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December 21, 2011

神子:野地的百合(三)



假若耶穌的事蹟只到釘十架為止,那麼根本不會有人記得這名字。羅馬軍兵每年釘死不少人,多一個耶穌,何需掛齒?然而逾越節之後的星期日,有婦人到耶穌的墓地,竟說耶穌的屍身不見了,而且有天使告訴她們,耶穌已經復活了。門徒訝異之餘,也親自去證實;真的是‘昔人不知何處去,此地空餘墳一座’。就在大家議論紛紛時,耶穌居然出現在他們面前,還告訴驚慌的門徒:“你們何必懷疑?看我的手,我的腳,的確是我。”

基督教最讓人爭議的疑問,莫過於耶穌復活一事,到今天還有不少人認為這是無稽之談。畢竟:一、當時見到耶穌復活的,多半是鄙夫愚婦,難以採信。二、福音書對耶穌平時記述很多,復活後的記述卻很少,甚至有的版本記載不全。三、耶穌復活後來去無踪,四十日後又升天,無跡可尋,更無法證實。四、據一般經驗,人死不能復生;休克後又恢復的或許可能,被判酷刑而死的,豈還有命?五、許多文明古國都有不死的傳說,古埃及有生命之符,中國有《莊子》以來的神仙,印度有《往世書》,又有瑜伽(亦即長生之道),佛教有菩提,希臘神話有許多凡人轉化成天上的星宿——但是傳說終究只是傳說,死亡仍然是人的終點。既然從這些理性觀點來看,耶穌復活不可能,很多人也就加添其他可能性,用來解釋為什麼基督教會有這樣的記載。

不過只用這樣的邏輯來看,畢竟有失公平。倘若耶穌復活的事純屬騙局,那麼當時的使徒們何必據理力爭?保羅大約公元55年前後寫過:“耶穌在第三天復活了,還出現在彼得面前,接著出現在十二使徒面前,然後又在五百人面前出現,這些人大部分至今還活著。”他的整段‘復活宣言’講得斬釘截鐵,但為什麼保羅會這麼強調‘五百個證人’的存在?只因為當時的人雖然對耶穌傳講的道理有興趣,卻不能接受復活的事。

更坦白說,從十架到復活的這一段故事,對於要聽道的人實在是很大的絆腳石,對於要傳播宗教的人也不是很值得誇口的事。如果要編造故事,何必編一個有關罪犯的死刑?何不編一個更驚天動地的神話,或者乾脆說耶穌沒死就升天?這不是故意讓自己傳福音失敗麼?保羅也承認:“猶太人要神蹟為證,希臘人要尋求智慧,但我們傳的卻是被釘十架的耶穌,這對猶太人而言是冒犯,對希臘人而言是愚蠢。”換言之,不管是任何時代的基督徒,要講述耶穌的事蹟總不是一件光彩的事,那麼大家又為何要繼續傳揚?我個人認為,歷史記載中若有令人難堪尷尬的片段,極可能才是最真實的部分。基督教也不例外。在羅馬統治下,使徒們傳耶穌,可視為一種恥辱,而他們後來被稱為‘基督徒’原也是出於別人的譏笑;但是他們既然忍辱傳福音,甚至為這福音赴湯蹈火,那麼我們還是必須設想,他們傳的耶穌復活可能確非虛構。

當然,還是老話一句:信者恆信,不信者恆不信,再多的辯證反駁、折中論點也是枉然。既然談歷史,基督教的產生絕對不是虛構,而基督教與猶太教變得涇渭分明,也是不爭的事實。那麼為什麼兩個宗教會從此劃清界限?難道只因為耶穌不是猶太人所等待的彌賽亞?他們不久之後也等得心碎了。或者是猶太人根本不相信有永生?那也不可能。曾經讀到猶太人安息日的禱告有一段:

(Baruch atah Adonai elohaynu melech ha'olam asher natan lanu torat emet ve'chayai olam nata bitochaynu.)翻譯是:‘讚美我們的神,宇宙的主宰,賜我們真理,給我們永遠的生命。’不只如此,猶太人的墓碑上多半有四行字,最後一行ה"ב"צ"נ"ת是簡寫(tehe nishmatah tzerurah bitzror hachayim),原意是:‘願他/她的靈魂與永生相連。’更清楚的是許多猶太小孩的搖籃曲,也被當做輓歌,歌詞大約是:‘求神讓我們睡得安詳,也求神讓我們到預定時再起來。’

可以說,猶太人其實也深信有永生,況且舊約時代的先知還曾讓人死裡復活;保羅後來被審判時就曾說:“我現在受審,是為盼望死人復活。”按理而言,基督教與猶太教所追求的,目標完全一致。但是耶穌被他們釘了,而基督教的道理,他們也無法接受。心裡的枷鎖打不開,原因何在?

