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December 21, 2011

神子:野地的百合(三)



假若耶穌的事蹟只到釘十架為止,那麼根本不會有人記得這名字。羅馬軍兵每年釘死不少人,多一個耶穌,何需掛齒?然而逾越節之後的星期日,有婦人到耶穌的墓地,竟說耶穌的屍身不見了,而且有天使告訴她們,耶穌已經復活了。門徒訝異之餘,也親自去證實;真的是‘昔人不知何處去,此地空餘墳一座’。就在大家議論紛紛時,耶穌居然出現在他們面前,還告訴驚慌的門徒:“你們何必懷疑?看我的手,我的腳,的確是我。”

基督教最讓人爭議的疑問,莫過於耶穌復活一事,到今天還有不少人認為這是無稽之談。畢竟:一、當時見到耶穌復活的,多半是鄙夫愚婦,難以採信。二、福音書對耶穌平時記述很多,復活後的記述卻很少,甚至有的版本記載不全。三、耶穌復活後來去無踪,四十日後又升天,無跡可尋,更無法證實。四、據一般經驗,人死不能復生;休克後又恢復的或許可能,被判酷刑而死的,豈還有命?五、許多文明古國都有不死的傳說,古埃及有生命之符,中國有《莊子》以來的神仙,印度有《往世書》,又有瑜伽(亦即長生之道),佛教有菩提,希臘神話有許多凡人轉化成天上的星宿——但是傳說終究只是傳說,死亡仍然是人的終點。既然從這些理性觀點來看,耶穌復活不可能,很多人也就加添其他可能性,用來解釋為什麼基督教會有這樣的記載。

不過只用這樣的邏輯來看,畢竟有失公平。倘若耶穌復活的事純屬騙局,那麼當時的使徒們何必據理力爭?保羅大約公元55年前後寫過:“耶穌在第三天復活了,還出現在彼得面前,接著出現在十二使徒面前,然後又在五百人面前出現,這些人大部分至今還活著。”他的整段‘復活宣言’講得斬釘截鐵,但為什麼保羅會這麼強調‘五百個證人’的存在?只因為當時的人雖然對耶穌傳講的道理有興趣,卻不能接受復活的事。

更坦白說,從十架到復活的這一段故事,對於要聽道的人實在是很大的絆腳石,對於要傳播宗教的人也不是很值得誇口的事。如果要編造故事,何必編一個有關罪犯的死刑?何不編一個更驚天動地的神話,或者乾脆說耶穌沒死就升天?這不是故意讓自己傳福音失敗麼?保羅也承認:“猶太人要神蹟為證,希臘人要尋求智慧,但我們傳的卻是被釘十架的耶穌,這對猶太人而言是冒犯,對希臘人而言是愚蠢。”換言之,不管是任何時代的基督徒,要講述耶穌的事蹟總不是一件光彩的事,那麼大家又為何要繼續傳揚?我個人認為,歷史記載中若有令人難堪尷尬的片段,極可能才是最真實的部分。基督教也不例外。在羅馬統治下,使徒們傳耶穌,可視為一種恥辱,而他們後來被稱為‘基督徒’原也是出於別人的譏笑;但是他們既然忍辱傳福音,甚至為這福音赴湯蹈火,那麼我們還是必須設想,他們傳的耶穌復活可能確非虛構。

當然,還是老話一句:信者恆信,不信者恆不信,再多的辯證反駁、折中論點也是枉然。既然談歷史,基督教的產生絕對不是虛構,而基督教與猶太教變得涇渭分明,也是不爭的事實。那麼為什麼兩個宗教會從此劃清界限?難道只因為耶穌不是猶太人所等待的彌賽亞?他們不久之後也等得心碎了。或者是猶太人根本不相信有永生?那也不可能。曾經讀到猶太人安息日的禱告有一段:

(Baruch atah Adonai elohaynu melech ha'olam asher natan lanu torat emet ve'chayai olam nata bitochaynu.)翻譯是:‘讚美我們的神,宇宙的主宰,賜我們真理,給我們永遠的生命。’不只如此,猶太人的墓碑上多半有四行字,最後一行ה"ב"צ"נ"ת是簡寫(tehe nishmatah tzerurah bitzror hachayim),原意是:‘願他/她的靈魂與永生相連。’更清楚的是許多猶太小孩的搖籃曲,也被當做輓歌,歌詞大約是:‘求神讓我們睡得安詳,也求神讓我們到預定時再起來。’

可以說,猶太人其實也深信有永生,況且舊約時代的先知還曾讓人死裡復活;保羅後來被審判時就曾說:“我現在受審,是為盼望死人復活。”按理而言,基督教與猶太教所追求的,目標完全一致。但是耶穌被他們釘了,而基督教的道理,他們也無法接受。心裡的枷鎖打不開,原因何在?

* * * * *

不論是耶穌當年的猶太人,或是今天的世人,我們往往都活在憤世嫉俗與極度絕望中。施洗約翰的艾塞尼派不斷告訴人民,社會將毀、世界將滅;奮銳黨不斷標榜更血腥暴力的舉動來反抗羅馬;文化上,猶太人不像希臘是矚目焦點;政治上,猶太行省缺乏自主權;經濟上,猶太已經近半世紀毫無建樹,除了聖殿奉獻,民間用的全是羅馬的貨幣;連在宗教上,法利賽人與撒都該人還互相指責彼此的不是。雖然並非社會亂象層出不窮,許多猶太人對自己的存在早無半點自信;外表上雖然排斥羅馬人、厭惡希臘人、疏遠以東人、鄙視撒瑪利亞人,其實心裡最不滿的卻是自己。

然而在這充滿風涼話、冷眼看人生的時代,卻不知哪裡來了一個耶穌,而他的出現,也是個悖論。用現代術語來形容,耶穌醫病趕鬼的故事‘太假了’,世上哪有這種爛好人會免費為你服務?恐怕是另有企圖吧!也因此他行善,就有人說他是仗著鬼王趕鬼;他拜訪稅吏,就有人說他是好酒貪杯的人。更有人認為這個拿撒勒人能有什麼作為?之前多少‘彌賽亞’,竄起得快,消失得也快。沒想到加利利海一帶的信徒越來越多,之後居然還有那麼多耶路撒冷城民歡迎他,讓那些預測他會失敗的人全部乾瞪眼。有人崇拜他,有人敵視他,有人想效法他,有人想陷害他;不論反應如何,耶穌對當時猶太社會文化衝擊性不小,他所帶來的,正是現代人常說的‘反主流文化’。

猶太人的‘主流’,就是人對現實的茫然,對社會的悲觀,對自己未來的消極。其實不只是猶太人,世上大部分的‘主流’文化都令人低潮。這也難怪,人年紀越大越容易感嘆,受騙越多的越不敢希望,受挫越多的越無法開懷。因為我們生活的世界是個很嚴苛的地方,走錯路的就要承擔錯誤的風險,失敗的就要肩負慘敗的代價,遇到意外的也一樣要接受不幸的安排。一個決定,可能讓人變成奴隸;一場災變,可能讓人終生殘廢;一點瑕疵,可能讓人永難抬頭。世界如此冷酷,人也就必須用冷酷保護自己。久而久之,大家不再抱持任何熱情,不再做任何努力,甚至連別人的善意也要潑冷水,別人的費心也要凍結封殺。

而耶穌給人的,正是反其道而行。瞎眼的可以重新看見;瘸腿的可以重新行走;長痲瘋的,可以重回人間;被社會棄絕的,可以重獲關懷;被惡鬼纏身的,可以重見天日;要被石頭打死的,可以得到原諒;要被風浪傾覆的,可以重享平靜;要為兒女哭泣的,可以見到子女復還;要死在十架上的,可以得見樂園。迷羊的比喻中,即使是一隻走失的小羊,牧人也努力去尋回;浪子的比喻中,即使放蕩不孝的兒子,父親還是喜極而泣地擁抱。洗禮,不只是除去污穢,也是從水裡重生;聖餐,不只是紀念耶穌的死,也是與神重建關係。把這些加在一起,耶穌其實一直不斷讓人了解‘重新開始’的重要性;這是一種與‘主流’文化相反,甚至類似理想化的做法。世界所認為不該存在的‘仁慈’,耶穌卻使它發生在世上。天國不在遙遠無際的夢想裡;天國就在人心裡。

西方社會對這觀念體會得很徹底,也因此‘重新再來’(re-)成為拉丁語系裡最普及的字首,單是英文就有上千字。不過對於相信永生、盼望復活的猶太人,這觀念也不陌生;至少他們曾經被擄又歸回,曾經亡國又重建。只是在耶穌那時代,這種期望已經被淡忘了,或者被認為無足輕重了。

然而耶穌的這種反主流,並不單是多給人一次機會,否則佛教豈不也勸人‘放下屠刀’?後代甚至有《了凡四訓》說:“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從後種種,譬如今日生。”可是這只是內心自發的改變;人生不如意事,通常並非改變心境就有用。殺人的不因痛悔過去就可以無罪開釋;破產的不因鼓舞自己就可以解決問題;得癌症的不因放鬆心情就可以躲過死亡。假若調適心情就可以化解一切,世人又何必悲觀絕望,又何必冷嘲熱諷?

因為耶穌給人的,正是無救中的拯救,溺水中的浮木。沒有路了,神才開路。沒有盼望了,神才賜人希望。

但也因為他賜予人的,正是許多人所不願意再面對的,所以對他的反感油然而生。醫治殘疾或許一般法利賽人做不到,但是耶穌醫了病人,法利賽人反而來挑骨頭:你怎麼能在安息日治病?你怎麼能赦免別人的罪?其實法利賽人大可廢除無聊的安息日規條,也不必讓病人自以為罪孽深重才病入膏肓。這兩點其實都是他們能力可及、舉手之勞的範圍。或許猶太的宗教人士也感覺得到,自己所做的實非仁善,但是即使個人有良知,還是要面對太多傳統束縛、外在壓力,讓他們不敢或不願採取行動。那麼,別人所做的,恰是我本來該做的,也就是天經地義的事,為什麼我反而心裡不痛快?答案是:我們或許知道問題在哪裡,但是自己卻沒有動手;既沒有動手,就變得更頹喪更懊惱;等到我們看到別人成就了我們其實做得到的事,我們反而把對自己的失望轉移遷怒到別人身上,因為別人揭發了我們的怠惰、推卸、不負責、缺乏自信、一事無成、枉費日月。這種微妙卻危險的潛意識,恐怕連控告耶穌的文士、審判耶穌的祭司長,也從未察覺。

也因此他們譏刺說:“你救了別人,怎麼不救自己?你何不從十架上下來,我們就相信你?”這發問也不無道理,耶穌若不能自救,我們還信什麼?畢竟歷史上有為人捨命犧牲的烈士,世界卻不見得因為他們的犧牲而改變;他們的死,頂多留下感人的故事,卻無法讓人類脫離絕望困境。保羅就說了:“假若基督沒有復活,我們傳的都是枉然。”

假若耶穌的事蹟只到釘十架為止,那麼我們也不必再看了,因為猶太人已經殺了耶穌,終結了自己的宗教,罪孽深重,染血的手也永遠洗不淨了。但是耶穌的復活卻改變了這結局。如果一切能重來,人是否願意選擇另一條路?如果一切能重來,人是否願意接受天國?假若耶穌沒有復活,這些問題都沒有意義;假若耶穌只是捨身成仁,那麼人再怎麼悲慟,也無法挽回已犯的錯誤。但是耶穌回來了,人類才有機會再去認識神,才有機會再修復與神的關係。固然有人會繼續守舊地憤世嫉俗,繼續徘徊在消極絕望的邊緣,不過也有人終於打開心門。不久之後,彼得在耶路撒冷向眾人傳揚耶穌,有許多人為了彌賽亞被釘十架而懊喪無比,然而也因為耶穌又復活,讓他們受洗歸主。

野地的百合,被人踐踏,被火焚燒,仍然重新盛開,純潔芬芳依舊。

人面前有兩條路,一條是主流所倡導的直路,一條是自由的崎嶇之路。直路是猶太教叫人小心翼翼地循規蹈矩,然而他們承諾的永生卻無法兌現;崎嶇的路是耶穌叫人重新開始,人一樣可以重蹈覆轍,不付諸行動,繼續在消極的社會中憎恨自己,也可以選擇跟隨耶穌,尋求盼望。重新開始,並不是承諾絕對能進入永生,對當時世界的千百萬猶太教徒而言,也很難知道宗教上的自由能通往哪裡。但是除非他們願意嘗試這條崎嶇的路,否則他們永遠只能在傳統的醬缸中繼續浮沉。

美國詩人Robert Frost寫的名句:“林中两條岔路,/我選擇了行人少的一條,/人生從此全然兩樣。”猶太教與基督教,至此是分流了,但是卻不是林中兩條岔路,倒比較像是兩座高聳的山嶺。這邊許多人站在猶太教的山頂上,看到另一邊耶穌所在的山峰光彩奪目,卻無法跨過深谷抵達那邊;卻也有人因為耶穌的復活而相信。這信心,就如同神給他們翅膀,讓他們飛越山谷,親眼見神。

而他們選擇了這一條路,再也不會回頭了。

Sunday, December 11, 2011

神子:野地的百合(二)


羅馬共和的最後參議員Cicero曾說:“沒有比民眾更無常的。”在公元30年的耶路撒冷,這句話實在是一針見血。逾越節前的星期日,耶穌騎著驢駒,在眾人的歡呼聲中進城,才五天後卻在眾人的狂怒中被判釘十架。人群歡唱,因為大衛的子孫彌賽亞來了;人群憤怒,也因為耶穌自稱是彌賽亞。短短數日,心態上居然有一百八十度的轉變,倒真是令人震慄。

有關耶穌的死,文學音樂藝術電影作品已經不少,而神學論文也浩如煙海。然而我個人在意的卻是:讀到耶穌受難,我們會直覺性認為他是被‘莫須有’的罪名判死刑。但是以歷史而言,猶太人畢竟也是重視法律判決的民族,難道就這一次是破例枉法亂判?這番驚天動地的裁決,是否真的不合邏輯?

耶穌受難之前總共受審四次。第一次是大祭司的岳父(也是前任大祭司),捉到人之後先開始刁難,質問耶穌傳了些什麼道理,看看有沒有把柄可讓他們借題發揮。不過質詢是假,恐嚇才是真;只要被審的人流露出恐懼、忿恨、慚愧、惱怒的情緒,要從這弱點下刀就易如反掌了。可惜耶穌卻回答:“我所傳的都在公共場所講,沒有在私底下講。何必再問我?何不去問聽見的人?”旁邊的人見他不肯就範,乾脆先賞他耳光,仗勢欺人地說:“你敢藐視神的大祭司麼?”耶穌還是不被激怒,不做無謂的口舌之爭。審不出個名堂,只好交給現任大祭司。

第二關的大祭司該亞法(Caiaphas)就比較難纏了,因為大家心裡有數,要定耶穌的罪其實不容易。然而有司法經驗的大祭司,可不像他岳父一樣草包;好比職業律師,他事先已經做好準備,然後逐一傳呼證人出庭。當然,證人多不一定有用,但是即使是誣告,證詞多了,一般民眾也會產生懷疑。《東周列國志》有‘曾參殺人’的故事,連曾子的母親也誤信謠言。相同地,那晚在猶太公會中,本來滿心歡迎耶穌的人,一下子也不知該相信哪邊。大祭司的最後殺手鐧當然是耶穌自稱是神的兒子,但是在這壓軸好戲上場之前,他還先加了一道更煽動民意的罪名,就是耶穌預言聖殿毀滅。

到底耶路撒冷的聖殿,對當時猶太人有多重要?正確來說,聖殿是獻祭、禱告的地方;然而在公元初世紀,耶路撒冷的聖殿也是中央銀行、地方繳稅、和收納奉獻的所在。猶太人這時已經失去自己的國家,因此聖殿成為他們唯一的精神象徵。公元41年羅馬皇帝Caligula下令要敘利亞提督在耶路撒冷聖殿增設神像,居然有近萬猶太人跪在聖殿前請求撤旨,寧願集體被殺也不願聖殿被褻瀆;後來因為皇帝被刺殺,事情才沒惡化。不到十年後,猶太人在守逾越節的期間,有個羅馬士兵背向聖殿,用臀部做個不雅舉動,結果被猶太人圍毆而死;根據當代史家Josephus的記錄,只因一個白痴的行為,一時蜂擁暴動、軍隊鎮壓、竄逃時被踩死的竟有三萬多人。羅馬人統治迦南地將近一世紀,自然也很清楚猶太人對聖殿有多執著——甚至連一般爬上殿牆做維修工作,都要猶太長老們同意才行,未經允許擅自攀爬的還會被活活燒死。偏偏耶穌進聖殿,第一件事就是潔淨聖殿,推翻兌換銀錢的桌子,把牛羊鴿子趕出聖殿。這等於是干涉耶路撒冷的金融運作,雖然看熱鬧的人叫好,一般民眾恐怕會覺得他太過輕率。果然有地位的猶太人立刻來興師問罪:“你憑什麼這樣做?”耶穌的回答更是出人意表:“你們拆毀這殿,我三日內要重建起來。”這句話對猶太人未免刺耳,難道耶穌是在咒詛聖殿麼?猶太民族現在沒有君王,沒有國家,難道連聖殿都要失去,變成一無所有?

換言之,大祭司審判時,先用聖殿為引,再公然問耶穌,是否承認自己是彌賽亞,最後‘大驚失色’地高喊:“這人竟敢藐視神,該死!”人民也一致怒罵,耶穌的確萬死莫贖,人人得而誅之;其實他們的憤怒不是因為耶穌自稱是神,而是因為內心更深層的恐懼。大祭司畢竟很能揣測人心,佈局完美又合乎法律:對猶太人而言,一座聖殿比一位彌賽亞更重要。沒有耶穌無所謂;沒有聖殿豈可原諒?

這正是任何宗教最大的隱憂。出發點是神,走到後來卻本末倒置了。

* * * * *

第三個判案的是希律·安提帕。耶路撒冷的總督是彼拉多,但是耶穌既是加利利人,掌管加利利的安提帕王當時也來拜訪,彼拉多一來順水推舟,二來總不能讓客人失面子。安提帕王早已風聞耶穌之名,既有機會當判官,當然希望耶穌在自己面前顯個神蹟。無奈耶穌不賞臉,安提帕王自討沒趣,又轉給彼拉多。

到目前為止,審判都在猶太人眾目睽睽之下進行,唯有第四審是在羅馬的衙門內。猶太人認為進入羅馬場所是污穢,為了避免無法守逾越節,只站在衙門外。按照道理,彼拉多應該是要藉用翻譯官才能問耶穌:“你是猶太人的王麼?”沒想到翻譯官還沒開口,耶穌竟用帝國通用的希臘文回答:“這是你的看法,還是別人的敘述?”彼拉多家境不差,也受過相當的教育,在這塊‘野蠻’的土地上居然有人能用希臘文與他溝通,訝異之餘,自然也不再把耶穌當一般無知市民看待;只是對方言語犯禁,彼拉多還是回駁一句:“你當我是猶太人麼?敢對我這麼講話。”不過好奇仍在,又追問:“是你自己的同胞和祭司長要處死你,你到底做了什麼?”耶穌卻沒有正面回答,反而轉個角度說:“我的國不在這裡,甚至不屬這世界,否則為何沒有臣僕為我而戰?”彼拉多說:“那你真的是王?”耶穌說:“你說我是王,這話沒錯。我是為真理作證才來到世上,而屬於真理的都會聽從我。”彼拉多聽得一頭霧水,這人的話玄得像個哲學家,越講越偏,但是一方面要判案,一方面也有興趣聽聽他的論點,所以又問:“真理是什麼?

或許有人說,這哪像在判案?簡直就是學派中的師生問答。倘若彼拉多有時間,接下來應該還會更精彩;可惜衙門外猶太人嚷叫得越來越大聲,彼拉多只好先出去平息眾怒,說:“我查不出這人有罪。”他這時也猜得出整件事來龍去脈,不外乎宗教人士的嫉妒,只是祭司長要借他之手名正言順而已。他個人倒對這案件模棱兩可,既沒主張判死刑,也沒希望釋放耶穌;不過以羅馬人的‘務實精神’,彼拉多還是政治掛第一。為了討好猶太人,彼拉多先與民眾交涉,提出的條件是釋放一個奮銳黨被逮捕的人物,想必這群暴民不會拒絕。這其實是故意在猶太人面前做公關,給他們一點甜頭,猶太人比較不會造反,自己的政治生涯也不致於今年泡湯。另一邊,彼拉多叫人把耶穌毒打一番,打得滿身是血,慘不忍睹,然後示眾說:“你們看這人。”意思是,這人我已經懲罰了。這是身為總督,對人民有交代的官僚做法。猶太人的要求,羅馬可不算敷衍塞責。

無奈眾怒未息,猶太宗教界仍執意要耶穌釘十架。按理只有反叛羅馬的才會釘十架;耶穌的事是猶太人內訌,哪需要大興干戈地把十架搬上場?彼拉多也煩了,說:“你們不會自己去釘他?”這也是實話,之前猶太人自己要治死什麼人就處死,何必每件案件都要羅馬經手?猶太人卻回答:“他自稱是神的兒子。”言下之意,這不是芝麻蒜皮的民事訴訟,否則我們何必來找你?

彼拉多一驚非小,趕緊又回衙門問耶穌:“你是哪裡來的?為什麼不告訴我?難道你不知道我可以左右你生死麼?”這句話已經有點像是在用權威掩飾內心的顫慄。希臘羅馬的傳說中,天神常出現在世上,所以人民不敢掉以輕心,免得不識抬舉;結果彼拉多居然叫人鞭打耶穌,這下子該當何罪?耶穌卻回答他:“除非天賜你權柄,否則你又怎能辦我?不過那些起訴我的猶太人,罪比你更重。”這等於默認是‘神的兒子’了。彼拉多不敢再問了,只好設法看如何開釋耶穌。

猶太人大概也覺得剛才那句話講錯了,眼見彼拉多驚惶失措、投鼠忌器的樣子,再要強迫他判耶穌死罪恐怕難了。一計不成再生一計,猶太人立刻對彼拉多說:“你若釋放這個人,就是不忠於凱撒。”其實羅馬神明眾多,這時進入帝國時代,奧古斯都·凱撒也被尊拜為眾神之王的化身。猶太人這麼說,是給彼拉多一個藉口;不過對彼拉多而言,這卻是給自己做賊心虛的矛盾情節一個安全下台階——凱撒也是神,耶穌也是神;如果為了一個更重要的神,因而對另一神無禮,那就情有可原,不必內疚了。心意已定,彼拉多立刻修改劇本,趕快彌補對凱撒的失敬,更積極地慫恿百姓:“這是你們的王,我可以把他釘十架麼?”群眾在祭司長和羅馬總督的雙重鼓吹之下,也齊聲高喊:“殺了他!除了凱撒之外我們沒有王!”慫恿夠了,彼拉多才裝出一副‘予不得已也’的白臉模樣,在人民面前洗手,表示‘弒神’這件事他沒有參與。

或者可以說,四次審判都不算蒙混過關,但實際上每個法官都不想負責。因為比起神子,他們寧可選擇權勢、傳統、神蹟、政治。人類社會往往暗潮洶湧,再崇高的宗教也是小人物主持的,而大家虛偽的面具下,仍舊醜陋庸俗,仍舊自私自利。外表是為宗教狂熱,內心卻完全無視神的存在。

人,就是這麼齷齪。

俄國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Fyodor Dostoyevsky)的《卡拉馬助夫兄弟們》中有一段寓言故事,說耶穌再次來到世上,在西班牙的一個小城鎮醫病趕鬼教導人,突然大批士兵前來捉拿他,將他綁去監獄。那天晚上,當地主教到監獄拜訪他,問耶穌說:“你為什麼要來?你難道不知道,人要的不是福音,而是神蹟、奧秘、權威?這三點我們天主教已經帶給了世界,我們根本不需要你,你的存在反而破壞我們的職分。所以我們還是要把你再釘一次十架。”

讀過那段寓言故事的人,都會為這麼露骨的‘宗教宣言’而震愕,但是仔細一想,這的確是人心寫照。縱使有訓練完備的聖職人員,無懈可擊的神學系統,肅穆莊嚴的殿宇儀式,人還是找不到神。也可以說,正因為這一切都做得漂亮,人民最後見樹不見林,只看到肉眼可見的宗教,也誤認這些才是宗教的本質,大家必須誓死保衛。耶穌曾指出當時猶太教短視盲從的弊病:“無知瞎眼的人哪,什麼是大的?是金子呢?還是叫金子成聖的殿呢?是禮物呢?還是叫禮物成聖的壇呢?”

