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年代的美國,剛好站在石油危機、經濟滯漲、越戰失敗、政府債券到期等各種問題的交界點;加上1978年日本成為世界第二經濟大國,更讓美國對自己信心崩潰。這並不偶然:越自負的人,其實越缺乏安全感和幸福感,所以一旦失去錢所建立的心理支撐,反而變得極端自卑。
究竟這時代經濟有多壞?1975年通膨9.1%,1980年通膨13%,官方數據尚且如此,民間實際數據恐怕更慘。不過失業率一樣觸目驚心,1982年平均10.8%,賓州一帶甚至高達18.7%,是大蕭條以來最嚴重的記錄。之前的經濟緊縮,公司會暫時裁員,等經濟復甦又趕快徵人,所以衰退後仍可重振。現在不同的是:政府所鼓勵的退休福利、最低薪資、平等招聘制度,已經迫使很多工廠外移,不繼續留在美國製造,否則就是學日本用機械取代人力;換言之,即使經濟復甦,工作機會可能也回不來了。所以70年代的衰退,洛杉磯、亞特蘭大的外郊工業區一下子變成鬼鎮。洛杉磯還算幸運,爭取到舉辦1984年奧運的機會,也能趁機廣告吸引國際資金,所以儘管工業負成長,服務業、娛樂業依然可以彌補所失。其他地方就可憐了:沒工作的亞特蘭大,接下來十幾年人口頓減五分之一,紐澤西到伊利諾的中西部各州更是從此被譏為‘鐵鏽地帶’。再加上政府在60年代花錢如流水,這時反倒資金不足,推動的教育、醫療業都已受損,科技業更不在話下。1972年登陸月球的阿波羅計劃告停,1975年越戰熄火,各大國防工業只好用武器外銷來維生;偏偏這些軍火賣給外國,又導致領導者濫殺人民,整個中東與非洲陷入長時間獨裁、暴動、革命的惡性循環。美國遭世界各國非議,自然要趕快立法‘懲治’業者。結果大的國防公司倖存;小公司無法應付官僚刁難,終究只能任人併購,或是關門大吉。
這就是70年代的現實。但即使美國從繁榮的夢想中被驚醒,所得到的教訓仍是片面的。第一、很多政府顧委們認為,美國嬰兒潮之後人口成長明顯減退,而消費和人口總是成正比,所以沒有人口成長就會蕭條。之前社會擔心人口爆炸而鼓勵節育,這時反而開始用福利、稅法、補助等各種奇怪措施,希望人民不要孩子生太少。當然,養育孩子的消費很可觀,責任心重的人不敢輕忽,至少會等到經濟許可才計劃家庭;但許多只生不育的父母,這時乾脆靠生孩子養活自己,反而造成社會問題。何況經濟沒改善,有良心的父母要如何消費養孩子?政府沒答案,倒是各大銀行從1975年開始發行通用的Visa等信用卡,積極說服民眾欠債不算罪過,也奠定日後窮者益窮的畸形社會。
第二、70年代哈佛的經濟學家提出新理論:歐美各國已經步入‘後工業社會’,所以也不需要經濟價值低的傳統產業,更不需要工廠、工會、藍領階級等社會副產品;只要有服務業、娛樂業、金融業、研發創造、和靠知識賺錢的行業,一樣能讓國家繼續繁榮。話是很動聽,政客尤其喜歡這種理想答案:社會的損失並不是政策問題,而是成長的必然現象,所以我們更要鼓勵高等教育,讓民眾都成為文化人,才能保持經濟穩健——或者用商品比喻,別人賣廉價爛貨,我們只賣高檔名牌就夠了。但講難聽點,學者鼓吹高等教育,畢竟有幾分自我推銷;再說象牙塔裡的人多半唱高調,身邊圍繞的又都是知識份子,根本不知道世界上大部分人並非才智之士,創造力也不足以賺錢。鼓勵大家靠腦袋吃飯,到最後只有頂尖人才致富,其他人依然要做打雜般的低薪服務業。但整個社會受到這種崇高理想‘薰陶’,也開始好高騖遠,冀望進大公司飛黃騰達,到好萊塢一夕成名,在華爾街財源滾滾;結果大家藐視農村土臭、工廠黑手,辛勞的父母還叫孩子別像自己一樣沒出息,再怎麼貸款也要去讀大學。今日高學歷高失業率的現象,幾十年前已種下禍根。