* * * * *

不論是耶穌當年的猶太人,或是今天的世人,我們往往都活在憤世嫉俗與極度絕望中。施洗約翰的艾塞尼派不斷告訴人民,社會將毀、世界將滅;奮銳黨不斷標榜更血腥暴力的舉動來反抗羅馬;文化上,猶太人不像希臘是矚目焦點;政治上,猶太行省缺乏自主權;經濟上,猶太已經近半世紀毫無建樹,除了聖殿奉獻,民間用的全是羅馬的貨幣;連在宗教上,法利賽人與撒都該人還互相指責彼此的不是。雖然並非社會亂象層出不窮,許多猶太人對自己的存在早無半點自信;外表上雖然排斥羅馬人、厭惡希臘人、疏遠以東人、鄙視撒瑪利亞人,其實心裡最不滿的卻是自己。

然而在這充滿風涼話、冷眼看人生的時代,卻不知哪裡來了一個耶穌,而他的出現,也是個悖論。用現代術語來形容,耶穌醫病趕鬼的故事‘太假了’,世上哪有這種爛好人會免費為你服務?恐怕是另有企圖吧!也因此他行善,就有人說他是仗著鬼王趕鬼;他拜訪稅吏,就有人說他是好酒貪杯的人。更有人認為這個拿撒勒人能有什麼作為?之前多少‘彌賽亞’,竄起得快,消失得也快。沒想到加利利海一帶的信徒越來越多,之後居然還有那麼多耶路撒冷城民歡迎他,讓那些預測他會失敗的人全部乾瞪眼。有人崇拜他,有人敵視他,有人想效法他,有人想陷害他;不論反應如何,耶穌對當時猶太社會文化衝擊性不小,他所帶來的,正是現代人常說的‘反主流文化’。

猶太人的‘主流’,就是人對現實的茫然,對社會的悲觀,對自己未來的消極。其實不只是猶太人,世上大部分的‘主流’文化都令人低潮。這也難怪,人年紀越大越容易感嘆,受騙越多的越不敢希望,受挫越多的越無法開懷。因為我們生活的世界是個很嚴苛的地方,走錯路的就要承擔錯誤的風險,失敗的就要肩負慘敗的代價,遇到意外的也一樣要接受不幸的安排。一個決定,可能讓人變成奴隸;一場災變,可能讓人終生殘廢;一點瑕疵,可能讓人永難抬頭。世界如此冷酷,人也就必須用冷酷保護自己。久而久之,大家不再抱持任何熱情,不再做任何努力,甚至連別人的善意也要潑冷水,別人的費心也要凍結封殺。

而耶穌給人的,正是反其道而行。瞎眼的可以重新看見;瘸腿的可以重新行走;長痲瘋的,可以重回人間;被社會棄絕的,可以重獲關懷;被惡鬼纏身的,可以重見天日;要被石頭打死的,可以得到原諒;要被風浪傾覆的,可以重享平靜;要為兒女哭泣的,可以見到子女復還;要死在十架上的,可以得見樂園。迷羊的比喻中,即使是一隻走失的小羊,牧人也努力去尋回;浪子的比喻中,即使放蕩不孝的兒子,父親還是喜極而泣地擁抱。洗禮,不只是除去污穢,也是從水裡重生;聖餐,不只是紀念耶穌的死,也是與神重建關係。把這些加在一起,耶穌其實一直不斷讓人了解‘重新開始’的重要性;這是一種與‘主流’文化相反,甚至類似理想化的做法。世界所認為不該存在的‘仁慈’,耶穌卻使它發生在世上。天國不在遙遠無際的夢想裡;天國就在人心裡。

西方社會對這觀念體會得很徹底,也因此‘重新再來’(re-)成為拉丁語系裡最普及的字首,單是英文就有上千字。不過對於相信永生、盼望復活的猶太人,這觀念也不陌生;至少他們曾經被擄又歸回,曾經亡國又重建。只是在耶穌那時代,這種期望已經被淡忘了,或者被認為無足輕重了。

然而耶穌的這種反主流,並不單是多給人一次機會,否則佛教豈不也勸人‘放下屠刀’?後代甚至有《了凡四訓》說:“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從後種種,譬如今日生。”可是這只是內心自發的改變;人生不如意事,通常並非改變心境就有用。殺人的不因痛悔過去就可以無罪開釋;破產的不因鼓舞自己就可以解決問題;得癌症的不因放鬆心情就可以躲過死亡。假若調適心情就可以化解一切,世人又何必悲觀絕望,又何必冷嘲熱諷?

