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June 25, 2010

天災:浩劫背後



由於勞役過重,以色列民向神求救,神便派遣摩西,向法老要求讓以色列百姓離開。法老自然不肯,神因此藉摩西在埃及降了十大災害,尼羅河水變血,蛙蟆侵宅,蝨蟲劇增,人畜病蔓,雷雹交加,飢蝗湧至,暗無天日,最後還擊殺全埃及每家的長子,固執的法老不得已才讓以色列人離境,但是他們還沒走到紅海邊法老又領兵追殺,神叫摩西杖擊海面,居然水分左右,讓以色列人走乾地過海,埃及追兵見狀也馳戰車下海,結果被海水吞噬全軍覆沒,九死一生逃脫埃及的以色列民因而歡呼感念神對他們的救贖,猶太教從此萌芽。

我個人不很喜歡讀舊約聖經的出埃及記,雖然看了會感到熱血澎湃,會為邪不勝正而歡呼,但轉念一想仍舊問題百出。可能因為這裡描述的神,和之前之後都大不相同,既不是冥冥中引領選民,也不是善意鞭策犯錯的子民,而是用各樣神蹟災害加諸於人或環境,藉此讓以色列人敬畏。當然,對一個四百多年寄居外地而被同化的民族,這樣的作為可能是必要的,而既然要拯救選民,也勢必要讓埃及帝國崩潰,以免後患,可是若讀者不是站在以色列人的立場,就多少會為埃及感到不平,想想這外來的游牧民族何能何德,居然有大能的神拯救他們,(而他們自己後來反而動輒棄神事偶像,未免忘恩負義),再則法老雖是心硬,埃及人民可也是受害者,前面說過全埃及大肆建設,其實埃及普通人也一樣淪為苦工奴隸,他們不過是謹守國無道默足以容的中庸哲學罷了。那麼若說神造萬物,對這兩個民族同是天涯淪落人,為何一個青眼有加,一個雪上加霜?

相信這樣的問題許多人都問過,不過還有一個更常問的疑點:這些天災太匪夷所思,影響又太劇烈,到底記載是真是假?

到目前為止考古學家沒有發現過任何有關出埃及記的證明,舊約聖經以外的文獻固然沒有,地層學也找不到禾穀畜骸,甚或紅海濱沙層異常的跡象。這一方面是出埃及記沒寫法老的名字,考古都把探查鎖定在‘王中之王’拉美西斯二世的輝煌時期,自是一無所獲。但是到拉美西斯三世,卻的確有過天昏地暗的史實,植物生長欠佳,飢荒災情慘重,民不聊生,接二連三的奴隸暴動等等,唯一差別是當時日光不足的現象長達二十年之久,有學者假設這可能是火山爆發引起大量火山灰烏雲蔽日,但是古代曾爆發的火山卻又沒有一座能大約符合年表,到最後大家對當時天災的由來依然莫衷一是。再而,全埃及當時約三百萬人,包括埃及、利比亞、努比亞、和西亞人四個最大族群,其他零星民族不算,而以色列人不過是西亞人當中一部分,若出埃及記數字可靠,當時一走就是兩百萬人,高達全國三分之二,這麼多的人口早該取得埃及帝國的主導權,又何必往巴勒斯坦去自立門戶?

既然資料不足,那就算了,反正信者恆信,不信者恆不信,再多的辯證反駁、折中論點也是枉然,眾說紛紜言人人殊,越聽越睏,乾脆來攪混水,再加一個鮮有人知的歷史疑難:當時代瓦解的並不只是埃及,其實整個古文明世界在西元前一千兩百年左右都突然遭受時代衝擊,今稱青銅時代的崩壞。比方,土耳其的赫梯文明,和埃及簽和平條約後不久就消失無踪,兩河流域的巴比倫(加喜特王國)和亞述也都先後被取代,印度河流域持續八百年的王朝突然斷層,和接下來的吠陀文化幾乎毫無關聯,而希臘的邁錫尼文明也在這時垮台,甚至我們若看西漢劉歆所記年表,商末周初改朝換代約公元前1122年,距其他文明的隕落也幾乎同時。一個文明倒塌不足為奇,桀紂之輩亡國,自有英主問世,但一大堆同時代文明一起倒霉,總不能全部歸咎這些皇上奢淫兇殘弱智無能,(連子貢都認為商紂並非一般人傳說的暴君),亡國若非人為,必有天殃者也,埃及的災變也許就是最明顯的例子。

只是,若說古世界的破壞乃天災所為,那這全盤性的毀滅,是天理,天意,還是天譴?

