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December 18, 2010
鼎盛:什麼是智慧?(一)
年老得子的大衛,對所羅門疼愛有加,這一方面固然是心理上對失去押沙龍所作的彌補,二方面應該也是因為拔示巴年輕貌美,國王不免愛屋及烏,三方面則是所羅門從小聰穎過人,自然也討人喜歡。(不過根據歷代志,拔示巴為大衛生了四個兒子,所羅門其實還是老么,除非其他三人都先後夭折,否則前面兩點倒也不夠充分。)但是一個國家的重任,總不能只因為大衛的偏愛,就全部交給一個稚嫩的後輩;何況押沙龍死後,下一個兒子亞多尼雅(Adonijah)順理成章升為太子,又怎麼輪得到所羅門?
為了這件事,大衛曾經好幾次帶同所羅門出席祭典,意味著他確實是自己所挑選的繼承人。也因此大衛的臣下分成了兩派,有人認為國王的旨意當然生效,也有人懷疑國王是否枕邊甜湯喝多了,腦子也糊塗起來?兩派人數算起來,還是後者居多,尤其以大局為重的約押,就是這班大臣的首領。(這時大衛的三十勇士大半已經不在了,約押和御前侍衛的關係並不友好。)其實他們推舉亞多尼雅繼任,亞多尼雅長得雖然英俊,卻又有什麼才幹?說是保衛疆土麼?從沒聽過這個兒子有任何戰場經驗。說是名正言順麼?以色列的歷史多的是後來居上的兒子繼承產業。到最後充其量不過是因為所羅門太年輕,就算登基也難免大權旁落。(想必也有人基於私心,這裡不必細表。)
到底所羅門當時幾歲?舊約聖經沒有答案,但是可猜想應該登基時還不到十二歲。猶太人習慣,男孩十三歲舉辦成年禮,而所羅門做王幾年後,一次獻祭中還自稱‘幼童’,就算是自謙,大概也不至於如此形容。小皇帝這麼年輕,背後一定會有攝政王、皇太后干政。這些老成持重的臣下,實在無法放心讓國家傾覆在外戚手中,也難怪他們會傾向亞多尼雅。
班固的《漢書》有言:“先發制人,後發制於人。”大衛已在垂危之際,亞多尼雅一派的人趁機設宴,連同大衛的其他孩子們一起請來,目的當然是等到病重難以離床的父王一殯天,就立刻發表‘詔書’說是已經傳位給亞多尼雅,反正民意早就全盤操縱,就算對方要用強,兵力不及自己,民心也無法瞬間更改(古代通訊不便,要騙民眾實是易如反掌)。消息傳到另一派人耳中,糟了,有利的條件全部被人搶先,只好緊急請拔示巴覲見臥榻中的國王。大衛此時手腳冰冷(心臟衰竭的常見現象),呼吸大概已是出多進少,仍然趕快叫先知、祭司、和御前侍衛,帶所羅門到耶路撒冷中最大的水泉處(而不是在皇宮中),膏他為王,然後吹角告示天下。由於千鈞一髮,時間倉促,所羅門登基實在有點草草了之,但是他們爭取的是在大衛尚未斷氣之前完成接班手續,而且還要全耶路撒冷百姓作證人。以約押的粗中帶細,一旦大衛逝世,皇宮內應該會有人飛箭傳書。(包括貼身侍女,焉知不是約押派來,伺機通風報信?)假如所羅門登基之前大衛就走了,那膏立所羅門的事全屬無效;反過來說,假如所羅門上位後大衛才死,即表示‘天意’成立,亞多尼雅一切先聲奪人的工作盡數白費。一個父親如此病危之際,連多說一句話都要忍痛喘息,仍然願意盡力為孩子多做一件事,多活一分鐘,還是叫人不禁鼻酸。
所羅門上座了,大衛也安心地走了。記載中加添了一大堆臨終遺言,其實若是大衛還能這麼多廢話,哪容得了亞多尼雅一派的人自立太子?這次反對黨失算,但是亞多尼雅的應變能力倒有點看頭,他眼見大勢已去,趕快逃到祭壇邊,捉住祭壇的角,請求所羅門不殺他。乍看是懦弱,其實卻是以退為進,討價還價的功夫高人一等:你既然在水泉旁邊受膏,讓一眾百姓看見,大不了也讓我血濺祭壇,讓全以色列人民知道;你若不殺我,表示你還拿我沒轍,而我就算死了,民眾也覺得國王是殺人魔,年紀輕輕就如此對待大哥。所羅門王第一天上任,豈能立刻失去人心?何況亞多尼雅一黨人數眾多,保皇黨還未能正面對抗,這一點雙方都有自知之明。既然不殺,那也只能暫時姑息縱容,任他坐大。
不只如此,所羅門雖然身為國王,凡事還是由拔示巴經手,而亞多尼雅若是要求什麼,拔示巴畏於他們勢力,也不能隨便反對。換言之,這時的所羅門夾在兩派中間,明顯是個傀儡皇帝。誰也不知道他會像八歲繼位的清朝皇帝康熙一樣,令人刮目相看。
* * * * *
後世對所羅門的評論不一,卻總是稱他是最有智慧的君王,可是‘智慧’兩字往往會被浮華文人或不實商人濫用,一般人也很難分辨到底什麼是智慧?是聰明?才能?知識?經驗?哲理?待人處事?人情練達?創新發現?整合能力?自古至今有多少中外學者要為這詞定義,至今仍然沒有統一的答案,似乎一個淺顯不過的觀念,一直都有不同的演繹。
那所羅門呢?至少到他登基之時,我們還看不出他有什麼智慧可言。
不過看不到,並不代表不存在。《詩經·小雅》曰:“鶴鳴於九皋、聲聞於天。”有一天亞多尼雅想求大衛逝世前的貼身侍女為妾,卻要拔示巴代替他向所羅門求。亞多尼雅這時應該年已四十,妻兒兼具,難道還在意一個侍妾?他專門指定要這個侍女,一種可能是兩人私下已經有來往;二種可能是要擺出當年父王見獵心喜的姿態,大衛年邁沒享用過,那就換兒子來享用;三種可能是暗諷所羅門未成年,連個這麼標誌的女人都沒碰過。中東畢竟是大男人主義的地方,直至今日許多人還是用三妻四妾來加添自己的虛榮心,因為社會環境並不以為過,反而認為這些人有本事。不過亞多尼雅自己不來求,反而轉達拔示巴向小皇帝求,這擺明是種示威挑釁的舉動,看看我隨便一個要求,拔示巴是否會拒絕,所羅門敢不敢違抗?身為皇太后的拔示巴,當年能得寵於大衛,對宮廷的明爭暗鬥總要有幾分能耐,但是政壇畢竟非她所擅長,何況亞多尼雅一派的人手握兵權,也得罪不起,只能去見所羅門王,還先用言語擠住兒子,求他不要拒絕。
沒想到所羅門居然以反話回答:你只替他求一個女子麼?要不要也替他求半個王國?
以中國人的孝道觀點,講這句話實在是大不敬。不過更重要的是,所羅門其實是故意發飆,而且還是在大廳上說這話。拔示巴可能希望有別人在場時提出要求,就算所羅門反對,自己總是盡責任傳達了。然而她的‘明哲保身’方法,所羅門可不領情,亞多尼雅敢要求,就是因為拔示巴只求自保,不求勝利,長久下來當然也就沒有能力與之抗衡。但這並不代表所羅門也無力對付大哥。當初登基沒有實權,短時間內其實所羅門已經充分精練御前侍衛,才敢大膽放話,(而他的侍衛長,有朝一日還會取代約押成為元帥)。所羅門和大衛、押沙龍都有相似之處,就是他們能夠忍耐等候到時機有利才出手,而一旦出手,也都毫不遲疑。所羅門在朝臣面前,故意混舀一個女子和半個王國這兩碼事,乍聽之下有點牽強,卻又很難據理反駁,何況亞多尼雅實在也太笨,沒皇冠戴卻還不時把‘王位本當歸己’掛在嘴邊,這下子被誣衊大概跳入黃河洗不清。結果國王一句話,等於是直接判了亞多尼雅大逆不道的死罪,其他同黨的人面對傀儡皇帝突然發難,根本反應不及,亞多尼雅已經處斬。
亞多尼雅的死訊傳開,反對黨的人沒時間自救,立刻被御前侍衛處理乾淨。約押搶到祭壇邊,只求不死,可是上回民心未定,逆臣暫且不殺,這次卻是政變來前毫無徵兆;約押求助無門,一代智將就此殞落。反對黨的祭司被迫下台,其他曾與大衛有恩怨的人,幾年之內也都死於非命。不過一石二鳥,所羅門這次不只是剷除敵黨,連母親拔示巴也一起送入冷宮。要握實權,就不能再任由太后、攝政王這一黨擺佈,何況他對付亞多尼雅的手段,已經展現獅子般的威武,其他人以後也駕馭不了,只能乖乖做他屬下。
這是所羅門第一次顯出他非凡的智慧,他對於周遭的觀察、手下的準備、時機的掌握、行事的果斷,簡直是一流政治家的風格,甚至有如孫子兵法所謂“難知如陰,動如雷震”。一個未滿十三歲的孩子竟有如此政治本能,實可譽為‘天才’。但是一般稱讚他的學者,卻很少提到這件事,似乎勾心鬥角的事太俗氣,算不上是‘智慧’。
那麼,到底是哪件事,讓這麼多人稱他睿智?記載說,一日,有兩個妓女來,站在王面前。兩人住在一起,各生了孩子,其中一人睡著時卻壓死了自己的孩子,偏偏兩人都稱存活的孩子是自己的。所羅門王就吩咐:“拿刀來!將活孩子劈開,一人一半。”結果孩子真正的母親心急,趕快說:“孩子給她好了,千萬別殺!”國王因此斷定,這婦人才是孩子的母親。
舊約聖經常常提到律法,真正記錄司法內容的卻僅此一次。這件案件就算今天讀來也令人欽佩,何況當日?(有人認為此案並非所羅門王所判,而是後世穿鑿附會,但是這種假設缺乏證明。)所羅門對人性可說是觀察入微,由於在場證據不足,他乾脆自己尋求證據,而且推斷方式既異想天開卻又膽大心細、一針見血,天下有幾個法官有這等本事?以色列眾人聽見所羅門王如此判斷,盡皆敬畏。
不過所羅門這件判案,還有更重要的意義。當年押沙龍叛變,利用的就是司法機構的缺陷;大衛雖然平定內亂,人民的訴求可不是軍隊所能彌補的;所羅門上台的首要之務,就是讓人民重新信任政府制度,重新服從司法機構。前美國總統雷根(Ronald Reagan)喜歡說:“信任,但要確認。”一個國王再怎麼能言善道,也無法教人民永遠盲目地信任政府,與其空談,不如用實際行動來證明政府的可信度。宮廷內的權力鬥爭,誰崛起誰失勢,對人民實在無甚差別,一個小老百姓只會問,我今天是否過得比昨天好?若是生活改善,就算領導人奸詐狡猾也不是問題;若是每況愈下,就算執政者德行兼備也會萬民唾棄。所羅門王無論再怎麼天才,若不能用以造益以色列全國,那他的聰明才智也只是自誇的本錢,與‘智慧’兩字扯不上關係。
然而假若只有所羅門一個智能超群的法官,對全國的行政仍然於事無補,為什麼?當年摩西從早到晚判案,自己累斃了也不足以服務人群;太強的人碰到問題,最初想法往往以為自己還不夠努力,殊不知人力有時而窮,沒有整個系統的輔助,一個領袖根本支柱難撐天。大衛時代軍隊規模已成,但內政方面還大有欠缺,各支派基本上是自我管轄,與中央政府的溝通尚嫌薄弱,這其實也是內亂的助燃劑。所羅門為了根治國家的不安定因素,設置了內閣十一人,省長十三人。內閣包括祭司,元帥,書記,史官,國庫管,人力管,國務卿等等;而省長則是把全國分為十二行政區(再加猶大支派自分一區),不完全按照原先各支派的分地(否則換湯不換藥,又何必劃省?),由國王親自派遣省長,然後由國務卿審核各省行政。
這系統的建立,從此開創了以色列的中央集權;以前的士師由於號召力不足而無法做到,掃羅、大衛也礙於各支派勢力而尚未實施,所羅門卻能成功地推行他的維新改革,原因何在?掃羅和大衛的王權縱算是由撒母耳膏立而來,天下卻仍要自己贏來,建國霸業的途中多少有來自各支派長老、各地方豪傑、各鄉鎮權貴的大力鼎助。人情重如山,總不能太忘本地除舊立新。所羅門就不一樣了:大衛作王已久,老一代可能會留戀十二支派各自獨立的日子,新一代卻只知以色列一統的現狀。不論所羅門的新行政區如何規劃,大家一樣都屬於這個國家,權利沒受損,或許還會減少一些地方傳統的麻煩老規矩,有什麼不好?
