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June 13, 2010

興衰:湮滅的輝煌



舊約聖經說以色列人寄居埃及四百三十年,很可惜,這幾世紀的民族史卻是一片空白。既沒有記載,那就來看看埃及這一邊。談西方文明總會提到埃及,但是埃及到底是什麼樣的地方?它的歷史又是如何?英國浪漫派詩人雪萊,1817年曾寫名著Ozymandias:
我見到一位從古國來的遠客
告訴我,沙漠裡矗立著兩柱石像的巨腿
腿旁,半沈在沙裡,有一張殘缺的臉
眉頭深鎖,嘴角翹起,儼然浮現藐視的冷笑
可見得當初雕匠對君王觀察很深
所以無生命的鏤刻上,表情直傳至今
似乎雕刻的手要諷刺已作古的暴君心意
像座下依稀殘留兩行字:
“吾乃奧西曼達斯,王中之王
眾霸主,看我豐功偉業,也當黯然失色!”
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留下
環繞這巨大遺蹟的,卻是空無一物
只有萬里平沙綿延到天際
這首詩當時還曾經引起歐洲對埃及的考古熱。究竟奧西曼達斯是誰?一般史學家公認是拉美西斯二世(Ramesses II),西元前十三世紀最具影響力的帝王,然而在他之後的埃及只有走下坡,內憂外患幾個世紀,向亞述巴比倫稱臣幾個世紀,被波斯吞併幾個世紀,希臘軍閥羅馬鐵騎統治下幾個世紀,阿拉伯、額圖曼帝國掌控下幾個世紀,千百年來已經見不到古埃及文明的原本面貌。今天世界對這文化先祖的認識還是十九世紀以來歐洲考古家挖掘發現的,最具代表性的人面獅身像在1925年全部從萬里平沙中呈現,可說整整挖了一百多年才出土。

要了解文化必須先了解歷史,而要了解歷史也須先了解地理。其實埃及是得天獨厚的魚米之鄉,富饒之地,希臘歷史家希羅多德曾寫道,埃及是尼羅河的贈禮,最早的埃及人稱這地方為黑地,因為尼羅河連年氾濫都會帶來肥沃的黑土,而這份黑土贈禮孕育了不止是埃及,還包括地中海其他文化,羅馬帝國一向強調誰能掌控埃及誰就能掌控羅馬城,畢竟埃及是全帝國的糧倉。當然,長江黃河恒河印度河以及中東兩河流域也都是“大河文明”,不過埃及比起其他地方還有地理環境的優勢,北邊是風浪滔天的地中海,南邊尼羅河上游有六七片山勢險阻的瀑布,西邊是只有駱駝能走的薩哈拉沙漠,東邊除了西奈半島一小部分之外,又是難以橫渡的紅海,只要守住西奈,自可趁早建立一統大業,無後顧之憂,不像兩河流域四方受敵,(東有山林野人,南有沙漠游民,北有土耳其的赫梯文化,西方又有巴勒斯坦部族),不像印度西北不斷受雅利安人攻擊,直到公元前四世紀才出現帝國,甚或像中國的中原地帶,三山五嶽易分難和,公元前221年秦統一天下還要修長城,築驛道,遷萬姓充屯邊地,謫罪犯戌守疆防,實是守成不宜。埃及人在五千兩百年前就開始建金字塔,比任何文明要早,最重要因素是帝國統一,文化水平已奠定基礎,又能管制大隊勞工無數資源,自能創造不朽的巨陵來紀念霸業。

然而如此霸業,為何回歸塵土?是人為錯誤?還是時不我與?或是因為任何帝國皆無法避免合久必分的命運,埃及也不例外?

* * * * *

公元前三世紀的埃及祭司Manetho把埃及歷史劃分成三十個王朝,又整理成幾個時期:古王朝第一中間期中王朝,第二中間期,新王朝,最後沒落消失。古王朝是大家最熟悉的,著名的金字塔和人面獅身像都是古王朝時期的產物。到了公元前二十二世紀,也是蘇美爾人最活躍的時期,埃及卻陷入歷時百年的黑暗時期,也就是第一中間期。中間期過後,埃及恢復中王朝的一統,這時代不像古王朝耗資動眾造金字塔,較典型的巨建倒是方尖碑,狹長的碑體四方刻上紀念文字,尖頂上以金包裹,耀眼如日,還可像日晷一般用以計時。中王朝最後被喜克索斯人推翻,這就是是第二中間期,而雅各全家到埃及也是這外族統治的時代。

