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December 11, 2011
神子:野地的百合(二)
羅馬共和的最後參議員Cicero曾說:“沒有比民眾更無常的。”在公元30年的耶路撒冷,這句話實在是一針見血。逾越節前的星期日,耶穌騎著驢駒,在眾人的歡呼聲中進城,才五天後卻在眾人的狂怒中被判釘十架。人群歡唱,因為大衛的子孫彌賽亞來了;人群憤怒,也因為耶穌自稱是彌賽亞。短短數日,心態上居然有一百八十度的轉變,倒真是令人震慄。
有關耶穌的死,文學音樂藝術電影作品已經不少,而神學論文也浩如煙海。然而我個人在意的卻是:讀到耶穌受難,我們會直覺性認為他是被‘莫須有’的罪名判死刑。但是以歷史而言,猶太人畢竟也是重視法律判決的民族,難道就這一次是破例枉法亂判?這番驚天動地的裁決,是否真的不合邏輯?
耶穌受難之前總共受審四次。第一次是大祭司的岳父(也是前任大祭司),捉到人之後先開始刁難,質問耶穌傳了些什麼道理,看看有沒有把柄可讓他們借題發揮。不過質詢是假,恐嚇才是真;只要被審的人流露出恐懼、忿恨、慚愧、惱怒的情緒,要從這弱點下刀就易如反掌了。可惜耶穌卻回答:“我所傳的都在公共場所講,沒有在私底下講。何必再問我?何不去問聽見的人?”旁邊的人見他不肯就範,乾脆先賞他耳光,仗勢欺人地說:“你敢藐視神的大祭司麼?”耶穌還是不被激怒,不做無謂的口舌之爭。審不出個名堂,只好交給現任大祭司。
第二關的大祭司該亞法(Caiaphas)就比較難纏了,因為大家心裡有數,要定耶穌的罪其實不容易。然而有司法經驗的大祭司,可不像他岳父一樣草包;好比職業律師,他事先已經做好準備,然後逐一傳呼證人出庭。當然,證人多不一定有用,但是即使是誣告,證詞多了,一般民眾也會產生懷疑。《東周列國志》有‘曾參殺人’的故事,連曾子的母親也誤信謠言。相同地,那晚在猶太公會中,本來滿心歡迎耶穌的人,一下子也不知該相信哪邊。大祭司的最後殺手鐧當然是耶穌自稱是神的兒子,但是在這壓軸好戲上場之前,他還先加了一道更煽動民意的罪名,就是耶穌預言聖殿毀滅。
到底耶路撒冷的聖殿,對當時猶太人有多重要?正確來說,聖殿是獻祭、禱告的地方;然而在公元初世紀,耶路撒冷的聖殿也是中央銀行、地方繳稅、和收納奉獻的所在。猶太人這時已經失去自己的國家,因此聖殿成為他們唯一的精神象徵。公元41年羅馬皇帝Caligula下令要敘利亞提督在耶路撒冷聖殿增設神像,居然有近萬猶太人跪在聖殿前請求撤旨,寧願集體被殺也不願聖殿被褻瀆;後來因為皇帝被刺殺,事情才沒惡化。不到十年後,猶太人在守逾越節的期間,有個羅馬士兵背向聖殿,用臀部做個不雅舉動,結果被猶太人圍毆而死;根據當代史家Josephus的記錄,只因一個白痴的行為,一時蜂擁暴動、軍隊鎮壓、竄逃時被踩死的竟有三萬多人。羅馬人統治迦南地將近一世紀,自然也很清楚猶太人對聖殿有多執著——甚至連一般爬上殿牆做維修工作,都要猶太長老們同意才行,未經允許擅自攀爬的還會被活活燒死。偏偏耶穌進聖殿,第一件事就是潔淨聖殿,推翻兌換銀錢的桌子,把牛羊鴿子趕出聖殿。這等於是干涉耶路撒冷的金融運作,雖然看熱鬧的人叫好,一般民眾恐怕會覺得他太過輕率。果然有地位的猶太人立刻來興師問罪:“你憑什麼這樣做?”耶穌的回答更是出人意表:“你們拆毀這殿,我三日內要重建起來。”這句話對猶太人未免刺耳,難道耶穌是在咒詛聖殿麼?猶太民族現在沒有君王,沒有國家,難道連聖殿都要失去,變成一無所有?
換言之,大祭司審判時,先用聖殿為引,再公然問耶穌,是否承認自己是彌賽亞,最後‘大驚失色’地高喊:“這人竟敢藐視神,該死!”人民也一致怒罵,耶穌的確萬死莫贖,人人得而誅之;其實他們的憤怒不是因為耶穌自稱是神,而是因為內心更深層的恐懼。大祭司畢竟很能揣測人心,佈局完美又合乎法律:對猶太人而言,一座聖殿比一位彌賽亞更重要。沒有耶穌無所謂;沒有聖殿豈可原諒?
