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歷山大短暫的雄圖霸業,對於當代的希臘哲學家,可說是極大的打擊。這有一部分是因為他們內心深處,仍把馬其頓視為希臘的一部分;既有如此英雄人物光芒四射,也間接證明希臘的文化果然是世界一流。儘管亞歷山大死後,大家拼命和馬其頓劃清界限,其實心裡還是會有‘恨鐵不成鋼’的遺憾。英雄的失敗,繼而衍生文化上的自我否定。
然而這種否定,從亞歷山大之前就已經開始了。原先古希臘的哲學(比方自由、民主、公民權益等觀念)是為城邦文明而創的,但是個人主義抬頭後,城邦已經逐漸沒落,先前的理念也不敷使用。到了軍閥瓜分天下時,整個希臘社會更發展成一種涵蓋世界的大都會文明:一個廣大、陌生、複雜、混沌、分裂、毫無人性的多元化社會。各地來的觀念思想,不斷衝擊希臘固有的政治文化體系。官僚取代了人民的自主權;人只是個數字,對社會的義務只是繳稅服役,再也沒有重要性可言。蘇格拉底的人生探討,柏拉圖的理想國,亞里斯多德的道德論,這時已經成了無稽之談。為了面對不同的背景,新的學說勢必要針對一個人在這種環境下,如何生存,如何適應。人所要的不是萬物的本質、辯證的辭藻、政體的完善,而是精神的治療、心靈的慰藉、生命的指引。
也因此,這個時代孕育出兩種答案,就是斯多亞學派(Stoicism)和以彼古羅學派(Epicureanism)。
斯多亞學派的主張是,人的一切負面情緒都是由錯誤判斷而來,所以人若要自由,就要保持堅定的意志,不受物質世界左右。對他們來說,道德是人類最崇高的知識;自我約束則是培養道德、抑制負面情緒的不二法門。一個人若能有澄澈的思維,不被世俗偏見所沾染,不憤怒、不貪婪、不嫉妒,就是有美德。後來的學派思想甚至認為,只要有品德,人生自然可以得到滿足。這樣的哲學在希臘的文化界,可算是承先啟後,所以上流社會無不尾隨;甚至瓜分亞歷山大帝國的每個軍閥,都聲稱是斯多亞學派的門生。
以彼古羅學派所提倡的恰恰相反。它在中下階級社會中最為廣傳,因為它認為快樂才是人生最大的善;但是快樂並不是由迷信、宣傳、教條而來,而是要認識世界,也認識自己。了解自己的慾望,才能得到心裡的寧靜,進而能夠不憂不懼,不必受肉體上無謂的痛苦。最大的快樂是來自知識、朋友、以及適度的生活。剛開始以彼古羅學派是柏拉圖哲學的勁敵,不過很快地,它與斯多亞學派席捲整個希臘世界的思想,反而變成兩個新學派分庭抗禮。後來使徒保羅在雅典,還特地和這兩學派的人辯論過。
問題是,一種學說廣傳後,難保不變質。普通人不明事理,對這兩派的膚淺理解,自然變成享樂主義和禁慾主義。食色性也,天下會有幾個白痴想去禁慾?當然是選擇享樂的人多。不過這一來,誤解的思想反而在整個希臘大都會文明中迅速傳播。希臘社會對於男女之事本來就很開放,兩個世紀的商業繁榮下,飲食也算講究;現在既有學說主張快樂至上,這時的希臘人豈有不盡情享受的理由?還可以想像,希臘的這種風氣肯定會傳染給各地,讓異族年輕人與他們沆瀣一氣,醉生夢死。這對各民族老成持重、保守傳統的人而言,實在看不順眼。猶太人稱這縱情享樂的風氣為“Apikorsim”,雖是翻譯的名詞,卻帶有很強的蔑義,連帶泛指所有恬不知恥的裸體雕像、衣不蔽體的飄逸服飾等等。(新約時代的猶太基督徒,仍對希臘式的婦女服飾有意見。)
