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September 18, 2011

風暴:復國雄心



冰炭不同器,水火不相容。其實猶太人排斥希臘文化,宗教固然是很大的關鍵,但是還有另一個更基本的原因,就是當年的政局。亞歷山大之後的軍閥勢力各自瓜分土地,巴勒斯坦偏是兵家必爭之地;後來埃及、土耳其、兩河流域逐漸演變成三國,巴勒斯坦夾在中間,仍一直有不同的國王宣稱這是他的領土,割地、劃界、侵略、休戰等層出不窮。舉例說明:亞歷山大剛死,立刻有將領自封為巴勒斯坦王;公元前300年左右,猶大地方被佔領成為土耳其的屬地;接下來五十年,猶大又被埃及的托勒密王國兼併;之後耶路撒冷再轉手成為西亞的塞琉古王國(Seleucid Empire,亞歷山大的另一將領)的地盤,但是南方的以東(猶大的世仇)還是埃及的附庸國,猶大等於是兩國‘禮尚往來’的擋箭牌;其後埃及和西亞連年交戰,猶大不論是作為殺戮前線,或是兵備補給根據地,都只有任人擺佈的餘地,敢怒不敢言。不過既然爭戰的任何一邊都是希臘人當王,猶太人對希臘的反感也就可想而知。

這一點,在遠離戰場的其他地帶,就沒那麼明顯。考古學家在敘利亞靠近幼發拉底河的一處,發現遺跡中存留猶太教的會堂,甚至有希臘式的壁畫(雖然內容是聖經故事);顯然在沒有兵荒馬亂的地方,猶太人還是很能接受希臘文化,不致於會到‘不共戴天’的程度。

然而在耶路撒冷,猶太人對希臘人可是痛恨到極點。只不過,感到種族關係惡劣的,並非唯獨猶太人——希臘人也覺得當地的這個古老民族冥頑不化、駕馭困難、無法融合。這時波斯帝國已經被滅,連帶先前的省長制度也作廢了,耶路撒冷基本上大祭司又成為精神領袖,順便管理民事。沒有回到猶大地方的以色列人可能比較入境隨俗。真正在耶路撒冷的以色列人卻有兩派持相對看法:現實派認為寄人籬下,自當傾向希臘文化,免得無端生事;但是法利賽人帶頭的保守派,則過度執著於摩西律法,甚至強調除了自己的宗教法之外,絕不接受外來的希臘法規。結果大部分的猶太人民與希臘文化難以妥協,連稅收都盡量逃避(摩西律法的十一捐,卻極盡本事地奉獻)。

除此之外,希臘人認為在各地設置國王的雕像,可以縮短人民與領導的距離。這對於一個千里疆界的帝國而言是絕對必要的。更好的方法,是把國王雕像與希臘眾神並立,讓人在敬神的同時也產生愛國心。可是猶太人偏偏不要任何雕像,有幾次希臘人要在耶路撒冷設立皇帝像,都遭到嚴重抗議。塞琉古王朝的前幾任皇帝,對這強硬的態度倒也無所謂,反正他們一樣也不會立埃及托勒密的國王塑像。不幸的是,這段時間塞琉古王國的國勢一直走下坡,雖然和埃及拉鋸戰沒輸,但其他中亞、高加索、加拉太(Galatia)等許多邊緣地區都相繼獨立。到了安條克四世(Antiochus IV Epiphanes)上任為王,他為了中興,竟下令國內各城市一定要設立雕像。猶大地區有不服者麼?簡單,把大祭司換人就好了嘛。

一段風暴,就從這麼離譜的政治低氣壓釀成。那時新上任的大祭司賄賂得官,受寵若驚、‘感恩戴德’之餘,居然在耶路撒冷的聖殿裡增設皇帝安條克的雕像,同時也禁止許多摩西律法的傳統,如割禮安息日等等。幾百年來波斯的省長都不敢如此搞破壞,他居然不到一年內顛覆了所有傳統。

阿諛奉承的方式,古今中外相去無幾。《淮南子·說山訓》提過:“上求材,臣殘木;上求魚,臣乾谷。”大祭司這種無恥的做法,不知惹惱了多少保守派的人。不久塞琉古帝國與埃及爭戰失利,保守派趁機捉了所有‘崇洋媚外’的猶太人,全部由聖殿的外牆上拋下去活活摔死,連皇帝塑像也砸得粉碎。安條克在戰場上不得意,後方猶太人又出問題,他乾脆領兵回頭下馬威,在耶路撒冷不分黑白地濫殺萬餘人。其中還包括有村莊,因為謹守安息日而不肯拿武器,結果全村被屠,無人倖免,甚至受過割禮的嬰兒都被吊死在母親屍身上。這種令人髮指的暴行雖然是特例,但也已經充分反映希臘對猶太人的嚴重種族歧視。