問題就在此:有什麼不好?改革的益處,往往是宣傳的口號,不到真正實施,怎麼知道會有什麼樣的副作用?中國歷史上許多變法,從管仲、商鞅、吳起、秦始皇、王莽、北魏孝文帝、王安石、張居正、甚至清光緒皇帝,就算一時成功,最終也幾乎都失敗;外國成功的例子一樣寥寥無幾(古雅典的梭倫,近代俄國的彼得大帝,日本的明治天皇,埃及的穆罕默德·阿里,土耳其的凱末爾等等,背景都是有外在壓力,才讓國民願意忍痛接受改變。法國大革命希望能推翻國王,建立像美國一般的民主國家,結果紛擾混亂了十五年,還是由拿破崙稱帝,辛苦繞圈最後又回到起點,斷頭台上的人可也真冤。)其實改革家幾乎都帶有救世的熱忱,但為什麼改革這麼難推行?大體上,社會許多體制和人民的習慣有關,要去更變,有如推巨岩上坡,舉步維艱,反而造成一時人民的不便,因此怨聲載道。若是領導者帶動維新,通常都會演化成暴君獨裁;若是大臣為首變法,守舊派終究要向掌權者施壓,結果變法的人下場都很慘。後代對於這類的體制創新,更是談‘法’色變,想也不敢想,只能帶著遺憾看天下繼續枯槁。
可是所羅門的變法,並沒有其他改革常見的反作用力,這點要算他手法太高明了,歷史上的變法家都得自嘆不如。怎麼說?
第一:良機。時間可以是變法最大的敵人,也可以是改革最大的助力。一般而言,改變太小太慢,就難收實效,一個政治家又哪來漫長的人生好整以暇?可是改變越大越急促,抗力就越大,畢竟人所能接受的變化有限,就算忍一時風平浪靜,政府一鬆手仍舊會恢復固有體制。(王安石是誰?我區區一介農夫根本沒聽過,哪要你們這群官僚來管我家田地的事?)但是如果能先影響人心,排斥力就會大幅降低。還記得所羅門在改革前做過什麼?沒錯,當全國百姓還在對‘兩個女人一個嬰孩’這件判案驚服之際,所羅門已經打鐵趁熱,善用‘英明賢君’的聲譽,順勢帶動維新變法。(所羅門王?是了,他對我們這些小老百姓都能判案判得這麼智慧,那他現在要改變制度,想必也有幾分道理。)為政者若把握機會,適時施政,就能事半功倍。
第二:順勢。以色列人未進迦南之前,男丁人數約六十萬,雖然經歷了士師時代內憂外患,從撒母耳以來以色列總算開始日漸繁榮,人口也倍增。大衛曾清點人口,能上戰場的就有一百三十萬。百姓如此眾多,勢必會從農業文明進步到都市文明。而國家的一統也會促進人民的遷徙,不必再一生死守祖產田園,何況非利士人臣服,以色列終於正式踏入鐵器時代。不過這也帶來了農耕方式的改善,不再需要這麼多的人口從事耕種。換言之,從前的支派、長老、祭司等制度都已不敷使用,那麼新制度又要怎麼設置?這就要考驗國王的智慧了,因為根本沒有任何單一的系統可以讓全國盡皆滿意。
所羅門的做法看似複雜,其實他的思考過程仍有跡可尋:傳統濃厚的地方,譬如以法蓮、便雅憫、或是猶大本地,就不再劃分,而剩下比較零星的地方,則按照大城市分區。一個重視傳統的地帶,一定會極力排斥新制度。不過既然他們不受影響,當然也不需要抗議。相反地,零散的地帶,本來就組織不夠,大刀闊斧地改革反而可以增進地方發展,短期見效。實質的效果,對變法的人是最佳廣告,因為原本對新政質疑的人民,也可以親眼目睹周遭的進步,間而對國君徹底心服口服。但是最重要的是,作為改革的人,千萬別過分追求‘理想’,過度‘公平’地把同一套系統一成不變地加在人民頭上。順潮流行事,才是智謀之道。
第三:利誘。前面提過,一個小老百姓只會問,我今天是否過得比昨天好?用這邏輯往前推,也可得到另一種施政方法:如果變法的同時,有另一件事讓民眾受益匪淺,那麼不管改革的成效如何,人民都願意接受。(這方式好比商店附贈禮品促銷,在政壇上若能善用,照樣可以壓制政敵、止息謠言、平定亂黨等等。)畢竟一種新制度要‘短期’見效,再快也要一年半載;而反對的言辭,卻可以一個半月就遍布朝野。若要全國百姓心甘情願地接納新政,最好還是有糖為餌。什麼糖最有用?當然就是錢。換言之,如果所羅門能使全國經濟突飛猛進,其他政治上的作為都可隨心所欲。
有人大概要問:到底政治和經濟的關係,是先有雞還是先有蛋?要達到國富民強,豈不是比實行新政還難?
的確,很難。然而所羅門王還是做到了。在那個‘人無三兩銀’的時代,他居然讓以色列成為海內最富,甚至到‘銀子算不得什麼’(這簡捷的形容,叫後世羨慕得不得了)。究竟他是怎麼辦到的?
(待續)
Friday, December 3, 2010
失足:豪門驚變
          百媚千嬌出浴時,君王凝盼轉魂迷。中國有關四大美人的詩詞不勝枚舉,其中最動人的還是描寫楊貴妃的《清平調》《長恨歌》等等。楊貴妃是安史之亂的代罪羔羊,倉皇出逃的唐玄宗到了馬嵬驛,護駕禁軍一致要求要處死貴妃,遂有“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蛾眉馬前死”的下場。其實真正昏庸的是玄宗,御林軍最後還是另立太子為帝,那表示,殺一個女人平息民憤,根本不能阻止戰亂,這樣做除了叫一個女人扛黑鍋,又有什麼用?不過想來也奇怪,西施滅吳復越,昭君換取和平,貂蟬奉命勾引,虞姬刎別項羽,甄姬先後被三國時代的袁氏和曹氏搶奪,陳圓圓更因一生坎坷而在雲南獨居佛院,中國的美女幾乎都是悲劇收場,不是被利用為政治棋子就是被咒罵成禍水紅顏,似乎男人什麼事不如意,就要埋怨女人,而這類‘凡紅顏皆禍水’的故事在中國更成為後世警惕。
          香肌猶恐紅綃重,可忍他年踐馬蹄?
                    ——宋,周端臣《題真妃出浴圖》
西方歷史倒很少怪罪絕世美人。雖然特洛伊戰爭的導火線可能是當代美女海倫(Helen of Troy),希臘人卻從來沒有說她是不祥之人;羅馬時代有埃及豔后(克里奧佩拖拉七世,Cleopatra VII),但是她畢竟是女法老,而她所做的也是為了維護國家,羅馬人從不認為她有任何禍國殃民的錯失。這一點至少證明西方很重視男人的尊嚴,敢做敢當,絕不將弱女子拿來當輿論的擋箭牌,就算女人同罪,也會一視同仁,一齊處決,不太可能只送美女上斷頭台,卻讓無能的皇帝安然下台。
大衛統一了全以色列之後,也曾英雄難過美人關。他一生桃花運不淺,這時年紀大了,已經妻妾不少,兒女也成群,但是越難獲得的東西,越會令人愛不釋手。根據記載,有一天大衛午睡起來,在王宮的平頂上行走,居然“看見一個婦人沐浴,容貌甚美,大衛就差人打聽那婦人是誰。”
讀到這裡,大概有人要說:嘩!舊約聖經居然還有這種香艷惹火的情節?
話是沒錯,因為大衛也從此‘惹禍’上身。這女人名叫拔示巴(Bathsheba),是大衛的三十勇士其中一人的女兒,又嫁給三十勇士中的唯一外族,赫人烏利亞(Uriah the Hittite)。中東地區畢竟對父母之命不能違背,一個聰明美貌又有家世的女人,其實大可不必嫁給赫人;尤其赫人是迦南七族之一,這般人日漸勢弱,早為以色列人所不齒,要不是烏利亞跟隨大衛衝鋒陷陣多年,哪能住得離皇宮這麼近?另外一點,大衛登基後當然不會常駐前線,但是烏利亞一生與兵馬為伍,大概還常忙到三過家門而不入,至少拔示巴嫁給他還沒有子女,表示先生在家的日子並不多,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孩子要這樣獨守空閨,未免太可憐了。
不管是大衛見色心起,或是女方有意製造機會,總之,國王立刻將美女請到皇宮裡。過不多時,她打發人來告訴大衛,她懷孕了。國王這下子糗事可要走光,趕快想辦法召喚烏利亞回京,詢問一下前線狀況,然後叫他回家休息。不知道烏利亞是責任感太重,還是心知肚明,他居然只睡在宮外,等大衛責怪後又回答:約櫃在帳幕中,大軍在外安營,豈可自己舒適?(這話帶刺很明顯,言下之意,大衛已經變了,不再是從前同甘共苦的好兄弟。)國王一計不成,只好借刀殺人,讓他帶了錦囊密令給將軍約押,內容卻是如何安排烏利亞戰死敵人城下。不久,戰場噩耗傳來,美女為亡夫哭泣,然後國王正式接她入宮為妃。
為了這件事,神的先知特地去見大衛,斥責他不感謝神的賜予,反而藐視律法,甚至還殺人奪妻,不知廉恥。大衛一驚,連忙認罪,但是死罪可免,活罪難逃,接下來他全家凶象不斷。拔示巴所懷的孩子出生不久就夭折;大衛的長子又因不倫關係被三子押沙龍(Absalom)所殺;押沙龍逃亡後大衛既思念兒子,卻又不願表露私心。約押知情,還請人說服國王寬恕兒子,父子因此和好如初。這時誰也沒想到,押沙龍早已開始籠絡人心,招兵買馬,處心積慮地準備要取代父親大衛,甚至連大衛的首席謀士都挖角過來。等到時機成熟,押沙龍在猶大的舊都希伯崙發難,做父親的面對如此驚變,不逃難還能怎樣?
那天,一切失去,家不再是家,只剩下殘破。
* * * * *
今天無論是猶太教、天主教、或是基督教,讀這一段多半認為大衛的一連串苦難是出於報應。這種看法出自宗教的道德觀,雖然近乎真理,卻不見得符合事實。天下任意妄為的皇帝那麼多,如果強搶一個女人就要遭受如此懲罰,歷史上還能有幾個國家存在?