只是,不喜歡以彼古羅享樂主義的人,又容易迎合斯多亞學派的道德至上論,甚至走火入魔地用道德規範來控制整個社會。猶太人深怕自己族人也和希臘同流合污,於是有心之士開始強調,猶太人應該與世隔絕、分別為聖,所有人都該生活得像祭司一樣。這些人漸漸被稱為法利賽人(Pharisees,就是分別的意思)。他們用意或許不錯,執行上卻過度強調人定的規條,例如怎樣洗手,怎樣吃飯,甚至在猶太人所守的安息日什麼事可行不可行。換句話說,希臘的同化是一種極端,但為了抗拒極端,許多人偏又走上另一種極端。
而在這兩種極端之間,居然出現了第三種答案,就是舊約聖經最常被引用的一卷:傳道書(Ecclesiastes,希伯來文為 קֹהֶלֶת Qohelet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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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知道傳道書是誰寫的。傳統認為是所羅門,但是馬丁路德曾指出它的作者應該不是所羅門,只是假借名義著述;後來學者更由它的語法、文辭、波斯文借詞,推論應該是西元前三世紀的寫作。西元前200年以後的旁經、拉比文學、歷史文獻,甚至希臘辯論,都曾引用過傳道書的內容,但之前卻完全沒有。可是一本無名氏的作品,在當時居然還被翻譯為新埃及文、亞蘭文、阿拉伯文、希臘文,實在不可小覷。(後來因無法辨認正版,校訂時反而囊括各版本,使內容變得重複。)
到底傳道書說了什麼?作者開門見山就寫下:“虛空的虛空,凡事都是虛空。”這只是起頭,接下來逐步分析,自然現象永遠不斷地重複,人類世代興替,也一樣不被紀念。追求知識再多,仍屬虛空;享樂無限,也毫無益處。努力積蓄,卻要歸於不認識的人;做盡善事,卻未必安享天年。英明賢能的國王,尚且得不到後代尊敬;而獲得尊榮的人,也不一定得享長壽。智慧可以拯救一城,但是有智慧的人還是會被遺忘。書中有不少一針見血的至理名言,例如:“快跑的未必能贏;力戰的未必得勝;智慧的未必得糧食;明哲的未必得資財;靈巧的未必得喜悅——所臨到眾人的是在乎當時的機會。”而最重要的是,死亡無人能免,義人惡人都是一樣,智的愚的都是如此,潔淨的和不獻祭的都沒有差別;人的一生,其實和走獸也差不多,到陰間什麼也沒有。傳道書寫到最後,結論仍是:“虛空的虛空,凡事都是虛空。”
這是很悲觀消極的看法,既坦白又逆耳。有人說傳道書像佛教的哲理,這大概是只讀一遍的初步感受,因為乍看之下消極,實際上卻絕非作壁上觀,與世無爭。尤其對於當時的兩大學派,傳道書的言詞有如當頭棒喝。不論斯多亞學派或是以彼古羅學派,都是以個人主義為出發點,進而探討人生的價值觀。傳道書則徹底打翻這種看法,直接深入核心,糾正當代的謬誤:人生如浮雲,沒有價值可言。
不過這不是答案,而是開場白。
更淺顯地說,傳道書沒有否定任何一方。人可以追求享樂,因為這是‘日光之下勞碌所得的份’,也可以追求智慧,因為智慧可以護庇一個人,更可以追求美德,因為美名如同香膏芬芳。然而人若一味地追求什麼,所獲得的未必是期盼的——享樂不一定滿足,智慧不一定被肯定,美德不一定能善有善報。換言之,作者不是要取代其他學派,而是集合了各家說法,棄瑕取用,然後再加入自己的主見,結果反而化腐朽為神奇。有一段話寫得很耐人尋味:
不要行義過分,也不要過於自逞智慧,何必自取敗亡呢?用當時猶太人的看法,法利賽人的道德規範是‘義’,希臘式的享樂主義是‘惡’。傳道書認為這兩種態度都不可取,卻建議一個人必須走在這兩種極端之間,畢竟人就應該這樣生活。其實只要有點常理邏輯的人,都可以得到類似的結論,但是在一個文化普及、思想澎湃的時代,‘常理’反而不常見了。
不要行惡過分,也不要為人愚昧,何必不到期而死呢?