那麼,我們大概可以把接下來幾世紀的歷史分成四個一百年來看待。

第一個一百年,是喜克索斯人的時代,雖然曾有約瑟的治理,再來卻後繼無人,這個外族王朝只有百年之久,經歷三十年拉鋸戰,埃及終於在公元前十六世紀再次統一,是為新王朝,在三十王朝中這是第十八

第二個一百年,是十八王朝的鼎盛期。可能因為外族統治的恥辱,加上新官上任三把火,中興的埃及很快地向蘇丹(當時稱努比亞)、巴勒斯坦和敘利亞進軍,一時帝國幅員達到史上最廣,北達幼發拉底河,南至尼羅河第四瀑布,為了奪取敘利亞的主權,還曾和土耳其的赫梯人征戰多年。許多史上有名的埃及君王都出於十八王朝,其中包括史上唯一的女法老赫雀瑟(Hatshepsut),她大力推廣貿易,甚至商業遠達紅海畔的衣索比亞,當然也有許多驍勇善戰的法老。但是除了領土之外,這時代的法老子嗣並不多,也因此積極培育繼承人,有的是入贅的女婿成為法老,有的是父子一起掌管全國,等兒子長大了父親自動退位,但是無論是哪種形態傳位,延續的王朝卻不曾中斷,國力一直保持在最高峰,代代法老都執政二十年以上,也都葬在帝王谷

第三個一百年,是埃及在傳統和新文化之間的選擇。十八王朝末期出現了法老阿肯那頓(Akhenaten),他帶動宗教革命,主張擯斥萬神,獨拜太陽神,並且特地為太陽神建立新首都,但是他大概也知道強行推動宗教改革恐怕會人心不服,所以對傳統崇拜仍相當縱容。由於除舊立新,這時埃及的藝術也有突破性改變,不再是從前的死板雕刻,而是創出自然的動態風韻,法老的皇后Nefertiti是當代美人,古時一座頭像保存至今還是栩栩如生,這種新的藝術以後還會影響到未來希臘雕塑。可是阿肯那頓到了晚年卻變本加厲要全國接受新宗教,甚至記載其他神明的典籍都被銷毀,造成許多人不滿。他死後埃及發生嚴重瘟疫(可能是最早的瘧疾或小兒麻痺,他兒子,亦即下任法老圖坦卡蒙(Tutankhamun),金面具下的木乃伊其實雙腿不便,終生宿疾苦纏,十九歲被弒),原本建造的新首都也因瘟疫而廢棄,人民更認為是改革觸怒了古埃及諸神,於是罷黜獨一神觀,再次回到泛神論的世界,新的藝術文化也跟著胎死腹中。

阿肯那頓的改革還有另一個負面影響,過度重視宗教,反而連經濟軍事外交都忽略了。圖坦卡蒙雖努力恢復邦交,但是體弱多病的他實在無力回天,十八王朝的最後兩任法老,一個是攝政親王,一個是將軍篡位,其實和皇室早無血緣關係,而後又被當朝宰相取而代之,開創十九王朝

第四個一百年,是讓人讀起來很困惑的時代,埃及這時輝煌如日中天,但是仔細觀察又覺得問題重重。十九王朝的始皇帝登基不到兩年就駕崩,他兒子重振軍威,曾和土耳其赫梯人交戰再奪敘利亞西境,卻未果而返。他在位十一年逝世,埃及帝國這時還未達十八王朝的版圖,富強程度也不及十八王朝初年,感覺上倒像是法老急著向各國各族展示君臨天下的威信,也積極像前朝一樣大興土木重建古都底比斯(Thebes,今稱盧克索Luxor)。