更廣義地說,什麼是重要的?是大祭司、聖殿、神蹟、文士拉比、舊約經卷、教派之爭、愛國情操?還是千百年來不斷帶領猶太人的神?什麼是基本的?是華麗的教堂、筆挺的西裝、優雅的音樂、感人的慈善、盛大的佈道、快樂的團契、完美的事工?還是讓這些變得有意義的神?

耶穌也知道世人的眼睛已經被蒙蔽了,所以在受難之前還特地為門徒洗腳,晚餐時又拿起餅與杯說:“這是我的身體,為你們捨的。這是我的血,為你們流的。”語重心長,卻正是在告訴門徒,宗教的根源在哪裡?人和神的關係究竟該如何?猶太人儘管願意為傳統宗教赴湯蹈火,卻對眼前的耶穌視若無睹。這難道真是神所要的麼?耶穌說:“我不稱你們是僕人,因為僕人不知道主人所做的事;我稱你們是朋友。”朋友,是建立在認識、誠實、信任、關懷的基礎上,不是迷信盲從、權威地位、利害關係、巧言令色、社會期望的基礎上。神並不是要我們無言地接受代代相傳的香爐祭壇,而是要親眼見他,親自體會真理。

真理是什麼?彼拉多沒有得到答案,後代許多人也是。他們不知道自己的內心猶如荊棘蔓生,尖刺密布;他們或許自稱是真理的捍衛者,真理卻被他們扎得遍體鱗傷。最後晚餐時,耶穌曾說:“我實在告訴你們,你們中間有一個人要出賣我了。”門徒愣住了,一個一個問他:“主啊,是我麼?”

或許我們偶爾也該問自己:是我麼?我是否也在扼殺真理?我是否也成為那種要宗教不要神的人?

公元30年四月七日星期五,耶路撒冷郊外的各各他山上,十架矗立。當年亞伯拉罕曾在這裡獻上兒子以撒,現在則是亞伯拉罕的子孫,在這裡親眼目睹耶穌斷氣。十架上釘了一塊木牌,寫著‘猶太人的王’。但是他們並不在乎,因為每個人潛意識都知道,死是一種遺忘。今天名聲再響亮的人,一旦離世,也會被世界淡忘。不管對耶穌的判決是對是錯,反正明天還是一切依舊。

歷史,就用墳墓的巨石,永遠掩蓋起來吧。。。

(待續)

Monday, November 28, 2011

神子:野地的百合(一)

          你想野地裡的百合花怎麼長起來;他也不勞苦,也不紡線。
          然而我告訴你們,就是所羅門極榮華的時候,他所穿戴的,還不如這花一朵呢!
                                        ——馬太福音,約公元75年所著
潮漲潮退,春去秋來,不知曾幾何時,加利利海邊出現了一個傳講天國的人。傳講天國不稀奇,那時已經有施洗約翰在呼籲民眾悔改,並非創舉;奇的是,這個人沒有空談美好的夢想,卻用實際行動把絕望的人重新扶起。他沒有強調嚴以律己的宗教哲理,卻憐憫接納了許多社會所唾棄的敗類。他沒有用家世、學識、權勢來號召信眾,卻用感人的神蹟說服懷疑的人民。他沒有鼓吹世人去為他赴湯蹈火,卻走在一般民眾之間醫病、趕鬼、施恩、祝福。更奇的是,他似乎沒有涉足政壇的經驗,卻對政敵的攻擊周旋有餘;他似乎沒有受過正式教育,講的話卻比許多文士學者都有深度。他的話沒有華麗的辭藻,可是連以色列公認最有智慧的所羅門王,詩詞箴言都遠不及這個人偶然的一番話。

對於這個名叫耶穌(Jesus)的人,當時世界實在摸不著腦袋。他到底是什麼人?為什麼會出現在這時代這地方?很多人認為他是先知,畢竟以前有許多先知都行過神蹟;不過大部分的先知都與世隔絕,耶穌這一點與他們倒也不相似。不止如此,以當時宗教派系而言,要說他是哪一種人都很難。艾塞尼人認為神的忿怒已將要降臨,所以開口閉口總是滅亡的事;耶穌雖然接受過施洗約翰的洗禮,但他所教導的卻是心靈的成長更新,而不是戰戰兢兢地等待審判來臨。法利賽人認為宗教上思想開放,對人民是好事;但耶穌卻斥責他們妄自擅改猶太教的律法,還表裡不一地假冒道貌儼然的正派人士,將一般視為不潔淨的人徹底驅逐。撒都該人認為傳統宗教沒有的就不該添加;耶穌雖然也捍衛傳統,但他又講述天國地獄,還讓死人復活過,甚至預言聖殿的拆毀與重建,幾乎是正面和撒都該人作對。奮銳黨人想推翻羅馬統治,耶穌卻倡導挨打不還手。本位主義者覺得除了猶太人皆非善類,耶穌卻不排斥其他民族,還為他們施行治療。禁慾主義者認為多吃一塊肉都是污穢,耶穌卻不拒絕別人請宴。享樂主義者追求衣食精美,耶穌餵飽幾千人的曠世神蹟,卻只提供尋常不過的粗糙食物。唯物主義者看重金銀財產,耶穌卻用比喻勸人,與其自己富足,還不如對別人多伸援手。機會主義者想要進入這團體裡不勞而獲,耶穌卻又講了許多玄之又玄的大道理,讓不想尋求天國的人自動知難而退。

換言之,雖然耶穌的言行人人可見,大部分民眾卻都見其貌,聞其言,不識其人。

不單是當代人對他一頭霧水,後代很多人也對耶穌一知半解,甚至以偏概全,把耶穌改造為自己想要的模型。可蘭經認為耶穌是第二十四位先知(穆罕默德是第二十五),可是回教徒只重視耶穌行過神蹟,連他智慧的言辭一句都沒提過。中古時代學士認為耶穌教導的是信心勝過理智,反倒幾百年來在文化思想上退步很多。十字軍時代的Francesco d'Assisi自覺耶穌啟示的是要過得清心寡欲,於是一生活得像乞丐。歐美革命時代,烈士們認為耶穌所提倡的是博愛的精神,拿破崙甚至說:“亞歷山大、凱撒、查理曼、和我都用武力建立國家,耶穌卻純粹用愛建立國度。”雖然這話不無道理,但是他們未免太選擇性地闡釋聖經,其他的反而沒再細讀。人道主義興起時,許多人把平等當作耶穌最寶貴的教訓,還為了這理想發動過許多社會階層的鬥爭;儘管解放黑奴不是壞事,‘人權平等’並不等於耶穌所傳的,至少內容就已經相差懸殊。科學精神普及後,許多人把耶穌的道德勸語當作至理名言、生活座右銘,其他有關天國的道理卻視同廢話。印度的聖雄甘地曾對西方人士說:“我喜歡你們的基督,不喜歡你們這些基督徒。你們一點也不像你們的基督。”這句話固然值得人深思,然而非暴力反抗的甘地,真正崇拜的只是‘愛你的仇敵’那一句典範;雖然能做到這一句就已經不簡單,但耶穌講的絕非僅是仁恕之道,剩下的甘地卻未能接受。

耶穌有一次問門徒,大家認為他是誰?眾說紛紜,結果只有西門彼得(Simon Peter):“你是彌賽亞,是永生神的兒子。”

* * * * *

彌賽亞?大衛的子孫?是他?這答案在當時大概沒幾個人相信,驚愕之餘,搞不好很多還要大失所望。畢竟每人心裡一把尺,眼前這人跟想像中的救主差太遠了,怎麼可能是真的?其他的門徒不用說,連為耶穌施洗,這時被下監獄的約翰也質疑:“你真的是我們等待的人麼?”不過更難接受的是後半句。耶穌自己家鄉父老,看這孩子從小到大,怎麼也不相信他的‘特殊身份’,難道他瘋了?法利賽人更是無法容忍耶穌,居然被稱為‘神的兒子’也沒否認,還不時‘赦免’罪人,簡直輕狂傲慢,褻瀆得太過分了。就算是要妖言惑眾斂財,打這種不實廣告也該被掌嘴,否則法利賽人臉往哪裡擺?

更何況歷史上自詡為神的,除非生下來已經是帝王法老,不然幾乎都沒好下場。在這塊曾經為宗教大肆殺戮的猶太地上,縱算耶穌行過多少神蹟,要自認是神的兒子,那可不是一般人敢信口開河的稱呼。民間或許有無知之徒,迦南地的拉比文士、經學家的門生徒弟,慕名前來聽道的也不少。你既敢大言不慚,就要敢拿出證明,敢為這頭銜負責。否則在各教派競爭之際,誰會把一個自大狂當真?在猶太人與羅馬人互相濺血之時,哪還有你容身之地?

但是耶穌還是照講不誤。古今中外所有言語夠份量的人,恐怕沒有一個敢說類似的話。釋迦摩尼沒有自稱是佛,摩西沒有自稱是耶和華,穆罕默德沒有自稱是阿拉;耶穌卻自稱:“我與父原為一。”釋迦摩尼只說自己是尋找真理的教師;耶穌卻說:“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孔子說:“若聖與仁,則吾豈敢?”耶穌卻說:“你們中間誰能指證我有罪呢?”穆罕默德說:“除非阿拉恩蔭,否則我沒有指望。”耶穌卻說:“除非你們相信我是基督,否則必要死在罪中。”

講得更直接一點,耶穌並不只是在傳揚福音;他自己就是福音。他並不只是給人吃飽;他說:“我就是生命的糧。”他並不只是讓瞎眼的看見;他說:“我是世界的光。”他並不只是教人得救的門路;他說:“我就是門。”他並不只是為信徒設立牧師;他說:“我是好牧人。”他並不只是讓死人復活;他說:“我就是復活;我就是生命。”

這是歷來所有文士、拉比、祭司、法利賽人所不能提供的答案。他們只能說信奉猶太教的,神必拯救;卻不能像耶穌,叫世人因他得救。

世人雖然期待過,盼望過,也想像過神出現在人間的可能性,但是想像中多半帶有震懾性的權威。其實不用神親自出面,單是皇帝出巡就已經讓老百姓恐懼得魂不附體。可是耶穌自稱是神,卻是如此平易近人,讓周遭都不時忘記他並非凡人。他可以一開口斥責風浪就使加利利海平靜,但不多時又親手治療村莊裡的病人,還讓孩子們到他面前來,一點架子也沒有。很多人把他當名醫看待,不論到何處都有人想求他醫治;然而西元初世紀的醫療技術實在不怎麼高明,就算全羅馬帝國最出色的名醫,恐怕都不如今日一個醫學院學生。古希臘醫學之父希波克拉底(Hippocrates)雖然對臨床醫學貢獻甚多,但理論錯誤仍不少;再加上當時沒有麻醉鴉片等藥物千金難求,連上層社會都不一定買得起),任何燒烙、開刀、截肢的治療,都要把病人五花大綁,忍痛被折磨後又沒有消毒,病人往往不治還好,治療後反而十天半個月必死。可是耶穌到處醫病,碰上的未必是尋常疾病,舉凡癱瘓、瘸腿、肌肉萎縮、駝背、水臌(肝腎等內臟疾病的徵兆)、皮膚病、失明、聾啞、精神錯亂、嚴重高燒、甚至婦女隱疾都有,以今日醫學都不可能達到‘藥到病除’的成果,耶穌卻讓他們‘無藥自癒’,而且立時見效。這種能力太超乎想像,連今日讀新約聖經的人也會懷疑,是否寫福音書的人誇大其詞?然而就另一角度而言,假若這些神蹟只是串通、騙局、安慰劑,勇於前來求醫的人恐怕都要大失所望,而西洋鏡拆穿後,信徒也會大量流失。那麼是否後來傳抄聖經的人加油添醋?這也有困難,畢竟寫福音書的時間距離當年不算遠,得到醫治的很多還在世,並非百年後才有人假稱傳說。況且以後來基督教的發展看來,西元初世紀就已經傳播迅速,根本不需要後代渲染。耶穌的醫治可說是說服力最強,最讓信徒得安慰的‘福音’,也因此曾有在宗教上與他作對的人,孩子有病時還是低聲下氣去求耶穌。

儘管如此,耶穌所要醫的不只是身體。病人的痛苦,還包括被親友離棄的無助,被社會鄙視的羞辱。即使身體沒有病,大部分人心理仍顯病態:高傲、自義、貪婪、嫉妒、仇恨、邪惡、恐懼、自私、懶惰、生活忙亂、心靈空虛、不敬父母、不愛鄰舍。種種社會症狀,都是耶穌醫治的目標。有人秉持宗教至上的觀點,甚至把宗教法加諸於所有百姓身上;耶穌卻指出“安息日是為人而設的;人不是為安息日而生的。”有人惟恐天下不亂,千方百計要引發猶太與羅馬的衝突;耶穌卻說:“凱撒的東西該歸給凱撒;神的東西該歸給神。”當時信從他的很多是下層的窮人、不潔淨的病人、社會不齒的稅吏妓女。有人認為耶穌實不該與這些‘罪人’為伍,畢竟他們的處境本來就是神給予的懲罰;耶穌卻講了許多比喻,要叫人明白,即使這些‘罪人’也是神寶貴的子女。這固然是讓被貶低的人能夠抬頭,也是讓發言的人檢討自己高姿態的譴責心理。曾有人抓一個紅杏出牆的女人,來問耶穌要如何治罪?耶穌卻回答:“你們中間誰沒有罪的,可以先拿石頭打死她。”看熱鬧的眾人,被他義正詞嚴的話教訓得一個一個走了,然後耶穌告訴女人:“去罷,從此不要再犯罪了!”

諸如此類饒恕的道理,到兩千年後的今天,還是讓很多人感動得潸然淚下。明朝思想家李贅說:“動人以言者,其感不深;動人以行者,其應必速。”耶穌所做的,幾乎有如以色列的先祖猶大——猶大是挺身保護家人的獅子;耶穌則是挺身保護罪人的獅子。

世界本來就是個冷漠的地方,活得越久,就越司空見慣,把沒人性的社會視為理所當然。但世上再冷冽的環境,一樣有生命散發熱量;再枯寂的荒漠,一樣有百合可以盛開。迦南地這塊火燒過血灑過的泥土,或許當時人潛意識中,已經不寄望它能再有任何作為。可是或許正因為心如死灰,才能復燃;正因為望穿秋水,才能親眼見神;正因為放眼盡是殘破,才能打開心門尋找天國。被擄的猶太人曾預言:“他不喧嚷,不揚聲,也不使街上聽見他的聲音。壓傷的蘆葦,他不折斷;將殘的燈火,他不吹滅。他憑真實將公理傳開。”言下之意,神來到世上並不是要殺盡仇敵、燃燒全地、恣意降福降災、讓眾人叩首膜拜、讓天下成為他的腳墊。神來到世上,世人不認識他,他仍將恩典毫不保留地賜給人類,讓聽他言語、見他行為的人,徹底相信他真的是彌賽亞。

可惜,很多人從一開始就存了偏見,不願以他的言行做判斷;即使見了他言行,還故意扭曲;即使無法扭曲,也不想領受恩典;即使領受恩典,卻仍不相信;即使相信,卻又未必誠實接受。平心而論,世人無論信不信神,若是神真的走在世上,大概都會想去見識一番;然而見識之後,人又會做什麼?縱觀往後的歷史,猶太人是設法把耶穌局限在傳統宗教範疇中;希臘是將他哲學化研討;羅馬是利用他名義鞏固帝國;歐洲是把他降為一種典型文化;美國是把他當商品來賣;今日世界各國則是拿他作箭靶,從政治、教育、科學、媒體、宗教界多方抨擊。神在眼前卻棄如敝屣,直如入寶山而空回;現代人如此,兩千年前古人也如此。

神子來到世上,竟受如此侮辱,連許多門徒都抱不平。耶穌卻沒有動怒,只說那些缺乏信心的人不幸,仍舊繼續救其他人,繼續傳講天國的道理。可是他不計較,別人卻看成是他好欺負。何況善人遭禍,似乎是古今常例。既然猶太人無法用詞鋒奚落耶穌,那麼下一步自然會採取更惡劣的行動。

花開花謝,懂得珍惜的有幾人?

(待續)

Sunday, November 6, 2011

寂夜:我們究竟在等誰?


公元前4年,希律因難纏的疾病去世。雖然恨他的人很多,他在位期間猶太人卻從來沒有暴動過。政治是很現實的學問。希律草菅人命,卻也懂得興修水道、設築路、開闢良港,發展巴勒斯坦的民生;他徵稅要錢過分,卻也知道要鼓勵礦業、鑄造業,甚至猶太壟斷死海瀝青的市場(當時造船業防水必用);他不喜歡宗教人士,卻也派遣法利賽人建造以色列先祖的祖墳,又重修聖殿,給人民做點‘善行’補償(今日聖殿山遺留的哭牆,其實是希律時代建造的)。種種工作,證明希律實在是‘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姦雄’,既有暴君嗜殺的鐵腕,也有長治久安的眼光。即使有再多的人憎惡希律,他的政績還是很值得看。

不過希律一死,猶太行省又立刻出風波。有自稱是彌賽亞,號召無數百姓對抗羅馬/希律家的統治。那時駐守敘利亞的羅馬將軍聽到消息,迅即點兵南下,平定耶路撒冷的動亂,之後十架釘死了兩千個參與的猶太人。對羅馬人而言,沒有連家屬一齊處死已經很仁慈了;可是猶太人卻認為羅馬殘忍無道,後來還發起全國共同抵制羅馬貨品的事。

皇帝奧古斯都也許了解猶太人對希律有多反感,但希律從未有對羅馬不利的舉動,所以羅馬依照往例,還是要讓希律的兒子繼任——不過希律似乎對自己的孩子們不怎麼信任,遺囑稍微動手腳:一個兒子亞基老(Herod Archelaus)做猶太、撒瑪利亞、以土買的王;另一個兒子安提帕(Herod Antipas)做加利利和約旦河東的王;第三個兒子則是做戈蘭巴珊、和大馬士革以南整塊地的王。說是‘王’,真正的名稱卻降了一級,算是‘種族統治者’而已。

亞基老和他父親一樣兇暴,偏偏又沒有父親的政治手段,剛上台就殺人民三千,使耶路撒冷一直不得安寧;之後兩年又有自稱是彌賽亞,亞基老掃蕩亂民後,更是變本加厲地殘害猶太各政黨。相反地,安提帕治理的加利利一帶卻開始蓬勃進步。之前加利利沒有太多的文化建設,所以安提帕引進的希臘文藝建築,一般老百姓還以為這是猶太文明的一部分。安提帕比起哥哥亞基老懂得節制,除了後來殺過施洗約翰之外,整個社會倒還算穩定,也因此有些人為避免暴君屠殺,乾脆從猶太逃到加利利一帶定居。留在猶太一帶的,則分為主和派與主戰派。

主戰派就是後來的奮銳黨,多半是偏激分子;他們的成員有很多是從原先的法利賽、撒都該、艾塞尼人而來,畢竟大家有共同的敵人。主和派倒比較明理,他們聯署上書羅馬皇帝,陳述亞基老的暴行。對羅馬而言,希律家只是一顆棋子,本來就不值得眷戀;何況猶太人一直間歇性暴動,正證明亞基老治理無方,理當換人。皇帝奧古斯都接到聯署,立刻下令將亞基老終生貶謫到法國的小地方,猶太行省則由羅馬自己任命總督來管。

可是主戰派仍不接受羅馬的管轄。或者說,只要不是猶太人自己做王,他們一定反對;縱算是猶太人當王,只要與他們政見不合,他們仍要反對。公元6年,羅馬的新總督才剛接管耶路撒冷,立刻發生奮銳黨的動亂,而民眾起義的導火線卻是當年的人口普查。【注:羅馬的人口普查與大希律王逝世其實相隔十年,新約聖經的福音書記載有誤。】

其實當年的人口普查並不是什麼好事,雖然普查結果多少會影響州郡界線、社會福利、經濟建設、司法要職等等,但是羅馬政府最主要的目的還是以人丁計稅,以人口徵兵。猶太行省的人一向很會逃稅逃兵,所以羅馬政府才大費周章地做普查;否則這麼麻煩的事,搞得人民不便,官員慪氣,何苦呢?後來由於這次的民眾起義,羅馬不再做普查,只僱用當地稅吏(往往也是黑幫)按人頭討債。

但這並不代表猶太人造反的動機單純。當時起義的首領也是個自稱彌賽亞的人。他用羅馬會強加稅收為引,號召了許多義士,還為了拉攏宗教人士,宣稱猶太地方只需要有神,不需要有王。只可惜他欲速不達,結果跟隨的人不夠團結,這次起義仍是以卵擊石。而羅馬‘新官上任三把火’,更是不留餘地斬除可疑人物。革命失敗,民眾的怒火反而越煽越炙。從公元7-70年,羅馬共有十五任總督(包括本丟·彼拉多,以後會提到),幾乎都是被貶官到這裡鎮壓民眾,甚至有一年不到就因事故而卸任的。至於巴勒斯坦的猶太人,在許多煽動者的鼓勵之下,還是接二連三地向羅馬軍兵宣戰。

* * * * *

新約的使徒行傳記載法利賽人迦瑪列(Gamaliel)說過,當時已經有太多的彌賽亞,根本不必為這些人操心。假若神真的差遣彌賽亞來到世上,法利賽人豈能干涉?假若不是神差遣的,而是凡人自大,那麼最後注定會失敗,又何必要法利賽人多此一舉?