‘士可殺不可辱’。猶太人一怒之下,竟引發了世上有史以來第一次宗教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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稱它是宗教戰爭,實不為過,因為希臘人自始至終無法明白,這些欠缺組織的猶太民兵,毫無勝算地攻擊強勢的希臘軍兵,也一再地傷亡慘重,為什麼他們還總是不斷地拋頭顱灑熱血?剛開始他們只是零星的反抗行動,也旋即被撲滅,但不久就有革命的代表人物出現,就是馬加比家族(Maccabees)

馬加比書一般視為舊約聖經的旁經,但是它畢竟也是猶太歷史的一部分。不過‘馬加比’並非真正名字,而是家族中的三兒子猶大奮勇打擊希臘軍,被人稱為‘鐵鎚’,亦即猶大·馬加比(Judas Maccabeus)。至於他們加入起義,其實也純屬偶然。最早是身為猶大祭司的父親瑪他提亞(Mattathias)被強迫獻祭給希臘的天神宙斯。當時因為有希臘兵在場,若不向希臘神明獻祭,恐怕全村要被屠殺。為了避免血肉橫飛,所以一個年輕人乾脆自告奮勇要代表全村獻祭。這樣做是對是錯?歷史沒有答案,總之,當天瑪他提亞大發雷霆,一刀殺了這個猶太人的叛徒,然後呼籲所有在場的猶太人一不做二不休,連這些希臘兵都刺死。村莊本來並不是要造反,但這下子被逼上梁山,揭竿起義也勢在必為。公元前167年,瑪他提亞公然領導百姓對抗塞琉古王朝。

不過他們反抗可不是沒有代價。瑪他提亞不到一年就逝世,他有五個兒子,到起義結束時只剩二兒子西門。三兒子猶大·馬加比雖然善於游擊戰,但一開始他們的目的可不是要大動干戈,而只是要懲治尾隨希臘文化的猶太人。他們的所作所為包括剷除希臘式的地方祭壇,要求猶太人全部接受割禮,並強迫一切作壁上觀的人民加入宗教戰爭的行列。雖然這種威逼方式不盡光明磊落,但是造反聲勢浩大,‘民變’發展得如此迅速,倒也讓希臘人瞠目結舌。塞琉古王朝尚未擬定對抗策略,整個耶路撒冷已經被叛民奪取。公元前164年12月14日,猶太人讓聖殿重新歸神為聖,這是今天猶太人點燈節(Hanukkah חֲנֻכָּה)的由來。

顏面掃地的塞琉古皇帝,自是不肯善罷。安條克立刻集合附近所有能差遣的部隊,在耶路撒冷西北11公里的以馬忤斯(Emmaus)安營,準備大舉進攻。只是他並沒有認真對待猶大的叛亂,畢竟根據情報,義兵人數只有三千,而他大部分軍力之前剛被埃及擊敗,這時還在養精蓄銳,何況王國東方的伊朗一帶也有兵亂,不能置之不理,所以真正派去以馬忤斯的只有五千多人。可見在皇帝心目中,猶太人只是一群烏合之眾,遇到紀律嚴整的希臘軍,勢必抱頭鼠竄。可惜他錯了,猶大·馬加比本來就沒打算要一對一正面迎擊。他的目標不是要為宗教慷慨犧牲,而是要為民族取得勝利。當時他在耶路撒冷城北,以馬忤斯以東駐紮,這是希臘軍早就猜到的;但是駐紮是誘餌,真正的兵力卻隱藏在以馬忤斯南方的山丘。希臘軍五千人進攻猶太人的營帳時,居然不見一人;心知不妙時,背後自己的大營已經烈焰熊熊,黑煙沖天。結果希臘兵士氣盡失,趕回本營時又被偷襲,戰死三千多人;猶太人卻幾乎毫髮無傷。

戰爭勝利,猶太人固然欣喜若狂,希臘卻也看清了一點:要平定猶大地區,非長期抗戰不可,因為對手是用游擊戰成功。基本上,游擊是在兵力不足的先決條件下,比較有轉機的戰術,可是也只適合短時間取勝;僵持太久,不但藏頭露尾,顧此失彼,還會物資補給困難,將領士卒更多有死傷。後來馬加比家族幾乎全數戰死,只剩一人,證明游擊戰術仍然有所不足。不過,那已經是幾年後回顧才看得清楚;當時所有革命義士滿腔熱血,其他什麼也不顧了。

話說回來,這宗教戰爭既已如火如荼地展開,自也會衍生另一層政治意義。畢竟猶太人並不希望永遠受異族統治;他們深切希望大衛的子孫,有朝一日會再恢復王國。馬加比家族當然不是大衛的後代,甚至應該不是猶大支派(按摩西五經,只有利未人才能當祭司)。可是既然猶大·馬加比為他們贏得寶貴的自主權,在百姓眼中,這個民族英雄已經和記載裡的大衛重疊在一起,將來要復興皇室,捨他其誰?