因為耶穌給人的,正是無救中的拯救,溺水中的浮木。沒有路了,神才開路。沒有盼望了,神才賜人希望。

但也因為他賜予人的,正是許多人所不願意再面對的,所以對他的反感油然而生。醫治殘疾或許一般法利賽人做不到,但是耶穌醫了病人,法利賽人反而來挑骨頭:你怎麼能在安息日治病?你怎麼能赦免別人的罪?其實法利賽人大可廢除無聊的安息日規條,也不必讓病人自以為罪孽深重才病入膏肓。這兩點其實都是他們能力可及、舉手之勞的範圍。或許猶太的宗教人士也感覺得到,自己所做的實非仁善,但是即使個人有良知,還是要面對太多傳統束縛、外在壓力,讓他們不敢或不願採取行動。那麼,別人所做的,恰是我本來該做的,也就是天經地義的事,為什麼我反而心裡不痛快?答案是:我們或許知道問題在哪裡,但是自己卻沒有動手;既沒有動手,就變得更頹喪更懊惱;等到我們看到別人成就了我們其實做得到的事,我們反而把對自己的失望轉移遷怒到別人身上,因為別人揭發了我們的怠惰、推卸、不負責、缺乏自信、一事無成、枉費日月。這種微妙卻危險的潛意識,恐怕連控告耶穌的文士、審判耶穌的祭司長,也從未察覺。

也因此他們譏刺說:“你救了別人,怎麼不救自己?你何不從十架上下來,我們就相信你?”這發問也不無道理,耶穌若不能自救,我們還信什麼?畢竟歷史上有為人捨命犧牲的烈士,世界卻不見得因為他們的犧牲而改變;他們的死,頂多留下感人的故事,卻無法讓人類脫離絕望困境。保羅就說了:“假若基督沒有復活,我們傳的都是枉然。”

假若耶穌的事蹟只到釘十架為止,那麼我們也不必再看了,因為猶太人已經殺了耶穌,終結了自己的宗教,罪孽深重,染血的手也永遠洗不淨了。但是耶穌的復活卻改變了這結局。如果一切能重來,人是否願意選擇另一條路?如果一切能重來,人是否願意接受天國?假若耶穌沒有復活,這些問題都沒有意義;假若耶穌只是捨身成仁,那麼人再怎麼悲慟,也無法挽回已犯的錯誤。但是耶穌回來了,人類才有機會再去認識神,才有機會再修復與神的關係。固然有人會繼續守舊地憤世嫉俗,繼續徘徊在消極絕望的邊緣,不過也有人終於打開心門。不久之後,彼得在耶路撒冷向眾人傳揚耶穌,有許多人為了彌賽亞被釘十架而懊喪無比,然而也因為耶穌又復活,讓他們受洗歸主。

野地的百合,被人踐踏,被火焚燒,仍然重新盛開,純潔芬芳依舊。

人面前有兩條路,一條是主流所倡導的直路,一條是自由的崎嶇之路。直路是猶太教叫人小心翼翼地循規蹈矩,然而他們承諾的永生卻無法兌現;崎嶇的路是耶穌叫人重新開始,人一樣可以重蹈覆轍,不付諸行動,繼續在消極的社會中憎恨自己,也可以選擇跟隨耶穌,尋求盼望。重新開始,並不是承諾絕對能進入永生,對當時世界的千百萬猶太教徒而言,也很難知道宗教上的自由能通往哪裡。但是除非他們願意嘗試這條崎嶇的路,否則他們永遠只能在傳統的醬缸中繼續浮沉。

美國詩人Robert Frost寫的名句:“林中两條岔路,/我選擇了行人少的一條,/人生從此全然兩樣。”猶太教與基督教,至此是分流了,但是卻不是林中兩條岔路,倒比較像是兩座高聳的山嶺。這邊許多人站在猶太教的山頂上,看到另一邊耶穌所在的山峰光彩奪目,卻無法跨過深谷抵達那邊;卻也有人因為耶穌的復活而相信。這信心,就如同神給他們翅膀,讓他們飛越山谷,親眼見神。

而他們選擇了這一條路,再也不會回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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