那麼,假若禍源不在於大衛指染有夫之婦,又在哪裡?看看押沙龍的攻心計就很清楚:他常常清早起來,站在城門道旁,凡有爭訟要求王判斷的,就耐心地聽,然後說,你的冤情的確有理,只可惜神州無青天,若是我來裁決,豈會如此存私?這種逢人做戲的收買人心方式,實在有點膚淺,但是為什麼在當時卻能讓許多人傾向押沙龍?答案是,以色列全國內政穩定、邊防堅固之後,人民當然也更富足;可是物質環境進步了,人對自己的權益也會相對地更看重。撒母耳時代的巡迴判決已經是過去,而新一代的拉比、法官、仲裁等制度卻還沒有達到完善。沒人判案,只好等國王來定斷;但是大衛既不是以法蓮人,也不是傳統的捍衛者,尤其半生與兵戎為伍,怎麼可能有興趣每天從早到晚聽訴訟聽到發呆?他不做,也沒委任文官來做,那這個空缺就剛好讓兒子押沙龍利用,更進一步為篡位製造機會。
小老百姓的‘不平則鳴’,極可能是受到機會主義者的操縱,但是沒有機會,政客又怎能得逞?
我們如果真要指出大衛的錯,應該不在他和拔示巴苟且的事上,也不必歸諸於他害死烏利亞,而是在於他王位坐得久,人也鬆懈了。人民的民事需求,政府官僚工作的增加,這些他沒注意到也罷了,其他生活上的粗心大意,更會令人搖頭嘆息。自己對美人動心,就信手拈來;長子行為不檢點,他只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押沙龍的聚黨謀反,其實也不是隱秘到難以察覺;若在當年大衛和掃羅對峙時,比這更細微的危險都要能躲得開,否則哪還有命?這時他做國王,內有能臣外有勇將,沒有牽掛,反而連危機意識都遲鈍了。大衛對兒子溺愛,兒子的作為說不定只往好的一面想,若是朝中有人警告,恐怕還要遭國王不快,識相的自然不多口。可是神經麻痺,隱患猶在;王莽再怎麼謙恭下士,有一天還是會野心盡顯。關愛的兒子突然變成猙獰的敵人,國王可能要問,這是做惡夢麼?
古羅馬詩人維吉爾(Virgil)在《埃涅阿斯紀》中寫道:“要下地獄很容易,要回來才困難。”大衛其實早已視押沙龍為繼承人,畢竟所有孩子中,押沙龍最像他,連得民心的天賦與手法,行事的果敢,過人的忍耐,都有幾分相似。這其實有如當時雅各寵愛約瑟,知子莫若父,能接班勝大任的捨他其誰。不過也許大衛潛意識中還是對兒子的民心攻略有疑問,既然了解孩子,當然也猜得到,押沙龍的個性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一旦開始稱帝,勢必以雷霆萬鈞之勢壓倒父親。雖然血濃於水,做國王的還是毫不遲疑,毅然離開耶路撒冷,寧可站在城外望著這一切物是人非而哭,絕不能因留戀皇宮而在兒子的刀下哭。
由此可見,大衛的適應能力依然十分強悍,拿得起放得下,不會拖泥帶水。這可能和一般推廣的心理學模型有出入——最公認的模型(Kübler-Ross Model)是描述人經過災難的五個階段心理過程,若是站在大衛的立場,可能會有以下反應:1.否認(不可能會如此吧?)2.憤怒(太不像樣了!我沒這種兒子!)3.討價還價(王位何必計較?只要父子關係可以恢復,我什麼都願意做。)4.抑鬱(我還在意什麼?反正我都要死了。)5.接受(既然我沒辦法改變這件事,那就好好準備吧!)一般遇到危難的人不一定會經歷所有階段,但是至少也會有兩階段;而一個人要花多少時間到達第五階段,還是永遠無法接受現實,這份能力因人因事,也因環境而異。
不過哥倫比亞大學的心理教授George Bonanno卻從觀察中發現,人的反應不一定依據前面的模型。有一種人在劇變之後,會情緒不穩定一段時間,然後慢慢恢復正常;有一種人會延續長時間消沉,甚至需要不斷接受心理輔導,方能像其他人一樣正常生活;有一種人經歷重大的打擊後,並沒有立刻崩潰,但是生理上的副作用,卻在壓力消失後一段時間才突然迸發出來;還有一種人是遇強越強,遇險越勇,遇挫越堅。這並不代表他們沒有眼淚,他們也會哀傷,他們也會自責,但越是逆境,越能激發他們求生的潛能。
大衛其實就是這類疾風勁草的人。宋朝歐陽修曾寫:“憂勞可以興國,逸豫可以亡身。”皇宮的安逸,對有些人是夢寐以求的幸福,對大衛卻是玩物喪志的錦緞牢籠。押沙龍的叛變雖然叫他驚愕,卻也再度喚起他精銳的戰鬥意志。他才剛離開耶路撒冷,有個忠臣願意跟隨他,大衛卻很清醒地說:你不擅武,跟來了只會連累我,倒不如投到押沙龍手下臥底,順便伺機破壞那個‘首席謀士’的陰謀。這霎那的大衛,臨危不亂,還已經開始盤算對敵戰略,實在不得不叫人佩服。後來由於押沙龍不採用首席謀士的建議,坐失追擊大衛的最佳機會,首席謀士也只好告老還鄉上吊。因為大衛即使在危難中還是深得民心,一路上不斷有人送物資來補給跟隨他的軍兵,勢力不減;押沙龍雖然坐擁全地,能力卻不及父親,連關鍵決策都選錯,那他終究難成氣候;而這個老臣自己身為反賊的謀士,也終究得一死,一步之差,全盤皆輸,算了,不看了。
另一邊逃亡的,一路上有驚無險,大衛到約旦河東的渡口養精蓄銳(這地方剛好是當年雅各瘸腿之處,真的和骨肉相殘的悲哀歷史有莫名的淵源),而押沙龍卻是聯合了全以色列的民兵要來討伐父親(聚集的很多是北方以法蓮一黨的人,看來有人想慫恿父子相鬥,讓皇室自戕而後快)。山雨欲來風滿樓,兩軍對峙,血腥已是在所難免,偏偏大衛這時卻動了婦人之仁,還轉告將領,押沙龍有再多的不是,也要留他性命一條。
怎麼回事?大敵當前還講親情?大衛會這樣做,有一種可能是無知,還有一種可能是已經預知戰況結局,才敢這樣求情。押沙龍的烏合之眾,並非真的想擁戴這個孽子為王,那麼一旦矢劍交鋒,戰況逆轉,一定有很多人會拋下主將私自潛逃,讓這個心高氣傲的首領自己去送死。押沙龍利用人,也被人利用,大衛薑老彌辣,哪會不知道接下來將如何?可是身為父親,實在為這個不肖子難過,所以才想自己上陣,希望能挽救兒子的性命;無奈所有將士忠心耿耿,樂為致死,反而要衰老的國王留在後方以策安全。大衛不得已,只好向三軍吐露這份私心。
果然,開戰不久,押沙龍軍隊大挫,紛紛逃往以法蓮山地,押沙龍竟然要隻身一人遁逃,還得挑茂密的樹林匿藏形跡。無巧不巧,他的長頭髮勾在樹枝上,結果馬匹疾馳,自己卻吊在樹上逃不掉,身邊沒有半個隨從救他下來,聽見後面的追兵靠近,押沙龍大概恨不得一死了之,免得受到父親的士兵羞辱。只是,大衛的士兵‘得令’,誰敢去殺押沙龍?大衛的智將約押知道士兵為難,無所謂,再來一次‘將在外君命可不受’,何況舉國內亂未定,現在元兇已擒,還婆媽什麼?立刻親自前去,將押沙龍刺死當場。
消息傳到國王耳中,大衛慟哭,連原本戰罷慶祝的士兵也愁雲慘霧一片。約押回師,進去見大衛,斥責他說:如果我們眾將士全死了,押沙龍卻生還,你這做國王的反倒高興麼?你再不擦乾眼淚,民心將全部流失,下場會比內亂更慘。大衛心想不錯,連忙改正自己一時失態。押沙龍死了,內戰卻還沒平息,再不趕快實行緊急措施,以色列可要鬧得四分五裂。
說起來約押是個難得的人才,隨時隨地都以大局為重,之前掃羅的重臣是他殺的;耶路撒冷是他率兵攻的;押沙龍當太子時能得父親赦免,是他一手促成;押沙龍叛變後無路可逃,是他直接處決;大衛為子悲痛,又是他勸說方止。其實約押也很清楚,他的作用,在於大衛決策有誤或舉棋不定時,可以當最強的軍師候補,他自己的領導慾倒不怎麼強。(不過他很多先斬後奏的作為,卻讓大衛不快,包括這次殺押沙龍,大衛此時正值用人之際,不便和他翻臉,未來還是會秋後算帳。)
那麼,緊急措施第一步,就是把押沙龍的手下大將攬為己用,還先替代約押,之後再藉機除掉。以色列各支派的人,看到大衛既往不咎,連押沙龍的大將都不殺,自然也放心再次歸順。第二步,獎賞逃亡時曾經幫助過他的人,而當時對他落井下石,現在來負荊請罪的人,也不必急著處置。第三步,火速殲滅小部分不服的人。便雅憫支派有人趁內亂而不願再歸服皇室,大衛立刻派約押圍城,結果起訌的人被城裡自己人斬首,以此向大衛投降。
為時不到一年的內戰,到此終於寂靜落幕。
人生旦夕禍福,悲歡離合,我們又從中學到什麼?《禮記》有云:“傲不可長,慾不可縱,志不可滿,樂不可極。”大衛經歷了戰火內亂,對許多事都不再像從前,非得積極地滿足自己不可。他在位的後期,若是國內有什麼飢荒瘟疫等問題,雖然與他無關,他還是率先向天認罪;這可能是由於押沙龍的反叛,使大衛對浮華世界看淡了,也對國家的重責有更深的體會。一個人位置越高,所作所為就越會產生巨大深遠的影響,是好是壞,都可能改寫歷史,絲毫大意不得。若要衡量大衛作王的一生,畢竟還是功大於過,一時失足,亡羊補牢尚未晚矣。
不過,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既然大難僥倖生還,就要好好活下去。日漸老邁的大衛,對世界看開了,也對身邊的人更珍惜了。不久,拔示巴又為他生了一個兒子,而這孩子,就是後來的所羅門王(King Solomon)。
            一縷早已生疏的渴求,
            鼓動我與世隔絕的靈魂。
            西風吹撫豎琴,淒婉的音調
            像是在形容我逝去的歲月。
            淚水不斷,我堅強的心,
            也因擋不住情感而失控。
            我眼前有的,霎時間遠遠地消逝,
            已經消逝的,卻又再度矗立眼前。
                      ——歌德,浮士德,序
Tuesday, November 16, 2010
一統:得民心,得天下
掃羅死後的王國,並沒有像亞比米勒時代一般,樹倒猢猻散。壯士已去,他三個兒子也死了,但朝中仍有人擁戴他剩下的兒子其中一人繼位。同時間,在南方曠野中避難的大衛得到消息,也回到猶大支派的政治中心希伯崙(Hebron),得到全支派的推舉而成為國王。
這是王國南北首次決裂。以色列民當日進迦南時,人口最多的猶大被分派到南地,土地範圍不小,但沙漠多於可耕地,附近又是非利士人又是亞瑪力人又是摩押亞們,也因此一般人民都要從小學習自保。大衛曾說他從小當牧童,有野獸來搶吃羊,都會被他打死趕跑,此話可能不假。因為這樣的環境其實很類似中國北方,土地貧瘠,加上匈奴、突厥、契丹、女真、蒙古,種種威脅不斷,後來人稱‘燕趙之士’為英雄,實際上是環境造就了他們不屈不撓的精神,和中原的苟且偷安大不相同。猶大支派的人,百餘年來在艱難中紮根萌芽,自然也發展得與眾不同,獨樹一格。南方人真誠的性情,比起北方以法蓮人的機心深沉,實有天壤之別。(不過文化上一個留下了詩篇,一個留下了政治經濟教育法律等制度,很難說哪邊影響力比較大。)
話說回來,猶大支派既然會擁戴自己人,大衛真的要稱王,其實大可不必等到掃羅死後。然而在掃羅有生之年,大衛從來沒有正面抗爭過,這應該算是大衛的智慧:第一,掃羅王未死就自立為王,只會得到‘逆臣賊子’的醜名;掃羅死後再開始建國大業,名正言順,反而比較沒人異議。第二,對抗掃羅需要的財力物力,不是一年半載可累積的。太早有作為,除了民困財盡之外,根本毫無建樹。第三,鷸蚌相爭,漁翁得利,自己人廝殺不完,只會讓鄰國蠶食鯨吞。就算能鬥垮掃羅,得到的天下也殘缺不全。第四,流亡曠野中居無定所,恰巧也是易守難攻的游擊狀態。有了基地,反而讓敵人有攻擊目標,成了難守易攻。有很短時間大衛設立一個據點便於和掃羅周旋,結果亞瑪力人偷襲,還把軍兵的家眷都擄走了,害得大衛還要趕忙再去把被擄的妻小財畜搶回來。第五,掃羅雖不仁,他身邊人才卻不少,雙方一旦相爭,非大肆廝殺不可,而大衛身邊的勇士搞不好會犧牲得比掃羅一方還多。既然勝算不大,就應該等到勝算更大時再行動,沒必要為了短時間的造勢,結果變成自掘墳墓。
種種因素證明,提早稱王,有害無利。朱元璋起義時曾採取輔佐重臣朱升的提議:“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道理同出一轍。大衛明白這一點,世上很多領導人卻永遠不明白——包括在北方繼承掃羅之位的兒子也不例外,沒有雄厚的軍力財力,卻要硬撐先父的面子。說實在,掃羅的這個兒子毫無自知之明,既沒有立過戰場功勞,別人擁戴他還不是因為私心?沒想到他這傀儡國王居然想揭人瘡疤,反而讓捧他上坐的權臣惱羞成怒,改而暗中與大衛密議,準備倒戈投降。大衛的智將約押(Joab)聽說此事,立刻認為這種見風轉舵的機會主義者太危險。今天出賣掃羅之子,明日是否也敢出賣大衛?豈可如此留人留患?(還有另一方面是個人恩仇,這裡不提。)約押立刻私下用計,刺死這個問題人物。風聲傳到北方,掃羅的兒子頓時驚慌失措,民眾也開始良禽擇木而棲,自求多福。不久,兩個軍官殺了掃羅的兒子,掃羅家的皇位,到此告終。
可是王國的分裂尚未結束,從這時候到大衛正式成為全以色列的國王,其實還有很長一段路。
* * * * *
舊約聖經記載掃羅的兒子作王只有兩年,但是大衛在希伯崙作王卻有七年半之久,其他五年半呢?沒有資料,唯一的記載只是全以色列眾長老恭請大衛登基。這裡前因後果不吻合,倒像是掃羅家一消失,人民就立刻做出‘明智’的選擇,集體擁戴掃羅的死敵。真實世界哪有可能如此順利?
