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June 16, 2011

眾寡:避實而擊虛

          前進吧,希臘的孩子們,
          拯救這片土地,
          拯救你們的妻兒,
          你們父親的祭壇,
          你們祖先的墳墓,
          現在是為一切爭戰的時刻。
                              ---Aeschylus,希臘悲劇之父,《波斯人·薩拉米斯戰役
公元前540年,居魯士攻陷呂底亞王國的首都撒狄(Sardis),連帶把附近的以弗所地帶都併入版圖。然而波斯所設的行省卻管轄不善,幾任省長尤其殘暴。公元前499年的省長,甚至為了立功而向愛琴海島嶼發兵,可惜鎩羽而歸。這時波斯王大流士已經有意處分這省長,省長一不做二不休,乾脆慫恿當地的希臘人一齊作亂,或許可以逃脫波斯的懲治。

雅典這時和小亞細亞已有密切商業關係。既然流散在波斯行省的希臘人要造反,許多本土的希臘人也傾囊傾力相助。不過波斯帝國可不好惹,不到一年,已經在以弗所之戰平定了叛亂;只是要掃蕩黨羽,還是多花了幾年。大流士對於雅典的迅速崛起,早已視為眼中釘;這次既然希臘人資助自己境內的動亂,正好可以藉機會向這領域討教一番。只是波斯一向不擅長水戰,大流士主要還是僱用腓尼基和基利家的船艦作先鋒。準備就緒,公元前492年,第一次希波戰爭正式開幕。

陸軍方面,波斯平定小亞細亞動亂後,就跨越歐亞交界處的達達尼爾海峽,閃電攻勢連下數城,把今天的保加利亞馬其頓都踐踏在鐵蹄下。這一點可說是波斯大軍紀律嚴整,才能行軍急進,短時間就讓主力軍距離雅典不到五百里。波斯能建立龐大帝國,作戰必有獨到之處;它能夠來去無踪、出沒無常,被它擊潰的國家幾乎都未戰先餒。這次先聲奪人之下,希臘人果然立刻開始搓手頓腳、草木皆兵。緊接著,大流士派遣使者到希臘各城市招降,結果除了雅典和斯巴達(Sparta),所有城市全部倒向波斯。雅典是公眾處死使者;斯巴達是把使者扔入天井。兩個關係不甚協和的城市(它們分別稱霸海權和陸權),居然因為波斯大舉進攻而變成目的一致。

大流士沒有得到雅典和斯巴達的投降,但是其他地區已經到手,也算空前的勝利;只是少了兩個重要城市,未免美中不足。不過他還不急著用兵,而是用外交手腕,讓周遭的地區孤立雅典,讓斯巴達因為賄賂而起內訌。波斯軍隊尚未出動,就已經讓兩個城市灰頭土臉、元氣受損;再來打落水狗,豈不方便?

當然,波斯不想主動出兵,也在於希臘山多平原少,大軍不易進攻,反而會遭奇兵偷襲。換言之,除非希臘自己投降,真正要攻只能從海路著手。公元前490年,波斯的船艦採取跳島戰略,沿著愛琴海一連串搶攻,幾個重要島嶼相繼被屠戮焚燒。雖然實力遠不如陸軍,卻也衝刺到雅典百里內的海域,甚至在雅典四十里外的馬拉松(Marathon)登陸。何況這些不是主力軍,就已經有兩萬騎兵,二十萬步兵;雅典一方只不過兵力一萬。緊急之下,雅典的信差快馬加鞭往斯巴達求救兵;斯巴達卻因故十天之內不能趕來(是否想先讓雅典與波斯鷸蚌相爭,不得而知)。雅典人空等了五天,連救兵都沒得指望了,只好硬著頭皮,在馬拉松平原佈陣;可是相差如此懸殊,還會有勝算麼?