這是很明智的觀點,也是很消極的反抗。當時法利賽人見到這麼多民族‘救星’挺身而出,反而感到不安,因為每個彌賽亞出現,多半要帶來羅馬人更血腥的嚴懲,所以法利賽人才會徹底否定彌賽亞。換言之,這是為了避免全身遭受感染,所以自己先切除‘惡性腫瘤’。

然而,猶太人是真的對彌賽亞絕望了麼?身為法利賽人教師的迦瑪列知道,大家並不是不希望看到拯救,而是不想再失望。讓我們痛苦的往往不是別人,而是我們自己。

南宋辛棄疾的《稼軒詞》唱道:“千古江山,英雄無覓。”以色列地從士師時代到南北兩國滅亡,迦南地有優秀的領導人,也有差勁的國王;任憑大衛英明,幾百年來不肖子孫還是時時可見。之後猶太地被外族統治,巴比倫、波斯、希臘、羅馬對它的影響也是有正有負。正確來講,古今中外任何時地,都可能有堯舜禹湯的賢君,也都可能出現桀紂幽厲之輩。除非每一代掌權人總是具備政治智慧、軍事才幹、民眾魅力、以及對天下蒼生的慈懷,否則一般人所渴望的‘仁君’‘王道’‘烏托邦’永遠不長久。

問題是,既然理想達不到,很多人寧可退而求其次,熟悉的就是好。‘正統’這兩字往往賦予許多人神聖的使命感,也造就了許多歷史的哀嘆。假如猶太人認命了,不再繼續抵制外族,那麼對‘彌賽亞’的期盼也會徹底消失;但猶太人偏不認命,偏要寄望大衛的子孫繼承王位,結果等到的只有失敗的彌賽亞。何況一個真正了解羅馬根基有多深的人,絕不可能輕易挑戰它的前線戰士;相反地,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井底之蛙,才會意氣用事地拿性命開玩笑;而一群盲目無從的百姓,也會跟著這些‘彌賽亞’一齊送死。

年輕人有熱忱並不是壞事,但是自認是受天命指示救世界的,幾乎都抱持幻想式的自我完美主義。這種人的‘彌賽亞情結’,其實和亞歷山大自詡為的心理相去無幾,而常犯的錯誤也很類似:第一、容易高估自己能力,甚至無中生有地以為真正潛力到必要時才會發出來。因為他們的極度自信,許多人可能被說服,甚至他們自己會相信自己的謊言。第二、既然自己受天命,那麼所做的決定也不可能出錯;別人持疑,只因為不了解自己是‘孤傲的天才’。更危險的是,這種人往往相信,他們在千鈞一髮之際還可以挽回局勢;之前的錯誤只是餌,全為了要展示最後一步睿智的抉擇,所以一時受挫也不足為患。第三,喜歡獨享特權,社會的規則秩序加不到他們身上。有時這種‘我行我素’的舉動還會吸引民眾,認為他們的確是天之驕子,尤其是他們傲視敵人的態度,足以讓己方人馬心折。換言之,惹人厭的高姿態,一旦出現在‘聖人’的身上,幾乎都可以被原諒。

當然,有‘彌賽亞情結’的並非只是民族英雄之類,後代許多異端邪教的宗主,甚至今日華爾街投資巨頭,矽谷的科技新貴,各國政黨的首腦幹部,很多其實都抱著扭曲的宏願要拯救靈魂、力挽狂瀾、轉虧為盈、開發明日無限能源等等。而人類也一次又一次地失望,直到對政府、對宗教、對金融業、對科技所承諾的天堂,再也無法信任了。

漫畫家吳淼的作品中有一段說:“因為短暫才會想要不朽,因為卑微才會想要權力,因為軟弱才會整天叫嚷著:‘我們要掌握自己的命運,我們要改變自己的命運。’命運是什麼?你所能夠改變的和你無法改變的,你所能夠選擇的和你無法選擇的,都是命運。人們認為,對抗命運、征服命運,才是強大的表現,結果到頭來無非是自尋煩惱。”

說實話,以色列這個民族算是很可憐。其他許多古老民族滅亡後和入侵民族融合,絲毫不覺痛苦;猶太人卻是代代傳承,連掙扎吶喊、傷痕血淚都沉重地永遠背負下去,這條路也永遠步履闌珊地走不到盡頭。也許當時的猶太人真認為神有意要讓他們恢復王國,只是必須自己先去克服困難,神才會大施拯救。也許他們這時的憧憬,已經不是大衛時代的國際主導權,也不是所羅門時代的黃金傳說,更不是先知時代的烈火神蹟,或被擄歸回時,蕭條中重建的決心。歷史太遠了,記憶也模糊了,大家所認得的,只有馬加比王朝以來的苟延殘喘。雖然當時耶路撒冷一直勾心鬥角,總也比任人宰割的羅馬統治值得自我認同。懷舊的老人收拾破碎的記憶,苦笑一下,繼續等待。

荒誕派戲劇家Samuel Beckett的名作《等待戈多》(En attendant Godot‎)中,兩個人在路旁枯樹邊打發時間,等待一個他們不認識,名叫戈多的人。他們對這人一無所知,甚至不知是否真有此人,而到了全劇結束,戈多也從未出現,顯然等待是徒勞,等候的人也懷疑他們的等待是否毫無意義。但他們仍無法釋懷,要走卻不能,要等卻又不懂,為什麼要在這‘被神拋棄’的鬼地方等待。兩人不斷吵架又和好,又拙劣地想辦法打發難熬的時間,討論各種荒誕的事,最後等待延期到明天,而第二天兩人卻又重新無奈地等待。如此原地打轉、無果而終。雖可笑,也可悲。

猶太人也在苦苦等待,也在懷疑自己的等待是否毫無意義。在幾百年寂靜的漫漫長夜裡,他們也迷惘過,甚至恐懼過,自己究竟在做什麼?假若‘彌賽亞’根本是自己無法實現的幻覺,那麼自己的存在究竟有什麼意義?等待,是錯了麼?

不,等待並沒有錯;錯的是等待的地方。自我推銷的‘救世主’正出現在人口密集的地方,舌燦蓮花的‘濟世者’正徘徊在萬民景仰的場所,招搖撞騙的‘真先知’正遊走於財源廣進的去處,盲人瞎馬的‘教法師’正指導祭司貴族如何對羅馬官僚八面玲瓏,蹉跎歲月的‘經學家’正向不諳世事的學生們傳授陳腔濫調,半路出家的‘革命者’正向血氣方剛的年輕人鼓吹愛國,不可一世的‘百戰王’正領著烏合之眾進攻羅馬巡邏隊。等待的人很多,卻只排隊在別人等過的地方繼續等,而等到的,也只是大家‘英雄所見略同’的明星人物。

因為彌賽亞終歸是來了,他也將會改變整個世界——只是那時大部分猶太人還不知道而已。
                    一些牧羊人夜間露宿在野地裡,照看羊群。
                    主的一個天使出現在他們面前,主的榮光照耀在他們的周圍,牧羊人都非常驚恐。
                    天使對他們說:“不要害怕,我給你們帶來了好消息。這個消息也將給普天下的人們帶來極大的喜悅。
                    因為今天在大衛城裡你們的救世主誕生了,他就是主基督。
                    你們在馬槽裡將發現有個用布包著的嬰兒躺在那裡,那就是給你們的記號。”
                    突然,一隊天兵和天使一起出現,他們齊聲稱頌道:
                                        “榮耀歸于至高無上的上帝,
                                        和平賜給在地上他所喜愛的人們。”
                    然後天使離開他們,返回了天上。牧羊人互相說道:“我們去看看主告訴我們已經發生的事情吧。”
                    於是,這些牧羊人急急忙忙趕到了那裡,找到了馬利亞約瑟,也看見了躺在馬槽裡的嬰兒。
                                                                                                    ——路加福音,約公元75年所著

Friday, October 28, 2011

薄冰:脆弱的太平


想必有人要問,既然羅馬把和平、秩序、和進步的社會制度帶到它所統治的地方,那麼這時它接管猶大地方,不是應該比猶太人自己內亂更好麼?

或許,在一般狀況之下,猶太行省的命運確實會比較好。但是這段期間羅馬面臨三重困難,使它對猶太地施政有異。第一,巴勒斯坦的東方還有勁敵。之前羅馬所併吞的疆土,後方幾乎都沒有可與羅馬匹敵的對手:西班牙以西是浩瀚的大海;迦太基以南是無邊的沙漠;馬其頓以北的多瑙河流域,民智未開,更沒有一統的政府;克爾特人逐次被打敗後,羅馬在不列顛群島的倫敦(London,原名Londinium)設郡,當時倫敦以北只有散居的牧羊人。但是羅馬進軍土耳其之後,開始和帕提亞帝國照面了。帕提亞人原是伊朗東部民族,卻不斷蠶食鯨吞塞琉古王朝的疆土,這時版圖已經由伊朗延伸到到兩河流域,還設首都在今日巴格達一帶(Baghdad,古名Ctesiphon)。從公元前66年到公元217年,羅馬還會和帕提亞帝國大型交戰七次,小型軍爭不計其數。這段時間每個將領:龐培、凱撒、甚至到公元二世紀末的皇帝哈德良(Hadrian),都曾為這敵國傷腦筋,畢竟羅馬離中東太遠,鞭長莫及。最後消滅帕提亞帝國的,卻不是羅馬,而是波斯繼之而起的薩珊王朝(Sassanid Empire)。這為時近三個世紀的較量,可說是羅馬自建國以來,最考驗耐力的戰事,而自始至終難以獲勝,也讓羅馬自己信心動搖。

面對這座難以越過的高牆,羅馬自然會加強邊疆鎮守,亦即在敘利亞到迦南地建立縱向防線。但這卻會讓剛被征服的猶太人大為不滿。一般而言,施政以不擾民為先;要讓百姓安居樂業,就應該先減少老百姓身上的重擔。可惜這一點,當時的羅馬做不到。它在約旦河東西兩側十個城邑建碉堡,後來一併被稱為低加波利(Decapolis),與加利利只有一湖之隔。在敘利亞則有大馬士革與該撒利亞腓立比(Caesarea Philippi),這些地方是‘重鎮’,也是商業交流的地帶(今日歐洲語言的‘市場’Market,其實源自拉丁文邊境分界的‘記號’Mark)。只是對於巴勒斯坦的居民,貨殖交易所賺的,仍不足以賠償羅馬駐兵所帶來的麻煩。猶太人不吃豬肉,卻要為羅馬軍隊飼養肉豬;猶太人守安息日,羅馬人卻是八日為一週,第八日才有市場營業。單從民生方面就已經合不來,其他更可想而知。耶路撒冷作為行省的首府,不僅要補給前線的物資需求,還要應付背後的層層官僚,必要時更可能被徵收‘愛國’重稅,人民哪裡感受得到羅馬所謂的‘和諧’?

第二,猶太人態度過分強硬;其他各地帶,譬如迦太基、法國、西班牙、希臘、馬其頓、土耳其等等,這時都已經被羅馬三番兩次打敗了,所以戰敗後反而很認命,不再隨便肇事,更進一步主動與羅馬同化。至於埃及的托勒密王朝,一向與羅馬建交,便於商業來往,何況希臘羅馬文化本是一家,自也沒什麼排斥性。相反地,猶太人雖然長期借助羅馬做靠山,卻還沒領教過羅馬的手腕。龐培佔領耶路撒冷,對猶太人而言只不過是輸了一回,大丈夫不以成敗論英雄。何況以前連踐踏迦南地多年的塞琉古王朝都可以打倒,現在在羅馬鐵騎下臥薪嘗膽,也沒什麼可恥的。只要最後能翻身,就不算懦夫。

這種態度其實每個地區都有。羅馬與意大利部族開戰三次,與迦太基開戰三次,與馬其頓開戰四次,與土耳其開戰三次,到帝國時期又與中歐的日耳曼民族開戰五次。這表示類似猶太人反抗羅馬的歷史悲劇,根本不罕見,不足為奇。羅馬早就知道各地造反的可能性,不過它懶得花時間刻意‘安撫’外族,反正基本社會制度建立了,羅馬並不虧待這些人;倘若真有人造反,那更好,貴族將領可以名正言順地殺人掠地,加官進爵,何樂不為?更正確地說,羅馬對外族的治理方式是‘綿裡藏針’,拳頭越重的受傷越慘。換言之,羅馬不會去同情各民族的反抗,因為這些外族縱算反抗得遍體鱗傷,仍要被迫接受羅馬的‘太平’。

不過猶太人倒比其他民族難纏。同樣是反抗,很多地方是大規模列陣宣戰,猶太人卻擅長來去無踪的游擊戰。有時候為了抵制羅馬徵稅,圍毆、偷襲、刺殺的事都有,但事後羅馬軍隊卻往往逮不到一人;即便被逮,很多也當場自殺,絕不透露同黨消息。這種打法在當時世界可說是‘獨步天下’,畢竟許多民族都認為這種鬼鬼祟祟的爭戰,勝之不武;然而猶太人之前在馬加比革命中,就是用游擊戰術成功的,所以再次反抗,出的還是這項‘絕招’。接下來一個多世紀,羅馬雖然也面對其他民族的抵擋,卻沒有一個地方像猶太一樣頻頻滋事,讓羅馬如此頭痛。

第三,羅馬此時正值政治劇變。這改變不止震盪意大利半島,更激起海嘯向四方推進,甚至波及國土的最前線。

* * * * *

公元前48年,龐培被凱撒擊敗,逃到埃及時被殺。公元前44年,凱撒在參議院被刺。公元前42年,刺殺凱撒的布魯圖(Marcus Junius Brutus)安東尼鬥垮,自殺。公元前31年,安東尼被屋大維(Octavian)打敗,與埃及豔后各別自殺。公元前27年,參議院賜屋大維尊號奧古斯都(Augustus,‘至尊’的意思),亦即羅馬第一任皇帝。幾百年的羅馬共和,到此劃上句號。

單刀直入地說,羅馬共和國並不純粹是因為這些著名人物而結束——他們只不過讓共和加速消失而已。龐培是積極地想總攬大權,凱撒是野心勃勃想稱帝,安東尼是寧可當半個羅馬的皇帝也不願與人分權,屋大維是殺了一票參議員才鞏固勢力,最後坐上寶座。其實就算他不稱帝,想戴金桂冠的人還嫌少麼?不過,會有許多人爭權奪位,也代表羅馬自古以來保持的秩序已經嚴重瓦解了。而這秩序的瓦解,卻是國家擴展的後遺症。

雖然國家由共和進入帝制,對整個羅馬社會的影響並沒有一般史學家想像的大。怎麼說?羅馬社會一向自相矛盾,雖然是共和體制,人民卻無權參與;雖然強盛繁榮,人民卻分享不到。它重視階級,以前的貴族世家有責任維持家族的聲望,也有責任保護共和國。但是共和國變大了,上層社會也很難再保持他們對下層社會‘兒女’的義務。何況曾為共和國貢獻汗馬功勞的人,現在已逐漸成為世家;貴族這麼多,根本無法聯合所有大家族一同為國效力,反倒是為自己家族爭取財權比較值得。相反地,下層社會的存在變得越來越微不足道。對外征戰多了,羅馬城也出現了大量廉價奴隸。有錢的地主既不需要再用佃農,佃農從此也只能過得和奴隸一般,頂多是年輕力壯的從軍,年老殘障的乞討。換言之,幾百年來的擴展,原來的下層社會已經變成一群沒有尊嚴的人民;之後進入了帝國,普通人的一條賤命也同樣不值錢。

這等於是拆散了羅馬剛起步時的互助信任。一個社會越是彼此不信任,就越會用政治婚姻來‘套關係’,也越會出現緋聞、暗算、杯葛、批鬥、內戰、黨爭,下層社會則會經常發生奴隸暴動。羅馬即使沒有皇帝,獨裁跋扈的執政官還是一個接一個,頂多是被譁眾取寵的政客暫時取代。至於整個社會是否能重新恢復信任,還要看獨裁的手腕,甚或必要時期的戒嚴法。龐培是軍隊中的英雄,也是上層社會的代表,但是一旦羅馬因內戰而缺錢,連羅馬參議院和自己的軍隊都反他。凱撒雖然獨裁,卻得到大部分下層社會以及羅馬軍隊的信任,只是他得不到上層社會的支持,最後還是死在集體刺殺之下。屋大維學習凱撒收買人心的方法,但是他對付敵人比凱撒狠,而且是一邊標榜自己遵從羅馬的價值觀,一邊不動聲色地剪除上層的反對者。用‘無所不用其極’來形容他,實在適合不過,畢竟他能稱帝,是在戰果輝煌、資產豐厚、百姓愛戴、軍隊擁護、議員加冕、望族爭相結交的狀況之下,才終於踏上歷史性的最後一步。

當然,這種巔峰狀態一半是謊言結成的,絕對維持不久。美國文豪愛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說:“在薄冰上滑行,速度就是安全。”所以每個野心家時機一到,都是火速行事,一氣呵成。而在走這著棋之前,也都深謀遠慮,甚至先留伏筆。龐培是強迫參議院與他一齊離開羅馬;凱撒是‘坦誠地’把可疑人物升官做外省提督;安東尼是與埃及並肩合作,以糧食要挾羅馬城;甚至連參議員往往都老謀深算,連著名學士往往都雄才大略,連貴族婦女往往都蛇蠍心腸。羅馬的政治風雲,以這短短二十年最精彩,最血腥,最智慧,最無奈,也最常被後代取材編劇。

然而正因為羅馬太重要了,它的巨變自然醞釀了當代的混亂。大西洋側的葡萄牙、西班牙,見到共和國內亂旋即暴動反抗。意大利以東兩千三百公里的耶路撒冷,也同飽受羅馬政變的影響。

龐培進兵耶路撒冷只花三個月,原是來下馬威;但他廢除王位,卻還是立贊尼斯的大兒子為傀儡,不過只任大祭司,沒有國王頭銜。畢竟羅馬不想讓猶太人再因宗教引發革命,卻也不致天真到要讓猶太人自治。(諷刺的是,贊尼斯的二兒子本來請羅馬軍來助陣,最後卻被綁到羅馬,遊行示眾後被賜死。)當然,龐培對這個‘大祭司’也不怎麼信任,所以又叫一個以土買人來做省長,‘輔佐’大祭司。這個以土買人叫安提帕特(Antipater),他是後來大希律王的父親。不過羅馬尚未佔領迦南地之前,安提帕特就已經努力擠入猶太政壇。之前贊尼斯的兩個兒子爭王位,其中一黨會去勾結納巴泰人,就是出於安提帕特的餿主意。獻策成功,安提帕特從此飛黃騰達,更開始處心積慮為自己安插人馬。

接下來羅馬共和國政局不定,安提帕特倒很會見風轉舵。龐培一佔領耶路撒冷,安提帕特立刻向這將軍靠攏;龐培也賞他做以土買的州長。龐培戰敗後,他又立刻向凱撒獻殷勤;凱撒也指派他為全猶太行省的總督。凱撒被刺之後,他又附庸於行刺一黨人之下。公元前43年,羅馬政局又有變更,安提帕特這時也被自己親人在宴席上毒死。不過子承父業,他兒子希律徹底仿效父親,立刻看準羅馬的屋大維(而不是埃及的安東尼),還特別前往羅馬‘覲見’不到二十二歲的屋大維。屋大維這時正要拉攏東方各行省的勢力,當然歡迎希律來訪,還特別賜他做‘猶太的王’。

歷史充滿太多的矛盾。當年馬加比王朝強迫以東人歸入猶太教,現在反而是以東人來統治猶太人。希律還沒回到巴勒斯坦,上台的第一件事就是處斬大祭司。

我們也許認為安提帕特和希律這種人寡廉鮮恥,斗筲之輩,咸居顯職。但是這裡真正的問題卻是猶太人,畢竟大部分猶太人連希臘文都不願學,何況拉丁文?法利賽人既然自命清高,不斷貶低‘西學’,那麼懂得拉丁文的,幾乎只有商賈、稅吏、妓女、和非猶太人,而這些都是猶太人所看不起的。像安提帕特、希律這種人雖然一味吹牛拍馬,至少他們可以用拉丁文為自己爭取機會;反倒是猶太人這時表現卻不及格。羅馬政客要的,只是暫時的盟友,可以作槓桿原理提升自己的政治本錢。其實希律這般阿諛獻媚,連羅馬人都對他有點鄙視;假如當年猶太人有自願去和羅馬拉關係的,難道一個帝國未來的統治者,非挑選小人不可?

可惜當時猶太人過分本位主義。羅馬任命希律為王的同時,曾有個馬加比家族的亡國餘孽,向帕提亞王朝借兵進攻耶路撒冷,內外串通之下居然大敗羅馬軍隊。羅馬本來忙著自相殘殺,這時見到外敵,反而內亂暫停,先鄭重對付帕提亞王朝才是(屋大維和安東尼的生死對決也因此延後)。希律的一紙欽命還沒兌現,當然不遺餘地將猶太的山川險要、兵備強弱、巴勒斯坦誰可信誰可疑,全都告訴羅馬,連出謀策劃也有份;他人品低下,倒還有點才智。三年後,羅馬大軍重新平定耶路撒冷,希律終於榮登寶座。馬加比家族剩餘的人被他全數殲滅,‘助紂為虐’的猶太公會也被他殺了四十五位元老。

對屋大維而言,希律是可利用之人,尤其他再來要對付安東尼,猶太行省是埃及的咽喉要塞,所以與希律合作,總比與他為敵有利。希律這時已經學得很滑頭,在羅馬兩巨頭你爭我奪中,他一直擔任兩方的‘盟友’,卻也一直置身度外,直到屋大維有能力獲得決定性勝利時,希律才肯表態。不過正因如此,猶太地區這段時間內,絲毫沒有成為羅馬廝殺的戰場。

只是對猶太人而言,希律還是臭名遠揚,因為他太殘酷嗜殺。之前四十五位元老不算,他以暗殺作威脅,強迫新任大祭司聽話。原本民間的執法機構,被他看不順眼就斬人,一個一個削減為蓋印的官僚。他殺了許多政治對手、殺了許多宗教人士、殺了自己最愛的妻妾、也殺了好幾個兒子。是他做賊心虛,歇斯底里,還是杯弓蛇影,草木皆兵?沒有人知道。新約聖經提到他在大衛的故鄉屠殺嬰兒,此事無從考證,但以他的兇殘個性,多殺幾十條無辜性命,早已算不上‘加深罪孽’了。

不知道哪首歌的歌詞說:“冰上的人步步驚魂,墜冰的人五爪抓不到救援,冰下的水卻是千萬人譴責的眼淚。”這似乎是許多政壇人物的傳記縮影。

好冷的世界。

Sunday, October 16, 2011

散沙:相煎何太急?