從一些零星記錄可想而知,北方各支派都有軍事強人,掃羅家勢力垮台,各地也就自成軍閥。無論是誰,要重新統一以色列王國,就必須先打敗割據自封的軍閥。這場抗戰,大衛最後是贏家,但是當時政局混亂,孰是孰非很難說。若把全以色列當成一個合眾國(像今天的美國),猶大是第一個退出同盟,也就是破壞統一的罪魁禍首,對全以色列人民而言,它憑什麼來收復江山?是因為大衛被膏立為王麼?我可沒親眼見到。是因為南方人最有本事保衛疆土麼?我可不吃這一套。或者有言道,以德服人,這其實只適用於個人關係,真正面對百萬民眾,有品德的人反而最吃虧。從一個小老百姓的心理出發,你有高尚品德是你的事,對我一點利益都沒有,我為什麼要服你?
到最後,要贏得天下,還是不外乎三種手段:用打的,用偷的,或是用影響民心而得的。
歷代開國君王多半是打天下,少數是篡位而來,不過每個人多多少少都要做些收買人心的‘義舉’。有人大赦天下,追悼義士;有人鼓勵屯田,減免賦稅;有人特地抬舉前朝所嚴禁的僧儒道(其實皇帝實施的仍是外儒內法);還有人‘卑恭’下士,‘微服’出巡,‘奉天’撰史,公開‘表揚’忠臣。用犒賞計,賑災計,美人公關計,用心良苦計,老淚橫流計,錦上添花計,拉攏敘舊計,體恤下人計,關懷傷兵計,甚至大費周章地演出‘病中不忘國事’的偉大形象...的確是琳瑯滿目,令讀歷史的人盡皆咋舌。
大衛也是奪得民心的高手,但是比起上面這些肉麻的雕蟲小技,大衛的手法既乾淨利落也漂亮得多,單從他在掃羅死後的反應就可見到。掃羅死後有人盜屍,把掃羅的皇冠和手鐲拿來獻給大衛,又唯恐打賞太少,故意加油添醋地說是在戰場上看見掃羅自殺未死,於是替他補了一刀。大衛聽到了,不喜反怒,連受膏的國王都敢殺,這種沒良心的人留著做什麼?當下拉出去斬了。後來掃羅的兒子被軍官所弒,兩個軍官帶了頭顱來向大衛邀功,大衛還是用同樣態度說,從前有人來邀功反而被殺,今天也是一樣,不忠不義的臣子,豈可任他們逍遙法外?一樣處斬示眾。
說大衛狠在骨裡也可以,但是這樣當機立斷,卻能叫人拍手稱快。世上有很多政客耍小聰明,得權得勢得財之後,還會拿人民的主權生死做賭注的籌碼,看看那個霸主開價最高、封官最大,可以貫徹自己‘一朝天子一朝臣’的理想,偏偏普通人民根本拿他們沒轍。現在看到這種人弄巧成拙,大家心裡不知有多痛快,就算原本對大衛沒好感的便雅憫人(掃羅的族人),應該也會給大衛增加一些印象分數。
然而‘印象改善’還不代表‘願意歸順’。大衛接下來目標是耶路撒冷(Jerusalem,יְרוּשָׁלַיִם),說近不近,差不多是便雅憫支派境內靠近猶大的地方,以色列民進迦南時,耶路撒冷一帶是迦南七族(耶布斯人)的地盤,幾百年來便雅憫人一直不能攻下來。到底這是什麼地方,如此難攻?原因在於地理。耶路撒冷海拔760公尺,以整個猶大山區來看,它位於山丘上居高臨下,東南西三方都有陡峭的河谷,唯一地勢較平緩的西北方,自古就建了堅固的城牆,只要北門守護週嚴,自成天險,不懼外敵。這就是為什麼當時耶路撒冷聽說大衛要來攻城,還嗤笑說,連瞎子瘸子都打贏了你,別來現醜啦!
不過大衛可沒有因此知難而退,他在戰場上的應變能力遠超過這些久未舉兵的耶路撒冷人。城裡雖有泉水,一時不怕斷水的問題,但廢水還是要流到城外,而大衛就是沿著水道殺進城裡。對耶路撒冷人而言,這真是百密一疏,排水溝的方向應該是直通東南方,雖然惡臭,可還難不倒百戰精兵,只要先用疑兵在耶路撒冷西北方轉移注意力,自可聲東擊西,闖空門內外夾攻,一舉破城。
歷史上的失敗者,大概都沒有第二次機會,迦南七族從此逐漸在巴勒斯坦消失無踪;至於勝利者,以後則還有數不盡的好處。大衛贏了這一仗,能人所不能,才真正叫以色列其他覬覦王位的人甘拜下風。尤其是便雅憫人,自己土地上的迦南族人沒趕出去,居然猶大支派的人替他們趕走,以後還有臉來和大衛爭權麼?從那時起,耶路撒冷又稱為‘大衛之城’(連帶城附近都算為猶大的領地),因為同時代的英雄,沒有人有本事像大衛一般,掃除宿患,間接統一巴勒斯坦。不過這次行動還有一石二鳥的意義:其一,大衛是在暗示,與其以色列同胞自相殘殺,何不比賽誰最能奮勇殺敵?能成功,百姓得以安居樂業,何樂不為?不成功,自己人也不傷和氣。只是,這方法看起來公平,但實際上其他軍閥的力量絕不如大衛,要掃蕩迦南各族必有折損,以後也難再和大衛相爭。勝利了,只是效法先鋒,蠅附驥尾;若果不勝,更是聲名掃地,民心盡失。
其二,耶路撒冷的位置在猶大邊界,正好可以成為全王國的新政治中心,既取代以法蓮的示羅,又加強未來的一統,讓南北分裂的王國及早修復。這樣的遠見在開國時期是很必要的。1776年美國獨立戰爭時,政治中心是費城(Philadelphia),連自由鐘和獨立宣言都在費城誕生,但戰後不久(1790年起)卻定都華盛頓Washington D.C.),為什麼呢?這同樣和當時的南北對立有關——南方的農業州希望建立一個對地主有利的新國度,北方的工商業州希望有自由貿易的國家,雙方各持己見,幾乎是獨立戰爭完畢就又要開始內戰。開國元老麥迪遜(James Madison,後來第四任美國總統)認為保持國家完整是當急之務,因此用妥協方式定都於今日的美國首府,就是南北兩地的中界(同時也是美國十三州天主教和基督教的分水線),連國會也改為兩院制(農業州只希望少數地主作代表,工業州卻想以人口比例算代表,最後兩者並用。)雖然未滿百年美國還是發生南北內戰,總是比原先延後了不少,不致讓剛孵化的理想國曇花一現,幾年內就支離破碎。美國如此,西元前一千年的以色列也是如此。
到這時候,以色列各支派長老們都知道未來將如何,既然打不過猶大,何不加入他們陣營?識時務者為俊傑,大家一致擁立大衛為全以色列國王。南北分裂了七年半,終於又合為一國。
但是這樣的聯合只能算是時勢所趨,畢竟以法蓮的示羅還有一項重要性,耶路撒冷尚未取代——就是宗教上的領導權。為此,大衛再度親征,征討的是人民的信仰精神支柱。這裡有許多天時地利人和都對大衛有幫助:時間上來說,出埃及時代神的約櫃,已經在撒母耳做士師之前就被擄去,之後雖然還給以色列,卻數十年未曾再回到示羅。那也就證明,示羅要繼續作為宗教中心,理由很牽強,連撒母耳那一代的人都走了,人民甚至可能不再到示羅朝聖,何必繼續墨守成規?大衛若要在耶路撒冷建立新的宗教中心,不必受到太多的傳統包袱,更便於行事。地點上來說,約櫃當時是被非利士人搶走,搶走的地方應該離示羅只有一天的距離,但是非利士人把約櫃用牛車載還以色列,卻故意還到猶大和便雅憫的邊界,大概想看看以色列南北兩地,是否會為了宗教狂熱而惡鬥一番。不過車到了以色列境內,竟然因為無知村民直視聖物褻瀆神,結果死了許多人。這下子全以色列都惶恐了,約櫃簡直像是核能輻射,沒人敢接近,折騰多時,最後約櫃還是暫留邊境小鎮。(至於是否因為幾個村民的死,避免了當時以色列的南北戰爭,這裡不討論。)
事隔二十年,大衛這時想迎接約櫃到耶路撒冷,距離不遠,剛好名正言順。為了這件事他煞費功夫隆重準備,絲竹笙鼓樂儀舞蹈,熱鬧有加,又自己率先帶隊,讓從未感受過宗教氣氛的民眾,一起隨著浩蕩隊伍迎接神的約櫃。只是到了耶路撒冷城外,偏偏因為地面顛簸,大車搖動,護送隊伍有人搶上前要扶住約櫃,反而被擊死當場,歡喜的氣氛一下子轉為悲劇收場。大衛這時又驚又怒又失望,難道如此準備還不夠,約櫃真的得運到以法蓮境內不成?一次不行,再一次試試,他先讓附近利未人看管約櫃三個月,等到人民把上回的陰霾淡忘後,再迎接一次。這回他事先請教專家,約櫃不用車載而是由人扛,一起行就開始獻祭拜神,大衛自己更是放下身段,不以國王身份威風地走在前頭,而是以平民身份跳舞迎接神,終於在民眾的歡呼聲中,約櫃平安到達耶路撒冷。
如此敘述,倒像是大衛做事是別有用意,時時刻刻要收買人心,這倒不見得。大衛其實做這些事都是憑內心,尤其在他所寫的詩篇中,無論祈禱、求助、痛哭、歡笑、謝恩,連今日讀來都感人肺腑,絕非做作。真正要得民心,並非賣弄手段就可以成功,一個言行不符的政客,騙得了群眾一時也騙不了一世。