事實證明,有時勝敗並不在眾寡,而是在用兵之道。孫子曰:“兵以詐立,以利動,以分合為變者也。”波斯軍隊上岸,雖然多等了五天,久坐船艙的兵馬,畢竟水土不服,難施全力。而那天雅典部隊最先上的,竟然是速度不快、裝備不厚的步兵。這對波斯將領而言,簡直不用打了,立刻派騎兵去斬。沒想到騎兵未到,這些步兵忽然變為盾陣,常人大小的盾牌將整隊步兵擋得刀箭不入,反而是盾牌間疾刺的長槍,讓波斯騎兵窮於應付,結果戰場上馬匹互相絆倒,亂成一團,後面的步兵甩石兵都派不上用場。波斯將領眼見不對,趕快打旗號叫騎兵由右側攻破;這一點雅典軍也料到了,盾陣往右翼加強保護,左邊山頭卻衝出雅典的騎兵,人數當然比不上波斯大隊,但要截殺反應太慢的馬兵,可還綽綽有餘。波斯騎兵聽到背後有敵人,總帥卻還沒有發布新命令,更是開始緊張,自己掉轉馬頭防禦;但是一往左邊抵擋,又換右邊出現雅典另一隊騎兵;雙面夾擊之下,波斯的兩萬騎兵完全自顧不暇。波斯將領看到引以為傲的騎兵,居然被希臘人出其不意地偷襲,自然要趕快挽回士氣,於是派出軍隊中的大象。這大象陣一向是立刻震懾敵人,偏偏對希臘人沒轍。騎兵左右散開,橫闖的象陣居然撲了個空;然後剛才輕裝的步兵,全部往前進擊波斯大本營——不過進擊是虛,誤導大象往波斯本營亂衝才是目的。波斯大軍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兵馬自相踐踏的,比被希臘人殺的還多(最後統計,雅典只戰死了兩百人,波斯卻折損甚巨,留在戰場來不及收屍的就有六千多人)。

後代傳說有個小兵由馬拉松跑回雅典,報完佳訊就倒地而死,因此有馬拉松賽跑為之紀念;其實正史並無記載。古代人又不笨,四十里路,用烽煙傳訊就夠了,何必捨命逞英雄?

* * * * *

戰爭無果而終,大流士本來可以再接再厲;不巧埃及居然也趁機政變。皇帝分身乏術,只好延後進軍希臘的夢想。所謂‘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先平定埃及再說。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大流士正要去鎮亂,自己卻先壽終正寢,由兒子薛西斯(Xerxes I)繼位。這段時間希臘算是喘一口氣,只是波斯隨時還會來攻,不備必是大患。雅典總理是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雖然很難說服雅典的民主政體大量養兵,他卻寧可利誘城民攻擊臨近盟友,也非建立海軍不可。或者說,幸好他固執己見,因為十年後,波斯果然捲土重來,公元前480年以七十萬大軍,一千多艘戰艦,展開第二次希波戰爭

上回從馬拉松戰役汲取教訓,這次波斯不會再大意了。薛西斯的攻法明顯不同:第一次海軍陸軍各自搶功勞,結果陸軍只討伐到馬其頓地區,丘陵地帶已經難以通過;海軍跳島戰術之後也敗得鼻青臉腫;雙方都錯失良機。這回波斯主軍由馬其頓的河口重鎮出發(這城塞後來改名叫帖撒羅尼迦Thessalonica),海陸兩軍並駕齊驅,有山阻隔就由舟艦載運,從海上繞道圍攻;有礁嶼海峽就由陸軍先佔據要塞,再來接應海軍。這樣合作,所向披靡,比起十年前簡直是脫胎換骨。加上薛西斯初露鋒芒,若在戰場上建功,千里外的帝國首都自會萬眾歸心。所以他目標不只要下馬威,而是要這些不識好歹的希臘人插翅難飛,以後也別想再反抗波斯。

希臘人得知波斯大軍壓境,來之坎坎。上次的詭計再也行不通,只能利用巴爾幹半島的天險加強佈陣。可惜的是,水陸兩戰的霸主——雅典和斯巴達——這時反而爭相領兵。按照道理,雅典較靠近戰場,熟悉環境,作為盟主也較有利;只是斯巴達若不肯屈就,搞不好要退盟。雅典總理還是以大局為重,甚至連水師總帥也由斯巴達人擔任。

