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December 16, 2012

苦難:行過死蔭幽谷


沒讀過新約聖經的人,多半也聽說過啟示錄的四匹馬:第一是白馬,騎馬的有弓箭有冠冕,征無不勝;第二是紅馬,騎馬的手執大刀,能奪去世間的太平;第三是黑馬,騎馬的握有天平,計量食物短缺,不可浪費;第四是灰馬,騎馬的名為死亡,能殺害地上四分之一的人口(啟示錄沒說,但一般都畫他拿鐮刀。)後三者很明顯屬不祥,不過第一匹馬又代表什麼呢?從二世紀以來,教會一向認為騎白馬的象徵基督;然而到了十五世紀,許多人已經認為白馬代表強權侵略、暴君駕臨,也就是說,四匹馬都是噩兆。中世紀一幅著名的木版畫,就是以四馬齊驅,踐踏人命為題材。

會有這種新解釋,其實與當代歷史關聯不小。從十四世紀開始,整個歐洲惡運不斷,而且接踵而至:公元1304-1305、1310、1315-1317、1321、1330-1334、1349-1351、1358-1360、1369、1371、1374-1375、和1390年,歐洲各地都出現飢荒,英法受災最慘,其中1315到1317年尤其嚴重,西方歷史家向來只稱它為‘大飢荒’,因為農作奇差,種收比例甚至低到只有一比二(平均一顆種子只收穫兩顆麥子)。之前由於歐洲暖化,西方人口暴增,連今日法國總人口都沒有十三世紀多;但十四世紀天氣變冷,卻導致夏天陽光不足,冬天凜冽難當,收割季節雷雨交加。換言之,天候差,人口多,加上中世紀政府不懂得應付危難,三方面不利,自然承受不了飢荒來襲。保守估計,英國出現95次飢荒,法國75次,歐洲西北因糧食短缺而被淘汰的至少十分之一,這還不包括故意殺死老弱嬰兒在內。

禍不單行,1330年代起,中亞開始有黑死病病例;接下來印度、歐亞大草原、兩河流域、敘利亞、高加索各地都屍橫遍野,估計十四世紀中國死於鼠疫的就有兩千五百萬人以上,一樣災情可怖。至於疾病究竟是沿絲路或海運散佈各地,已難考證。1346年拜占庭受感染,40%人口病死,熱那亞商船為了避禍,反而把疾病傳到意大利、西西里島;1347年埃及染病;1348年法國、西班牙、葡萄牙、英國接二連三發作;1349年阿拉伯麥加遭殃,1350年德國與北歐病發;1351年俄國也性命難保。當然,瘟疫傳染並非這麼單純,細菌散佈可說是無孔不入,防不勝防。根據記錄,1347年黑海一帶受蒙古軍攻伐,久戰不下,蒙古兵卒乾脆把病死屍體用投石機拋入城內,結果雙方都膿腫黑斑、高燒嘔血、二到七日內死狀淒慘。這段期間固然也有地方未受波及(冰島、波蘭),但絕大部分都慘不忍睹:1348到1350年瘟神奪命最嚴重,之後又多次復發,到1667年還陰霾不散。激進分子乾脆說是猶太人、吉普賽人、殘障痲瘋人士故意下毒,引起一波喪心病狂又於事無補的屠殺。1377年威尼斯統治的一個城鎮開始採用‘隔離檢疫’的措施,入境者拘留三十天,尚且被教會人士罵是無情惡魔。罵歸罵,大家為了自身安全,也紛紛採取同樣方法隔離;可惜三十天還不足病菌潛伏期,死亡率仍不見改善。1403年威尼斯設立離島分區,拘留期延長為四十天,才開始控制瘟疫。這時歐洲人口已經又被淘汰了三成至六成,連貴族平均壽命都只有十七歲而已。

與這兩災禍同步出現的,是國際性的戰爭。波蘭條頓騎士國(Teutonic Order,今愛沙尼亞、立陶宛)為了波羅的海領域前後戰了九次;俄國與蒙古長期抗戰,從1223年首次交鋒到1480年把韃靼人驅逐出境,同樣耗時耗力;土耳其人自從十字軍東征失敗以來就一直靜待其變,等到東羅馬帝國出現危機,土耳其人也開始對付拜占庭,前後兩世紀,直到1453年東羅馬滅亡,鄂圖曼帝國(Ottoman Empire)稱雄,終於為歷史劃下句點。不過一般人最熟悉的還是英法百年戰爭,從1337到1453年,英國長弓隊與法國重騎兵隊展開拉鋸戰,其中還包括聖女貞德(Jeanne d'Arc)拯救法國士氣的英勇事蹟。雖然百年戰爭一開始是家族爭奪王位,最後卻演變為兩個民族國家的興起;而這段期間武器與戰略的改變,也逐漸讓封建時代的騎士、厚甲、弓箭成為過去,步兵打敗騎兵,火砲勝過長劍的時代已經來臨。說它是中世紀最重要的戰役,倒不為過,但這百餘年來犧牲了多少生命,代價實在沉重。