而接下來繼位的第三代領導人,就是前面詩中提到的‘王中之王’,拉美西斯二世。

拉美西斯二世活到九十多歲,在位長達66年,比他自己許多兒子還長壽。他登基不久就開始平定南方努比亞,西方利比亞的動亂,第二年海上出現海盜,法老遣兵埋伏,在尼羅河河口海戰大勝,有些投降的海盜還曾擔任埃及衛兵。接下來他對巴勒斯坦和敘利亞四度用兵,一方面當然為了重奪父王十年前無法佔據的敘利亞一帶,一方面也是要和赫梯文明較個高下,作戰準備曾經達到每週鑄造兵器千只,盾牌千面,戰車百餘輛,軍力號稱十萬,在當時全埃及人口約三百萬,如此增兵絕非小數字,不過大軍到敘利亞卻遭土耳其偷襲,拉美西斯最後敗中求勝,折損兵力不少,自己逃回埃及後還吹噓是大獲全勝,底比斯的神殿牆上刻的說他孤身殺敵無數,可謂君主提升地位的一貫伎倆。過幾年後他回原地雪恥,這次軍隊由死海北上,攻破耶路撒冷和大馬士革,也增加駐兵。第四次總算恢復百年前的國土,只是勝利與否都毫無意義,雙方都無法決定性地擊敗對方,最後法老在位二十一年時兩國簽和平條約。

歷史上許多和平條約實為妥協,對埃及而言,好戰不知歸,早已軍心渙散國庫難撐,對土耳其而言,已經有其他敵人虎視眈眈,豈可鷸蚌相爭,讓亞述和巴比倫有機可趁?結果,原先搶得你死我活的敘利亞西境,休戰後反而落入未來海上帝國腓尼基人的手掌,巴勒斯坦也漸漸被海盜入侵,後來人稱非利士人(Philistines)。雖然名義上還是埃及領土,其實二十年戰役已種下分崩離析的禍根。

除了戰爭,拉美西斯對建設也是不遺餘力。若說古王朝建金字塔,中王朝造方尖碑,那新王朝最典型的建築就是寺廟殿宇,從十八王朝以來代代法老都有巨建,而殿宇之宏偉壯觀,費時耗資,可媲美任何金字塔。也許有人會認為這些建設是揮霍,但是適度的建設其實可以宣揚國威,可以帶動經濟,可以鼓舞民心,也可以提倡文化,歐洲有大教堂,印度有泰姬陵,中國有雕廊畫棟亭台樓閣,建設本身並非百害無一利。

不過超量的建設就大有問題了。拉美西斯在位時,埃及自尼羅河三角一直到努比亞,到處有他的‘業績’,就算不是他建的國家遺產也都被他刻上印記,底比斯西側有紀念他自己的神廟,尺寸比往昔的宮殿都要氣派,努比亞的納塞湖畔有兩座龐大的天然石鑿廟宇,在皇后谷為原配髮妻闢建美崙美奐的陵寢,帝王谷中最大的墳墓曾葬了他52個兒子,另有一百多墓室未曾使用,前朝靠近西奈的夏宮被他開發成不下底比斯的大都會,一方面補給軍隊一方面也為自己建更雄偉的夏宮,(舊約聖經中以色列人被迫奴役建造的,就是這個都城,1995年在尼羅河三角洲東緣的農田下被發現,根據地層掃描,碩大的皇宮還附帶動物園,戰車停放的軍營也佔地驚人)。他有生之年幾乎讓全埃及改頭換面,讓自己的形象永不磨滅地留在石頭上,有時還剷除前代的刻記,重新叫人把自己豐功偉業刻得更深,大概是不想讓後代也來剷除自己這堆刻記。對他來說藝術就是政治宣傳,他留下大批紀念碑來顯揚戰勝外敵的事蹟,為自己設立的巨像比任何法老都要多,而且動輒超過千噸,最大的立於孟菲斯(Memphis,今天開羅以南),由整塊紅色大理石雕成,由南埃及運到尼羅河下游,單單這份工程就要上萬人搬運,可能畢生興建太多宮殿廟宇,普通石材普通大小普通造價已經看不起眼,非得要做得更有看頭,雕像才配得上尊貴的他。

這一連串建設令人瞠目結舌,也讓人覺得自大成狂,比起十八王朝的法老,拉美西斯二世其實功業有所不及,唯一能誇口的只是長壽,可以統治三十年的法老寥寥無幾,通常掌權超過三十年的在埃及都會由‘人’蛻變成‘神’,統治66年,那就已經昇華到眾神之首了。既是神,下面阿諛諂媚的也多,越令人飄飄然不可一世,他所領導的百姓沒有他高齡,可能一生只知道這個法老,何況他為埃及帶來和平強盛富庶,民眾感念還來不及,有誰會去質問他的作為是否讓帝國元氣大傷?是和平,還是疲憊厭戰?是強盛,還是操縱媒體?是富庶,還是奴役萬民?