當然,大衛也不是絕對光明磊落,有好幾次他也曾用手段改變輿論。他的手下約押刺死北國重臣,大衛還發重誓澄清絕非自己指示所為,更把約押的家人都咒詛個盡(最匪夷所思的咒詛是:生下的子孫代代長大痲瘋),罵人到這程度,在舊約聖經可算稀奇。以大衛的聰敏,豈不知約押和人有仇?北國重臣來訪時,約押‘恰好’帶兵在外,等聽說仇人剛離開希伯崙,自然是‘將在外,君命可不受’,先斬後奏。但不管大衛是不是幕後黑手,都不必這麼欲蓋彌彰地又起誓又發毒咒,除非這些話是專門講給一般百姓聽的,讓他們心裡對大衛這個受膏的國王,永遠保持完美無瑕的形象。
還有,大衛對內是盡心維護國家,對外卻是毫不留情,甚至對敵人殘酷到叫人心驚膽顫。他擊敗東方的摩押人,還把降兵殺了三分之二。北方的亞蘭人來收復幼發拉底河的故土,卻被大衛打敗,幾萬亞蘭騎兵步兵被擒,結果除了幾百匹戰馬之外,全部士兵馬匹都被挑斷腳筋,從此成為廢人跛馬。這下子不止亞蘭人淒慘,連四周諸國都嚇破膽,趕快向以色列進貢,不敢再犯。以今天角度來看,如此殺人如麻的領袖大概都要遭到聯合國譴責,但是這是古代,殺死的敵人越多,越能保障國家的安全,人民也越會稱他們是民族英雄。戰國時代秦將白起坑殺趙兵四十萬;蒙古成吉思汗屠城無數;阿拉伯人征東平西,建立回教帝國,依據可蘭經,不信者全部砍死;公元70年,羅馬帝國為了鎮壓耶路撒冷的叛亂,焚城殺人無數,史書記載,羅馬士兵腳下只有屍體沒有泥土。在大傳媒體尚未出現的世界,一般人幾乎不可能看到血淋淋的殺戮,更不會因軍隊的暴行而皺眉,只知道哪個敵國是自己世仇,幾代長輩都死在他們刀下,現在大仇已報,自是大快人心。
那年代的以色列,沒有人比大衛雙手染血更多,也沒有人比他更得民眾愛戴。
不可否認,大衛有領袖的魅力,不管是有意無意,他總能捉住人民的渴望。更獨特的是,他會做公關,卻不使出攻心的小伎倆,只從他最拿手的軍事能力和政治眼光著手,但是效果反而比故意收買人心的無聊‘德’政來得實際。以色列先祖雅各曾預言猶大是獅子,必出君王。這樣的形容常會聽到,可是仔細想想是否有點奇怪?雖說獅子是萬獸之王,卻不是討人喜歡的動物,然而從古印度到英國,為何人人選它作皇徽?不是因獅子溫馴可愛,而是因它剛健威武。得民心,不在於巴結人民,而在於敢做國君該做的事,肯走霸主該走的路,久而久之,人民自會稱臣,終至天下歸心。
話說回來,能當上領導的人,佔有慾也強。能打天下的男人都有種通病,不是眷戀財權,就是好色之心至老不減。。。
Sunday, October 31, 2010
人才:嫉賢妒能
上篇把掃羅評得體無完膚、一無是處,其實也未必如此。身為領導的倘若不能叫人忠心為他效命,底下早就眾叛親離了,座位哪還能長久?掃羅最大的優點在於會挖掘人才,舊約聖經上記載:“遇見有能力的人或勇士,都招募了來跟隨他。”這句話今天看起來不足為奇,其實在許多開發中社會,機會絕不會降臨一般人,撒母耳雖然締造了文士和拉比的教育系統,先決條件還是要已經識字的人,這若不是與宗教有關聯的利未人以法蓮人,就是世家財主的子嗣,剩下的一般人大字不識,又怎能加入他們行列?但是掃羅一生與兵戎為伍,在戰場上只要能奮勇殺敵,立下汗血功勞,都能得到賞識,既不以身世財富套關係,也不需用嘴皮爭地位。何況掃羅雖是大能的勇士,立王之前他家境富裕卻非名門,若非撒母耳揀選,大概一生耕田,空有志氣不得意。所以他登上皇位後領兵四方,對其他勇士自也惺惺相惜,用人唯才。就很多人年輕人而言,這是唯一的進仕之途,一旦能力受到主子肯定,便不必遭權貴文人白眼。這類武將武官之所以會對國王忠心耿耿,正因為‘生我者父母,知我者掃羅王也’。
而掃羅也是在這情況下認識了一個牧童。。。一個隻身打敗非利士猛將的牧童。
可能這件事太傳奇了,當時許多人口耳相傳,產生了不同版本的稗官野史、通俗演義。事情大致上是:非利士人和以色列人對峙,非利士派一個比掃羅還高的巨人前來罵陣,說要單挑。單挑在當時戰爭並不稀奇,一方面可以保持軍力不受損,二方面可以藉此鼓舞士氣,而三方面,非利士的巨人歌利亞身高手長,以色列軍中能和他匹敵的,除了掃羅之外恐怕沒幾人;然而掃羅登基年三十,這些年來東征西討,自己也有自知之明,力量敏捷都已不如從前,要和體力還在頂點的歌利亞單挑,恐怕兇多吉少,但是若不應戰,也等於認輸了。記載上沒說掃羅所提拔的將官是否曾和歌利亞單挑,但是‘食君之祿,分君之憂’,加上‘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可能也有人請命上陣,卻慘死歌利亞刀下。他們敗了,掃羅就更不敢貿然應戰,可是進退不得,該當如何?四十天叫陣下來,以色列軍隊固然灰頭土臉,掃羅自己也是憂心如焚。
這時有個牧童少年來探望軍中的哥哥們,聽到了這叫陣,居然自告奮勇要去單挑歌利亞。掃羅這時只求奇蹟發生,雖然讓這少年送命未免可惜,但是若是自己陣亡,非利士人勢必大舉踐踏整個巴勒斯坦,童叟婦孺都免不了禍。於是命人送來國王自己的盔甲,(四十天來,不知已有幾名勇士穿了這幅盔甲送命,親衛領回屍體後又再將盔甲修補好。)牧童畢竟還在發育中,一試甲胄不合身,當然不願穿,國王也不強求。
當天歌利亞再來叫陣時,見到這弱冠小兒要做他的對手,不由得嗤笑,更覺得以色列軍中沒有人了,怎麼派個黃毛稚子來任他砍死?不過也不必手下留情,殺了給禿鷹吃就是。他一搶前,牧童也向他正面衝上來,手裡拿著機弦(類似彈弓)一射,石頭穿額入腦,歌利亞刀都還沒拔,連自己怎麼敗的都不知道,就已經仆倒在地。敵我兩軍錯愕之際,牧童上前提了這把非利士鋼刀,斬下巨人首級,雙方才如大夢初醒,逃命的逃命,追殺的追殺,往加薩的路上屍首不計其數。
戰爭大捷,功勞居首的自然是牧童。掃羅愛才心起,忙問左右這孩子是誰?各支派徵來的民兵太多了,他實在不記得有這麼一位小英雄。元帥把追敵剛回來的牧童領到國王面前,才知道牧童名叫大衛,是猶大支派伯利恆村一個農民的最小兒子。掃羅立刻任命大衛為戰士長(就是士官),所有臣僕和軍隊百姓都一同慶祝歡呼。
只可惜這歡呼聲太短暫。掃羅識才愛才,但他和大衛的君臣關係卻急轉直下,演變成用人疑之,疑人殺之。
* * * * *
千里之堤,潰於蟻穴;千丈之原,燎於星火。一百八十度的心態改變,可能只因聽到一句話。撒母耳記說,當日班師回朝,婦女齊聲歡唱:“掃羅殺死千千,大衛殺死萬萬。”這句話對當國王的掃羅,竟如芒刺在背,讓他對大衛防之唯恐不嚴。
伴君如伴虎,古今中外領導最怕的,就是功高震主的臣子。做臣子的若要明哲保身,功勞越大的越要打官腔,說是托皇上洪福,奴才全按照萬歲爺旨意辦事。這種又肉麻又蹩足的心態,終歸是封建皇室的附帶產品,因為大多數做領導的人,都是既想得到人才,又怕人才高過自己,這是很矛盾複雜的政治情結。假如同是武將出身打天下,早晚要誅殺功臣,否則起碼也得杯酒釋兵權;就算不是武將,也怕他暗助別人,勾踐賜死大夫文種,朱元璋派御醫‘探望’軍師劉伯溫,結果劉伯溫服藥後身體更加不適,兩個月就歸天了。國外也一樣,羅馬第一任皇帝奧古斯都殺盡了擁他上位的參議員;英國亨利二世派人刺死幫助他法律改革的主教朋友貝克特(Thomas Becket);德國的鐵血宰相俾斯麥(Otto von Bismarck)晚年被皇帝逼得呈辭下野;美國二次世界大戰的上將麥克阿瑟(Douglas MacArthur)被總統用政治手段斷送軍人生涯,連原先打抱不平的民眾都被洗腦,最後還認為將軍卸任有理;俄國首任沙皇伊凡四世(又名暴君伊凡,Ivan the Terrible, Ива́н Гро́зный),年少時母后攝政,和母家一同獨攬大權,莫斯科貴族認為婦人干政對小皇帝不利,因此向她下毒,到伊凡正式加冕才讓他全權統治,可是伊凡並不領情,穩定中央後就建立了俄國最早的秘密警察,反而剪除莫斯科貴族勢力,永保沙皇權位。
不當皇帝的,有時也會出現同‘才’相嫉的狀況。曾有人向發明家愛迪生說:“我見過兩位天才,你是一位,另一位是個叫特斯拉(Nikola Tesla)的年輕人。”愛迪生立刻把特斯拉從歐洲請到美國,可是對他卻百般苛待,薪水居然比實習生還少。特斯拉後來離開愛迪生公司,靠賣專利糊口,他許多電磁學發明賣給西屋電器,讓西屋公司壓過了愛迪生公司,愛迪生竟然還用媒體對特斯拉不斷人身攻擊,說他是盜取知產,發表偽科學,騙取善良人的錢。結果一個在電機、機械、物理、遙控、無線電、雷達、放射、資訊科學都有卓越貢獻的發明家,就這樣一生到死窮困潦倒。今天愛迪生之名無人不曉,特斯拉這名字卻只有理工科的人知道,慨嘆天理何在?