然而歐洲的苦難並不止於飢荒瘟疫戰爭。十四到十六世紀發生了多次農民與貴族、主教、國王、資產階級的抗爭;這是在十四世紀以前從未有的現象。1277年保加利亞國王因抵擋不住蒙古入侵,卻還向貧乏的人民增稅,釀成民眾殺國王自立的結果。之後英、法、荷蘭、比利時、德國、意大利、西班牙、波蘭、立陶宛、愛沙尼亞、匈牙利、羅馬尼亞、瑞典、瑞士等地頻頻出事。抗爭的導火線很多,飢荒瘟疫戰爭都增加下層社會的負擔,但社會貧富不均、封建地主向佃農增租、窮人日益窘困、通貨膨脹嚴重、國家苛稅問題重重,才是官逼民反的主因。不過抗爭的背後往往都是有心人栽花:唯利是圖的商人、無繼承權的騎士、被控為異端除名的教士等等,民眾依舊是替死鬼。德國從1336年到1525年之間共有六十多起民眾暴動,‘神聖羅馬帝國’變得名存實亡,德國分裂成許多州郡,直到1871年才被普魯士重新統一。意大利和東歐也一樣,尤其拜占庭,人民抗爭之下,使原先就脆弱的東羅馬帝國更難以抵擋土耳其勢力,終至滅亡。

一種災難就足以動搖社會,歐洲竟然魑魅魍魎四大魔王同時光顧。難道真如啟示錄預言,是遭神審判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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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想,假若挑其中一種浩劫發生在我們身邊,會有什麼現象?看到一個死人,我們會動容流淚;看到許多人罹難,我們會泣不成聲;但當死亡人數達萬,我們反而麻木了。這並不是無惻隱之心,而是為了面對現實未來而產生的抗壓性。十四世紀的中國同樣發生過鼠疫,人口頓減;但瘟疫過後,政治經濟文化仍繼續運轉,產業也沒有顯著改變。這是人類社會特有的韌性,縱算面臨地震海嘯、颶風火災、世界大戰、核電廠爆炸、恐怖份子襲擊,一樣都能夠再站起來。

只是這種韌性通常都建立在‘補充’社會所失去的人口,社會本身並沒有進化的必要。飢荒會減少競食者,但飢荒過後人並不會因此節制生育,也不會考慮“食之者眾,生之者寡”的隱憂。戰爭會剝奪農業人口,但戰爭期間婦女依然會繼續扛農作重擔,而戰後的人除了紀念忠烈,就是教訓子孫要盡忠報國、除惡安邦,很少會對戰爭留下的教訓做檢討。同樣是世界各地都流行黑死病,歷史並沒有記載中國、印度、回教地區出現隔離制度,反正要死的終究要死,活下來的反而可以繼承遺產、繁衍眾多。說難聽點:可以克服的危機,就不會產生轉機。

歐洲卻因為連環慘災,人口一直無法恢復十三世紀的水平。黑死病最猖獗的時期,曾有主教埋怨人口減少,導致洗衣費用上漲;這句話實在很不像一個信基督教的人該說的,但是話的背後也意味,大家只希望最好災難趕快過去,人口增加後服務費可以降低。更惡劣的是,教會裡許多穿金戴銀的主教,還拼命倡導人民不該追慕世上的財富,實在偽善得離譜。其實那時代教會人士幾乎都是貴族親戚,整個社會就只有上層下層。特權階級當然也會死於戰爭瘟疫,但是比起他們壓榨的小市民們所遭遇的,又算什麼?‘無產階級’(Proletariat)這個字在拉丁文,本是說這階層的人唯一貢獻只有延續香火、供應人丁,從古羅馬以來一直帶有輕蔑之意。然而若沒有這些無產階級作貴族的腳墊,貴族還能站得住多久?而這群只會發號司令,搜刮民脂,卻無法解決飢荒瘟疫戰爭問題的貴族,人民又怎麼甘心做他們的奴役?

說穿了,正因為長達兩世紀的災變,才使歐洲貴族日趨沒落,中產階級問世。這是世界其他受災地方見不到的社會變化。英法百年戰爭,已經證明貴族所組織的騎兵,在戰場上根本無用武之地;雙方很快地組織民兵為正規軍,取代幾百年的貴族壟斷軍事。聖女貞德會號召民眾抵抗英軍,正代表人民的自由意識抬頭;而她會被傾英派的主教定罪是異端抗逆,被活活燒死,也正代表貴族恐懼下層人民崛起。黑死病席捲歐洲,威尼斯共和國會首先採取行動,防微杜漸,正意味小市民們在努力想辦法拯救自己;而教會批評隔離檢疫不道德,也正意味上層社會怕這些民眾自制後,就再也不會服從特權階級了。

但是他們怕的,卻是歷史注定的方向,誰也無法更改。威尼斯以商家協會為政府,勢不能像其他貴族橫征暴斂,為一頂皇冠爭得血流成河,為一個教皇頭銜行凶對打,本性暴露無遺。沒有貴冑子弟的威尼斯,反而會積極地化解民間災情,杜絕飢荒疾病,以免破壞市場利潤。這是一種政治上的維新:王權不再建立於血統繼承,而是由妥善管理國家,間接獲得人民認同。