身為中國人,我們常感慨地說自己是一盤散沙,但是我們並不是唯一缺乏向心力的民族。認知科學有個理論數字叫Dunbar's Number,是指一個人所能維持的社交關係大約100到230人,平均約150人。這個上限和大腦新皮質有關,超過這個上限,就很難維持人際關係了;除非有更嚴謹的規則、法律及強制性,才能保持穩定性和凝聚力。既然過大的群體會失去凝聚力,若是外在力量不足,人民往往會產生‘自聚反應’,久而久之勢必成為一盤散沙。再往前推一步,越聰明的人,越不喜歡接受外在的法則,所以智商越高的民族,越可能會支離破碎。如果這理論可信,那麼我們得到的結論是:中國人很聰明,也就很沒有團結力。

猶太人也是一樣。

公元前143年,猶太人重新建國,基本上還是因為有塞琉古皇帝作為共同的敵人,才讓猶太人同仇敵愾、齊心協力。一旦外患解除,猶太人又開始窩裡反,似乎是要積極地自毀剛建立的國度。馬加比兄弟的最後一人是西門。雖然歷史總是尊他為王朝太祖,但實際上他從未稱王,只身兼大祭司和猶大省長而已。之前說過,這時猶大力量不足,所以大祭司西門與羅馬結盟,以免埃及的托勒密王朝和中東的塞琉古王朝再回來踐踏迦南地。不過,假若他沒有與羅馬結盟,那麼新建立的猶大國腹背受敵,政黨總須齊心合作;既有外援,政黨反而內訌不休,皇室兄弟反目,親子相背,君臣不和,政府和人民互不信任。社會最下層還殘留希臘的文化衝突,最上層則有三個政黨箭弩相向。這三個政黨分別是法利賽人、撒都該人、和艾塞尼人(Essenes)。他們即將帶來日後的巨變:耶路撒冷的毀滅、猶太人漫長悲慘的流亡、以及基督教的興起。

其實很多猶太人加入馬加比革命,只是出於對宗教非自由的不滿,尤其上層富人所想要的,最好是魚與熊掌兼得,既可汲取多元化的希臘文明,又不必讓傳統猶太教消失。現在獨立革命成功,不同群體也開始提倡一個新王國當採取什麼樣的政策。

艾塞尼人基本上是馬加比革命的核心,他們渴求的是不受污染的猶太教。但是王朝建立、政治紛亂之際,他們卻又灰心了——畢竟馬加比不是大衛的子孫。而耶路撒冷的聲色犬馬,也不是他們所嚮往的宗教聖地。到最後他們選擇修道院一般的生活,自甘淡泊,與世無爭,在迦南地一些孤零零的角落潛思經卷,尋找真理,獻身宗教。1947年發現的《死海古卷》就是這些‘修道士’傳抄的舊約典籍。更重要的是,艾塞尼人對政治絕望之際,卻衍生另一種期盼:救贖不是來自政治軍事,而是宗教上的拯救。在他們的理念中,彌賽亞(Messiah)不是稱霸天下的軍事家,也不是肝膽相照的革命志士。他們或許也不清楚他們所等待的‘救世主’是何許人物,但他們無疑是在鋪路。後來的施洗約翰(John the Baptist)也是受到這派思想的薰陶。

儘管艾塞尼這一派不食人間煙火,其他兩派仍是火藥味很重,簡直要與對方玉石俱焚。矛盾的是,撒都該人在宗教上保守,政治上開放;法利賽人在宗教上開放,政治上保守。撒都該人認為希臘社會的政治軍事優點應該多學習;法利賽人對希臘文明則是容不下一粒沙。撒都該人著重聖殿、祭司、獻祭、摩西五經,亦即先知時代以前的猶太教(也因此他們不相信天堂地獄、死人復活的事);法利賽人著重的是各地會堂、拉比、禱告、口傳律法,亦即先知時代以後的猶太教。撒都該人認為自己明智、艾塞尼人固執、法利賽人偏激,所以後來耶穌傳道時,撒都該人沒有百般刁難,只把他和其他法利賽人一視同仁。法利賽人則認為自己開明、撒都該人頑固、艾塞尼人太狂熱,既然被擄巴比倫之後宗教有所革新,何必再墨守成規地走回摩西訂立的傳統?

可想而知,撒都該一派有許多貴族、祭司、富人擁戴;法利賽一派有大多數人民的支持。而這就是苦難的開始。

* * * * *

公元前135年,大祭司西門被自己的女婿在宴席上行刺而死,連他的頭兩個兒子也一齊被殺。這對於一個剛建立的國度,實在是致命傷。歷史學家不知道為什麼一個女婿竟要對岳父下毒手,只知道這女婿曾被塞琉古王朝任命為耶利哥一帶的提督,藉而推測他可能傾向希臘,希望除掉岳父之後,塞琉古王朝可以賞他個省長職位。很可惜,西門的三兒子約翰·許爾堪(John Hyrcanus)沒有赴宴,僥倖活命。人民痛失領袖之餘,很快地請三兒子繼承大祭司之位,還立他為王。至於西門的女婿白費心機,後來是逃亡還是被追殺報復,不得而知。

約翰·許爾堪被人民擁立,成為猶大第一位政教合一的國王,照理來說應該會對法利賽人另眼相待,其實不然。或許因為至親的死,使他不太信任猶太人,反而僱用外人傭兵為侍衛。不僅如此,他對傳統棄如敝屣,自己改名為約翰(十分希臘式的名字),還曾經竊取大衛王陵墓中的金銀,用以鑄造新貨幣,貨幣上更印了自己的形象。這種希臘式的‘野蠻行為’,使法利賽人憤怒到極點,甚至集體強迫國王繳出大祭司的權杖。約翰·許爾堪一不做二不休,乾脆改投靠撒都該一派,加倍讓政府西方化。人民要嚷就去嚷好了,反正當初是大家懇請他上台;現在大權在握,他不想交出權力,也不想讓別人坐上大祭司的位子,唯恐新上任的大祭司反而用宗教名義壓倒自己。

朝野對立得這麼嚴重,民眾居然沒有暴動,也算是奇蹟。這可能是因為約翰·許爾堪延續馬加比家族‘拓展疆土’的政策,上台不久就兼併北方的加利利,和南方的以土買(Idumea,希臘對以東地的稱呼)。短時間內,幾乎達到大衛王朝當時的版圖,所以即使人民怨聲載道,也不便向國王翻臉。問題是,疆土擴展雖然可行,這些地方現在住的已經不是以色列人,又該如何?難道要全部殺掉?國王的作風很強硬:叫他們在劍刃下改信猶太教。也許約翰·許爾堪天真地認為一代兩代以後,這些外邦人總會成為自己人;不過他想得美,這些外邦人往往被新來統治的猶太人趕到窮鄉僻壤,先是因為法令而被歧視,之後又因為經濟拮据而被藐視,到最後與猶太人一直相處不來。以土買不久將出現歷史上猶太人所痛恨的大希律王(Herod the Great)。而加利利一帶龍蛇雜陳的村落,百餘年後仍被猶太人看不起,甚至有人說,“拿撒勒(Nazareth)還能出甚麼好的嗎?”

大概約翰·許爾堪也心裡有數,國王兼任大祭司其實並不理想,所以他死前下旨,要他妻子接任皇位,大兒子繼承大祭司職位。他這種迂迴曲折的做法,目的當然是為了讓兩個職位分給兩個兒子。但是大兒子可不想被削奪權位,他弒母誅弟,將其他弟弟囚禁天牢,自己秉承父親‘政教合一’的身份。為了籠絡撒都該人,他特地打壓人民公會(Sanhedrin),還差點把希臘文定為官方語言。幸好他不到一年就死於內出血,由他弟弟贊尼斯(Alexander Janneus)繼位。

不過贊尼斯比哥哥還惡毒,甚至利用外國傭兵對猶大施行鐵腕政策。他對外征戰倒是功勞不小,加薩走廊、黎巴嫩、敘利亞、約旦河東到處有他的‘戰績’,但也不是百戰百勝。可是,這時法利賽人和撒都該人的爭執,已經鬧得沸沸揚揚,贊尼斯卻放任不管,只顧對外用兵。終於,他的一次敗仗成為導火線,引燃猶大內戰。手擁兵權的贊尼斯,當然對這些法利賽人毫不寬容,一開戰就殺了不止五萬人。法利賽人被逼急了,居然做出最荒唐的決定——他們與塞琉古王朝聯手對付自己的國王。塞琉古王朝豈有拒絕之理?自然是立刻趁火打劫,派兵奪取猶大地,在示劍大破贊尼斯的軍隊。法利賽人這時才體會到‘唇亡齒寒’的危險,只好又與國王合作,擊退入侵的塞琉古軍隊,王國總算沒滅亡。然而記仇的贊尼斯,一等到六年內戰結束,就把許多法利賽的領導人物騙到耶路撒冷來,將八百人釘十架,還讓他們未死之前親眼看妻兒被斬。

後代猶大文獻,往往把贊尼斯與塞琉古王朝的皇帝安條克並列,畢竟兩個都是沒人性的暴君。公元前78年,贊尼斯駕崩,他妻子亞歷珊德拉(Salome Alexandra)繼承皇位。她算是整個馬加比王朝中最有治理能力的人,雖然年事已高,卻在她有生之年讓社會改進不少:她重新恢復人民公會的管轄,還設立小學提供義務教育,不分男孩女孩都要學識字。她沒有像她丈夫一樣,不惜一切對外用兵,但是她對邊防仍很重視,重修碉堡,需要時也叫兒子到前線禦敵。

儘管如此,亞歷珊德拉並沒有解決黨爭的問題。她本人傾向法利賽一派,這可以從她的政策看出。雖然她沒有公開彈劾撒都該派的人,但是下面狐假虎威的卻大有人在。為了避免兩派繼續惡鬥兇殺,她還特別設立撒都該人的城鎮,類似摩西五經的逃城,讓被迫害的撒都該人有容身之所。說穿了,這是治表不治根的政策。《舊唐書》說:“以血洗血,汙益甚爾。”只要還有冤冤相報的事,設再多的庇護所也沒有用。

或者可以說,身為一個女人,她所能做的實在太有限。保守的猶太社會不容許女人成為大祭司,所以她身為皇后,卻要任命大兒子做祭司;女人也不能上戰場,所以塞琉古王朝再次侵略,她也得派二兒子上陣。這應該是她考慮過政教分權,才會分派兒子職分。然而她一廂情願,兩個孩子願不願意?何況大兒子是法利賽黨,二兒子是撒都該黨,偏偏兩個都血氣方剛,寸步不讓,身為母親又能如何?她攝政十一年,繼位問題也仍然沒有答案。

公元前67年,母親剛離世,大兒子立刻奪取皇位,身兼二職。二兒子不服,率兵造反,還聯絡耶路撒冷的祭司們一齊來支持自己撒都該人。大兒子被趕下台,又去聯絡東方的納巴泰人(Nabatean,約旦到阿拉伯的游牧民族),奪回王位。二兒子不甘示弱,乾脆叫羅馬人來助陣。

要稱這是鬧劇,兩個兒子的確鬧得天翻地覆,不過劇終卻一點也不好笑。當時羅馬將領龐培(Gnaeus Pompeius Magnus,史稱Pompey the Great)剛戰勝塞琉古王國,已經佔領了敘利亞,軍隊尚未解甲。既然有人要他評理,龐培也‘義不容辭’地下令大兒子讓位。羅馬的威勢畢竟震懾寰宇,一亮出名牌,大家都不敢爭辯,乖乖聽話。猶大的內戰是停了,但是大家接下來又去拼命遊說龐培,看看能不能狗仗人勢,利用羅馬聲勢達成自己目的。大兒子宣稱自己是長子,理應做王。二兒子說羅馬不該出爾反爾,既然把哥哥趕下台,就不能讓他繼續無賴。法利賽人這時早已看厭了這兩個沐猴而冠的混蛋,也請求龐培兩個都不要支援,寧可另立賢能為王。

龐培三派都聽,三派都不理會。公元前63年,他帶隊到耶路撒冷,消滅了馬加比王朝,改猶大國為猶太行省。

七十六年來的獨立,復國的雄心壯志,追求自由的夢想,究竟都到哪裡去了?《淮南子·兵略訓》說:“千人同心,則得千人力;萬人異心,則無一人之用。”回顧歷史,猶太人根本不該怪羅馬人背信棄義,結盟到最後反而吞噬盟友,而是應該自我檢討,為什麼政黨得失比國家還重要?甚至可以為了宗教黨派自相殘殺?風雨中,遇水的沙堆足以阻擋洪濤;但風雨過後,這堆散沙仍是沒有力量的群體。
          嗚呼!滅六國者,六國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
                                                                      ——杜牧《阿房宮賦》

Sunday, October 2, 2011

旭陽:金鷹展翅



《韓非子·喻老》記載楚莊王自評:“三年不翅,將以長羽翼。不飛不鳴,將以觀民則。雖無飛,飛必沖天;雖無鳴,鳴必驚人。”我總覺得楚莊王這段話比喻不當。三年未嘗振翅的鳥類,恐怕肌肉萎縮,骨質退化,即使要飛也飛不起來了;三年毫無作為的政客,卻可能是‘謀定而後動’,所以往往一採取行動反而震驚百里。不過政客可以如此攻心計,一個民族的發展卻不是這種蟲篆之技可以改變的。

羅馬在所有古文明中,算是進化甚慢。其實青銅文明崩壞以來,意大利半島上就已經有原住民。然而根據羅馬自己的傳說,大約撒瑪利亞被亞述滅亡時,羅馬城才設立不久;猶太人被擄到巴比倫時,羅馬還只是部落酋長的小王國;希波戰爭時,羅馬才剛建立共和國十多年;尼希米重建耶路撒冷時,羅馬才有第一份公認的法律;亞歷山大進攻亞洲時,羅馬城才曾經被高盧(古法國)摧毀不久,正在重建中;甚至到了馬加比革命,正統的拉丁文都尚未誕生,民間只有方言俚語。

不過山銳則不高;就像龜兔賽跑的故事,慢條斯理的羅馬反而後來居上。它沒有一步登天,卻比其他古文明興起得穩健踏實。

為什麼羅馬發展得慢?其實意大利半島就像希臘一樣,山多平原少,雖然它沒有巴爾幹半島崎嶇,要出現埃及或兩河流域一般的文明,仍是先天條件不足。而它距離這兩個最早起步的文明又偏遠,不像巴勒斯坦、波斯、希臘等地方可以‘近水樓台先得月’。不只如此,距離羅馬最近的三種文明,都是強烈的威脅:一是希臘,幾世紀以來不斷發展拓殖地,連意大利半島再小的平原也不放過;二是腓尼基人所建立的迦太基,自從在北非突尼西亞附近建立據點後,更是與羅馬遙遙對峙,何況它併吞了地中海上的灣岸礁嶼,羅馬根本無法像希臘一樣,開創海上的未來;第三則是中歐的克爾特人(Celts,分佈於不列顛群島、西班牙、法國、比利時、和萊茵河上游。今日愛爾蘭還有其後裔),若說他們是蠻族,其實那時的羅馬尚未成熟,也不見得比克爾特人進步多少。總之,羅馬是在敵人環伺之下,為尋求自保,才設王國建城郭;弱小的它,根本不敢奢望有一天會留名青史。

但是這個弱小的群體,卻很會吸收外來文明。後來史學家都把希臘羅馬並稱,因為希臘的傳統幾乎被羅馬全盤吸收,連神祗都只是改名而已。不過吸收和自創很難相提並論:希臘獨樹一格的哲學家多得不勝枚舉;羅馬倒是搜遍文獻找不到一個。希臘在文學、理學、戲劇、音樂、美學、數學、科學、史學、工藝製造、甚至體育,都堪稱比更早的文化青出於藍;羅馬卻未曾突破希臘的範疇。然而,羅馬和希臘最大的不同,猶如工程師和科學家不同:一個是在學術上開萬世先河,一個則是把學術的可行性實體化。就算羅馬沒有像希臘一樣,對世界各地的政治制度和軍事能力,調查剖析得詳細,它的政治和軍事,仍是最值得自豪,也最恆久不敗的部分。古世界七大奇觀,希臘佔其五(只差金字塔和空中花園);羅馬有名的競技場雖要到帝國時代才出現,卻不純是建好看用的,而是個商業氣息濃厚的地方。換言之,希臘崇尚抽象,羅馬則是著重實用。

這一點連在宗教上也不例外:到基督教興起時,羅馬的神祗五花八門,舉凡意大利傳統神靈,希臘、波斯、埃及、克爾特人的神明,甚至猶太教,都各有廟宇會堂祭壇香火,執政者從不干涉。多一個宗教,對羅馬而言算不了什麼——只要和社會其他層面不起衝突就好。

我們其實還可以說,羅馬強調的不是文化,而是秩序。

* * * * *

今天提到意大利多半會聯想到它的浪漫文化, 可是‘浪漫’這兩字和古羅馬實在沾不上邊。羅馬人是很一板一眼、一絲不苟的民族。最有名的詩人奧維德(Ovid)因為詩中涉及私情,被流放到黑海至死;這若在享樂主義的發源地雅典,根本不值一哂。羅馬對於所有個人性關係一向閉口不言,性醜聞等於是打破社會‘秩序’,也是政治攻擊的不二法門。(到了帝國時代這情形倒會改變。)

除此之外,羅馬的階級制度也很嚴謹,甚至單從衣著就可以分辨社會階層:佃農、牧人、奴隸穿的是深色的粗布衣料;越上層的人穿的越淡色;有政治地位的,才能穿純白的亞麻衣料。中上階層的羅馬對大家族很看重,不過一個大家族通常由地位最高的‘父老’完全控制,主宰整族的榮辱,他也有權向族中任何親戚下命令——包括婚姻、任職、連要親人去死都不能抗拒。雖然權力極大,但是責任也很重,畢竟一個家族的名譽包括經濟興旺、政壇得利、軍事功勞。決策錯誤而使家族蒙羞的人,一樣會被下毒;在羅馬人的觀點,這並不破壞傳統的家族‘秩序’。

同樣地,羅馬對維持秩序的法律極度重視。它的法律其實不見得有什麼創意,但是羅馬的律師比任何古文明都多。許多古文明雖有法律,往往還是憑皇帝高興而賞罰。但羅馬沒有皇帝之前,法律成為人民共同的保護網:要保障自己權益,不一定要去和地方官僚套關係,只要是公民都可以上訴人民法庭(後來使徒保羅就用過這一招。)而羅馬對於法律的賞善罰惡也毫不隨便,它酷刑很多,網開一面的機會很少。拉丁文有一句‘Fiat iustitia, et pereat mundus’(即使世界會因此毀滅,也必須執行正義)很能反映當時看法。羅馬從不為錯殺一個無辜人道歉,因為‘仁慈’基本上不能成為維持秩序的力量。它對侵略的南蠻北狄公眾絞死,對造反者也是十架釘死,羅馬城的士兵會被送到牢籠戰死,上層社會可以選擇自戟或是服毒而死,但是只要被判有罪,沒有一個人能用金錢、勇力、權勢躲過制裁。

這種秩序,恐怕是它周遭鄰邦無法了解的。法國的克爾特人曾經擊敗羅馬的一萬五千士兵,然後追擊逃兵,甚至摧毀羅馬城;但是法國人統治七個月後,羅馬又大舉反抗,原因居然是因為克爾特王用不等重的砝碼來量稅收。足見羅馬人對新政權意見不大,對捍衛固有秩序卻寸步不讓。

當然,羅馬若沒有夠分量的軍事武力,要維持社會秩序豈非紙上談兵?希臘曾有偷襲意大利半島南端,想建城邦自立為王;結果當地人是投降了,羅馬卻根本不與他派的外交官交涉,先是層層阻擾,再則且戰且走,到最後入侵者‘勝者為王’的展望變成空夢一場,只能退兵到西西里島。後世有許多人譏笑這希臘人贏了戰役,卻輸了全場戰爭;其實這不是他未盡全力,而是因為羅馬的實力不斷在加強。早期羅馬的列陣方式是沿用希臘戰陣。亞歷山大死後,羅馬又改良了古希臘的重甲步兵戰術,以五千人為一師同進退。這和以前的陣隊不同之處,在於它的‘接力’作戰法:希臘的陣隊是直線橫列,守是全體盾牌防守,攻是全體長矛伺候。羅馬從實際交戰中知道,這種攻守無法久戰,士兵再努力,手臂也會酸。所以羅馬的列陣是用幾排士兵,第一排撐兩分鐘後,在盾牌掩護下換第二排上前交戰,第一排退到最後。兩分鐘後又換第三排補位,第二排退下。如此一來,交戰的人手可以不斷保持強勁,等到敵人疲累後再一舉殲滅。

講起來很簡單,但是當時羅馬的眾多對手中,卻沒有一個有辦法訓練出這樣的陣隊。秩序,不是與生俱來的。古代大部分戰爭靠個人英雄、神明指示、或強烈情操來鼓舞士氣(往往也靠計謀),唯獨實事求是的羅馬,把戰爭‘科學性’地精簡到最死板也最有效的‘作業方式’。羅馬不要個人英雄;好戰的英雄會亂了陣隊,反而讓整師的部隊中門大開,讓其他的士兵面臨危險。為了維持秩序,搶出風頭的英雄反而會被鞭打,再犯者處死,此可謂‘嚴以律己’。

我們已經分析過古世界許多戰爭,簡單講:猶太人是靠天意,亞述是靠勇力,巴比倫是憑援交,波斯是憑民望,希臘是用戰略,羅馬則是用紀律。或許,這就是為什麼羅馬的軍隊常勝不敗。它以為軍徽,金鷹所到之處,所向披靡。

不過一隊常勝軍若產生政治意圖,國家可會嚴重動盪。奉守秩序的羅馬卻很少有這現象,因為自從有共和國以來,軍隊就一直隸屬‘元老院與羅馬人民’(Senatus Populusque Romanus,簡寫為S.P.Q.R.)。雖然不時有政客利用軍隊威脅政敵,甚至後來凱撒(Julius Caesar)藉之稱帝,羅馬的軍隊卻一直沿用S.P.Q.R.的標誌,許多士兵還將它刺青在臂上。對他們來說,‘秩序’是一種光榮——他們守護的是全羅馬人民,不單是一個皇帝、一群貴族。

從公元前500年起,羅馬由一座三面環山的小城慢慢往外發展。由於羅馬處於意大利半島西側的中心點,沿海交通的要衝,意大利各王國都對它虎視眈眈;它卻不斷戰勝鄰國,甚至一度引發全意大利圍攻羅馬的局勢。不過羅馬卻得到決定性勝利,還把南方那不勒斯(Napoli)中央山區都納入版圖。與希臘交戰後,意大利半島南部(馬靴部分)成為羅馬的一部分,北方的托斯卡納(Toscana,包括佛羅倫斯一帶)也開始認同羅馬的秩度。

公元前264年起,北非的迦太基意圖指染西西里島,西西里的敘拉古(Syracusa)不想正面為敵,乾脆拉羅馬共和國與之抗衡。開戰時羅馬還沒有足夠海軍軍備,部隊也不慣海戰,起初自是節節敗退,不過實用主義的羅馬很快就趕上對方,甚至還製造梯子固鎖敵我兩艦,讓不諳海戰的士兵也能強登敵船。不到數年,羅馬的新海軍已經打到北非海上,甚至打得讓迦太基短期內沒錢再造艦隊。這次消耗戰羅馬傷亡不算少,但是西西里、科西嘉撒丁尼亞都成為羅馬共和國的屬地。而此時盛名之下,連北方的威尼斯(Veneto)波河流域(Po)也與之聯盟。