人,從禽獸進化,卻始終難以擺脫禽獸天性,有時比禽獸還殘忍。對自己有威脅的同類,還要趕盡殺絕,非斬草除根不可。
不過我個人覺得“大衛殺死萬萬”這句話雖然逆耳,掃羅倒也沒那麼心胸狹隘,容不下一粒沙。他安疆闢壤十餘年,功勞大的將官豈止一人?俄國作家杜思妥也夫斯基(Fyodor Mikhaylovich Dostoyevsky)寫道:“沒有比譴責惡人更簡單的事;沒有比了解他更難。”掃羅對大衛如此心防,恐怕還是出於大衛本人的秘密。什麼秘密?其實撒母耳曾到伯利恆這小村莊,見過大衛全家,最後揀選膏立大衛有一天成為國王(以色列傳統,用香膏膏頭,代表領受神祝福,從此得陞大任。)這件事做得密不透風,可能大衛年紀還小,若被國王知道祭司另外選人來取代他,在場所有人大概都要性命不保。
然而秘密後來還是見光了,而且告發的很可能就是大衛的兄長。自己的弟弟殺了歌利亞,拯救以色列,本來應該是值得喝彩的事,可是這若是別人還無所謂,是自己的弟弟,心裡卻要酸澀難言。這種潛在情緒反應,越是親友越有自慚形穢之感,也對成功的人越嫉恨。就像一群好友同窗共讀,後來有人飛黃騰達富不可言,原先的摯友卻會從此不再與他來往,甚至風涼話講得傷人;一眾姐妹嫁人,若有一位嫁給世家公子,其他人嘴上不說,心裡可能不是滋味。大衛的哥哥們看到么弟年紀輕輕就成為戰士長,自己卻是無名小卒,真的要怒火中燒。可是要立功獲得比弟弟還高的頭銜,談何容易?既然不行,那就把弟弟扯下台吧!(注:這事並非記載,只是憑我個人想像。)
掃羅還在為戰勝非利士人高興,其他話語他大概都不以為意,偏偏就“撒母耳曾膏過大衛”這句話,有如天雷霹靂、冷水澆頭。當年撒母耳膏立他為王,他真的統治全以色列,現在才知道撒母耳竟早已開始在和他作對。難道自己一切所有,都要雙手送這少年?可是看這牧童,又半點不像有此事,或許只是兄弟慪氣,不信也罷。不過膏立國王這等事,量他們這些牧羊人也杜撰不出來,還是小心為妙。又想想,身為國王居然對這小功臣戒備森嚴,似乎有失體統。然而若讓他坐大,甚至籠絡民心,後果不堪設想,要不要來個先發制人?
這時掃羅真的很亂,心情不佳,脾氣也暴躁了。不時日,掃羅藉裝瘋舉矛擲刺大衛(真瘋假瘋或許他自己也不知道),偏偏兩次被躲開,這讓掃羅更驚,認為此人果然有所圖,若非在暗中時刻觀察自己,怎能如此輕易躲開,絲毫不受傷?或者冥冥中這少年受到保護,那麼受膏之事恐怕不假,千萬不可大意。
大衛自己可能也很困惑,他雖然被撒母耳膏過,但是宅心仁厚,壓根兒沒想過要取代掃羅,怎麼國王突然對自己有加害之意?其實他只是年少不明白,後來他登上寶座,如坐針氈,自然也會了解掃羅的心境。
動手不成,掃羅乾脆命大衛為千夫長,派他領兵作戰,看看能不能借刀殺人。不過大衛征討卻無往不利,表示他領兵有方,辦事精明,而士兵也更愛戴他,表示他與士卒共甘苦,又做人圓通,沒有人因他年輕不服從,他也沒有表現出少年人的高傲。掃羅一計不成,反而增長大衛名聲,遂再生一計,要把女兒嫁給他,不過先要他殺一百非利士人作聘禮,這暗示他要大衛辦此事,與國家無關,當然不能差遣軍隊去,更不能惹禍引發戰爭,只能由他和跟隨的小隊潛入非利士地殺敵。大衛卻毫髮無傷地回來,順利成為掃羅的女婿。掃羅接連失策,忿恨更深,他長子約拿單還特地勸父親,大衛對國家如此貢獻,你殺他豈不是要流無辜人的血?掃羅自覺理虧又怕丟臉,認為也對,何必和這牧童一般見識?但沒多久又覺得此人是心腹大患,不除會夜長夢多,再次抓長槍要把大衛釘死在牆上。當夜掃羅的女兒趕緊幫助夫君逃走。大衛知道回伯利恆會連累全家,只好投奔住在拉瑪的撒母耳,不過這一去,也就是直接承認受膏之事了。
為此掃羅憤怒已極,礙於撒母耳的宗教地位不敢動手,只能私遣下臣去抓人,幾次卻都沒成功,最後自己前去,不知怎麼還是糊里糊塗空手而回。但大衛也知道此地無法久留,又離開撒母耳住處。他和約拿單是肝膽相照的朋友,暫躲一時;約拿單想再向父親勸說,沒想到掃羅連他一起罵,你和他是斷袖之交麼?幹麼這麼護著他,簡直是辱沒咱們家?約拿單氣得當場離席,知道沒辦法再幫大衛了,只好用信號叫他遠走高飛。
接下來將近十年大衛不斷在逃難。他和追隨的人走得甚急,連食物武器都不足,有祭司幫助他們,還給了大衛當年歌利亞所用的刀,非利士精鋼比以色列鐵器好,大衛自然衷心稱謝。可是掃羅的耳目很快就禀報國王,掃羅之前到撒母耳住處沒得手,這次竟遷怒他人,把全城祭司都殺光(其實也是要其他百姓不敢私藏欽犯)。草枯鷹眼疾,大衛在以色列地無處可躲,只好遁藏非利士的加薩走廊(順便補給武器護胄),有人認出仇人到此,立即報加薩王知道,大衛不得不裝瘋賣傻,唾液流滿鬚,一副骯髒相,如此死裡逃生。他不敢再逗留非利士地,又擔心掃羅會派兵為難父母家人,就在家鄉附近的山洞建立山寨,之後仍覺得不放心,便與摩押王交涉,讓父母家人居住摩押地。摩押王當然不反對,既可賣大衛一個順水人情,又可讓掃羅和大衛二虎全力相鬥,摩押以後說不定還能漁翁得利,何樂不為?
大衛放下心,才敢和掃羅長期周旋。有時他也會救猶大邊境被非利士人攻擊的城鎮,但是絕不逗留太久,他在曠野中狡兔三窟,據點時時更換,以免掃羅追上。好幾次掃羅幾乎要捉到大衛,卻陰錯陽差,山南山北不碰頭;有一次剛好前線軍急,掃羅不得不撤兵回防邊境。還有兩次,大衛其實就在掃羅身邊,順手牽羊從國王身上割下衣襟或取得重要物件,卻沒有傷掃羅性命,甚至叫跟隨的人也不可對國王下手;等掃羅在一段距離外才高聲呼喚,用物件證明自己沒有弒主的意念。掃羅是愛面子的人,這時當然得要在軍兵面前向大衛道歉,雙方止息干戈和好如初,其實這樣被捉弄,心裡恐怕恨得牙癢,巴不得把大衛碎屍萬段。大衛到此時也清楚國王不可信,所以不論什麼‘盡釋前嫌’‘言歸於好’云云,絕不可當真,掃羅離開後還是得在曠野中尋找避難所。
這裡有一點倒值得深思:掃羅對功臣如此追殺,下屬縱算不敢違命,大概也不以為然。相反地,大衛有機會殺掃羅,卻輕利重義沒下手,雖然跟隨者不平,但是這樣以信義為本的領導,也間接教部屬道德倫理,既然他不殺掃羅,下屬也不會來取而代之。蒲松齡的《聊齋誌異》曾說:“智者不必仁,而仁者則必智。”眾人知道大衛是仁君,才願意尾隨‘逆奸’,同走荒野的荊棘路。甚至大衛不得已,再次投靠非利士王的時候,跟從他的人也絕不會認為首領是叛國賊。
然而掃羅沒有大衛,如失右手,這些年來為了消滅一個當年讚賞的將領,簡直是拋下國家一切,滿腦子都是仇恨。可是有能力的人現在都寧願歸附大衛,誰想在掃羅手下辦事,哪天還可能會狡兔死、走狗烹?後來非利士人再次大舉進攻時,掃羅已經找不到才智之士為他效力了。那日,他三個兒子都戰死疆場,掃羅自己也受了極重的箭傷。他叫身邊的親衛殺了他,以免受辱,親衛不敢,掃羅就舉刀自盡了。
士為知己者死;掃羅一生提拔過許多人才,死在戰場時,卻只有那個親衛跟著自殺。
Sunday, October 17, 2010
盲點:相錯人,選錯路
   老人:           你眼睛看不見,怎麼走路呢?人都會犯錯,但是越是聰明才智的人,越會釀成大錯。莎翁四大悲劇中,《李爾王》的主題一直圍繞有眼無珠,忠奸不辨的下場。劇中這個失明的人,本來是朝中爵士,國王倚賴的重臣。卻沒想到他和國王的下一代,也就是自己的不肖子女,為了爭權不折手段,先是冤枉好人,離間關係,再來趕走國王,而後又剝奪這權臣的爵位,還剜了他雙眼。瞎眼的貴族這時後悔莫及,因此語重心長地說這段話,以作為他人的借鏡。
   葛羅斯特:  我沒有路,所以要眼睛也沒有用;
                         當我能看見時,我尚且失足顛仆:
                         我們往往因有所恃而失之於大意,
                         反不如缺陷卻能對我們有益。
                                --- 莎士比亞,《李爾王》,第四幕,第一場
不過戲台上善惡的描述總是比較極端,觀眾才容易分辨誰忠誰奸。現實中若真有這麼明顯的撒謊,自己還被騙得心甘情願,那也只能說活該。我們一般所碰到的通常不是別人故意的陷害,而是自我認知的錯誤。一個人要察看的事越多,管理的範圍越廣,就越容易忽略眼底下的死角,結果問題往往出現在自己大意的地方。
以色列最後一位士師撒母耳也犯過類似的錯誤,而且不是一次,是兩次。
第一次是對自己孩子:撒母耳為以色列百姓茹苦含辛,期盼耕耘能有收穫,但是他自己的兒子們卻不成器。這要說是做父親的責任也很難說。爸爸身兼三職,但是祭司的職位終究歸於利未人;撒母耳由於從小被獻給神,長於大祭司的家中,擔任祭司也無可厚非,然而他畢竟是以法蓮人,他的兒子也就不能繼承祭司職位。再來,士師的工作是帶兵抗敵,基本履歷表上的要求,不是以武力壓倒對方就是以智取勝,再不然也至少膽量夠大足以帶兵;撒母耳雖有過人的勇氣,這點志氣卻沒有遺傳給孩子,虎父犬子,也夠慪氣。兩個工作都不適合,不然當法官吧?撒母耳做為巡迴裁判時,家人兒子們可能也帶在身邊,應該是便於機會教育;偏偏兒子們連這方面都不長進,眼界只放在做官有利可圖的出發點,一旦被父親派到遠一點的地區執行司法,就立刻開始貪污腐敗,百姓居然還得向做爸爸的抱怨,真是丟臉已極。
為什麼撒母耳如此著重人民教育,自己的孩子卻教成這副德行?這類的疑問,就算今日的父母也時常煩惱。有的教師,上他們的課如沐春風、如飲醇醪,但他們對自己的孩子卻束手無策,看著沒成就沒出息的兒子自甘墮落,只能掩面嘆息,何故?世間百態,大概沒有共通的因由,媒體有些‘專家’總會指責父母潛意識中的完美主義、求好心切,或是無微不至、縱容溺愛等等,似乎孩子差勁,錯不在孩子全在父母,這幾乎是扭曲是非,讓愁煩的父母加上更重的罪惡感。撒母耳沒時間督促孩子,或許是人生中的遺憾,但是他年復一年地司法,所提供的實務經驗和判決討論,遠超過任何法學院,何況身邊還有多少文士和拉比,簡直是文藝復興的思想交流處。若是到這樣的一流大學還不願意學,難道要父親下跪求他不成?