* * * * *

提到希臘的邁錫尼文明可能大家面面相覷,但提到特洛伊戰爭,木馬屠城的故事卻無人不曉。荷馬史詩說世上最美的女人被特洛伊王子搶走,引發希臘各城派兵將船隊橫跨愛琴海向特洛伊宣戰,一戰十年,英雄百出,最後由智將奧德修斯造大型木馬,傳言希臘人因瘟疫退兵,這木馬就是獻海神求息怒,特洛伊人歡喜之餘將木馬拉進城,慶祝整日,到夜晚四下無人,藏在木馬內的希臘士兵悄悄鑽出,開城門放火造亂,裡應外合下特洛伊終於滅亡。

今天史學家已發現特洛伊遺跡,當年戰爭應是不假,但是荷馬史詩增加不少渲染,就像三國演義並非三國歷史,木馬屠城也是出於文人假想。更值得注意的是,希臘雖稱戰勝,其實兩敗俱傷,特洛伊被焚,愛琴海西的希臘各城市也難以自保,不久蠻族開始佔據克里特島斯巴達哥林多等地,盛極一時的邁錫尼文明竟招架不住,像骨牌般倒得一枚不剩,希臘從此陷入長達四百年的黑暗期,到荷馬的時代已無從辨認特洛伊在何處,更不知英雄傳說可信度有多高。

不過歷史不詳,一方面是因記載失散,一方面也因文字改變。今日西方各種語言的字母都起於希臘字母,但是這些字母是由海上的腓尼基人所創文字衍生,邁錫尼文化並不是用這些字母,(它本身有兩百多字母,其中有部分像日文的五十音,但還有百餘字代表意義,遠比後來的希臘字母複雜)。不止是邁錫尼,青銅時代滅亡前,兩河流域流通的是楔形文字,埃及使用的是象形文字,可是古世界進入全面黑暗期,這些文字也都同遭沒頂,黑暗期後大約西元前八世紀的世界,簡單的腓尼基文字已演化為希臘字母、古希伯來文字南阿拉伯文字、和古亞蘭文字(古亞蘭文是現代希伯來文和阿拉伯文的鼻祖,在阿拉伯帝國未興起之前一直是西亞最普及的文字),簡化的梵文開始為印度人廣用,商朝的甲骨文鐘鼎文也演變成周朝的大篆(又叫石鼓文)。

文字能被推廣使用,和文化軍力宗教都不相關,腓尼基人重商不重文,自己有值得廣用的文字卻盡量用他人的文字貿易。相反地,亞蘭人除了盤踞敘利亞一帶,並沒有突出的文化,連貿易都沒有以色列人富,但是他們提倡二十二個簡單符號,能勝任六百多個楔形文字的工作,這對社會改進教育普及有莫大影響,以前只有貴族才識字,所有資訊也都被難辨的記號封死了,現在換成凡人可用的文字,豈不方便?同時代的文字進化中,希臘文二十四字母,梵文三十六字母,也是把過去繁多的字體篩選改良。中國雖然沒有這麼做,但是大篆字體結構均稱,線條完整,形趨方正,開始擺脫象形的拘束,既沒有甲骨文大小不一錯綜複雜的麻煩,自能補足民間傳播溝通上的需要。

但對近東古文明世界,這文字改革還只是一半的故事。其實當時兩個不同語言系統正在爭奪未來,一是閃族語系,一是印歐語系,地中海這邊,閃族的腓尼基殖民帝國正和滲透全歐洲的印歐語言角逐天下,土耳其北方,印歐語系的弗呂加人填補了閃族赫梯帝國留下的空位,高加索山下,印歐語系的亞美尼亞人取代了閃族的烏加里特人,兩河流域東,閃族的亞述阿卡德語言與印歐語系的米底語言還在長期抗戰,波斯灣一帶,非閃族語系的蘇美爾文早已作古,閃族的巴比倫文和印歐語系的波斯文也仍在較量高下,(波斯語言其實才剛繞過中亞踏上伊朗高原,他們的語言祖先仍將繼續徘徊烏克蘭西伯利亞南方長達兩千年)。

意大利人文學家Lorenzo Valla說,要拋開語言的枷鎖比要掙脫暴政蠻軍還難。學過不同語言的人大概都會有同感。處於板蕩中的兩河流域往往官方語言一套,民間語言一套,偏偏兩河流域的識字率又比同代文化要高,(舊約聖經傳說的巴別塔就是巴比倫),那麼在這語言文字的比賽中,人們為何捨棄傳統語言文字,反而崇尚新的系統?

或者,把出埃及記、青銅文明崩壞、特洛伊戰爭、文字、語言等因素加在一起,我們看到了什麼?

的確,那是個天災人禍,兵荒馬亂的年代,但人也在窮途末路中覺醒。為偉大的法老劬勞效命,目的是什麼?攻打特洛伊十年的無主孤魂,得到了什麼?青銅矛尖對鐵甲戰車,自誇什麼?無知的蟻民任由難辨文字擺佈,無口的村婦任由高官巫蠱剝削,謊言貪婪淫靡驕奢到處有,欺壓凌虐凍餓離散見不盡,人存在的價值又是什麼?自比為神的君王領導,在日月無光草枯水竭的王國中還要擺足架勢,向這種人忠誠什麼?階級之分永遠是擠不穿的厚牆,再怎麼學語言文字,向自己肯定什麼?古世界的天地在淌血,留下當奴隸做什麼?古世界的浮華在煙消雲散,逞強當英雄做什麼?