猶大·馬加比本人倒沒有這份野心。他被推舉為新任大祭司,但是他任職期間根本只為戰爭而忙。既然耶路撒冷獲得獨立,其他約旦河東地區、北邊的加利利也紛紛加入反抗希臘的行列,而這些地方都需要他去助陣。約旦河戰役之後,他又往南進軍,收復猶大的舊都希伯倫(之前已被以東人佔領),往西突擊,打到地中海沿岸。想來有偉大的英雄鼎力相助,許多起義的人都會比較有信心。

不過力分則弱,希臘軍再次駐兵於耶路撒冷以北的碉堡,還準備了五萬軍兵,三十頭大象,迫使猶大·馬加比不得不帶兵回防(皇帝安條克卻未能親臨,那時北方亞美尼亞也同時搞獨立)。先前希臘的‘長期作戰’策略,這時終於派上用場,希臘軍更仿效當年以馬忤斯的戰術,不直接攻猶太叛軍,而是繞道突襲耶路撒冷外郊。猶大兵雖然佔領有利的高地,卻因為人數只有兩萬,加上要搶救耶路撒冷,結果被攻得措手不及,屍橫遍野。猶大·馬加比自己也負傷,被送回耶路撒冷避難,算是出山以來第一次嚴重受挫。他的四弟為了向義軍顯示這些大象也殺得死,自告奮勇刺死一頭大象,自己卻也被倒下的大象壓斃,壯烈犧牲(後來羅馬時代猶太的地下革命組織奮銳黨,常以他為榜樣激勵同伴)。

希臘人可沒因為叛軍退兵就住手,接下來他們圍攻耶路撒冷,讓他們沒有喘息餘地。猶太人的確在軍備戰略方面略遜一籌,這時城裡的問題頻頻曝光。眼看耶路撒冷即將覆亡時,偏偏天意注定,居然哨兵傳來安條克在亞美尼亞病逝的消息。這下子穩操勝券的陣仗,霎時變得毫無意義。圍攻耶路撒冷的將軍不得已,在公元前163年與猶太人簽定和平條約,等於間接承認猶太人的自主權。

整段風暴假若就這樣落幕,大概就不必再有無謂犧牲了。可惜耶路撒冷並沒有這麼幸運。之前猶大·馬加比只擔任臨時大祭司,本來是希望獲得自主後另選賢能;現在卻演變成有許多人爭著當領導。而安條克皇帝的繼任人,上台不久又被篡位,之前簽定的和平條約也因此失效。接下來幾年,耶路撒冷內亂不止,外患不息。‘鐵鎚’再強,也強不過永無止盡的任務;到最後只得滿身傷痕,滿腔憂心。

公元前160年,猶大·馬加比在第四次與希臘爭戰中壯烈犧牲,跟隨他的部隊也全體陣亡。

‘風蕭蕭兮易水寒’。難道赤膽忠心的人,真願意‘出師未捷身先死’,或是‘仰天長嘯,壯懷激烈’麼?

英雄死了,猶太人哀慟之餘,居然不再窩裡反,萬眾一心地對抗塞琉古王國的進攻。然而少了軍事能人,猶太人接下來二十年可說是步步艱難。這和一般歷史小說/電影的煽情結局不太一樣;一個偉人的犧牲,並不足以帶來決定性勝利,多半幾年後起義失敗,犧牲的烈士還要被冠上賊寇之名。不過這時起義成敗仍屬天意,因為希臘一方除了要征討猶大地區,也要防範王國各地的獨立。這其實有一部分是因為先前安條克的‘強制希臘化’政策,現在被各民族積極‘報復’,反受其害。整個塞琉古王朝實已有外強中乾的現象。

當然,猶大一方也不好過。要投入這麼長時間的獨立戰爭,豈能不元氣大傷?雖然大部分巴勒斯坦地方終於擺脫希臘統轄,獲得獨立,猶太人也在公元前140年建立第二王朝,但是這時青壯一輩已經死了太多,難以維持相當的武力自保。毀滅性的風暴,到此時只剩下斜風細雨。鷸蚌相爭,到最後雙方都疲累已極。

也因此,從來不和希臘文化妥協的猶太人,到頭來還是求助於地中海彼岸的另一個強權——羅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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