’。如果他不是學以致用,以色列王國絕不會達到這種財源廣進的境界。

話說回來,一般人羨慕的其實是財富而不是智慧,有時還會把兩者劃上等號,以為富裕的人頭腦也一定不差;這一點倒很難說,世上許多無用的富二代,往往還是會繼承祖產,才智如何,反正自己注定領高薪。不過如果只看從無到有的創業家,他們都有相當的智慧,就算只是乘時而起,順勢而生,這些能掌握關鍵把握機會的人,也一定不是白痴。相反地,有很多人認為自己智慧,結果抱荊山璞玉而不為人知,說是埋沒,說是未逢其時,不過連被賞識的機會都爭取不到,又怎能算智慧?還有人明明被賞識提拔卻未盡其才,結果庸碌一生,也豈能算智慧?畢竟‘智慧’本來就是很主觀的評價,心理學家曾調查發現,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人都認為自己才智勝過一般人。這實在很矛盾,如果大家都這麼自許為聰明,天下又哪來的平凡之輩?一個人就算才華洋溢,畢竟還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何況聰明智慧這種字眼太容易被奸商利用來行銷,倘若身穿‘國王的新衣’還無自知之明,那可要貽笑方家了。

不過這也不代表每個人該自己認命。什麼是智慧?哲學家也沒有統一的答案,但是它還是有跡可尋。一個人每天使用大腦,其實每秒鐘神經細胞傳遞的資訊,都是有‘質量’的。量,通常來自外在資訊的攝取;質,則是把已經吸收的資訊重新整理,便於以後利用。說得更明顯,這兩種作業就是學習和思考。很多人可能把這兩個詞當作家常便飯,但是真正兩種都做得到的人並不多。孔子會說‘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正因為大部分的人只會偏重一邊,甚至兩者都懶得做,殊不知能夠學得多、想得深,是一種積極的腦力訓練,而訓練到某種程度,就會衍生所謂的‘智慧’。以所羅門王為例,他有心要為神建造聖殿,但假若他一直憑空想像,紙上談兵,卻不向有經驗的人學習,那麼再怎麼努力也要重複失敗;他有機會瀏覽接觸所有的蟲獸草木,但假若他只是多聞強記,卻從不去想‘讀聖賢書,所為何事?’那麼學得再多,也不可能獲得如此可觀的報酬。聰明或許是與生俱來的,思考和學習卻是靠後天養成的習慣日積月累,嘗試錯誤,觸類旁通而來;累積的經驗,再經過昇華,就成為善於做抉擇的敏銳能力;或許有一天,這種能力就會展現於凌駕他人之上的非凡表現,而對其他人而言,這也就是智慧。

但是人不論多有智慧,世事還是難料。花無百日紅,國無百年興。《易·丰》有言:“日中則昃,月盈則食。”所羅門手裡的王國雖然艷陽照霸主,可是太陽越強,地上黑影也越濃;社會越富裕,社會背面的暗流也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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