然而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五十年後迦太基的漢尼拔(Hannibal)聯合利比亞人進攻西班牙。伊比利亞半島久產金銀,羅馬與當地一直保持貿易關係,但是迦太基進攻時,羅馬元老院卻遲遲沒有反應。迦太基斷了羅馬財源後,又強行橫跨阿爾卑斯山脈,與法國的克爾特人和希臘的馬其頓人一齊攻入意大利。羅馬這時太著重陣隊,反而抵不了迦太基的斷援、偷襲、聲東擊西方略,一時大敗,全民惶恐。加上元老院不和,迦太基勢如破竹地掃遍意大利半島,西西里也被煽動要脫離羅馬共和。不過務實的羅馬,這次仍從迦太基人學到一個重要方針:若有將領戰死,士卒可以自己推舉有能力的人領軍。這雖然與傳統秩序相悖,卻能讓一群無頭蒼蠅立刻恢復戰力,比由元老院重新派遣有效多了。漢尼拔的戰略,這時羅馬已不再上當;加上羅馬海軍擊破西班牙的迦太基根據地,戰爭中期羅馬又重新收復江山,後來更把西班牙、直布羅陀、摩洛哥、北非、利比亞都歸為己有。再五十年後第三度戰爭,迦太基徹底被滅,從此在歷史上消失。

不止是迦太基消失,連希臘也逐步變成羅馬的領土。亞歷山大帝國分裂後,軍閥逐鹿中原,馬其頓本地卻產生許多海盜在亞德里亞海上囂張。這其實是馬其頓的執政者在後方給羅馬製造麻煩,後來迦太基進攻時,馬其頓的‘傑作’終於徹底暴露。羅馬大敵當前,先不與馬其頓爭,但一有機會就加強保護東方沿海,順便與希臘其他城邦結盟。等到平定迦太基,再藉著保護盟友的名義進軍馬其頓。公元前197年,馬其頓投降。之後還有兩次反抗,但是此時希臘已經開始接受羅馬的秩序與和平,再也沒興趣去效忠皇孫貴戚了。

幾百年來,雛鳥不斷成長,終於到‘鲲鹏展翅九萬里’的境界。

儘管羅馬軍事武力強盛,人卻常稱‘羅馬的和平’(Pax Romana)。這並不是口號,而是社會寫實。雖然這名詞到公元一世紀才有,但是羅馬每統治一個地區,一定把社會秩序帶給當地人。法律制度、軍隊保護、邊界防守,這些羅馬人都做得十分完善。其他水利工程、普及教育、醫療衛生、灌溉系統,更是讓整個地中海世界‘羅馬化’。它的公路方便到令人欽佩,遂有‘條條大路通羅馬’的說法。波斯是盡量讓每個民族自主自治,羅馬卻是把每個民族改造成羅馬的一體。

當然,這種改造的過程不一定盡皆順利。尤其距離羅馬越遠的地區,反抗得越倔強。最明顯的就是西亞地區:塞琉古王國、帕提亞帝國(Parthia,中國史稱安息)、以及巴勒斯坦的猶太地。

Sunday, September 18, 2011

風暴:復國雄心



冰炭不同器,水火不相容。其實猶太人排斥希臘文化,宗教固然是很大的關鍵,但是還有另一個更基本的原因,就是當年的政局。亞歷山大之後的軍閥勢力各自瓜分土地,巴勒斯坦偏是兵家必爭之地;後來埃及、土耳其、兩河流域逐漸演變成三國,巴勒斯坦夾在中間,仍一直有不同的國王宣稱這是他的領土,割地、劃界、侵略、休戰等層出不窮。舉例說明:亞歷山大剛死,立刻有將領自封為巴勒斯坦王;公元前300年左右,猶大地方被佔領成為土耳其的屬地;接下來五十年,猶大又被埃及的托勒密王國兼併;之後耶路撒冷再轉手成為西亞的塞琉古王國(Seleucid Empire,亞歷山大的另一將領)的地盤,但是南方的以東(猶大的世仇)還是埃及的附庸國,猶大等於是兩國‘禮尚往來’的擋箭牌;其後埃及和西亞連年交戰,猶大不論是作為殺戮前線,或是兵備補給根據地,都只有任人擺佈的餘地,敢怒不敢言。不過既然爭戰的任何一邊都是希臘人當王,猶太人對希臘的反感也就可想而知。

這一點,在遠離戰場的其他地帶,就沒那麼明顯。考古學家在敘利亞靠近幼發拉底河的一處,發現遺跡中存留猶太教的會堂,甚至有希臘式的壁畫(雖然內容是聖經故事);顯然在沒有兵荒馬亂的地方,猶太人還是很能接受希臘文化,不致於會到‘不共戴天’的程度。

然而在耶路撒冷,猶太人對希臘人可是痛恨到極點。只不過,感到種族關係惡劣的,並非唯獨猶太人——希臘人也覺得當地的這個古老民族冥頑不化、駕馭困難、無法融合。這時波斯帝國已經被滅,連帶先前的省長制度也作廢了,耶路撒冷基本上大祭司又成為精神領袖,順便管理民事。沒有回到猶大地方的以色列人可能比較入境隨俗。真正在耶路撒冷的以色列人卻有兩派持相對看法:現實派認為寄人籬下,自當傾向希臘文化,免得無端生事;但是法利賽人帶頭的保守派,則過度執著於摩西律法,甚至強調除了自己的宗教法之外,絕不接受外來的希臘法規。結果大部分的猶太人民與希臘文化難以妥協,連稅收都盡量逃避(摩西律法的十一捐,卻極盡本事地奉獻)。

除此之外,希臘人認為在各地設置國王的雕像,可以縮短人民與領導的距離。這對於一個千里疆界的帝國而言是絕對必要的。更好的方法,是把國王雕像與希臘眾神並立,讓人在敬神的同時也產生愛國心。可是猶太人偏偏不要任何雕像,有幾次希臘人要在耶路撒冷設立皇帝像,都遭到嚴重抗議。塞琉古王朝的前幾任皇帝,對這強硬的態度倒也無所謂,反正他們一樣也不會立埃及托勒密的國王塑像。不幸的是,這段時間塞琉古王國的國勢一直走下坡,雖然和埃及拉鋸戰沒輸,但其他中亞、高加索、加拉太(Galatia)等許多邊緣地區都相繼獨立。到了安條克四世(Antiochus IV Epiphanes)上任為王,他為了中興,竟下令國內各城市一定要設立雕像。猶大地區有不服者麼?簡單,把大祭司換人就好了嘛。

一段風暴,就從這麼離譜的政治低氣壓釀成。那時新上任的大祭司賄賂得官,受寵若驚、‘感恩戴德’之餘,居然在耶路撒冷的聖殿裡增設皇帝安條克的雕像,同時也禁止許多摩西律法的傳統,如割禮安息日等等。幾百年來波斯的省長都不敢如此搞破壞,他居然不到一年內顛覆了所有傳統。

阿諛奉承的方式,古今中外相去無幾。《淮南子·說山訓》提過:“上求材,臣殘木;上求魚,臣乾谷。”大祭司這種無恥的做法,不知惹惱了多少保守派的人。不久塞琉古帝國與埃及爭戰失利,保守派趁機捉了所有‘崇洋媚外’的猶太人,全部由聖殿的外牆上拋下去活活摔死,連皇帝塑像也砸得粉碎。安條克在戰場上不得意,後方猶太人又出問題,他乾脆領兵回頭下馬威,在耶路撒冷不分黑白地濫殺萬餘人。其中還包括有村莊,因為謹守安息日而不肯拿武器,結果全村被屠,無人倖免,甚至受過割禮的嬰兒都被吊死在母親屍身上。這種令人髮指的暴行雖然是特例,但也已經充分反映希臘對猶太人的嚴重種族歧視。

‘士可殺不可辱’。猶太人一怒之下,竟引發了世上有史以來第一次宗教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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稱它是宗教戰爭,實不為過,因為希臘人自始至終無法明白,這些欠缺組織的猶太民兵,毫無勝算地攻擊強勢的希臘軍兵,也一再地傷亡慘重,為什麼他們還總是不斷地拋頭顱灑熱血?剛開始他們只是零星的反抗行動,也旋即被撲滅,但不久就有革命的代表人物出現,就是馬加比家族(Maccabees)

馬加比書一般視為舊約聖經的旁經,但是它畢竟也是猶太歷史的一部分。不過‘馬加比’並非真正名字,而是家族中的三兒子猶大奮勇打擊希臘軍,被人稱為‘鐵鎚’,亦即猶大·馬加比(Judas Maccabeus)。至於他們加入起義,其實也純屬偶然。最早是身為猶大祭司的父親瑪他提亞(Mattathias)被強迫獻祭給希臘的天神宙斯。當時因為有希臘兵在場,若不向希臘神明獻祭,恐怕全村要被屠殺。為了避免血肉橫飛,所以一個年輕人乾脆自告奮勇要代表全村獻祭。這樣做是對是錯?歷史沒有答案,總之,當天瑪他提亞大發雷霆,一刀殺了這個猶太人的叛徒,然後呼籲所有在場的猶太人一不做二不休,連這些希臘兵都刺死。村莊本來並不是要造反,但這下子被逼上梁山,揭竿起義也勢在必為。公元前167年,瑪他提亞公然領導百姓對抗塞琉古王朝。

不過他們反抗可不是沒有代價。瑪他提亞不到一年就逝世,他有五個兒子,到起義結束時只剩二兒子西門。三兒子猶大·馬加比雖然善於游擊戰,但一開始他們的目的可不是要大動干戈,而只是要懲治尾隨希臘文化的猶太人。他們的所作所為包括剷除希臘式的地方祭壇,要求猶太人全部接受割禮,並強迫一切作壁上觀的人民加入宗教戰爭的行列。雖然這種威逼方式不盡光明磊落,但是造反聲勢浩大,‘民變’發展得如此迅速,倒也讓希臘人瞠目結舌。塞琉古王朝尚未擬定對抗策略,整個耶路撒冷已經被叛民奪取。公元前164年12月14日,猶太人讓聖殿重新歸神為聖,這是今天猶太人點燈節(Hanukkah חֲנֻכָּה)的由來。

顏面掃地的塞琉古皇帝,自是不肯善罷。安條克立刻集合附近所有能差遣的部隊,在耶路撒冷西北11公里的以馬忤斯(Emmaus)安營,準備大舉進攻。只是他並沒有認真對待猶大的叛亂,畢竟根據情報,義兵人數只有三千,而他大部分軍力之前剛被埃及擊敗,這時還在養精蓄銳,何況王國東方的伊朗一帶也有兵亂,不能置之不理,所以真正派去以馬忤斯的只有五千多人。可見在皇帝心目中,猶太人只是一群烏合之眾,遇到紀律嚴整的希臘軍,勢必抱頭鼠竄。可惜他錯了,猶大·馬加比本來就沒打算要一對一正面迎擊。他的目標不是要為宗教慷慨犧牲,而是要為民族取得勝利。當時他在耶路撒冷城北,以馬忤斯以東駐紮,這是希臘軍早就猜到的;但是駐紮是誘餌,真正的兵力卻隱藏在以馬忤斯南方的山丘。希臘軍五千人進攻猶太人的營帳時,居然不見一人;心知不妙時,背後自己的大營已經烈焰熊熊,黑煙沖天。結果希臘兵士氣盡失,趕回本營時又被偷襲,戰死三千多人;猶太人卻幾乎毫髮無傷。

戰爭勝利,猶太人固然欣喜若狂,希臘卻也看清了一點:要平定猶大地區,非長期抗戰不可,因為對手是用游擊戰成功。基本上,游擊是在兵力不足的先決條件下,比較有轉機的戰術,可是也只適合短時間取勝;僵持太久,不但藏頭露尾,顧此失彼,還會物資補給困難,將領士卒更多有死傷。後來馬加比家族幾乎全數戰死,只剩一人,證明游擊戰術仍然有所不足。不過,那已經是幾年後回顧才看得清楚;當時所有革命義士滿腔熱血,其他什麼也不顧了。

話說回來,這宗教戰爭既已如火如荼地展開,自也會衍生另一層政治意義。畢竟猶太人並不希望永遠受異族統治;他們深切希望大衛的子孫,有朝一日會再恢復王國。馬加比家族當然不是大衛的後代,甚至應該不是猶大支派(按摩西五經,只有利未人才能當祭司)。可是既然猶大·馬加比為他們贏得寶貴的自主權,在百姓眼中,這個民族英雄已經和記載裡的大衛重疊在一起,將來要復興皇室,捨他其誰?

猶大·馬加比本人倒沒有這份野心。他被推舉為新任大祭司,但是他任職期間根本只為戰爭而忙。既然耶路撒冷獲得獨立,其他約旦河東地區、北邊的加利利也紛紛加入反抗希臘的行列,而這些地方都需要他去助陣。約旦河戰役之後,他又往南進軍,收復猶大的舊都希伯倫(之前已被以東人佔領),往西突擊,打到地中海沿岸。想來有偉大的英雄鼎力相助,許多起義的人都會比較有信心。

不過力分則弱,希臘軍再次駐兵於耶路撒冷以北的碉堡,還準備了五萬軍兵,三十頭大象,迫使猶大·馬加比不得不帶兵回防(皇帝安條克卻未能親臨,那時北方亞美尼亞也同時搞獨立)。先前希臘的‘長期作戰’策略,這時終於派上用場,希臘軍更仿效當年以馬忤斯的戰術,不直接攻猶太叛軍,而是繞道突襲耶路撒冷外郊。猶大兵雖然佔領有利的高地,卻因為人數只有兩萬,加上要搶救耶路撒冷,結果被攻得措手不及,屍橫遍野。猶大·馬加比自己也負傷,被送回耶路撒冷避難,算是出山以來第一次嚴重受挫。他的四弟為了向義軍顯示這些大象也殺得死,自告奮勇刺死一頭大象,自己卻也被倒下的大象壓斃,壯烈犧牲(後來羅馬時代猶太的地下革命組織奮銳黨,常以他為榜樣激勵同伴)。

希臘人可沒因為叛軍退兵就住手,接下來他們圍攻耶路撒冷,讓他們沒有喘息餘地。猶太人的確在軍備戰略方面略遜一籌,這時城裡的問題頻頻曝光。眼看耶路撒冷即將覆亡時,偏偏天意注定,居然哨兵傳來安條克在亞美尼亞病逝的消息。這下子穩操勝券的陣仗,霎時變得毫無意義。圍攻耶路撒冷的將軍不得已,在公元前163年與猶太人簽定和平條約,等於間接承認猶太人的自主權。

整段風暴假若就這樣落幕,大概就不必再有無謂犧牲了。可惜耶路撒冷並沒有這麼幸運。之前猶大·馬加比只擔任臨時大祭司,本來是希望獲得自主後另選賢能;現在卻演變成有許多人爭著當領導。而安條克皇帝的繼任人,上台不久又被篡位,之前簽定的和平條約也因此失效。接下來幾年,耶路撒冷內亂不止,外患不息。‘鐵鎚’再強,也強不過永無止盡的任務;到最後只得滿身傷痕,滿腔憂心。

公元前160年,猶大·馬加比在第四次與希臘爭戰中壯烈犧牲,跟隨他的部隊也全體陣亡。

‘風蕭蕭兮易水寒’。難道赤膽忠心的人,真願意‘出師未捷身先死’,或是‘仰天長嘯,壯懷激烈’麼?

英雄死了,猶太人哀慟之餘,居然不再窩裡反,萬眾一心地對抗塞琉古王國的進攻。然而少了軍事能人,猶太人接下來二十年可說是步步艱難。這和一般歷史小說/電影的煽情結局不太一樣;一個偉人的犧牲,並不足以帶來決定性勝利,多半幾年後起義失敗,犧牲的烈士還要被冠上賊寇之名。不過這時起義成敗仍屬天意,因為希臘一方除了要征討猶大地區,也要防範王國各地的獨立。這其實有一部分是因為先前安條克的‘強制希臘化’政策,現在被各民族積極‘報復’,反受其害。整個塞琉古王朝實已有外強中乾的現象。

當然,猶大一方也不好過。要投入這麼長時間的獨立戰爭,豈能不元氣大傷?雖然大部分巴勒斯坦地方終於擺脫希臘統轄,獲得獨立,猶太人也在公元前140年建立第二王朝,但是這時青壯一輩已經死了太多,難以維持相當的武力自保。毀滅性的風暴,到此時只剩下斜風細雨。鷸蚌相爭,到最後雙方都疲累已極。

也因此,從來不和希臘文化妥協的猶太人,到頭來還是求助於地中海彼岸的另一個強權——羅馬。。。

Saturday, September 3, 2011

浮雲:生命再省思



亞歷山大短暫的雄圖霸業,對於當代的希臘哲學家,可說是極大的打擊。這有一部分是因為他們內心深處,仍把馬其頓視為希臘的一部分;既有如此英雄人物光芒四射,也間接證明希臘的文化果然是世界一流。儘管亞歷山大死後,大家拼命和馬其頓劃清界限,其實心裡還是會有‘恨鐵不成鋼’的遺憾。英雄的失敗,繼而衍生文化上的自我否定。

然而這種否定,從亞歷山大之前就已經開始了。原先古希臘的哲學(比方自由、民主、公民權益等觀念)是為城邦文明而創的,但是個人主義抬頭後,城邦已經逐漸沒落,先前的理念也不敷使用。到了軍閥瓜分天下時,整個希臘社會更發展成一種涵蓋世界的大都會文明:一個廣大、陌生、複雜、混沌、分裂、毫無人性的多元化社會。各地來的觀念思想,不斷衝擊希臘固有的政治文化體系。官僚取代了人民的自主權;人只是個數字,對社會的義務只是繳稅服役,再也沒有重要性可言。蘇格拉底的人生探討,柏拉圖的理想國,亞里斯多德的道德論,這時已經成了無稽之談。為了面對不同的背景,新的學說勢必要針對一個人在這種環境下,如何生存,如何適應。人所要的不是萬物的本質、辯證的辭藻、政體的完善,而是精神的治療、心靈的慰藉、生命的指引。

也因此,這個時代孕育出兩種答案,就是斯多亞學派(Stoicism)以彼古羅學派(Epicureanism)

斯多亞學派的主張是,人的一切負面情緒都是由錯誤判斷而來,所以人若要自由,就要保持堅定的意志,不受物質世界左右。對他們來說,道德是人類最崇高的知識;自我約束則是培養道德、抑制負面情緒的不二法門。一個人若能有澄澈的思維,不被世俗偏見所沾染,不憤怒、不貪婪、不嫉妒,就是有美德。後來的學派思想甚至認為,只要有品德,人生自然可以得到滿足。這樣的哲學在希臘的文化界,可算是承先啟後,所以上流社會無不尾隨;甚至瓜分亞歷山大帝國的每個軍閥,都聲稱是斯多亞學派的門生。

以彼古羅學派所提倡的恰恰相反。它在中下階級社會中最為廣傳,因為它認為快樂才是人生最大的善;但是快樂並不是由迷信、宣傳、教條而來,而是要認識世界,也認識自己。了解自己的慾望,才能得到心裡的寧靜,進而能夠不憂不懼,不必受肉體上無謂的痛苦。最大的快樂是來自知識、朋友、以及適度的生活。剛開始以彼古羅學派是柏拉圖哲學的勁敵,不過很快地,它與斯多亞學派席捲整個希臘世界的思想,反而變成兩個新學派分庭抗禮。後來使徒保羅在雅典,還特地和這兩學派的人辯論過

問題是,一種學說廣傳後,難保不變質。普通人不明事理,對這兩派的膚淺理解,自然變成享樂主義禁慾主義。食色性也,天下會有幾個白痴想去禁慾?當然是選擇享樂的人多。不過這一來,誤解的思想反而在整個希臘大都會文明中迅速傳播。希臘社會對於男女之事本來就很開放,兩個世紀的商業繁榮下,飲食也算講究;現在既有學說主張快樂至上,這時的希臘人豈有不盡情享受的理由?還可以想像,希臘的這種風氣肯定會傳染給各地,讓異族年輕人與他們沆瀣一氣,醉生夢死。這對各民族老成持重、保守傳統的人而言,實在看不順眼。猶太人稱這縱情享樂的風氣為“Apikorsim”,雖是翻譯的名詞,卻帶有很強的蔑義,連帶泛指所有恬不知恥的裸體雕像、衣不蔽體的飄逸服飾等等。(新約時代的猶太基督徒,仍對希臘式的婦女服飾有意見。)

只是,不喜歡以彼古羅享樂主義的人,又容易迎合斯多亞學派的道德至上論,甚至走火入魔地用道德規範來控制整個社會。猶太人深怕自己族人也和希臘同流合污,於是有心之士開始強調,猶太人應該與世隔絕、分別為聖,所有人都該生活得像祭司一樣。這些人漸漸被稱為法利賽人(Pharisees,就是分別的意思)。他們用意或許不錯,執行上卻過度強調人定的規條,例如怎樣洗手,怎樣吃飯,甚至在猶太人所守的安息日什麼事可行不可行。換句話說,希臘的同化是一種極端,但為了抗拒極端,許多人偏又走上另一種極端。

而在這兩種極端之間,居然出現了第三種答案,就是舊約聖經最常被引用的一卷:傳道書(Ecclesiastes,希伯來文為 קֹהֶלֶת‎‎ Qohelet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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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知道傳道書是誰寫的。傳統認為是所羅門,但是馬丁路德曾指出它的作者應該不是所羅門,只是假借名義著述;後來學者更由它的語法、文辭、波斯文借詞,推論應該是西元前三世紀的寫作。西元前200年以後的旁經、拉比文學、歷史文獻,甚至希臘辯論,都曾引用過傳道書的內容,但之前卻完全沒有。可是一本無名氏的作品,在當時居然還被翻譯為新埃及文、亞蘭文、阿拉伯文、希臘文,實在不可小覷。(後來因無法辨認正版,校訂時反而囊括各版本,使內容變得重複。)

到底傳道書說了什麼?作者開門見山就寫下:“虛空的虛空,凡事都是虛空。”這只是起頭,接下來逐步分析,自然現象永遠不斷地重複,人類世代興替,也一樣不被紀念。追求知識再多,仍屬虛空;享樂無限,也毫無益處。努力積蓄,卻要歸於不認識的人;做盡善事,卻未必安享天年。英明賢能的國王,尚且得不到後代尊敬;而獲得尊榮的人,也不一定得享長壽。智慧可以拯救一城,但是有智慧的人還是會被遺忘。書中有不少一針見血的至理名言,例如:“快跑的未必能贏;力戰的未必得勝;智慧的未必得糧食;明哲的未必得資財;靈巧的未必得喜悅——所臨到眾人的是在乎當時的機會。”而最重要的是,死亡無人能免,義人惡人都是一樣,智的愚的都是如此,潔淨的和不獻祭的都沒有差別;人的一生,其實和走獸也差不多,到陰間什麼也沒有。傳道書寫到最後,結論仍是:“虛空的虛空,凡事都是虛空。”

這是很悲觀消極的看法,既坦白又逆耳。有人說傳道書像佛教的哲理,這大概是只讀一遍的初步感受,因為乍看之下消極,實際上卻絕非作壁上觀,與世無爭。尤其對於當時的兩大學派,傳道書的言詞有如當頭棒喝。不論斯多亞學派或是以彼古羅學派,都是以個人主義為出發點,進而探討人生的價值觀。傳道書則徹底打翻這種看法,直接深入核心,糾正當代的謬誤:人生如浮雲,沒有價值可言。

不過這不是答案,而是開場白。

更淺顯地說,傳道書沒有否定任何一方。人可以追求享樂,因為這是‘日光之下勞碌所得的份’,也可以追求智慧,因為智慧可以護庇一個人,更可以追求美德,因為美名如同香膏芬芳。然而人若一味地追求什麼,所獲得的未必是期盼的——享樂不一定滿足,智慧不一定被肯定,美德不一定能善有善報。換言之,作者不是要取代其他學派,而是集合了各家說法,棄瑕取用,然後再加入自己的主見,結果反而化腐朽為神奇。有一段話寫得很耐人尋味:
不要行義過分,也不要過於自逞智慧,何必自取敗亡呢?
不要行惡過分,也不要為人愚昧,何必不到期而死呢?
你持守這個為美,那個也不要鬆手;因為敬畏神的人,必從這兩樣出來。
用當時猶太人的看法,法利賽人的道德規範是‘義’,希臘式的享樂主義是‘惡’。傳道書認為這兩種態度都不可取,卻建議一個人必須走在這兩種極端之間,畢竟人就應該這樣生活。其實只要有點常理邏輯的人,都可以得到類似的結論,但是在一個文化普及、思想澎湃的時代,‘常理’反而不常見了。

甚至從宗教教義而言,傳道書也不認同以前的猶太教神觀。以往的見解是,好事壞事全出於神的喜悅憤怒,所以天災人禍必須祭神認罪,而財富則是神賜福的最佳證明;傳道書卻承認,從始至終,神的作為人不能參透,好事壞事一併存在,是要叫人查不出身後有什麼事。這種觀念對信仰虔誠的猶太人當然難以接受,難道自己長久以來敬拜的神,對於世間善惡好壞如此不看重?難道天下真的毫無公義可言?難道神會如此善變、反覆無常,隨時突發奇想就賜福降災給人類?