以海陸雙重天險而言,最好的地點莫過於雅典西北的山嶺關口,和北方大島的狹長海道。山嶺關口當然是由斯巴達守禦,希臘各地民兵聽從差遣;波斯軍隊料想隘口必有埋伏,也先派哨兵探路。其實波斯人數雖佔優勢,幾十萬大軍總不能在同一處滯留太久,否則會糧草補給困難,更可能導致士氣渙散。皇帝既然下令戰爭,將領豈能退縮?不退兵,那就要想辦法突破麻煩了。只是,山口畢竟易守難攻,斯巴達部隊的裝備又比雅典軍隊厚重,要突破談何容易?到最後再多的哨兵也只是去送死。波斯將領又派萬人敢死隊挑戰,一樣被殲滅。再加上東邊有雅典舟艦守住海峽,不讓波斯援兵繞路夾擊,這次希臘簡直達到‘敵雖眾,可使無鬥’的兵法最高境界。(波斯其實也考慮過海軍繞過大島,直接攻擊雅典,但是船隻遭愛琴海風浪襲擊,折損百餘,不得已還是得硬闖海道。)

問題是,最強陣線也可能百密一疏。大敵當前,竟有當地人出賣希臘,告訴波斯人:這關口要道另有一條跨山的小徑,可以前後夾攻希臘盟軍。波斯總帥立刻連夜叫步兵準備。等到天亮,希臘兵發現不對勁,已經遲了。膽怯的隊伍甚至顧不得他人,私下逃走。斯巴達王召開緊急軍議,很多盟友認為隘道守不住了,主張放棄;斯巴達王當機立斷,命令自己人繼續在山口奮戰,其餘聯軍則一一撤退。留得青山在,明天才能繼續保護家園。那天斯巴達全體陣亡,希臘戰死千餘人,退兵的則有三千。這是希波戰爭中最慘烈的一役。【注:真正參與的斯巴達人,包括國王在內只有三百,加上其他盟友聯軍約四五千。後世卻往往誤解是這三百人獨自對抗波斯全軍,英勇犧牲,可歌可泣。2007年的電影《三百壯士》,也是如此描述。】

山路失守的消息傳來,海道上的希臘船艦也亂了。斯巴達的水師總帥,本來就面臨三倍的敵人,縱算敵我雙方損失一樣多,仍然對己方不利。不過在這關鍵時刻,居然接到斯巴達國王的噩耗,總帥立刻命令盟軍退兵。站在斯巴達的立場,或許可以諒解:連最強的斯巴達陸軍都戰死了,這裡怎麼還能守?自然應該退而求其次。可是站在雅典的立場,不守住這裡,難道要放棄雅典城?儘管如此,雅典總理這時可不能對上司翻臉。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利用自己的影響力,盡量把退兵佈置成誘敵之計;等到波斯海軍起疑時,已經追不上了。

保存實力固然是明智之舉,然而代價值得麼?隨著希臘水師的撤退,海道上的城鎮,都被波斯軍艦洗劫焚毀一空;陸上的城邦,更是無一倖免。這在軍事上是對是錯很難說。基本上斯巴達的大部分陸軍,鎮守哥林多地峽,也就是希臘南方另一個天險。斯巴達人熟悉兵法,當然知道‘不知山林險阻沮澤之形者,不能行軍’。可是雅典和半個希臘,卻位於天險的這一邊,既然斯巴達放棄其他據點,執意要在這地峽與波斯人背水一戰,就代表雅典和半個希臘要被犧牲了。難道盟友一場,最後只是被當作擋箭牌?何況這決策實在漏洞百出:波斯是海陸兩軍並進,地峽的天險又算什麼?但是由於斯巴達王慷慨犧牲,其餘盟友若是在這節骨眼上大肆批評,未免也太不給面子。雅典總理雖然不服這樣的決定,卻也只能叫自己市民趕快乘船往斯巴達屬地,免遭禍患(等波斯大軍抵達,雅典已經在擺空城計)。

‘道不同不相為謀’。希臘聯軍,至此可說是名存實亡。如果盡了最大的努力還不能得到勝利,那又該如何?勢弱的一方,通常很少有選擇的機會。

不過選擇少,並非無從選擇。雅典總理這次不再延續聯盟以來的守勢,而是自己打算主動發動攻擊。他在雅典空城中已經事先設下棋子:上次薛西斯因為小人物通風報信而大捷,這次也對殘留貧民的情報深信不疑——何況聯盟分裂又不是說謊,唯一的謊言只是希臘海軍在雅典外海的薩拉米斯(Salamis)起內訌。