積壓的怒火終於爆發,燎原的烈焰席捲天下,有人說是替天行道,有人聲援奴隸解放,有人倡導眾生平等,有人占卜國運已盡,號召種種各有信眾,可是古文明各王國還有一口氣在,怎能任憑戎夷舉戈,屬民造反,勞工風波?於是理想主義的年輕人向鞏固自我的既得利益者開戰了。但是打蛋容易生蛋難,要亂簡單,要治卻要花上百倍功夫,三國時代全中國人口頓減十分之七,青銅末年的西方世界大概也荼毒甚劇,遺下幾百年的黑暗,一方面是棄絕傳統,一方面也是乏人傳承,中國改朝換代後常有所謂‘無為’之治,實可解為‘無能為力’。這是令人哀悼的下場,因為覺醒的人一下子又面對沒有未來的昏暗,剛認同的價值觀又再次被否決,勢必陷入更深的困惑。

在這種狀況下能打破困惑重新領路的,也許只有宗教了:魏晉南北朝有佛教,羅馬亡國之際有天主教,青銅文明走到山窮水盡也一樣,真的是‘天’無絕人之路。

伊朗北方的米底人(又稱瑪代,曾和波斯齊名),留下記錄不多,但是西元前十一世紀米底卻有瑣羅亞斯德,在文明黑暗期點了一盞明燈,就是拜火教。拜火教最重要的教義,闡釋光和暗、善和惡、真理和虛假、天堂和地獄,都在人心中不斷爭鬥,拜火,其實也在追求光明和真理。距他千里之外,摩西也在西奈曠野向以色列人頒布十誡,要百姓盡心愛神,還要愛鄰舍如己。兩個宗教一東一西,如同沉睡在燦爛輝煌中的世界,到漫漫長夜終於張開雙眼,在喧囂塵世中沉寂了數百年的人生哲思,終於再次尋獲答案。

而這個答案,仍然要人到曠野中體驗,底比斯的巍巍神廟,邁錫尼的磊磊城牆,巴比倫的浩浩皇都,給人的只是臉上貼金的自大,和暫時的安全感,將會黑暗的天下仍要來臨。離開了文明,看破了唯我獨尊的謊言,才會追尋肉眼未見的真理,經歷了生不如死的勞役,才會嚮往博愛精神的社會,度過了天崩地裂的浩劫,才會停止永無止盡的貪念,轉而求神眷顧求神引領。

我們不是要肯定天災,但是我們也不需要視患難為天譴,畢竟,災難可以洗滌人心,也可以潔淨世界。

荀子《天論篇》說: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若增加農桑生產而節省日常用度,那麼天是不能使人貧困的;若養生之道完備而行動適合時宜,那麼天是不能使人生病的;若做事依循禮義而沒有絲毫差錯,那麼天是不能使人罹禍的。但是相反的話,水災旱災還沒到來人就飢餓,大寒大暑還未逼近人就生病,祅怪還沒出現人就不祥,又怎能埋怨上天?用荀子的觀點再往前推,天災正是要篩選世人有備無備,疾病正是要考驗世人健康狀況。不過荀子只考慮規律的天行,正常的歷史,碰上這般文明史上的劇變,再多的準備再健康的生活也是枉然,人只能說天意弄人,哭笑不得。但話說回來,若不是天意,能在亂世中留命的又有幾人?

考古家曾在埃及發現一份紙草,上面詩詞記了無盡的哀嘆:尼羅河水氾濫,卻無人種田,沒有人知道天下將如何...窮人推倒有勢力的人,火燒城牆,盜竊無數...瘟疫全地,血腥到處,死人被葬河水裡...河成了血,人還是照喝...上埃及變為廢墟,死的都是貴族...工匠沒了,牛羊失散,無人趕集,沒田的人成了地主,借糧的人成了發糧的人...人說,我恨不得死了,孩童說,我恨不得不要被生下來...大家問,食物的味道,還記得麼?憤怒的人說,神在那裡?

沒有人能證明這裡提到的是否和出埃及記有關,但是絕望的聲音,更顯天災人禍的悲劇。看到後面怨恨的質問,實在有如尼采說“神死了”的觀感。可是神真的死了麼?其實神並沒有死,神是在孕育一個更好的未來,更長進的世界。同樣是飽受憂患歷盡滄桑的時代,摩西五經的第一句卻是“起初神創造天地”,今天有不少人為這句話的科學性爭執不休,但是遙想當年古世界盡毀的殘局,倒要對這句話隱含的意義刮目相看了,埃及這邊是心冷到活不下去,反而離開埃及的這邊在述說一種充滿盼望的人生觀,有盼望不代表旅途平順,但是面對艱辛的前程,寄望的人遠比絕望的人有可能達到目的地。

摩西面前的海水分開了,以色列人也踏上坎坷之路,他們背後的埃及將逐漸黯淡,他們卻將走入歷史新的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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