其實這種看法也是出於希臘。蘇格拉底對話裡已經有許多類似的哲學討論,只不過古希臘的泛神論本來就已式微,這樣的觀點恰好將傳統宗教觀劃上句號。猶太人對根深蒂固的宗教是存有‘與民族共存亡’的情緒,雖然傳道書盡量避免希臘文的用語,在神觀上仍然備受攻擊。今日它被公認是猶太智慧文明的一部分,當年它卻被斥為不成體統的逆書,雖然很有影響力,卻到大約公元二世紀初才被編入七十士譯本,算是舊約聖經中最後,也最受爭議的一卷。

縱算如此,對於許多不在乎門戶之見的讀者,傳道書的論述反而點破迷惘。儘管神對人的一生會審問,但是生命的目標,絕不能只受限於宗教的賞罰;人的存在,也不能只畏縮於難以測度的天意之下。再仔細想,作者並不是要與傳統猶太教做出壁壘分明的對比,而是要讀者明白虛空是什麼。一個人必須先了解世界的規則,再誠實地觀察,世上還是有不按照規則的實例存在,最後才能看透世界的虛空。沒有規則的世界是不存在的,但是犯規並不代表規則盡失;若是人能先認清虛空的可能性,反而不會執著於規則,結果對世界產生期望落差後,不斷地怨天尤人。

換句話說,傳道書給予的是一種坦誠對話,不能因為內容太難聽就想閉目掩耳。敬神,固然重要,但是生命的意義,卻是要個人親手創造。既然神會讓好事壞事臨到人,人也就必須用努力來積蓄資產,以備不時之需;可是名高見妒,財多遭殃,人又需要用智慧來避免禍患;不過聰明才智,在真正災難中是沒有用的,唯有平時的道德善行能讓人願意施予援手;而道德的人生仍不代表能快樂,人還是應享受自己勞碌所得的福,與所愛的人一同快活度日。畢竟天下萬物都有定期,有生有死,有得有失,樂往哀來,毀而復建。總結了所有的虛空,作者最坦誠的建言,是希望人能進能退,榮而不辱,樂而不淫,富而無憂,老而無懼,因為神所引導的路,正是要人過一種完整平衡的生活。

當然,傳道書並沒有把這明確的總結寫下來,而是用虛空作尾音,讓讀者感慨之餘,再去抽絲剝繭,尋索生命之道。附上了解答,一般人會讀得草率,不假思索地把答案當作天經地義。無解的問題,卻會讓勇於思考的人再三推敲,進而對人生有更昇華的省思。

那麼為什麼這許多其他的哲學理念,卻捨本逐末地倡導偏頗的論調?或許這些思想家、哲學家、宗教領導,都太著重理論,導致他們無視人類的現實生活。或者說,他們已經缺乏前代的終極關懷精神。他們所愛的,是自己的偉論,不是人類。雖然同樣辯詞滔滔,卻是口惠而實不至,越要賜予人類新的價值觀,卻越使人變得畸形。再加上過度理想化,許多學說已經純粹成為坐井觀天的產物。

千百年來,多少學派已經消聲匿跡,新的哲理又取而代之,世人也仍舊追東逐西,時而按圖索驥地尋求出塵修為,時而抱殘守缺地堅守宗教傳統,時而高歌‘今朝有酒今朝醉’。只是,千百年來,仍然很少有像傳道書一般的著作,讓讀者感到如此心靈激盪,思潮澎湃。

Sunday, August 21, 2011

奔雷:臥龍躍馬終黃土



即使對世界歷史不熟悉的人,也一定聽過亞歷山大這如雷貫耳的名字。他十幾年內打下廣大的江山,卻英雄氣短,讓後代羨慕之餘,又不勝唏噓。不論是羅馬皇帝、鄂圖曼帝國蘇丹、甚至莎士比亞筆下的亨利五世,都把亞歷山大美化為最卓越的將領。後代作家也不時把亞歷山大塑造成文武雙全、雄姿英發、才氣縱橫的大人物。實際上,對他的老師亞里斯多德而言,亞歷山大是個不成材的學生,學不到他所教導的皮毛;對他的父親腓力二世而言,亞歷山大是個急躁衝動的少年,戰場上勇猛,作為政客也不遜色,但治國之道卻似乎無所領會。

腓力二世本人也是疆場上的傑出人物,不過在政治上他猶勝一籌。當時希臘先是雅典和斯巴達內戰,後來希臘東半部的底比斯聯盟又與斯巴達抗衡。這讓腓力有機可乘,大力往東南兩面拓展馬其頓地盤(他攻下東邊色雷斯的軍事要塞,改稱為腓力比Philippi,連同附近的金礦產地都半借半搶地佔領),西邊又和伊利里亞的鄰國結親(結親後卻又強攻,讓勢力範圍達到亞德里亞海上)。他的著眼點不是要短期獲得,而是從經濟上穩定本土。雖然有些做法不盡光明磊落,大多數希臘城鎮仍然認為馬其頓是抵禦波斯的最強後盾。

然而公元前336年,腓力被自己親衛行刺而死。他生前敵人不少,究竟背後主謀是誰,連史學家也不知道。總之,亞歷山大十八歲登基。鄰國可能欺他年幼,色雷斯、伊利里亞紛紛想獨立,底比斯、雅典也出現反抗馬其頓的行動。亞歷山大可不是虎父犬子,當年腓力領兵時,未成年的亞歷山大已頗有功勞,現在立刻發動閃電攻勢,東西南三面打擊叛軍,又率騎兵直指底比斯。底比斯人尚未集結同盟,城裡已經被斬了六千,亞歷山大還利用周圍與它不合的城邦瓜分底比斯,將倖存的城民賣為奴隸,懲前毖後。希臘各城邦遂不敢再有異動。

不過亞歷山大進入希臘境內,還有一件重要事:不知他是對阿波羅的神官威逼利誘,還是真的這麼有魅力,居然讓神官營造一份神諭,聲稱亞歷山大是無堅不摧、戰無不勝的人。對一個君王,名聲是最大的本錢,也是最大的號召。由此可見亞歷山大這時早已野心勃勃地為奪天下做準備。

人生的意義是什麼,世上的哲學家根本沒有統一的看法。既有人以對世界的終極關懷為目標,自也有人相信究極的自我實現才是真諦。其實不只亞歷山大,絕大部分人都寧可挑選後者——與其去看遙遠的理想未來,還不如在有限的時間內登峰造極。即使兩者都能人死留名,後世也不在乎你天長地久,只在乎你曾經擁有。

到底亞歷山大是怎樣打天下?當時波斯帝國難以征服希臘,但是仍然嚴守歐亞交界的拜占庭(後來的君士坦丁堡)。亞歷山大既然平定希臘,就有餘力引兵向東,藉口是要報一百五十年前希波戰爭的一箭之仇。希臘兵力不算弱,而馬其頓在腓力的整治下,更有上選的一千八百貴族披甲騎兵,和驍勇的馬其頓步兵。這些步兵比以前的重裝步兵有效,因為所有人都配備劍、弓、矛,連騎兵也可以隨時化為馬弓部隊,按照戰場需要改變陣法,配合任何兵種來指揮,不再各自分隊,難以應變。更正確地說,新的步兵出現,舊的重裝步兵就開始被淘汰了。只是波斯帝國還不明白這一點,自從希波戰爭以來,仍一直沿用重裝的希臘傭兵,從未進步。何況步兵的守禦力再怎麼強,也強不過騎兵的閃電攻勢,而亞歷山大最擅長的,就是迅雷不及掩耳的破入法。

波斯看似實力雄厚,其實它巨大的版圖也是它最大的弱點:從阿富汗到利比亞,大多行省還是以自治為主。巴比倫、呂底亞、腓尼基、埃及等地會服庸波斯帝國之下,只因懾於早期皇帝的威勢,而在波斯統治之下也不算被壓榨,至於各地的效忠程度倒很弱。現在波斯的向心力已不如從前,若是改朝換代,對這些地區而言也沒必要誓死效命;一旦亞歷山大突破拜占庭,勢如破竹地‘解放’各個附庸地,整個波斯帝國就像脫線的毛衣,一下子開始分化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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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稱亞歷山大是天縱之才,不如稱他是機會創造的英雄。他的確是慧根聰敏,但也不算是出類拔萃;整個東征過程中畢竟有許多僥倖,才讓他能夠與天比高。公元前334年,他進入小亞細亞的第一戰,波斯駐兵本來是隔河對陣。亞歷山大只是叫騎兵提前從上游渡河,從側面攻擊而已,不知變通的波斯軍當然慘遭敗北。不過亞歷山大強硬的態度很快就浮現:波斯降兵中的希臘傭兵,他居然殺了三分之二,剩下的分發為奴隸送回馬其頓。這種不妥協的原則,說好聽是心理戰,杜絕其他希臘人去當傭兵,說難聽是他有極重的‘擋我者死’的心態,不論敵友都會殺(這到後期會日益明顯)。然而這凌厲萬鈞的第一戰,頓時打亂了波斯帝國的邊防。接下來亞歷山大用‘一役一郡’的攻法,專打各省首府——呂底亞省的撒狄、愛奧尼亞省的以弗所、卡里亞省的米利都(Miletus)旁非利亞省的別家(Perga)、基利家省的大數(Tarsus)——洗劫各地作為戰爭資金。在弗呂家省的哥地斯,曾有一個無人能解的繩結(類似九連環),傳說解開的人會成為亞洲的統治者。亞歷山大到此,好勝心起,一劍劈斷繩結,算是解開了。這件事在軍中口耳相傳,想必讓迷信的人更加懾服。

其實波斯陸軍失利,海上可沒敗。要不是羅德島的海軍元帥在同一年猝死,亞歷山大是否能稱霸還很難說。

對大部分希臘殖民地,亞歷山大向他們承諾雅典式的民主,他們也就很快地見風轉舵。馬其頓所搶奪的金銀還有一部分送往雅典,因為自始至終,雅典對亞歷山大的東征一直投反對票,亞歷山大只好用錢叫他們閉嘴。可是他征服了整個土耳其,充其量不過是帶領所有軍隊一站一站往前攻奪,希臘在各個行省根本沒有駐兵。波斯皇帝看清楚了這弱點,若要擊潰亞歷山大的希臘軍,最好用大軍正面迎擊。假若亞歷山大迴避,不但會影響士氣,後方土耳其各行省也會重歸波斯,讓亞歷山大斷糧而敗;假若亞歷山大不迴避,就必須以四萬兵馬對抗十萬波斯大軍。

這是亞歷山大東征的第二年,他的野心是否實現,全看他在能不能贏這一役。波斯大軍比希臘部隊提早到戰場,更截斷亞歷山大回到基利家大數的退路。不過波斯為了要阻截亞歷山大的傳令,步兵佔據的地勢反而不良。亞歷山大完全不知道自己的騎兵步兵陷入苦戰,竟只自己帶著一千八百貴族騎兵,闖進波斯步兵的劣勢,然後直搗黃龍,衝進波斯皇帝大本營。波斯皇帝招架不及,倉皇遁逃,十萬大軍頓時士氣全垮。戰場上波斯死了兩萬多人,希臘也折了七千,算不上是出奇制勝;不過波斯皇帝遁逃後,留下財物倒是讓希臘軍受用匪淺,而且還有人質可以談判交涉。

經此一役,波斯不敢小看亞歷山大。亞歷山大則開始標榜自己是傳說所預言,亞洲的統治者。波斯趕快退回兩河流域,再次招兵買馬。亞歷山大卻沒有立刻隨著搶攻巴比倫,這時波斯帝國西方富饒之地政局不穩,正好便宜行事。沿著敘利亞的海岸,他很快地兵下亞蘭、腓尼基、猶大各城市。大部分地區幾乎是‘從善如流’,開城歡迎,而腓尼基的海軍也‘識時務者為俊傑’,讓波斯失去地中海絕大部分的海軍。只有推羅一城因為宗教上與他有所衝突(亞歷山大硬是把當地神祗稱是希臘神話力士,還要自己來扮演節慶的主角),結果因為一件事上不願妥協,居然遭到亞歷山大屠城,八千人慘死刀下,兩千貴冑被釘十架。要說亞歷山大近乎歇斯底里,不如說他心態很不平衡:他自詡為神的化身,不願認同他身份的都免不了血光之災。

埃及的權貴聽說此事,全部用阿諛奉承的方式博取亞歷山大歡喜。這個‘亞洲的統治者’被尊為法老,太陽神之子,尼羅河港口改稱亞歷山大城,在盧克索神廟甚至連石壁浮雕都造好了,實在肉麻到極點。亞歷山大在埃及逗留不長,卻騰得出時間到沙漠中神明聖地,以‘天神宙斯下凡’的身份被祭司們膜拜。到底亞歷山大自己信不信這一套,不得而知,但他卻從此開始與‘凡人’保持距離。以希臘的傳統,國王和貴族騎士還是平起平坐,但是不管是埃及或中東,都沒有這麼平等的看法,波斯甚至皇后要覲見皇帝還要金杖免死。亞歷山大入境隨俗,有模有樣地提升自己地位,其餘軍兵並不認同(後來他聽說遙遠的地方居然有‘三跪九叩’的禮儀,也想如法炮製,士兵差點造反,只得作罷)。

西部江山摧枯拉朽地淪陷,波斯皇帝也開始緊張了。他向亞歷山大提出協議:幼發拉底河以西的地區全部劃歸希臘。對馬其頓將領而言,這已經很優厚了;希臘人本來就熟悉地中海,加上這地區富裕的地方實在不少,只要善加治理,肯定能自給自足,國度長久。亞歷山大卻回答:不夠。他既是神明化身,又被預言要當亞洲的統治者,怎能這樣就自滿?

公元前331年,談判破裂,波斯自然再次與亞歷山大交戰。這是亞歷山大東征過程中最險的一戰,敵人是自己五倍,交戰前夕亞歷山大甚至曾因驚恐而失態。但是到了戰場上,亞歷山大又恢復以往的傲氣,副將帶左翼,自己帶右翼,以矩形陣勢進攻。波斯人數多,卻沒有採取主動,甚至有點見招拆招,沒有事先計劃。看到亞歷山大的騎兵隊出陣,才要用包抄截住,不料左翼包抄成功,右翼卻露出空門;看到馬其頓陣勢中門打開,才打算取中路,不料波斯領隊為了救人質,居然放棄圍剿亞歷山大的機會。然而波斯畢竟人多勢眾,希臘以一抵五,險象環生。亞歷山大雖然又一次逼近波斯皇帝身邊,卻因為自己部隊告急而無法殺敵,到最後只能逼得波斯皇帝再次逃走。這次希臘損失幾百人,波斯卻喪生四萬人,軍力大挫,從此再也無法和亞歷山大唱對臺戲。

到此為止,亞歷山大的機運算是很不錯。接下來希臘的士兵享受了巴比倫的繁華,擄掠了書珊一百三十萬公斤的金銀財寶。在波斯首都的皇帝寢宮就搶了二十萬公斤的純金,百年經營的皇宮被焚毀成灰,整個城市幾個月內被軍兵亂民徹底搜刮一空,連後代考古學家都找不到當代的一塊金幣。不過搶歸搶,馬其頓的將領們再次問國王,是否應該見好就收?亞歷山大一樣回絕。波斯皇帝還在逃亡,波斯帝國的東部也還沒收歸版圖,除惡務盡,豈可就此住手?

一念之差,往往造就了一世的悲劇。亞歷山大對自己將領的諫言充耳不聞,繼續東征,但是接下來幾年征討的路,又艱苦又得不到報償。中亞的內陸河,本來就水源較少,更沒有類似西亞的大城市值得搶奪,何況希臘人對伊朗高原不熟悉,糧食不足、水土不服、思鄉情切的現象十分嚴重。亞歷山大東達阿富汗、巴基斯坦的邊境(希臘稱Bactria,中國古稱大夏)。這時逃到此地的波斯皇帝已經被刺殺,阿富汗總督自立為波斯王。亞歷山大大概幾年來找不到宣洩的對手,乾脆酷刑處死這個篡位者。不過這個山嶺險阻的地區,實在讓亞歷山大沒輒,畢竟當地沒有真正的政府,只有部落和游擊手(之後印度的孔雀王朝、貴霜王朝、阿拉伯的大食帝國、蒙古的成吉思汗、英國、俄國、甚至今日的美國,都對這個棘手地方頭痛)。唯一能控制的方法,不是集體屠殺,就是大量駐兵。這對亞歷山大而言有困難,畢竟他打天下非靠希臘部隊不可。他最後只得用政治手段,娶了當地女子為妻,訓練當地人為部隊,叫一些倒霉的希臘步兵一齊駐守。

而這幾年也是亞歷山大和將領嚴重失和的時期。他有時杯弓蛇影,還唆使部隊刺殺自己心疑的大將。一個曾救過他性命的將領,被他在爛醉的烈怒中親手斬死。他不願回頭,也不聽部隊的意見,公元前327年希臘軍隊越過興都庫什山脈,進入印度河流域,大概在中亞無處洩憤,一到這地方就開始全村屠殺。印度對這突如其來的金鼓戰笳,尚不知要如何對付,亞歷山大終於又有機會大捷。只是天意弄人,在印度河流域碰到希臘從未見過的季風豪雨,一連七十幾天的傾盆大雨,讓希臘軍兵士氣全失。大雨過後,亞歷山大想再接再厲,士兵幾乎暴動。亞歷山大只好‘順天應人’地改道回家。沿著印度河南下,少不了又是一番屠殺,可惜亞歷山大沿河駐守的士兵,不多久都被印度人消滅殆盡,亞歷山大自己也被土著毒箭射傷,僥倖未死。公元前325年大軍到印度洋河口,又碰到更可怕的問題——來接應的船艦只能載少部分人,剩下的都要橫過伊朗南部的莫克蘭沙漠,六十天內沒有一根水草。對士兵而言,這段路猶如煉獄,不知倒斃多少人。雖說‘一將功成萬骨枯’,但是功敗垂成的,也一樣是萬骨枯。

回到兩河流域,亞歷山大已經有點意興蕭條,可是真正的問題才開始。當年向他投誠的波斯總督,只希望希臘人蝗蟲過境後永遠不要回來,對亞歷山大的軍兵本來就沒好感。至於從馬其頓派來經管各省各城的新總督,既然國王不在,綱紀敗壞,貪污重稅,暴力壓榨,自是不在話下。換言之,亞歷山大打下的江山,已經完全失去了基本政治體系,而大肆擄掠之下,整個波斯帝國早已元氣大傷,半個世紀難以復原。亞歷山大沒有他父親腓力的治理能力,也沒有財政策略,只是繼續沿用恐怖政策,不服者斬,要不然就是強迫軍官們去娶波斯的貴族女子,希望能拉攏關係。這簡直是火上加油,波斯人認為亞歷山大只是在利用他們,而希臘人壓根就不想變成波斯人。更糟的是,這十年東征,有些士兵年紀也大了,無法再上戰場,亞歷山大居然要他們回馬其頓,另外挑選青年加入軍伍。對士兵而言,這又是一種侮辱,沒有利用價值就可以拋棄麼?大家立時抗議。亞歷山大不勝其煩,斬了一批,換波斯人擔任士官,問題仍沒有解決,最後只好分發一些擄掠的金銀,讓萬餘老兵衣錦還鄉。

其他的政策也不得要領。為了籠絡波斯境內的希臘人,亞歷山大竟然宣布,流落異邦的希臘子民都可以回鄉,以前產業也全部歸還。這對希臘境內各城邦,實在是浩劫;一堆人回到家鄉爭權奪利,哪還能有安寧日子過?希臘人原本認為東征的版圖可以發揚文化,促進貿易;現在才知道,對這個野心比天高的國王,自己完全被犧牲也無所謂。後來亞歷山大一離世,所有希臘民眾都大舉反抗馬其頓。

亞歷山大本人還不死心,又想南征阿拉伯,特別叫人擴建港口、訓練兵馬。只是他大部分時間都花在飲酒作樂,不再像以前豪氣萬千。一個與他出生入死的摯友逝世,他哭得死去活來,其實不知是為朋友哭,還是為自己壯志未酬而哭?亞歷山大越覺得登天無路,反而越用虛偽誇大來掩飾自己。在巴比倫鑄造的金幣,他的形像還附加閃電,強調自己是天神宙斯之子,更說是天雷讓母親懷胎(不知他父親腓力作何感想)。在公共場所,他總是戴公牛角為飾。他要希臘城邦公認自己是神不是人,又叫人雕自己塑像,身體卻改為完美身段(根據記載,他其實不高也不壯,和拿破崙有得比)。為了表現年輕,他一直不留鬍鬚。可是不管怎麼誇大,他終究是喝酒而死,死時只有三十二歲。