王中之王,背後竟是個沒有未來的埃及。

商業暢銷作家Jim Collins曾寫道,成功會使人盲目,當每個人都稱讚你的領導能力,當各方文獻,甚至你的敵人對手都把你捧得高高在上,你豈知你已踏上下滑的陡坡?畢竟月滿必缺,每個人每個機構組織無論再怎麼偉大,都會因時間改變而不再維持於頂點,只是下坡的路就像疾病一樣,早期難診易治,到病入膏肓時已是易診難治,五死五生。有人能急流勇退明哲保身,有人卻是能力喪失之後還必須繼續演‘天才’的角色。一個國家也是如此,有的已經外強中乾卻不能不繼續飾演大風起兮雲飛揚,四海縱橫奔無疆的泱泱大國,既滑稽又可悲的丑角。

再看許多國家興亡公司成敗的例子,也能見到相似的劇本:

一、成功生驕傲。一個國家鼎盛時期會有慣性,就算領導者做了錯誤抉擇也無傷大雅,更常見的是領導者臉上貼金,把不是自己功勞的事蹟,浴血沙場的勝利,甚至百代難見的豐收都盡稱為自己英明睿智的統治。連領導身邊的人也視成功為理所當然,歌功頌德有之,共享榮華有之,自認輔佐皇上如諸葛再世的也不乏其人,到最後已經沒有人問國家為何強盛,公司為何興隆,既然事在人為,就算天塌下來又有甚好怕的?

二、貪求‘更多’。自認是精英的,總帶有極度自信,既覺凡事無往不利,那何不做得更大更廣更隆重更有成長空間?要封王封侯領紅利之前,總要先提升自己的價值,讓領導者肯定,而領導者要建紀念碑之前更會努力誇飾成就。公司可能會挑戰未知的市場,帝國可能會進軍未定的蠻荒,殊不知蠻荒地帶易攻難守,軍糧難至,百年前落後的土著可能已學用新的武器,百年前險阻的荒野可能已採用騾馬交通。當然,對貪求的人這些都不是問題,前人失敗是因好大喜功過度輕敵,螢燭之火也敢與日月爭光,別人做不到,自己未嘗不可。

三、否定風險危機。內部的危險訊號已開始增加,但是外在的成功還是強得可以解釋內部‘暫時’的不定,農作欠收只是週期性變化,勞工不滿比起往昔根本不算什麼,政策本身是不會錯的。這樣一來,利想得多弊想得少,自可把問題都歸結於外在條件。許多大公司的最高效率小組,其實口號多資料少,非但看不見眼底下的弊病,還會積極慫恿董事長倍增賭金,讓公司不計結果地擴大風險。

四、溺水抓稻草。累積的問題越來越多,機構組織下坡的路也越來越陡,這時領導者又如何處理?有許多危急時的反應,會使問題更惡化。很多人不去問興衰的緣由而只是想找個一勞永逸的解決方針:新宰相,新內閣,長袖善舞的代言人,譁眾取寵的政策,換血的改組,制度的重審,大型建設,大軍出征,大肆編列預算,大宗企業國有化,這些方針也許剛開始有效,但是往往藥力減退後副作用仍持續良久,而領導者又會不耐煩地實施下一個‘錦囊妙計’,沒有冷靜的判斷求生存,只有焦灼的自掘墳墓。

五、坐以待斃。溺水中亂抓的越多,越是消耗體力,整個系統也崩潰得越快,到最後公司財政紊亂,全國人心思變,領導者也會完全放棄稱雄的展望,有的總裁毫不掩飾地公飽私囊蟬過別枝,有的霸主感慨萬千地引歌垓下自刎烏江,反正大勢已去,還裝腔作勢什麼?天要我死,非我作戰不力之過。真正能不惜顏面東山再起的勾踐可沒幾人,自尊越強的越不肯低頭,也越可能犧牲部下倒閉企業,火燒宮殿斷送江山。

拉美西斯二世沒有看到帝國的末日,甚至在他以後還有九位法老沿用他名字,無非想重造英雄傳說,但是輝煌過去了,偉大的帝王死後一百五十年全埃及動盪不停,自己兒子為王位相殘,尼羅河氾濫又不如從前,再加外敵侵擾內臣貪污民不聊生,強弩之末,勢不能穿魯縞,帝國日落,也是手難遮天。

到了二十王朝的拉美西斯三世,埃及終於發生了一次前所未有的勞工風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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