這就是為什麼威尼斯成為歐洲第一個走出中世紀陰影的國家,而其他意大利各小國也不甘居後,紛紛在政治上圖強。看看當時歐洲各地,英法百年戰爭後,英國自己又為了爭權展開玫瑰戰爭;而法國因百年戰爭戰勝,讓君王特權變得更大,顯然未來的階層鬥爭已經要更殘暴血腥;土耳其的鄂圖曼帝國佔領希臘和東歐,中央集權的皇帝卻從此不再有作為,只知永享榮華;中歐德國已經分裂;北歐也因氣候改變而蕭條;南歐西班牙還在辦盛大的皇室聯婚;只有意大利的各共和國,不斷在天災人禍中尋找康莊大道。1513年佛羅倫斯共和國(Repubblica Fiorentina)出現馬基維利的名著《君主論》,可說是集大成的思想;世襲的皇家用不著擔心民心不服,但沒有皇室,國王一定要用打、用偷、用騙、用名聲、用仁政、用法治維持政權,操縱民眾心理。歐洲歷史從羅馬凱撒大帝以來,從沒有像意大利各國這麼努力追求“周公吐哺,天下歸心”

同樣的改變也反映在民間。十三世紀的普通農民,從未考慮過繁衍的意義,反正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許多人到了適婚年齡,村裡早就安排結婚對象,無從選擇。可是十四世紀的飢荒瘟疫,卻讓人延後成婚年齡,而挑選對象也要看經濟能力、健康狀況。許多女孩寧願嫁給有產階級,至少可讓自己與後代免受飢荒折磨,更可以不必繼續住在污穢擁擠的農舍、貧民窟,隨時等瘟神來索命。基於要求條件,男孩也得想辦法努力改善生計,否則只能一輩子光棍。這種壓力在每個產業改變的社會都會出現,雖似無情,但年輕人的努力,畢竟打破了傳統的階級二分法;願意上進的貧民也能成為富紳地主,一事無成的貴族也會淪為清貧浪人。根據英、法、意大利各地的資料,這時代還沒形成像樣的中產階級,而上下階層的人口比例也沒改變多少,但是提高的工資、降低的地租,卻改善了很多人的生活水平,更促進階層流動。即使貴族沒消失,社會換血畢竟不是壞事。

而生活素質提升了,人們也更注重生兒育女——不是要生越多越好,然後任憑飢荒瘟疫戰爭淘汰,而是盡可能確保生下的孩子都有辦法存活。意大利佛羅倫斯平均婦女只生三胎,算是中世紀生育率最低的地方。那時代的英國佃農已經不像前代‘量產’,更不必辛苦種植還不夠家人吃。有多餘的資財,還可以改善住屋,整頓田園,儲備糧食未雨綢繆。這是一種對未來投資的觀念,接下來三百多年英國的儲蓄超過歐洲各地,終至工業革命誕生,絕非偶然的巧合。繁衍的意義,就是要下一代比這一代更優秀。沒有多餘人口,反而可以讓社會進步得更快。

我們也許對這看法質疑:今日世界人口絕對超過工業革命前的總數,難道世界就負成長麼?其實這想法有點混餚因果關係。要進步就必須先有投資,而進步後,整個世界雖然同享利益,並不等於大家同樣成長。人口多和經濟生產量高是兩回事;今日人口倍增的地區首指中東和非洲,70%人口都在25歲以下,但這兩地區真正投資在自己國家的卻少得可憐。同在中東,以色列人口七百萬,成長率只排世界七十名之後,又不像中東鄰國產石油,但它在科技經濟貿易軍事文化方面的投資與生產卻高得驚人。印度的人口成長遠高於中國,經濟成長卻遠不如,原因何在?貿易經商的人總認為人口多,市場就有潛力,卻忘了過剩人口會消耗資產,而一堆三餐不得溫飽的人民,反成為威脅政府的定時炸彈。中世紀的社會改變,節育政策,並不是剖腹藏珠的不得已下策,而是有心為了長遠未來而選擇的百年大計。

沒有人自願接受苦難,但是遇見無法逆轉的重災,人能不能從中學習?舊約先知以賽亞說過:“主雖然以艱難給你當餅,以困苦給你當水,你的教師卻不再隱藏,你眼必看見你的教師。”也許浩劫毀滅是歷史注定,但天意並不是要審判世人,更不是要人間覆巢無完卵。就像古埃及遭受十災,有人無法面對殘破,憤世嫉俗,也有人奮勇走出了困境。而找到路的人,還會有更豐盛的未來等著他們。歐洲也是一樣,儘管行過死蔭幽谷,屍骸狼藉,卻在這段不幸中突破了階級的瓶頸,挑戰了政權的目的,改進了家庭的建立,也扭轉了中世紀長期的窮困。

世上確實有人類無法承受的風浪,但是兩百多年的辛酸歷程,歐洲還是走過去了。風瀟雨晦,仍然未曾屈撓。滿身創痕,仍然殘而不廢。病痛加身,仍然弱而不虛。生死茫茫,仍然不言放棄。

因為苦難的日子將要完畢,而歐洲有史以來最絢爛的時期,即將開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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