對於他英年早逝的解釋很多,有人喜歡風花雪月的故事,有人認為是被毒殺,也有人推論是戰場舊傷復發、酗酒過量等等。有個不實的謠傳,說他死前叫人棺材開洞,兩手外露,意喻江山再大,死也是空手。這是妄加的典故,亞歷山大可沒那種哲學家的素養,會做這種事。他連‘醉臥沙場君莫笑’的感嘆也不會有,畢竟他只顧短暫的榮耀,從未想過長遠的事。說他志大才疏,未免過分,但是他喜歡勝利,不喜歡建造萬世基業,也是事實。他只是消滅波斯帝國,而不是建立新的帝國,也不曾把希臘文化傳播到中東。甚至可以說馬其頓也毀在他手上,因為他一死,將領立刻割據互戟,拼得魚死網破,十年內演變成‘四分天下’之勢。奪取埃及的將軍托勒密(Ptolemy I Soter)為了稱帝,還搶了亞歷山大的靈柩到埃及去;而馬其頓自己,先是皇室一一被殺,然後又被希臘和色雷斯侵略,三十年內易主多次,飽受無妄之災。一切天下大亂,終歸是亞歷山大的‘究極自我實現’所造成。

尉缭子》說:“慎在於畏小,智在於治大。”亞歷山大一生有如電光石火,他打下了五百五十萬平方公里的領土,全沒治理,最後又消失得無影無踪。或許,氣短的仍是英雄,但是英雄,仍是不稱職的國王。

同一時期,馬其頓的西邊,一個不到一萬平方公里的小共和國,卻會建立世界上最具影響力的帝國。

Thursday, August 4, 2011

晨曦:知也無涯



十二因緣,以痴為本。痴者,眾罪之源;智慧,眾行之本。先當斷痴,然後意定。
——釋迦牟尼Siddhārtha Gautama(c.564 - c.484 BC)

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知之次也。
——孔子(551 - 479 BC)

我不能教人任何事;我只能讓他們自己去想。
——蘇格拉底Socrates(469 - 399 BC)

那是個文化史上大放異彩的時代。古世界傳播不便,卻幾乎在同時(尤其是公元前600至300年間),世界上北緯30度左右的古文明地帶——中國、印度、中東、希臘——都各自出現了影響深遠的文化思想。

德國哲學家Karl Jaspers稱這段時期為‘軸心時代’,尤其推崇孔子、釋迦牟尼、蘇格拉底三人。其實,重要人物何止三人?孔子對中國的重要性,用一句“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就可知道。不過在他之前還有老子,之後還有百家爭鳴,春秋戰國的學術界可說是異常熱鬧。釋迦牟尼創始佛教,講求眾生平等,但是同時代的笩駄摩那(Mahavira)創辦耆那教(Jainism),提倡非暴力,又有無名氏寫了奧義書(Upanishads),那時代追求真理的人也非少數。蘇格拉底的詭辯十分有名,但是他之前已有不少著名哲學家(包括數學家畢達哥拉斯Pythagoras學派),而他的學生柏拉圖青出於藍,柏拉圖的學生亞里斯多德(Aristotle)又集大成,當代風雲人物不勝枚舉。再加上巴比倫的學說紛雜,米底的拜火教遍傳四方,猶太先知們對傳統宗教重新定位,同時代學者真是人才濟濟。

有人認為人才是說有就有,說無就無。這種看法從歷史而言倒是站不住腳。人才並不是想要就有;不論一個人是何等天才,沒有機會和其他天才切磋,仍然不會迸發出智慧的光芒。孟子的‘余豈好辯’,是在不斷的辯論中闡揚真理;三國時代群英問世,是在‘既生瑜何生亮’的挑戰中留名青史;工業革命,是歐洲各國相互較勁的成果;矽谷的高科技,是無數頂尖頭腦競爭而來。《禮記》說:“獨學而無友,則孤陋而寡聞。”沒有環境因素,人才絕不可能誕生。

但是要切磋,其他因素總得先具備:第一、這塊土地上必須有先進的文明。一無所有的蠻荒之地,絕不可能一步登天,衍生超越性的智慧;能達到自我觀察之前,整個社會總要先有充分的宇宙觀,對萬事有所解釋,才能再進一步提出問題。第二、廣大地區必須有共通的語言文化。黃河流域這一點大致成形;北印度的梵文也在幾世紀中逐漸普及;中東的亞蘭文比各民族的語言文字更廣用;波斯沿用了米底文字,後來又輾轉使用以攔和亞蘭文;而希臘文在各個流散的殖民地都被採用。第三,必須有交通作為先決條件。車馬舟船的普及,在沒有大眾媒體的時代,是開拓視野的第一步。孔子周遊列國,一方面是希望找機會實行政治主張,一方面也為了考察當時世界的改變;釋迦牟尼四處拜訪苦行僧,上下求索真理;柏拉圖遊遍義大利、西西里、埃及、迦太基,比對各地不同的理念傳統。不過,倘若沒有需求,交通方面又如何上軌道?荒郊野外的羊腸小徑,千頃碧波的孤舟一葉,都不足以讓學者安全到達目的地,更休提做文化探討了。第四、必須有相當水準的經濟貿易。農工商具備,士人才有用武之地,否則三餐不濟的時代,誰會去探索學術上的疑難?更重要的是,經濟有了基礎,才能讓不同階層的人都來從事文明工作,否則若只有上層子弟能讀書,再怎麼思考也很難突破金玉錦繡之類的沙龍閒談。孔子有教無類,七十二門生貧富兼容;釋迦牟尼提倡眾生平等,耆那教甚至無分男女,扭轉了當時印度的傳統;希臘主張學術不分貴賤,著名的哲學家當中有商人、醫師、工匠、甚至演員;猶大的先知中甚至有農夫

當然,萬事起頭難,第一代的路程也最艱苦。接下來有學院、講師,學生比較不需要長途跋涉,但是師門傳承之下,也可能有一代不如一代的現象。除非像亞里斯多德,完全否定老師柏拉圖的‘形式’理論,而主張知識是透過經驗觀察所獲得的概念,否則一般學徒只是慕名而來,自己沒有獨立意見,再怎麼切磋琢磨,也達不到舉一反三的效果。另一種可能,是像巴比倫集帝國賢士於一堂。不過如此一來,切磋的機會是有,卻很難精益求精,琢磨出更寶貴的智慧。畢竟學院是皇帝私有,總會迎合皇帝喜好;這樣的學說即使名噪一時,也經不起歷史篩選。第三種可能,就是在教育人口密度高的地區,同時存在好幾種學派,而且每個學派都別樹一幟,互不相讓。中國、印度、希臘的軸心文明,都是從這模式演變而來。

而這些學派所留下最獨特的,也最引人入勝的,可能還是它的問答方式,又稱辯證法。論語有不少學生問老師的對話;佛教的禪修也常是師生討論;蘇格拉底對話錄幾乎是長篇對辯;舊約聖經最後的先知書,一樣以提問題作為釋疑(許多拉比文學也是)。各家各派的答覆,有些機智,有些詰問,有些另有深意,有些甚至無理取鬧,但不可否認,這比以前單方向的傳道授業進步多了。

儘管如此,這幾種文明的進化,相似程度倒很有限。比方,它們對知識的追求有顯著不同:佛教主張頓悟,儒家主張博學,希臘主張啟發。比方,它們產生的文化系統還是有大體上的差異:希臘是本質性的哲學,以色列是人性化的宗教,巴比倫是包羅萬象的玄學,印度是超越塵世的形而上學,中國則是百家各自提倡實用主義。然而促使它們產生的政治因素,卻又有幾分類似——它們都是在一個舊時代將亡,一個新時代又尚未來到的前夕誕生的。

換句話說,它們都是黑夜中的第一絲曙光。

* * * * *

從出埃及記和青銅文明崩壞以來,到此時已經有七八世紀。這段時間世界各地都有王朝,填補權力真空,穩定社會亂象。中國的周朝填補了殷商之後的政治缺口,但到這時已經天子有名無實。孔子所期望的,是周朝起初的治世。他說:“大道之行也,與三代之英,丘未之逮也,而有志焉。”這種嚮往,正也因為春秋戰國的亂象,讓至聖先師痛心疾首,才會去追求古代的和諧。老子其實也針對這問題提出政見:“無為,則無不治。”韓非說:“有賞者君見其功,有罰者君知其罪。”墨子開頭第一句話:“入國而不存其士,則亡國矣。”其他如名家說‘以正名實而化天下’,兵家說‘存亡之道,不可不察’,這麼多人都費盡心力在為亂世尋求出路,實在也令人敬仰。

別的地方也不遑多讓。巴勒斯坦的大衛王朝已經提過。印度半島自從雅利安人入侵後,也曾有吠陀文明,但是到釋迦牟尼的時代,已經分裂為部落族群各自為政(《中阿含經》稱之為‘十六大國’,其他典籍用‘英雄時代’來形容,但是可想而知是長期戰亂的紛擾歲月),直到公元前261年孔雀王朝阿育王(Ashoka)東征西討,才又有統一印度的帝國。中東的亞述走了,接下來的迦勒底、巴比倫、以攔、和亞述舊部爭相奪權,埃及、阿拉伯、西徐亞、呂底亞、米底又各據勢力,在波斯未統一之前,同樣是多難之秋。希臘戰勝波斯,本應可以產生相對的民族國家,但是抗戰完畢不久,又演變成雅典和斯巴達爭奪領導,歷時431-404BC,戰得兩敗俱傷;蘇格拉底曾參與此戰役,或許正因為厭倦了這無止息的血腥,才使他追根究底地質問各學派,把這些智者自以為是的無知,赤裸裸地呈現在眾人面前(後來因樹敵太多,被賜毒酒而亡)。他弟子柏拉圖對老師的死感到灰心,因此寫了《理想國》留待未來的哲學家皇帝。亞里斯多德認為單有哲學理念還不夠,其他邏輯、科學、醫學、音樂、美學、文學、修辭學、政治學也一樣重要。

所謂‘亂世’,指的並不是你砍我殺的兇殘,而是社會無知、無序、失控、蠻惡、近利、弱肉強食等現象。思想家踏過了不同的泥土,見識過不同的風俗習慣,卻找不到一塊土地能作為人性的模範。他們自己何嘗不希望駐留在一個和諧安寧的家園?何嘗不希望能享受一個真善美的所在?然而他們都看不到未來的治世,只見到無盡的黑夜。

這對於一個文化人是很沮喪的事,但也因為每個思想家都心裡有數,在有生之年見不到黎明,所以只能把眼光放得更遠。因此這些文化都產生了“終極關懷的覺醒”。

基督教神學家Paul Tillich被認為是最先使用終極關懷這詞。所謂終極關懷,是源於人的存在有限,而又期盼無限,以達到永恆的一種精神渴望。這與一般宗教並無兩樣,但是哲學家由觀察人生所引發的問題,往往與宗教推演出的答案起衝突。在這以前,人類知識有限,經驗也有限,天子就是龍,法老就是太陽神之子,婆羅門就是最上層不可侵犯的社會階級;可是到了軸心時代,大環境已經不再能接受這種愚昧無知,何況認識的世界越廣,就越會對本來接受的‘真理’產生懷疑:人是什麼?人生的意義是什麼?活著的真正目的是什麼?世界的規則是什麼?宇宙循環是有原因,還是無目的地進行?動植物的生態與人類相近,為什麼他們沒有智慧?生老病死,是善是惡?攻伐交戰,能獲得什麼?我的敵人是誰?他們為什麼該死?我所效忠的又是誰?他們又為什麼該被服從?為什麼不是‘人生而平等’?既然人生過程中充滿了習俗、社會傳統、道德倫理、甚至原本宗教的掩飾面具,那麼最好的生活方式應該如何?對於這類生命本源和死亡價值的探索,就成為終極性思考。

或者,終極關懷就是在悲天憫人的理念為前提之下,尋求新的解釋。論語的‘子不語怪力亂神’,因為以往的神話毫無說服力。佛家說眾生皆苦,徹底解脫才能入涅槃,也是因為傳統制度束縛之下,人只有永世的困惑。猶大的先知從以賽亞開始,不講求諸多獻祭,而要求社會做到公義憐憫,仍然是因為幾百年來的習俗,說一套做一套,無法為人民帶來幸福。尋覓哲理到了終極,才能返璞歸真,正視人生價值,也才能把這最根本的理念呈現在世人眼前。

可惜的是,這種以人為本的世界觀,對那些時代都太早了。有的被世俗瑣碎的禮教重重包覆,有的被標新立異的學說搶盡風頭,有的被盲目逐流的門生頂禮膜拜,有的甚至被固守傳統的激進派辱罵逼迫。這實在與思想家的終極關懷天差地遠。偉大的理念,留下的是什麼?更可惜的是,後世也鮮少能撥雲見日,重尋先哲當年的探索。柏拉圖曾做過解釋:一群人住在山洞中,洞壁上映出外面世界的事物,這些人也以為映在壁上的,是不可更改的真理。有一天,其中一個人走到外面,發現外界的事物,比洞壁上的更真實。他回去告訴人,卻沒有一個相信他,不是扭曲他的形容,就是視他為異己。雅典的成名大哲,尚且嘆息曲高和寡、知音幾人,別的思想家也有相同的苦惱。佛陀有多次幾乎被親戚暗殺。孔子自比為美玉一塊,等待識貨之人。以賽亞書甚至感嘆地說:“我們所傳的有誰信呢?”

儘管如此,人們仍然能從一些信條經典中,了解起初的宗旨:也許是濟世,也許是度人,也許是倡導忠孝信誠的德行,也許是教導修身養性的藝術,也許是訓練未來明君的課程,也許是幫助改變天下的動力。《淮南子·氾論訓》說:“百川異源,而皆歸於海;百家殊業,而皆務於治。”文明的演進,就像千百條來自不同源頭的江河,但最後都歸入大海;各人做的事不同,但都為了求能更好地治理社會。金庸的武俠小說曾引過波斯明教傳入中土的史料,其中有教徒念誦的經文:“焚我殘軀,熊熊聖火。生亦何歡,死亦何苦?為善除惡,惟光明故。喜樂悲愁,皆歸塵土。憐我世人,憂患實多。憐我世人,憂患實多。”這種大仁大義的胸襟,可說是拜火教發祥時的哲人心聲。我們即使不認同它的教義,也不能不被它的博愛精神感動。

只是,再崇高的精神,也難以改變歷史。孔子逝世後三百多年間,社會日益動盪,甚至曾有禁書令出現;漢武帝雖然‘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卻也不免用儒學壟斷天下思想。釋迦牟尼在沙羅雙樹下入滅後,三百年內佛教在印度從未取得優勢,印度以外的地區更沒聽說過;阿育王殺戮百萬,建立強權後,才宣布佛教為國教,傳播海外;但他倡導正法,有一半也是出於統治需要。波斯的亞達薛西雖然崇尚拜火教,但說穿了,一個君王要的不是超越塵世的終極關懷,而是招撫萬人的管理方針。哲學理想到頭來還是被當成工具,無法掙脫世界的濫用。

現實,卻也是歷史。

而在希臘,另一個起落無常的時代即將接踵而至。公元前343年,亞里斯多德受聘到希臘北方教書。他的學生之一,就是馬其頓國王腓力二世的兒子,亞歷山大(Alexander)

Sunday, July 17, 2011

鬥智:皇帝、權臣、后族



感人的故事,不一定最後皆大歡喜;重建的耶路撒冷,也不盡十全十美。這時猶太教的復興工作,都由以斯拉著手,省長尼希米倒是公務纏身,無暇參與。幾年後有些歸國的猶太人又開始與外族通婚,這讓保守的以斯拉大為不滿,立刻要這些人不可以再親近外族妻子;現實的尼希米趕快出來調停,主張這些人雖有不該,但也不能如此拆散家人。後來這件事不了了之,不過也因此,猶大地區出現了對立的的現實派和激進派。現實派認為,既然十誡沒有說‘不可婚嫁外邦’,只要不背祖忘本,不去敬拜外邦的神祗,怎能說是犯罪?但由於以色列人幾世紀以來民族主義抬頭,回歸祖國的又多半追根朔源意識強烈,其實還是激進派人數居多。

現實派的人倒也沒認輸。他們此時寫了兩卷傳記,表面上存留歷史,卻也為了強調:婚嫁外族並非人神共憤的惡事。這兩卷傳記用的都是女性的名字,一本是‘路得記’,敘述一個摩押女子,因先生過世,與婆婆回到猶大地區,後來成為大衛的祖先之一。另一本則是當代史‘以斯帖記’。

以斯帖(Esther)是當時留在波斯的猶太後裔。故事大綱:亞達薛西上台三年時,舉國設宴。到最後一日,他請皇后也一同參與,皇后卻拒絕。亞達薛西一怒之下,廢除她皇后的身份,不久卻後悔了。大臣們建議,何不用選美方式另立新后?於是全國各地的美女都聚集到宮中,等待皇帝賜予后冠。那時以斯帖父母雙亡,由堂兄末底改(Mordecai)當女兒一樣養大。她天生麗質,自然也被送入王宮,末底改卻要她不可教人知道自己籍貫宗族。第一次選拔,亞達薛西對以斯帖一見鍾情,旋即冊封她為后。第二次選拔時,末底改得悉有兩個太監要行刺皇帝,於是通過以斯帖轉達;皇帝查證確有此事,就命人懲辦兩個太監,史官也將事情記下。

不久,亞達薛西抬舉權臣哈曼(Haman),所有臣僕都對他敬畏三分,唯獨末底改不跪不拜。哈曼見這人不肯屈膝,乾脆向皇帝進言,要滅他九族,甚至連日期都選定好了。末底改和全帝國所有猶太人聞訊,無不禁食哭泣。以斯帖聽說,便遣人問末底改到底發生何事?末底改將抄傳的詔令給她,又請以斯帖去見皇帝,為族人命運懇求。這對以斯帖卻有困難,因為在波斯宮中,不蒙召而擅入覲見皇帝,是死罪一條。末底改生氣地說:“別以為你是皇后就不會遭殃。你不求,拯救也會從別處來,你反而要自取其禍。難道天意賜你后冠,不就為了今日?”以斯帖因此求城內所有猶太人為她禱告。三日後她去見皇帝,亞達薛西開恩讓她進殿,她才請求,希望皇帝與權臣哈曼可以同赴她所設的宴席。宴席過後,亞達薛西又問她到底想求什麼?以斯帖便請皇帝和哈曼明日再賞臉赴宴。

當晚亞達薛西睡不著,叫人取歷史來念,剛好念到末底改揭發行刺案;這人有功,卻未封賞。皇帝立刻下令,叫哈曼帶朝服、御馬去給末底改,還在他前面傳告民眾。哈曼本要私請處死末底改,沒想到事情變化出乎意料,只得悶悶不樂地回家。當天他赴皇后的宴席後,亞達薛西再次問以斯帖,所求何事?以斯帖才回答:她的族人被出賣了,甚至要被殺戮滅絕。皇帝不解地問:誰敢擅自如此行?皇后答:就是這惡人哈曼。亞達薛西大怒離席,哈曼見狀不好,趕快起身向皇后求饒,沒想到皇帝剛好回來看到,說:這人居然敢當著皇帝的面對皇后非禮麼?此言一出,侍衛立刻捉哈曼去‘掛在木頭上’(後來羅馬的十架酷刑,原是波斯人所發明)。之後,以斯帖才告訴皇帝,末底改是她至親。亞達薛西因此立他為相,還除掉滅猶太人的指令,改讓猶太人去剪除本來要滅他們的仇敵。後來猶太人紀念這一日為『普珥日』。

傳記人物或許會被美化,史實部分總是難以更改,尤其書中描述當時波斯宮廷中的細節,恐怕也造假不來。舊約聖經的版本,極可能是參照更直接的原版修編而成,不過至少它和其他經卷一起被保存,我們今日才得以一窺當年事蹟。【注:有經學家認為她是薛西斯的皇后,但從波斯文獻看來不太可能;七十士譯本認為皇帝是亞達薛西才合理;其他零星史料也暗示,她曾為亞達薛西生過兒子。至少她的身份毋庸置疑,後代波斯往往稱猶太人為‘以斯帖的兒女’。】

然而我個人讀這本傳記,總覺得少了什麼。

* * * * *

龐大的波斯帝國,這時其實有四個政治中心:波斯人的國都Persepolis,米底人的Ecbatana,兩河流域的巴比倫,還有以攔人書珊(Susa,或譯蘇薩)。前兩個城市位在伊朗的札格羅斯山脈東邊,不易控制山脈以西廣大的國土,所以主要的首都其實是冬季行宮書珊城(連之前但以理的墓也在此地)。書珊與波斯國都只有一山之隔,又靠近波斯灣,比起兩河流域的各古城,算是未開發的良田。對於想開拓新貿易航道的波斯帝國而言,確實是很優良的起點(而善於經商的猶太人會聚集此處,也不無原因)。不過要維持整個帝國的聯繫,皇帝勢必要籠絡各地望族。亞達薛西所廢的皇后,其實就是巴比倫王朝後代;而他所用的權臣哈曼,很可能就是當地以攔人的上層人士(否則他擬定詔書殺戮擄掠猶太人,對自己又有什麼好處?不過東窗事發後,為了不引起以攔人反感,只用哈曼的族稱而已。)

如此一來,亞達薛西的作為就很明瞭了——他登基不久,就努力開始‘削藩政策’。這和清朝康熙對付吳三桂等人的道理是一樣的:建國之初先用官職權勢將人納為己用,但是長久下去,這些人割據地方,中央政府又如何實施政策?只是基於利益衝突,削藩常會引發政治動盪。漢景帝削藩,釀成七國之亂晉惠帝削藩,導致八王之亂;唐朝安史之亂以後,幾乎一直是藩鎮割據明惠帝削藩,引來燕王進兵焚燒南京,自立為明成祖。波斯之前也曾對小亞細亞的省長‘削藩’,結果反而演變成以弗所的暴動。基於這一點,亞達薛西一上台就擺出一副喜怒無常、難以捉摸的形象。

這或許是他高竿之處。明智的皇帝,總會被要求要按條例辦事;不太明智的皇帝,反而隨心所欲,不拘禮法。其實亞達薛西本身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但是裝糊塗一點,未必沒有好處。若是朝臣建議被採納,可以讓下臣認為是皇帝對自己言聽計從;若是建議不成,下臣只能自認倒霉,皇帝對今天的奏章沒興趣。而且既然他陰晴不定,一旦他‘龍顏大悅’要冊封以斯帖、獎賞末底改,或是‘天顏震怒’而廢皇后、殺權臣,旁人就不敢再說什麼了。

話雖如此,不找一點理由就廢掉皇后,對巴比倫人可交代不過,老臣們或許還會以國家大局為重,請他撤回成令。亞達薛西特別挑了這登基第三年的宴席尾聲,突然出個‘不歡而散’的尷尬場面(太早出手,別人反而會看出是他不懷好意)。這下子連老成持重的策士也趕來為皇帝圓場,說是妻子不給丈夫面子,確實不對。風聲一傳,巴比倫人自不會認為是皇帝要收回行省的權力,而是因為皇后‘觸犯龍顏’才被懲罰。

單就這件事已可知道,傳記中缺的,自是政壇上的智謀。

不過皇帝削藩還未完畢。巴比倫一派的人失勢,若是皇帝立刻‘不飛則已,一飛沖天’,其他行省可能會因勢力削減而群起反抗波斯。亞達薛西再一次裝糊塗,用寵信哈曼的方法,重新擺出糊塗模樣,讓各藩鎮鬆懈,更讓這個接下來要對付的權臣藐視自己。申不害說:“善為主者,倚於愚,立於不盈,設於不敢,藏於無事,竄端匿疏,示天下無為。”這是法家駕馭大臣的權術高招。大臣摸不清君主的底細,沒辦法投其所好,也就沒法掩蓋他們自己的缺陷。而君主則可以看得明白,辨別出忠臣和奸佞小人。

哈曼或許誤以為皇帝是任自己掌控操縱,但是他本人在弄權方面還是有點本事。為了對付猶太人,他的提議可說是沒有破綻:“有一種民族,散居在帝國各省中;他們的律例與萬民不同,也不守皇上您的律例。這樣的人民對您沒有好處。若是皇上您覺得好,就請下旨滅絕他們。我本人願意捐二十七萬公斤的白銀到國庫,以助皇上一臂之力。”這樣的論點,後來在羅馬時代、歐洲中世紀的西班牙、甚至二十世紀的紐約都出現過(雖然言辭沒有德國納粹黨來得偏激)。猶太人本來就因為自己的宗教律例傳統,而與周遭文化格格不入,也因此一向被政敵利用來煽動他人的愛國情操。畢竟許多皇帝都認為,一個帝國假若沒有統一的法律,難免人民不服,管轄困難,有些行省可能還會來‘君令不受’這一招。哈曼怕對皇帝‘動之以理’還行不通,再來一個白銀萬兩‘動之以利’。表面上自己為國傾囊,實際上他們以攔人若搶了書珊城猶太人的所有財產,大家豈能不為哈曼留下一份‘厚禮’?