我個人認為,撒母耳做錯的不是失於管教,而是選他們去擔任司法。他或許不知道孩子的劣根性(可能在校成績優良,品德倒不為人知),但是聽到百姓抱怨也該調回,另派適當人選。《左傳》有大義滅親之事,永為後人稱道,如果撒母耳能對兒子痛懲,也會有殺一儆百的作用,間接連其他地方官也能有所警惕,減少姑息養奸的態度。不過若是撒母耳知道孩子這方面有缺點還授以職權,那就更不應該了,身為法官還對兒子偏私,別人豈能信服?何況只要步上‘世襲’這條路,他所作的一切改革豈不都要付諸塵土?撒母耳雖然有聰明智慧,卻在這一點盲目。他盲,百姓可不盲。眾人集結向祭司/士師/法官請求,還是立王好了。
這請求對一個不辭勞病奉獻一生的人而言,是很大的打擊。舊約聖經寫道,神對撒母耳說:“他們不是厭棄你,是厭棄我。”這話安慰的成分比較高。其實人民並不是厭惡撒母耳,而是不願接受他所選擇的這個未來。幾百年來的黑暗,現在總算看到一絲曙光,難道要因為執法施政不當,又再回到士師時代的黑暗去麼?
所以最終撒母耳還是為以色列民立了王。然而,這卻成了他所犯的第二次錯誤。
* * * * *
先拋開歷史不談,以色列人這時要選國王,什麼人最適合?
若論人口,猶大支派仍是人數第一;但支派曾是第二名,但是一半的人自立門戶後,聲勢已大不如從前,這時人數第二的反而是以法蓮人。兩個支派一南一北地各據勢力,相處得並不很太平。何況撒母耳自己是以法蓮人,他不肖兒子們可能已經讓民眾對以法蓮沒好感,若是再挑自己族人,國家不四分五裂才怪。可是人都有私心,要挑哪一支派都有人不滿;不挑,大家又要對撒母耳不滿。
正傷腦筋之際,有個年輕人求見撒母耳,因為家裡的驢群不知去向,想來求問神。撒母耳一愣,怎麼如此恰巧,得來全不費工夫?這個年輕人叫掃羅(Saul),身高比常人高一個頭,英氣勃勃一表人才,見了就令人覺得有帝王相。更重要的是,他屬於便雅憫支派,也就是之前幾乎被滅族的支派,以色列其他人對便雅憫,畢竟還抱有歉疚之意,若挑選便雅憫人做王,就算不是眾望所歸,至少反對的人也最少。
這種思維方式其實問題甚多,但是在現實社會卻屢見不鮮。理想中,大道之行的選賢與能,在現實中反而變成了折衷妥協,只要國會議員沒理由反對,那就是無條件通過,只要各地代表不要大鬧一番,那就算是推選成功。這種作法也很無奈,所謂‘最適合’的人選,是從誰的角度來衡量?真正有魄力改變國家社會的人,往往不願意認同現有的制度或價值觀,也因此較會得罪人,但倘若他得罪的是我,我是否還會寬宏大量地支持這人當領導?社會上大多數人可沒有這麼公私分明,以大局為重。也就是說,要選人才,選到最後往往只剩下幾個能力平平、業績凡凡、沒緋聞沒官司的政壇人物。
不過比起身世,一個人的外表更會影響別人潛意識的判斷。掃羅高過眾人一個頭,群眾一見都高呼萬歲,人就是這麼奇怪的視覺動物。二十世紀初的心理學家曾創了一個名詞叫光環效應,針對人在思考上的錯覺、幻覺,其中也包括第一印象先入為主的問題。好比看見一位士兵雄赳氣昂,儀表堂堂,就以為他也是步槍瞄準精確,對待官長卒伍盡皆得體,甚至多才多藝,絕非吳下阿蒙。這樣舉例固然可笑,但是放眼社會,難道沒有類似的滑稽事?美國歷代總統選舉,多半是高的一方獲勝。許多公司總裁經理都是高人一等的俊男美女,連身材走樣的也很少。這一方面是因為他們的工作常是打公關上媒體,條件不良會有損公司或國家形象,但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很多人會盡量把機會送給條件好的人。心理學家統計,美國人平均每高一吋,年所得要高約八百美金,和工作性質倒沒關係。其實不只是美國存在這種偏見,世界各地都有人花錢忍受痛苦的截肢增高手術,中國市場上還賣墊腳增高的鞋襪給上班族用,表示身高和自尊是永遠解不開的心結。
無論如何,當時抽籤選掃羅做王,雖然印象分數不錯,但依舊有人譏刺,這小子無德無能,選他有什麼用?
究竟掃羅能力如何?以勇士而言他是夠資格,撒母耳年事已高,要上戰場畢竟有困難,或許任命掃羅做將帥,在當時是最明智的選擇。之後不久,亞們人又來攻約旦河東,而且用殘虐的手法對待攻陷地區,降者不殺,卻剜右眼。河東前線的居民看到如此暴行,降也不是,不降也不是,只好陣前拖延,快馬加鞭地求助其他以色列人。掃羅當時還在犁田(這未免與王的身份不合),聽到此事,立刻召集全國民兵,一時竟有三十萬人,然後他們兵分三路,日未出時偷襲亞們人,殺得敵人四下竄逃。如果這作戰計劃是出於掃羅,那他頭腦應該不差;如果不是,那他能採用別人意見,也值得稱讚。總之,戰爭大勝,全以色列民眾自不再有異言,大家萬眾一心請掃羅登基。
這年,掃羅三十歲,一躍而達到人生頂點、事業高峰,真的是平步青雲,意氣風發。
然而當王和當元帥是兩回事。也許掃羅是天生體魄強健,所以對戰場殺敵的事最有興趣,其他的國家大事就沒那麼在意。亞們之後,他又連續攻了附近幾國:摩押、以東、亞瑪力等地,不過真正讓他棘手的還是非利士人。怎麼說?巴勒斯坦附近各國當中,其實在鐵器時期的發展並不平均,因為近東一帶鐵礦的出產差不多都在土耳其,赫梯文明也是中東最早的鐵器文明,(阿拉伯西北靠紅海的鐵礦是1953年才發現的,至今尚未開採,西元前十世紀更不知道它存在),既然巴勒斯坦本身沒有鐵礦,最早發展鐵器的自然是陸運海運的強權,也就是以色列北邊的亞蘭人,或是地中海的腓尼基人和非利士人。掃羅的時代,以色列人連鐵器都是向非利士人購買。若是自己發展貿易,或轉向腓尼基、亞蘭人進貨,至少打仗時也不用受到物資限制。但是當年他們還沒有這麼做,也因此接下來面對非利士人的輪番攻擊,掃羅一直不敢輕舉妄動。這和他當日攻擊亞們人簡直判若兩人,畢竟其他諸國的鐵器發展可能尚遜以色列一籌,非利士的鋼鐵就不容易對付了。
可是如果問題只是環境因素,那還情有可原。掃羅的反應倒凸顯了他人格缺陷。先是和撒母耳鬧不愉快,再來連以色列民眾也信心動搖,最後只剩六百人,他居然還叫這些忠心的士兵要禁食決志,不對敵人報仇不准吃飯。反而是他兒子約拿單(Jonathan)不願錯過大好時機,先斬後奏地襲擊敵人,又叫身邊士兵吃飽才有力氣打仗。結果他們一小撮士兵鬧得非利士營裡天翻地覆,掃羅聽到兵刃之聲,居然還要請示神才敢出擊,而後非利士人遁逃,他明明已經勝卷在握,居然還浪費時間築壇求問,該不該繼續追殺敵兵,到最後不戰而歸,沒分勝敗就作罷。讀歷史的人都要問:怎麼搞的?
說掃羅優柔寡斷,其實並不為過,他後來還有許多抉擇都出爾反爾,一下子要殺功臣,一下子又和好如初。然而優柔寡斷只是表面的徵兆,深層的病源倒是他的虛榮心作祟。自己武力過人,要身先士卒地殺敵千人也不怕,甚至要三天不吃飯與敵人抗爭也不皺眉頭;可是他這元帥做得到,其他小兵哪能挨得過這種無端受罪?又不是要破釜沉舟,何必這麼自虐?更正確地說,他也許頭腦可以,但是卻往往懶得用腦,連戰場上也是如此:若是能贏得漂亮,他一定挺身而出;若是不能,他卻常常舉棋不定。也因此他雖然是勇將,卻不懂用兵之道,更不懂用人之道。
北宋理學家張載的《經學理窟》寫道:“志小則易足,易足則無由進。”掃羅渴求的是群眾的肯定,不是國家的安定;他要的是表現的機會,甚至會為了表現弄巧成拙。看看他和撒母耳失和的過程就知道:當時掃羅聚集人民,等待出征非利士人,結果等了七天撒母耳還沒來,民兵反而開始流失。掃羅心急,趕快自己獻祭,才剛獻完祭撒母耳就到了,見狀立刻問掃羅怎麼回事?這回掃羅真的是越權行事,連撒母耳的兒子們都不能擔任祭司,這做國王的豈能隨便胡來?不過這裡還有個問題,撒母耳為何不高興?若只是因為掃羅干預祭司工作,他自己就是政教合一的人物,由他來數說掃羅實在沒有說服力。有人還認為撒母耳可能是故意在試掃羅是否服從神的命令,不過這假設漏洞很多:大敵當前還如此小家子氣,倒有失一個士師的風範;何況國王就是他選的,掃羅若真的失敗,對他自己又有什麼好處?除去這些可能性,或許還有另一種假設:雖然軍隊等了七天撒母耳才到,但記載上並沒有說是祭司遲到。如果不是,那問題可能不出在撒母耳,而是掃羅擅自要人民提早七天集合。
這種事很容易發生在愛面子的人身上:比方說一家公司若是年底要向投資商作報告,董事會可能要十一月底就要自己先審稿,也因此總經理十月末就要看初稿,而各層幹部更是催促員工九月就要謄寫文書,結果官僚重重之下,許多員工累個半死,到年底做投資報告時早已興趣索然,根本不想再多看一眼。掃羅犯的錯誤也是一樣,故意要先聲奪人震驚敵軍,結果各地趕到的民兵集結了七天,連祭司的影子都沒見到,是真要開戰就戰,何必如此整人?而且本來以為戰爭急在眉梢,當然軍隊先行,糧草後至,這下子等了七天,連自己乾糧都不夠吃,難怪許多人都心裡有氣,不告而別。掃羅這下也慌了,還沒開戰就軍力少了一半,臉往哪裡擺?只好登壇祭天,以免後面的士卒越走越多。撒母耳看到這情勢,心裡自然明白,可是他也沒有因此要幫掃羅圓場,臉一沉,當眾斥責國王:你這個領導是怎麼當的?言外之意,這些百姓是讓你指使來擺架子的麼?