這正是任何宗教最大的隱憂。出發點是神,走到後來卻本末倒置了。
* * * * *
第三個判案的是希律·安提帕。耶路撒冷的總督是彼拉多,但是耶穌既是加利利人,掌管加利利的安提帕王當時也來拜訪,彼拉多一來順水推舟,二來總不能讓客人失面子。安提帕王早已風聞耶穌之名,既有機會當判官,當然希望耶穌在自己面前顯個神蹟。無奈耶穌不賞臉,安提帕王自討沒趣,又轉給彼拉多。
到目前為止,審判都在猶太人眾目睽睽之下進行,唯有第四審是在羅馬的衙門內。猶太人認為進入羅馬場所是污穢,為了避免無法守逾越節,只站在衙門外。按照道理,彼拉多應該是要藉用翻譯官才能問耶穌:“你是猶太人的王麼?”沒想到翻譯官還沒開口,耶穌竟用帝國通用的希臘文回答:“這是你的看法,還是別人的敘述?”彼拉多家境不差,也受過相當的教育,在這塊‘野蠻’的土地上居然有人能用希臘文與他溝通,訝異之餘,自然也不再把耶穌當一般無知市民看待;只是對方言語犯禁,彼拉多還是回駁一句:“你當我是猶太人麼?敢對我這麼講話。”不過好奇仍在,又追問:“是你自己的同胞和祭司長要處死你,你到底做了什麼?”耶穌卻沒有正面回答,反而轉個角度說:“我的國不在這裡,甚至不屬這世界,否則為何沒有臣僕為我而戰?”彼拉多說:“那你真的是王?”耶穌說:“你說我是王,這話沒錯。我是為真理作證才來到世上,而屬於真理的都會聽從我。”彼拉多聽得一頭霧水,這人的話玄得像個哲學家,越講越偏,但是一方面要判案,一方面也有興趣聽聽他的論點,所以又問:“真理是什麼?”
或許有人說,這哪像在判案?簡直就是學派中的師生問答。倘若彼拉多有時間,接下來應該還會更精彩;可惜衙門外猶太人嚷叫得越來越大聲,彼拉多只好先出去平息眾怒,說:“我查不出這人有罪。”他這時也猜得出整件事來龍去脈,不外乎宗教人士的嫉妒,只是祭司長要借他之手名正言順而已。他個人倒對這案件模棱兩可,既沒主張判死刑,也沒希望釋放耶穌;不過以羅馬人的‘務實精神’,彼拉多還是政治掛第一。為了討好猶太人,彼拉多先與民眾交涉,提出的條件是釋放一個奮銳黨被逮捕的人物,想必這群暴民不會拒絕。這其實是故意在猶太人面前做公關,給他們一點甜頭,猶太人比較不會造反,自己的政治生涯也不致於今年泡湯。另一邊,彼拉多叫人把耶穌毒打一番,打得滿身是血,慘不忍睹,然後示眾說:“你們看這人。”意思是,這人我已經懲罰了。這是身為總督,對人民有交代的官僚做法。猶太人的要求,羅馬可不算敷衍塞責。
無奈眾怒未息,猶太宗教界仍執意要耶穌釘十架。按理只有反叛羅馬的才會釘十架;耶穌的事是猶太人內訌,哪需要大興干戈地把十架搬上場?彼拉多也煩了,說:“你們不會自己去釘他?”這也是實話,之前猶太人自己要治死什麼人就處死,何必每件案件都要羅馬經手?猶太人卻回答:“他自稱是神的兒子。”言下之意,這不是芝麻蒜皮的民事訴訟,否則我們何必來找你?