末底改其實也不是泛泛之輩。這時猶太人在波斯勢力不大,卻在商道上無往不利。不過有錢遭人妒,自古皆然;所以族人謀利,末底改卻謀官職,所謂‘朝中有人好辦事’,否則也可少遭暗算。當然,他能在皇宮門前,甚至女院前來回,還有資格上報行刺案,表示他的身份至少達到皇宮侍衛隊長。(以前要隨便在紫禁城前蹓躂的,大概性命不保;就算今天在美國白宮前閒逛的,也會被便衣警察請走。不過末底改若只是以斯拉這等文官,或是普通侍衛,恐怕也無權去揭發兩個太監的行刺計劃。)這芝麻綠豆的小官職,對於沒有權勢、又不是名門出身的猶太人,或許已經達到極限了,接下來不管如何努力,都不可能再晉升。

換言之,末底改會讓以斯帖入宮,可能還是因為波斯帝國類似‘九品官人法’的制度太重了,出身寒門的幾乎沒有機會公平出仕,若不走捷徑根本不能出人頭地。同樣地,假若以斯帖在選拔時已經被人知道宗族,或許連入圍的機會都沒有,畢竟豪門望族都會賄賂打賞太監,讓自家女兒成為皇后。而她能在一眾美女中脫穎而出,有一半也是因為出身寒門,沒有大戶女兒頤指氣使的態度,更不向太監們求任何‘生活必需品’,因而讓亞達薛西特別垂青。

只是,末底改身為皇宮侍衛,為何不向上級報告行刺案?為何要經以斯帖轉告皇帝?這其實也是官場的醜陋面:你報告給上級,上級肯定會搶了功勞自己升遷,你卻什麼也得不到。可是越級私報,在官場上又會遭白眼,雖然書記留下了你的名字,上司搞不好要百般刁難,最後就算你有功勞,也得不到獎賞。有些人淡泊功名,不想去爭;有些人卻為了和上司拉近關係,連自身的功勞都可以雙手送給別人。末底改可不是沒骨氣的人,只要有機會讓皇帝注意,就算一分鐘也該爭取;何況這時以斯帖還沒確實封后,總不能把所有籌碼全押在一個女人身上吧?

也幸好他讓皇帝注意到。亞達薛西雖然在裝傻,但萬一等不到機會,究竟要容忍權臣多久?或是要眼睜睜看以攔人逐步鞏固勢力?行刺一案,皇帝沒有特別嘉獎這個侍衛,只因為還在觀察,還不想聲張。否則這案件由以斯帖轉達,難道亞達薛西猜不到,兩人應是同宗族?

至於哈曼為什麼對末底改看不順眼?若只基於沒有向他跪拜,未免太小心眼了吧?這倒很難說。政客對個人威勢都有很強的敏感度,他們往往從一件事上判斷某個人是友是敵,該折服還是該消滅。一個不願向他折腰的人,很可能明天就成為對手的一顆棋子;若不處理掉,以後會更棘手(從結局看來,他對末底改的直覺的確沒錯)。只是這個人官職不大不小,若是叫侍衛總長處置,或要自己親信對付,既不一定有用,也難以達到殺雞儆猴的果效。那簡單,用一道詔書讓大家一齊做壞人,不就好了?借刀殺人,借的是皇帝的刀,自己的手不必弄髒,樂得清閒。不過詔書下了,哈曼直覺上還是認為,末底改是自己最大的威脅,不趕快滅口總是放不下心。

這時末底改已經聯絡以斯帖,以斯帖與全部猶太人禁食祈求後,終於去見皇帝。對亞達薛西來說,所有條件都齊全了:哈曼既然挑選猶太民族滅絕,正好可以用這些猶太人為他‘削藩’;何況要剪除的居然是后族,皇帝的‘烈怒’自是不言可喻。以斯帖既然宴請自己和哈曼,表示她也在等待機會,要指控這個仇敵。哈曼對末底改戒心很強,對一個女人卻毫無警覺心,這或許是他的敗因;也許因為皇后不是出身望族,不可能是自己死敵,哈曼自然沒有特意防範。這場鬥智,亞達薛西其實穩操勝券,畢竟他在暗,其他兩方在明。不過皇帝自己表現得難以捉摸,別讓皇后也難以啟齒。亞達薛西挑這天早上特別大肆表揚末底改,一方面是為接下來委任首相鋪路,一方面其實已經在暗示以斯帖:你我目標一致,要求的,我絕不會拒絕。

西方語言似乎沒有‘默契’這個詞,不過偶爾也會有心照不宣的時刻。第二次宴席,表面上皇帝婉言問皇后,所求何事?其實親兵在外面早已準備動手了。接下來的‘演出’是要眾人的眼睛做公證——皇后的訴求,皇帝的震怒,哈曼的驚慌。然後亞達薛西再來一句:“大膽!居然敢凌辱皇后!”哈曼連辯解的機會都沒有,已經被蒙臉唔嘴,五花大綁,釘木架示眾。不久,權臣的黨羽被擒,十個兒子全部被殺;有的以攔人還因為懼怕猶太人,乾脆入猶太籍;殊不知真正要削減他們勢力的,正是皇帝本人。

短時間之內發生兩次朝政更動,壓下帝國境內兩大勢力,竟沒有造成任何內亂,亞達薛西的本事可說罕見。相比之下,他准許尼希米重建的事,就顯得微不足道了。不止如此,他任用末底改,從波斯灣拓展印度洋的經濟貿易(因為伊朗境內沒有好港口)。在他有生之年,帝國從未戰爭過,文化發展則一日千里。由居魯士以來的省道郵政制度,這時終於遍布全國;帝國官方語言由以攔文改為西亞共通的亞蘭文,陽曆也變成全國共用;在伊朗高原上,引進了中國新疆地帶的地下水利工程,成為後代波斯重要的文化遺產之一;波斯史家也一向認為是亞達薛西讓拜火教成為國教。

但是文化發展迅速的,不只是波斯。公元前五世紀中期,幾乎有半個世界都在突飛猛進。

Thursday, June 30, 2011

築牆:荊棘載途



耶路撒冷第二次建聖殿,始於波斯王居魯士時代。這次聖殿當然沒有所羅門時代建築的巍峨堂皇,不過對被擄七十年的猶太人,尤其是巴比倫歸來的窮人而言,已經是可圈可點了。不過,居魯士用宗教寬容的政策來保障一個新帝國的穩定,短期間算是有效,長時間呢?

大流士時代的以弗所地區暴動,顯然已經暴露了宗教政策的不足。單獨一味地讓各地人民自己建廟宇,畢竟達不到國泰民安的境界;波斯真要擁有天下,還得看地方官的治理能力。這些地方官若是中央委派,與當地人合作執政,往往裏外不合,勾心鬥角;若是地方自己推舉,又有可能會自己封王,讓波斯朝廷難以駕馭,結果多半還賜死。不過這次小亞細亞的叛亂,卻因此迫使皇帝努力想辦法改變地方自治。大流士得到的結論,就是由原本各宗教設立的聖執人員,兼任行政官。

這就是為什麼耶路撒冷第二座聖殿建成五十年後,才有大祭司被膏立。根據當時先知撒迦利亞的記敘,有金銀的華冠加冕在首任大祭司頭上。波斯政府所賜的這冠冕,基本上也為了認同大祭司做耶路撒冷的領袖,反正祭司不是國王,不會壞了中央管轄的條件;何況假若這祭司是個問題人物,朝廷照樣可以另外舉薦。做得好,皇帝放心;做不好,是祭司自己對神失職,也和中央無關。

然而大祭司的設立,對沒有自己國家的猶太人卻很重要。接下來五百多年,除了少數例外,猶太人的自治都是以大祭司為領袖。不過他們並不是讓巴勒斯坦變成政教合一;當代社會已經有猶太公會、民間長老、和人民大會,只是對外的公關仍屬大祭司。(到新約時代耶穌受審,最後也是在大祭司的裁定下,才轉交給羅馬總督審判。)

可惜的是,大流士在耶路撒冷設置這個職位,卻沒機會與首任大祭司互相溝通。他接下來進攻希臘領地、收拾埃及政變,到他逝世都沒時間加強內政。而巴勒斯坦的大祭司,雖然是皇帝特別任命,卻仍不清楚職位權限,究竟該採用什麼樣的‘自治’。之前已經有幾位民眾領導先後被波斯帝國處死,其中還包括兩個大衛家的後裔;現在雖然波斯朝廷新設官職,又有誰知道是否換湯不換藥?所謂‘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它偏偏是‘用人疑之,疑人殺之’。是否大祭司一旦越權,就照樣被斬頭?到最後,身居高職的大祭司還是得戰戰兢兢,不敢有逾矩的舉動。也因此大流士希望改變的地方行政,終究未曾實現。他之後的薛西斯,與希臘戰敗後便一蹶不振,自己波斯都不想管了,何況是遠在天邊的巴勒斯坦?

一直到亞達薛西上台,各地方行政才有所改善。而這改進,巧的又是從一個猶太人作為起點。

那時亞達薛西剛接管一個正走下坡的龐大帝國,面對的問題自是千頭萬緒。有一天他看到身邊的酒政面有愁容,不經意地詢問緣故。這酒政名叫尼希米(Nehemiah),他先是對自己失態惶恐不已,後來才據實回答:自己本族猶太人回到耶路撒冷,住的是斷壁殘垣、荒涼滿目,焚毀的城牆已殘留一個多世紀,豈能不痛心?這番近似發牢騷的話,若是聽在以往的皇帝耳中,早就大罵放肆,叫人拖出去處死了。尼希米面對新皇帝,講話單刀直入,也夠大膽;不過他所自告奮勇要做的,卻與亞達薛西正苦惱的問題不謀而合——要穩定地方政治,首要之務就是重建工作。亞達薛西立刻下詔書,差遣尼希米回耶路撒冷重新建造,還特地提供木材,撥出兵馬護衛,讓建築工程能加快進行。

說得現實一點,亞達薛西並不是無條件地對猶太人慷慨。他讓尼希米重建耶路撒冷,可稱是波斯帝國的一次小實驗,要看看:一、任由地方自建,會不會人多手雜,難以成事?二、資金有限,工作會不會半途而廢?三、若能完工,會不會帶動地方經濟?四、重建之後,人民會不會繼續忠於帝國?正好猶大地方不算太大,就算實驗失敗也無傷大雅;若是實驗成功,更是值得推廣到其他各省各民族。換言之,尼希米既然自己毛遂自薦願意扛重任,嘗試前人所不敢做的工程,背後必有無數眼光在仔細觀察行動,教評考績。

而且大部分的‘評審委員’,可沒皇帝這麼有胸襟,有遠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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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問個問題:為什麼當時耶路撒冷竟然沒有城牆?對一個農業社會,城牆是最基本的屏障,不可或缺。然而從古埃及的新王朝、到亞蘭初期、亞述、巴比倫、和這時的波斯,只要是軍事帝國,都以東征西討,為中央政府賺錢為目的,而征討的版圖越龐大,就越要想辦法壓制各省各地擁兵自立的民眾。最簡單的方法,就是禁止各國都城重建城牆。沒有牆壁擋住視線,就不會隨便匿藏軍備武器;沒有防禦能力,就不敢不聽中央政府的號令——一方面是招架不住波斯大軍的屠城,二方面也是需要帝國的軍兵來趕走山賊流寇,免受凌辱。(之前提過,古代的耶利哥,由於叛軍被埃及帝國擊潰,長久都禁建城牆;以色列人進迦南地時,耶利哥唯一的保護也只是勉強搭建的土牆。)這禁令不單是針對耶路撒冷,同時代的撒瑪利亞、以及敘利亞、亞們、非利士、阿拉伯等地,都一樣是‘有城無牆’。

正因為大家處境一樣,所以亞達薛西准許耶路撒冷重建城牆時,附近的撒瑪利亞、亞們、阿拉伯,反而是最有酸葡萄心理的人。他們當然不知道猶太人能獲得這樣的機運,必須要尼希米敢於冒死請奏,皇帝也敢於打破常規,雙重條件缺一不可。不過既然他們不明白,心裡多半只覺得不是滋味:你們這些猶太人,到底有哪一點比我們強,為什麼皇帝如此寬待?難道你們被徵的民兵特別多?你們上繳的稅銀特別豐厚?還是你們喜歡走後門,賄賂朝臣替你們說好話,利用女人給皇帝灌迷湯?

人都有先入為主的毛病,尤其若認定成功的人都是在作弊,誰還願意再看別人的優點?既然自己得不到,那就要千方百計把別人扯下台來。

尼希米尚未開始動工,這群‘敵人’已經先用嗤笑、藐視的手段來阻擋工程。他們故意放風聲,問道:“你們在做什麼?要背叛王麼?”雖是輕描淡寫的問話,傳到波斯朝廷卻很可能讓皇帝改變心意,下令停工,甚至連尼希米都可能人頭落地。還好亞達薛西是明理的人,這一點點謠言也不放在心上。不過尼希米曾任皇帝身邊要職,豈不知‘三人成虎’的可怕?若是一天的輿論不夠說服力,一個月兩個月下來還是會讓群臣議論紛紛,搞不好集體‘忠告’皇帝停止實驗。所以要重建就要快,若是命令太早收到,那也是盡人事聽天命;若是竣工後皇帝才叫停,總不能無端再把城焚燒了吧?

根據舊約聖經的記載,耶路撒冷全民眾,上至大祭司,下至貧民窟的混血兒,或是非猶太人而住在耶路撒冷的所有人丁,全部投入重建的工程。有錢有勢的長老們,當然都各自帶領民眾動工;其他有的是祭司團,有的是行政官,有的是工匠商人,甚至婦女也加入行列。尼希米在此充分發揮了他實事求是的精神,畢竟這時耶路撒冷根本沒有人有建城牆的實際經驗,尼希米自己也不例外。但是若能保持務實的態度,仍然可以補足經驗的缺乏。一個過分理想化的工程總監,很可能會平分人口,讓大家一同分擔重擔,結果各隊工作人員互不熟識,難以分工合作,效率也不高,更怕的是大家草草了事,建個不堪一擊的城牆。尼希米是挑比較有效的方式:每一隊人員先修建最靠近自家的城牆。反正每個人都有私心,自家門前的城牆一定會修築得特別堅固;就算要多花時間精力,也比敷衍的工程來得值得。

‘敵人’第一次的謠言沒有動搖民心,自然更加惱恨。可是撒瑪利亞、亞們、阿拉伯各城市的百姓,這時也風聞了耶路撒冷的重建工程。身為首領的,總不能對人民沒面子,所以他們又發出第二波輿論:“你看,這些軟弱的猶太人,居然以為可以保護自己麼?還是他們想一日成功?這些從瓦礫土堆挖出來的石頭有什麼用?隨便一隻動物上去都踏倒了。”這種話比上次更毒,尼希米或許充耳不聞,但波斯帝國的其他行政官,卻可能誤以為亞達薛西是在浪費公款做無意義的事;有人可能會瞞著皇帝,私下授權攔阻運送木材的工兵。而對耶路撒冷民眾而言,日復一日的工作本來就很費力,現在他們的滿腔熱忱竟然被潑冷水,真有芒刺在背的沮喪感受。

儘管如此,大部分由長老祭司領導的民眾,還是繼續專心做工,心無旁騖。很快地各段城牆開始連絡,城牆高度也達到預期的一半。敵人見輿論效果不張,乾脆直接用恐嚇手段,贊助曠野中的黑幫匪徒乘虛而入,以游擊隊攻打耶路撒冷。這些草莽流寇本來就是各地青壯男丁,他們所以不想栽種田園,只因為做強盜比做農務好賺多了。反正巴勒斯坦到處有牆傾垣毀的城市可以下手,他們一個多世紀以來打家劫舍,自成勢力;就算帝國軍兵來掃蕩,隨便躲藏於山嶺野谷也無妨。(到二十一世紀的今日,以色列、黎巴嫩、敘利亞、和約旦四國邊界的戈蘭高地,仍然是恐怖分子出沒的火藥地帶。)其實波斯帝國對這群流寇早就很頭痛;亞達薛西會考慮廢除禁令,讓耶路撒冷建牆,這些武裝匪徒可能也是原因之一。

猶太人面對游擊搶匪的威脅,只能咬緊牙根,分派民兵防守。敵人一不做二不休,又派打手混進工人之間,有機會就殺幾個,讓整個耶路撒冷提心吊膽。那時耶路撒冷的勞工約三萬,但是擾亂他們的流寇大概不到百人,混進來的殺人犯可能也只兩三個;用這麼少的傭兵就讓全城雞飛狗跳。這一來猶太人為了加強保安,勢必調動更多人手協防,或是邊拿兵器邊工作,工程也就進行得更慢了。

除了鄰國的嫉妒,耶路撒冷城內也是問題叢生。剛開始修城牆,大家是竭盡所能地付出;不到一個月,許多民眾就快做不下去了。這不是缺乏決心毅力,而是嚴苛的經濟現實,讓沒時間討生活的人首先跌倒。生活環境差的人為了三餐,不得不典當田地果園;能力更弱的,只能把子女賣給人做僕婢;而出錢買田園僕婢的,必也是城內的富人。若在平時,這種投資交易行為也沒什麼不對;但現在正值關鍵時刻,難道只為了個人利益,竟要送葬這個耶路撒冷的未來?尼希米這時真的發怒了,他公開斥責這些借貸的人,說:“你們這樣出賣自己兄弟,不羞恥麼?不怕天譴麼?再不住手,連敵人都要譏笑了。”尼希米也很清楚,‘食君之祿’最後也是出自百姓的服役,所以他自己凡事從簡,除了必要的開銷,絕不浪費,也不利用官職謀利。這種耿直的人作為上司,大概要被屬下埋怨不完;只是,假若尼希米自己上樑不正,又怎能要求城內富豪退還田地、免去利息?

不止經濟亮紅燈,官場上也是危機四伏。尼希米這時只是工程總監,但是他的指揮能力卻讓省長、大祭司、公會長老都暗淡無光。可想而知,這些原先的領導階層,幾乎都對這個新來的‘空降部隊’存強烈敵意,紛爭結黨的不在少數。鄰國的首領更是利用這一點,多次邀尼希米外交會談。如果他接受,肯定有人說:“這個人太自我膨脹了,一個工管竟然比省長還大牌。”尼希米又不是初出茅廬,官場上的花樣還見得少麼?不過他不去會面,敵人又說:“哦,你不敢來,一定是有意隱瞞,是不是在為王位做準備?說不定連皇冠都做好了?”城裡的文士祭司也好不到哪裡去,有人故意警告尼希米,刺客晚上要來害他,建議他到聖殿避難。他若去躲避,等會兒就有人說:“他是祭司麼?怎麼把聖殿當作自己的避難所?外面的民眾還要邊拿兵器邊工作吔!”他不去避難,又有人說:“奇怪,他為什麼不敢進神的殿?難道他有罪,還是不潔淨?啊,對了,他之前是侍奉皇帝的人,搞不好是太監,難怪心虛。”

諸如此類暗箭傷人的閒雜話,一旦流傳開來,幾乎洗刷不掉,偏偏又沒有證據指控是誰在編謊言。人民也很洩氣,到底管工程的是好人還是壞人?到底自己所付出的血汗值得不值得?到底建這城牆,是皇帝開恩,還是滅九族的大罪?整天心神不定,做工意願也很消沉。尤其是尼希米自己,從波斯朝廷到巴勒斯坦,每天調動物資,細心監工,這份誠心居然還被毀謗,恐怕心情要比任何人都低落;但是表面上卻仍要不當一回事,信心十足地繼續鼓勵人民築牆。

至少他眼淚沒有白流。公元前444年,耶路撒冷的新城牆終於完成,總工程時間只有五十二天。不到兩個月就建好,對一個沒有國家的民族已經是奇蹟,而這段時間面對來自四面八方的阻力,他們仍然百折不撓地疊石扛土,這一點不能不感謝尼希米。波斯王亞達薛西為了強調自己沒看錯人,乾脆調任原來省長,改由尼希米來擔任。

其實城牆修好時,耶路撒冷的三萬人民還算很稀少。不過有了庇護的城牆,人口就會開始增加,慢慢地經濟也會開始繁榮。同年秋季,在波斯朝中擔任書記的文士以斯拉(Ezra),被邀請到耶路撒冷宣讀摩西律法。他來的時候,有一千五百以色列民也一起同行,等於是移民回到祖國。

世界上有許多文人歌頌愛國情操,不過真正的愛國,難道只是精忠報國、馬革裹屍、以身殉國、憂國忘家、甚至鞠躬盡瘁的這等故事麼?清朝顧炎武說:“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如果所有人民不願意一同分擔責任,任憑一個人再怎麼愛國,力量也是有限。這等個體悲劇性的情操,並不是值得效仿的榜樣。真正的模範,是像尼希米這樣,不止是用行動證明愛國心,更要讓所有民眾一同加入愛國的工作。個人的一塊石頭,只不過是政敵眼裡的絆腳石;所有老百姓一人一塊石頭,才能眾志成城,也才能鞏固國家民族的未來。
          耶路撒冷,耶路撒冷,
          夜盡了齊歌唱,
          和散那在至高處,
          和散那直到永遠。
                              ——聖城(The Holy City),詞:Frederick E. Weatherly, 曲:Michael Maybrick,18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