於是波斯海軍星夜趕往薩拉米斯灣口,要叫希臘船艦一隻也脫身不了,還故意‘歸師勿掩,窮寇勿追’,留一道出口讓希臘人爭先恐後地遁逃。那一夜,雅典總理的一個僕人求見薛西斯,說:現在盟軍派系鬥爭,斯巴達人不願與人共事,大有消耗雅典兵力之意,何況雅典城已亡,因此雅典總理有意歸順波斯,以策安全;至於希臘剩餘海軍,只要薛西斯守住出口,就可以甕中捉鱉了。這話說得很妙,甚至很攻心計:想想,既然希臘人自己不合群,波斯又何必在外鎮守?尤其上次波斯海軍在海峽被騙,沒追上撤退的希臘船艦,這次哪會坐等對手再度溜走?結果薛西斯聽了這一番話,反而下令,日出之際全軍出動,直追希臘船艦。

虛虛實實,哪樣可信?薩拉米斯海峽由外面還看不出多窄,真正穿越的地方卻只有一里寬。波斯軍艦巨大,根本無法保持隊形前進。不過他們剛進入海峽,就見到哥林多船艦的‘逃兵’;軍艦大,速度也快,自然奮勇直追。希臘的船艦體積小,直線速度不如人,在這困地卻是轉折靈活,如魚得水。何況他們早在附近的小灣埋伏,要等到波斯軍艦頭尾無法相救才出手。

地利、人和都有,只欠天時。不過這一點雅典總理也設想周到。太陽升起不久,強風沿海道吹來,希臘海軍才突然現身。波斯戰艦要掉轉船頭,卻因晨風而動彈不得。緊接著希臘水師用武裝的船頭,全速撞擊波斯軍艦最脆弱的船身。成功的,可以讓敵人沉船;不成功的,也便於弓箭長槍襲擊,直到划槳把船拉到距離外,可以再度攻擊。希臘船艦還特別挑波斯司令官的船先下手,讓其餘船隻無法反應。波斯雖然動用腓尼基的船艦,大部分士兵卻不會游泳,溺斃無數。而後面的船隻雖然見到前方出事,卻已來不及停船。有的撞崖,有的互撞,有的被前面船骸撞穿,其餘的盡數逃出海峽。只是最大的三百多艘軍艦,連同將領兵卒,一個上午全部喪生於此。薛西斯這時已經惱怒不已,旁邊卻有個腓尼基船長,正自抱怨這些划船兵卒不會配合指揮。皇帝一怒之下,氣全部出在他身上,一刀將他腦袋斬了。

《吳子·料敵》曰:“敵人遠來新至、行列未定可擊,既食未設備可擊,奔走可擊,勤勞可擊,未得地利可擊,失時不從可擊,旌旗亂動可擊,涉長道後行未息可擊,涉水半渡可擊,險道狹路可擊,陳數移動可擊,將離士卒可擊,心怖可擊。”這次波斯進攻薩拉米斯海灣,其實根本是不必要的,偏偏只因為雅典總理的策略,讓薛西斯慘遭敗北;之後波斯節節退兵,雅典人再度回城過冬,翌年斯巴達的陸軍也連勝數場戰役,希臘海軍更是把波斯戰艦摧毀殆盡。一次的成功,可以帶來許多利益;一次的失敗,也可以讓之前所有成功作廢。

但是縱觀整段希波戰爭歷史,兩邊都很有軍事頭腦,也都出錯過許多次。最後波斯失敗、希臘勝利的結局,或許只在於機運。有人說,一個人一生會犯許多錯誤,而一個失敗的人,只不過是錯誤多犯了一次。薛西斯在這場戰爭後班師回朝,從此沉迷酒色,自暴自棄,公元前465年被親衛所弒,繼位的是他兒子亞達薛西(Artaxerxes I)

而希臘在這次戰爭後,更是發展空前,開始進入超群絕倫的黃金時代。

順便一提,希波戰爭在舊約聖經中完全沒有提到過,但是這次戰役對波斯的影響,卻間接促成兩件事,改寫了猶太民族的歷史。

No com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