你持守這個為美,那個也不要鬆手;因為敬畏神的人,必從這兩樣出來。
甚至從宗教教義而言,傳道書也不認同以前的猶太教神觀。以往的見解是,好事壞事全出於神的喜悅憤怒,所以天災人禍必須祭神認罪,而財富則是神賜福的最佳證明;傳道書卻承認,從始至終,神的作為人不能參透,好事壞事一併存在,是要叫人查不出身後有什麼事。這種觀念對信仰虔誠的猶太人當然難以接受,難道自己長久以來敬拜的神,對於世間善惡好壞如此不看重?難道天下真的毫無公義可言?難道神會如此善變、反覆無常,隨時突發奇想就賜福降災給人類?
其實這種看法也是出於希臘。蘇格拉底對話裡已經有許多類似的哲學討論,只不過古希臘的泛神論本來就已式微,這樣的觀點恰好將傳統宗教觀劃上句號。猶太人對根深蒂固的宗教是存有‘與民族共存亡’的情緒,雖然傳道書盡量避免希臘文的用語,在神觀上仍然備受攻擊。今日它被公認是猶太智慧文明的一部分,當年它卻被斥為不成體統的逆書,雖然很有影響力,卻到大約公元二世紀初才被編入七十士譯本,算是舊約聖經中最後,也最受爭議的一卷。
縱算如此,對於許多不在乎門戶之見的讀者,傳道書的論述反而點破迷惘。儘管神對人的一生會審問,但是生命的目標,絕不能只受限於宗教的賞罰;人的存在,也不能只畏縮於難以測度的天意之下。再仔細想,作者並不是要與傳統猶太教做出壁壘分明的對比,而是要讀者明白虛空是什麼。一個人必須先了解世界的規則,再誠實地觀察,世上還是有不按照規則的實例存在,最後才能看透世界的虛空。沒有規則的世界是不存在的,但是犯規並不代表規則盡失;若是人能先認清虛空的可能性,反而不會執著於規則,結果對世界產生期望落差後,不斷地怨天尤人。
換句話說,傳道書給予的是一種坦誠對話,不能因為內容太難聽就想閉目掩耳。敬神,固然重要,但是生命的意義,卻是要個人親手創造。既然神會讓好事壞事臨到人,人也就必須用努力來積蓄資產,以備不時之需;可是名高見妒,財多遭殃,人又需要用智慧來避免禍患;不過聰明才智,在真正災難中是沒有用的,唯有平時的道德善行能讓人願意施予援手;而道德的人生仍不代表能快樂,人還是應享受自己勞碌所得的福,與所愛的人一同快活度日。畢竟天下萬物都有定期,有生有死,有得有失,樂往哀來,毀而復建。總結了所有的虛空,作者最坦誠的建言,是希望人能進能退,榮而不辱,樂而不淫,富而無憂,老而無懼,因為神所引導的路,正是要人過一種完整平衡的生活。
當然,傳道書並沒有把這明確的總結寫下來,而是用虛空作尾音,讓讀者感慨之餘,再去抽絲剝繭,尋索生命之道。附上了解答,一般人會讀得草率,不假思索地把答案當作天經地義。無解的問題,卻會讓勇於思考的人再三推敲,進而對人生有更昇華的省思。
那麼為什麼這許多其他的哲學理念,卻捨本逐末地倡導偏頗的論調?或許這些思想家、哲學家、宗教領導,都太著重理論,導致他們無視人類的現實生活。或者說,他們已經缺乏前代的終極關懷精神。他們所愛的,是自己的偉論,不是人類。雖然同樣辯詞滔滔,卻是口惠而實不至,越要賜予人類新的價值觀,卻越使人變得畸形。再加上過度理想化,許多學說已經純粹成為坐井觀天的產物。
千百年來,多少學派已經消聲匿跡,新的哲理又取而代之,世人也仍舊追東逐西,時而按圖索驥地尋求出塵修為,時而抱殘守缺地堅守宗教傳統,時而高歌‘今朝有酒今朝醉’。只是,千百年來,仍然很少有像傳道書一般的著作,讓讀者感到如此心靈激盪,思潮澎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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