但是辛苦的工作總得有人做,如何填補額缺?這就是為什麼從70年代末,歐美各國,甚至長期排外的澳洲,都突然開放移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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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加州生產的蔬果,幾乎佔全美國產量之半,但大部分種植者都是西班牙裔,有的鄉鎮甚至90%是墨西哥人。不只農村,建築、園藝、清潔、醫療看護、廚房打雜、工廠運作、汽車維修等工作,墨西哥裔佔的比例相當高。雖然他們集中加州德州,只佔全美國11%人口(不包括非法居留),但估計不需高中學歷的工作,竟有22%是西班牙裔從事。
50、60年代移民美國的人很少,因為二戰後世界各地都需要大量民眾重建,而且冷戰時西方封鎖共黨國家,自也排斥東歐亞洲的新移民。不難想像,這段期間出生外國的美國人只佔5.4%,父母其中之一是外國人的也只有13.4%,算是二十世紀最低的數字。除了墨西哥還有人進美國,移民局比起今日簡直門可羅雀,每年25萬人申請移民,幾乎不需排隊。1955年自由女神像旁的移管局埃利斯島關閉,改建為博物館。
由於進美國的人有限,管理不難,社會也比較強調同化。到美國本土的新移民,必須努力學英文、習慣新生活;申請美國公民就必須徹底放棄海外一切,不能藕斷絲連。那段時間非法偷渡的中國人,被捉到遣送回國的很多。美國聲稱是民族‘熔爐’,但熔不進來的人,一樣會像雜質般被撈掉。然而隨著時間改變,越多的新移民不願入境隨俗,熔合的效果也越差。民族、語言、宗教、文化、階層、教育水平,即使在美國人之間都很難達到和諧,何況外來移民?有不少研究分析提到,一個地方人口成分越雜,睦鄰關係就越弱,團體的向心力也式微;畢竟大家物以類聚,即使能包容吃鯨魚肉、拜大象神、婦女蒙頭的種族,也不代表心裡沒有隔閡。
最重要的是,移民還分好幾種。70年代技術移民佔了所有移民70%,表示除非在美國有人聘請,否則拿綠卡的機會不高。要在美國工作,就不能與世隔絕,頂多是靠唐人街韓國城等新移民落腳處,暫時同鄉互助一下。這確實對語文能力不足的人壓力很大,可是既然社會對移民進來的人要求高,就算非技術移民也都努力在美國爭出頭。比方世界最大的半導體公司英特爾(Intel),創辦人之一Andrew Grove是匈牙利移民,1957年到美國時連英文都不會講,居然還刻苦求學,獲得伯克萊博士,從此在科技界貢獻非凡。然而從70年代以來的移民人數連年增加,儘管偶爾也有值得欽佩的人才,大部分新移民團體卻成為罪惡溫床。加州有四分之一的監獄囚犯是墨西哥新移民,而走私毒品的有三分之一是非法移民。2012年數據顯示,有七千多個非法移民,犯刑法卻因身份問題無法起訴;這些人尚未被遣送回國前,竟又被警察逮捕一萬六千次,其中約兩千起是謀殺強暴等重罪。或許墨西哥裔在美國農工業是必要的,但合法移民有繳稅的義務,也就會注重社會安全;非法移民卻因不想被捉而走在法律邊緣,所以更容易與幫派毒梟牽連上,也更讓警方棘手。
不過合法移民難道就沒問題?聯邦從70年代開始放寬親屬移民,所謂親屬移民原指配偶或子女,這時則延伸到父母兄弟姐妹祖孫等親戚關係。歐美社會以小家庭為主,世界卻有不少人注重大家族體系;雖然法律通容是為移民方便,卻也造成‘一人移民十人入境’的連鎖反應。正確地說,不論是技術移民或是農工需要而移民,申辦者都以年輕人居多;商業社會畢竟現實,篩選有用的人口,倒沒什麼不對。可是親屬移民卻往往不是美國社會所需要的人,年長者來等領福利金,青少年來接受免費教育,孕婦來待產順便申辦政府贍養,這對整個社會純粹是增加負擔。聯邦有些機構估計,每個非法移民一生會獲得五萬美金的各樣福利,但合法移民即使繳稅,平均所獲福利卻更多。美國人領救濟的佔人口22%,新移民領救濟的卻佔37%,加州的西班牙裔甚至有48%靠政府養。也就是說以整體看來,移民對經濟影響還是不樂觀。