彼拉多一驚非小,趕緊又回衙門問耶穌:“你是哪裡來的?為什麼不告訴我?難道你不知道我可以左右你生死麼?”這句話已經有點像是在用權威掩飾內心的顫慄。希臘羅馬的傳說中,天神常出現在世上,所以人民不敢掉以輕心,免得不識抬舉;結果彼拉多居然叫人鞭打耶穌,這下子該當何罪?耶穌卻回答他:“除非天賜你權柄,否則你又怎能辦我?不過那些起訴我的猶太人,罪比你更重。”這等於默認是‘神的兒子’了。彼拉多不敢再問了,只好設法看如何開釋耶穌。
猶太人大概也覺得剛才那句話講錯了,眼見彼拉多驚惶失措、投鼠忌器的樣子,再要強迫他判耶穌死罪恐怕難了。一計不成再生一計,猶太人立刻對彼拉多說:“你若釋放這個人,就是不忠於凱撒。”其實羅馬神明眾多,這時進入帝國時代,奧古斯都·凱撒也被尊拜為眾神之王的化身。猶太人這麼說,是給彼拉多一個藉口;不過對彼拉多而言,這卻是給自己做賊心虛的矛盾情節一個安全下台階——凱撒也是神,耶穌也是神;如果為了一個更重要的神,因而對另一神無禮,那就情有可原,不必內疚了。心意已定,彼拉多立刻修改劇本,趕快彌補對凱撒的失敬,更積極地慫恿百姓:“這是你們的王,我可以把他釘十架麼?”群眾在祭司長和羅馬總督的雙重鼓吹之下,也齊聲高喊:“殺了他!除了凱撒之外我們沒有王!”慫恿夠了,彼拉多才裝出一副‘予不得已也’的白臉模樣,在人民面前洗手,表示‘弒神’這件事他沒有參與。
或者可以說,四次審判都不算蒙混過關,但實際上每個法官都不想負責。因為比起神子,他們寧可選擇權勢、傳統、神蹟、政治。人類社會往往暗潮洶湧,再崇高的宗教也是小人物主持的,而大家虛偽的面具下,仍舊醜陋庸俗,仍舊自私自利。外表是為宗教狂熱,內心卻完全無視神的存在。
人,就是這麼齷齪。
俄國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Fyodor Dostoyevsky)的《卡拉馬助夫兄弟們》中有一段寓言故事,說耶穌再次來到世上,在西班牙的一個小城鎮醫病趕鬼教導人,突然大批士兵前來捉拿他,將他綁去監獄。那天晚上,當地主教到監獄拜訪他,問耶穌說:“你為什麼要來?你難道不知道,人要的不是福音,而是神蹟、奧秘、權威?這三點我們天主教已經帶給了世界,我們根本不需要你,你的存在反而破壞我們的職分。所以我們還是要把你再釘一次十架。”
讀過那段寓言故事的人,都會為這麼露骨的‘宗教宣言’而震愕,但是仔細一想,這的確是人心寫照。縱使有訓練完備的聖職人員,無懈可擊的神學系統,肅穆莊嚴的殿宇儀式,人還是找不到神。也可以說,正因為這一切都做得漂亮,人民最後見樹不見林,只看到肉眼可見的宗教,也誤認這些才是宗教的本質,大家必須誓死保衛。耶穌曾指出當時猶太教短視盲從的弊病:“無知瞎眼的人哪,什麼是大的?是金子呢?還是叫金子成聖的殿呢?是禮物呢?還是叫禮物成聖的壇呢?”
更廣義地說,什麼是重要的?是大祭司、聖殿、神蹟、文士拉比、舊約經卷、教派之爭、愛國情操?還是千百年來不斷帶領猶太人的神?什麼是基本的?是華麗的教堂、筆挺的西裝、優雅的音樂、感人的慈善、盛大的佈道、快樂的團契、完美的事工?還是讓這些變得有意義的神?
耶穌也知道世人的眼睛已經被蒙蔽了,所以在受難之前還特地為門徒洗腳,晚餐時又拿起餅與杯說:“這是我的身體,為你們捨的。這是我的血,為你們流的。”語重心長,卻正是在告訴門徒,宗教的根源在哪裡?人和神的關係究竟該如何?猶太人儘管願意為傳統宗教赴湯蹈火,卻對眼前的耶穌視若無睹。這難道真是神所要的麼?耶穌說:“我不稱你們是僕人,因為僕人不知道主人所做的事;我稱你們是朋友。”朋友,是建立在認識、誠實、信任、關懷的基礎上,不是迷信盲從、權威地位、利害關係、巧言令色、社會期望的基礎上。神並不是要我們無言地接受代代相傳的香爐祭壇,而是要親眼見他,親自體會真理。
真理是什麼?彼拉多沒有得到答案,後代許多人也是。他們不知道自己的內心猶如荊棘蔓生,尖刺密布;他們或許自稱是真理的捍衛者,真理卻被他們扎得遍體鱗傷。最後晚餐時,耶穌曾說:“我實在告訴你們,你們中間有一個人要出賣我了。”門徒愣住了,一個一個問他:“主啊,是我麼?”
或許我們偶爾也該問自己:是我麼?我是否也在扼殺真理?我是否也成為那種要宗教不要神的人?
公元30年四月七日星期五,耶路撒冷郊外的各各他山上,十架矗立。當年亞伯拉罕曾在這裡獻上兒子以撒,現在則是亞伯拉罕的子孫,在這裡親眼目睹耶穌斷氣。十架上釘了一塊木牌,寫著‘猶太人的王’。但是他們並不在乎,因為每個人潛意識都知道,死是一種遺忘。今天名聲再響亮的人,一旦離世,也會被世界淡忘。不管對耶穌的判決是對是錯,反正明天還是一切依舊。
歷史,就用墳墓的巨石,永遠掩蓋起來吧。。。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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