這當中最大弊病,就是技術移民日漸式微。美國鼓吹移民的人,往往以矽谷科技人才為模範,再用中加州農業人口為佐證,呼籲民眾必須大開移民之門。可惜2011年獲得親屬移民的,佔總移民人數65%,而技術移民竟不到13%(共139000人,已經比70年代少了幾萬),還有11%是難民,另有五萬人是靠抽籤獲得移民身份。不難想像,技術移民對經濟有幫助,其他幾項卻是對政客拉票有幫助。幾十年聯邦政策下,獲益最多的始終是譁眾取寵之輩。
還有一層弊病:沒放寬親屬移民之前,赴美生子的實在不多,因為即使孩子有身份,自己仍是非法居留,美國甚至會強迫拆散母子,將嬰兒轉交別人領養;但政策一改,‘拋錨嬰兒’頓時大增。反正孩子是公民,自己辦身份的期間政府就沒資格刁難。美國甚至從1983年起,每隔幾年就有特赦,讓大批非法父母合法化。1986年又加改革法案,希望特赦後,公司行號就不必再請非法移民工作。政府法令有時實在愚蠢到讓人不敢恭維。越赦,走法律漏洞的人就越多,今日美國甚至有幾百萬人等總統下旨讓自己合法,幾乎視法律為無物;排隊的人被拒門外,不排隊的人卻吃香喝辣,這點立法的人責無旁貸。
亞裔當然也喜歡辦親屬移民,不過一方面早期亞洲移民要遠渡重洋,終歸是冒風險,所以到美國求發展的,多少會發奮圖強,不敢丟臉回家鄉遭人白眼;墨西哥就比較沒距離差,所以西班牙裔也比較沒上進心。洛杉磯學區有73%學生是西班牙裔,他們高中畢業率居然只有40%,畢業的也只有22%達到能進大學的成績標準。孩子以翹課為榮,高中女生竟然每一千人有95個未成年懷孕,比黑人青少年還高(65/1000,白人是27/1000,亞裔只有17/1000)。其實就算成年人,西班牙裔未婚生子領救濟的比例也超過黑人。這和一般政客辯解的‘天主教文化較著重家庭’幾乎背道而馳;正由於家庭維繫力強,天主教又反對墮胎,所以生下孩子反而會倚賴親人幫忙照顧,結果很多墨西哥裔根本不知道孩子的爸是誰,就算知道也不確定他是在做雜工還是在坐監獄。美國的西班牙裔在近三十年人口膨脹三倍,可是如此繁衍,下一代仍舊落後其他移民;更因為沒有學歷文憑,語言也照樣有障礙,結果下一代仍繼續做低薪勞工。
同樣的現象在英法德國也可見到。原先經濟穩定時引進廉價勞工,到了80年代反而因經濟衰退,原先的勞工又變成新的一群靠領福利的階層。然而請神容易送神難,中東和非洲來的移民,一旦抵達歐洲幸福的天堂,難道還能叫他們回政變暴動宗教戰亂的祖國麼?至少歐洲的親屬移民比較嚴,沒有美國的‘孕婦團’現象,但是只要各州各郡沒權利選擇如何分配福利救濟,民眾終歸只能養一群自己不想要的移民。歐美各國和澳洲近年來出現不少排外人士,德國甚至有新納粹黨,其實也是因為見不到移民政策的益處,大家對外來人士變得偏激。
那麼美國是否真的沒有新移民不行?以社會現狀來看,確實如此。假若沒有非法墨西哥裔當廉價勞工,食物價格肯定上漲,其他方面也可想而知;但需要勞工的老闆們,未必能找到吃苦耐勞的年輕人去從事,畢竟很多人寧可領失業救濟也不想自貶身份。讀了大學,是為了回家啃老麼?是為了在咖啡店賺最低薪資麼?是為了創作藝術等人發掘麼?而移民來的勞工,又是否真覺得自己是國家的一份子?或只是被經濟剝削的一群人?
所謂‘好了傷疤忘了疼’,從二戰以來政府每十年採取新方針改善經濟、指揮經濟、刺激經濟,更多的建設,更多的福利,更多的移民,得到的成就卻比不上製造的問題多。也可以說,我們製造了問題,然後在解決這些問題途中,又衍生更複雜的問題。十七世紀英國有牧師曾說:“愚者的天堂,便是智者的地獄。”當大家把衡量經濟成長當作目標,衡量本身就失去了意義。偏偏人只擔心股市不上漲,看不到繁華下的隱憂。
每一代人都把問題歸諸於上代,這是歷史的鐵則。可是‘解鈴還須繫鈴人’,我們假若不想同樣被下一代譴責,又該怎樣解決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