那天撒母耳和掃羅撕破臉,但是他也沒叫軍隊不去爭戰,不過他既不撐場,有人大概也怕兇多吉少,還是走為上策。結果原先幾萬人,最後只剩六百人。勝算不大,掃羅就更不敢出兵,但是騎虎難下,不打也不行,總算由於約拿單的逞強,這場戰役不分勝敗就畫上句號。追根究底,攻打非利士人會功虧一簣,講起來還是掃羅自己心虛,草草收場就當作沒發生過。老子曰:“知足不辱,知止不殆。”掃羅當然也清楚是自己把事情搞砸了,不過他可沒自我檢討,仍然是虛榮心擺第一。
撒母耳倒是為選擇掃羅為王心痛不已。之後掃羅好大喜功的性格會越來越嚴重,明明可以將亞瑪力人斬草除根,掃羅卻留亞瑪力王的性命,還在以色列地款待敵人,簡直比春秋時代的吳王夫差還不存戒心。為這件事撒母耳哀哭了整夜,第二次的盲目,讓他又看錯了人,選的居然還是個對國家不負責任的國王。但是一個國王當的越久,羽翼越豐,底下黨羽就越多,這時就算撒母耳要廢王另立,也早已沒有實力扳倒掃羅了。
可是撒母耳不是個輕易放棄的人,他沒有因這兩次失誤而從此歸隱。擦乾了眼淚,這位以色列最後的士師,又踏上塵土路,往南方一個小村莊去。
             成功的人都不斷前進。他們也會犯錯誤,但卻不會因此停下來。
                             ——Conrad Hilton, 希爾頓旅館公司的創始人, 1887-1979
Thursday, September 30, 2010
啟蒙:文化的蛻變
談撒母耳之前先請讀者想想,若是一群人民對國家心灰意冷,這個國家的領導又不握主權,那要如何重建民眾的信任?
公元1154年的英國就曾有這樣的困難。當時的英國是法國諾曼底公爵獲得教皇同意所攻占,領土橫跨英吉利海峽,卻沒有實際統一性的政治體系。諾曼底人入侵後曾有幾次王位轉手,最後到亨利二世(Henry II)手上已是人心思變的時代。亨利二世是法國諾曼底人,但是到那時,當一個英國國王根本毫無權力——畢竟英國從羅馬時代一向採取‘天高皇帝遠’的態度。羅馬衰亡後曾有傳說的亞瑟王、撒克遜王朝、丹麥王朝、威塞克斯王朝等等。但不論是誰當王,英國幾乎都是貴族掌實權。諾曼底人建新王朝後天主教勢力更大,喧賓奪主,反而冷落了真正的國王。而這時十字軍東征還在如火如荼地進行,許多貴族地主正在中東努力地送命,當然不可能分身來處理英國自己領地上的糾紛。再加上之前的王位爭奪中,有很多臨時的分封爵位,而受封之地往往是政敵的勢力範圍。可是舊貴族是既得利益者,權力若被搶走也不會善罷甘休。最後整個英國陷入教會、舊貴族、和新貴族的權力分配中,混亂可想而知。
然而沒有實權的亨利二世,卻建立了英國中世紀最強大的金雀花王朝(House of Plantagenet),因為他的一系列改革讓司法權力集中於國王手中。從他以來,英國習慣法的形成,奠定了國家的基礎,到大英殖民帝國興起後,更影響了今日世界的法律(最代表的就是十二人陪審制)。這一點亨利二世功不可沒。
究竟這個國王如何辦到這樣的改革?說穿了也很簡單,他在英國首次設立巡迴裁判所(Circuit Court)的制度。所謂巡迴裁判,就是每年循環到固定的地方判案,附近百姓若有法律上的糾紛無法自理,可以等國王的裁判團到這地區時再提出申訴。這種辦案方式有幾個好處:第一,人民不用到倫敦上訴,古時交通不便,到首都一趟可能要幾週,但是官僚重重,要等到案件受理可能還要幾個月,真正辦理時間又會有許多折騰。這段時間住哪裡?食宿費哪來?雖然法律之前人人平等,沒錢人終究得認命。現在若有巡迴裁判,對一般人豈不方便多了?只要知道國王的法官每年十月會來,就可以早種早收,不影響民生而爭取公正裁決。而國王的裁判團這段時間只負責這地帶的案情,也可以減少官僚上的時間浪費。
第二,民間的司法機構多少和貴族或教會有關係,偏私在所難免。比方有一個侯爵的兒子隨便奪取佃農的牛羊,而教堂的聖職又是侯爵夫人的表親,那這個被欺壓的佃農根本無從申冤。但是若有法官仗國王名銜,叫侯爵家賠償,這類蔽私護短的行為總會減少。而消息傳開後,其他受過冤屈的人,也更會想找國王的巡迴法官判決。貴族和教會當然會對國王反感,但是要廢除國王可不容易。何況辦案越多,民眾向心力也越強,真要推倒國王可能自取其辱。有遠見的貴族,也許還寧願早點依附國王這邊,以免自己勢力被點滴消減,最後連封建的地業也劃歸別人。
第三,歐洲中世紀的法律多半是羅馬帝國留下的,到公元十二世紀已經效力不張,再要墨守成規也沒人理會。既沒有法律,許多判案方式就更加離譜。假設一個青年說他的未婚妻被別人強搶,那就兩人刀劍對決,留下沒死的就是天意判決的結果。還有一種可能,地方司法人士想出一道難題,你克服了難題就是你有理,否則神既不為你開路,當然是你理虧。(這種做法在許多歷史黑暗時期都出現過,波斯曾有人被丟到獅子坑,居然沒被咬死,那就代表控告他的人有罪,全部該被獅子吞吃。這樣的法律判決實在說不上合理兩字,更不用說公正了。)巡迴裁判除了保衛人民權益,也在重新訂定法律標準,不是強迫被告用生命證明忠善,而是用法律制度的理智來維護人權。
由於有司法改變,亨利二世才重獲百姓的信任,奠定王朝長遠的基礎。不過歷史上最早設置巡迴裁判制度的可不是他,而是以色列士師時代的撒母耳。
* * * * *
撒母耳開始當士師時,適逢以色列人對自己國家的信心盪到谷底。和非利士人交戰不勝,抬出了約櫃(舊約聖經中神能力的象徵,見《法櫃奇兵》電影),結果不止慘敗,連約櫃都被非利士人奪走。後來非利士人因疾病將約櫃送回,卻只停留在邊境,沒回到以法蓮山地的政教中心示羅。也就是說,戰後的以色列沒有領導,沒有軍隊,也沒有宗教心靈上的倚靠,說是一盤散沙倒是恰當。不多久,非利士人看以色列民根本沒動靜,乾脆就再接再厲,繼續蠶食鯨吞巴勒斯坦的土地。
撒母耳是前任大祭司的親傳徒弟,之前征戰時大祭司和他兩個兒子都死了,薪火相傳就輪到撒母耳做宗教領導。他年紀雖輕,這重擔總不能推給別人;不能推,那就當仁不讓吧。他召集了以色列民間有志之士,趕赴前線的瞭望台。入侵的非利士人聽說有義兵來到,也立刻列陣對恃,先聲奪人。以色列的義兵人數雖不輸給非利士人,畢竟寸鐵在手未曾揮過,面對大敵心有餘悸,未戰先怯,還如何能退敵?這緊要關頭,撒母耳鎮靜地做他身為祭司的工作,在戰場上獻羔羊給神。他這樣做不止穩定軍心,也提醒民眾為何而戰。不一刻,雷聲響徹山谷,以色列人趁勢擊潰敵軍,直把非利士人趕離邊界為止。
這場戰役並不大,對當時扭轉局勢卻很重要。後來以色列人會逐步收復失土,但是史書記載反而沒有這次戰爭詳細。當日他們在戰場上凱旋後,還曾堆石為記感謝神,因為這心境的改變絕不亞於昔日過約旦河進迦南的感受。沒有約櫃並不代表神的榮耀離開以色列,沒有國王也不代表以色列民要任人宰割,只要撒母耳做領導,敵人再強也不怕。其實以色列民間的士師向來不是從宗教出身,畢竟政教合一的體制有不少弊病。但這時候的以色列,至少要先有人能扶危拯溺,哪怕是一個祭司獨撐大局也好。
年輕的撒母耳就這樣身兼祭司和士師的工作。
只是,這個年輕人沒有因職位自滿。撒母耳是徹底的實踐主義者,在他之前同樣有許多祭司和士師,卻不見得有人思考過,是否還缺少了什麼?否則為何國家傾塌,危牆到處,民生艱難?他反覆追想,終於獲得一個答案:以前有摩西的律法,也要有各支派長老執法,和摩西偶爾的訓誡。現在前不見古人,以色列還知法執法麼?
英國哲學家洛克(John Locke)1689年寫《政府論》提到,政治社會的建立不為別的目的,而是為了保障每個人今生財產所有權。他主張天賦人權,每個人的責任是保護自己的權利,並尊重他人的同等權利。不過更重要的是,政府的權威只能建立在被統治者同意的基礎上,這就是‘社會契約’。換言之,所有政府都只是人民委託的代理人;若代理人背叛了人民意願,甚至濫用權力,這個政府被解散也是理所當然,而人民也有權再建立新政府。
洛克的論點一針見血,但就算他沒說,一般人心裡也隱約想過類似的結論:連人民權利都保護不了的政府,要它何用?這並不是民眾嚮往無政府狀態,而是不願增添累贅。如果繳了重稅還要自己準備槍彈打敵人,那這個政府的存在根本沒有必要。不過要保護人民權利,並不只是對外增備軍防;有時候人民最大的威脅反而是自己的朋友鄰舍。個人權利受損,也許還有鄉里長者和解;鄉鎮名譽被抹黑,有沒有讓人信服的權威來調停?倘若沒有,後果又如何?
之前以色列中發生圍剿便雅憫支派的慘劇,就是個血淋淋的例子。
其實便雅憫支派這件事對撒母耳影響極深,他雖然是以法蓮人,他老家卻是便雅憫境內的拉瑪(Ramah)。當時不分青紅皂白的滅門屠殺,後世曾有詩云:“在拉瑪聽見號咷大哭的聲音,是拉結(便雅憫之母)哭她兒女,不肯受安慰,因為他們都不在了。”撒母耳長大後追根朔源,自會明白本身既是濫殺一方的後裔,又是被害人的同鄉,何其矛盾?如果那時有領導人秉公站出來說話,也許這群怒氣填膺的道德捍衛者反而會冷靜一下。然後若能由雙方分別質問原告證詞,那後來的兇殺可能都不會發生。但是這千古冤案既難以追根究底,已死的人也無法為自己討回公道,撒母耳縱算心有戚戚,又能做什麼?只能盡量避免類似的瘋狂在以色列中重演罷了。如何避免?這就要靠法律的力量了。
身兼二職的思想家,又背上第三份工作,成為民間的法官。正確說來,女士師底波拉也曾擔任法官,不過她是固定在一處判案,一般民眾知道有疑難糾紛可到某地找她斷定是非,卻未必會善用她的智慧——不因她是女人,而是因跋涉不便。撒母耳考慮了這問題,於是開始實行巡迴裁判的服務:從西邊非利士邊界,到北邊以法蓮境內,往東邊約旦河西岸,再折向南方回到拉瑪。範圍有限,但是個人量力而為,再廣就無法妥當地司法了。而且他這位法官東奔西走,年復一年從無間斷,如此造福民眾,自己卻要比誰都累,何苦呢?可是這樣折騰的工作若無人做,社會豈能改善?
蘇軾說:“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堅忍不拔之志。”說真的,一般的天才很少有毅力,因為重複的事令他們感到厭煩。與其鍥而不捨地專精一事,他們還寧可多方嘗試,以期觸類旁通。可是天下多數的事會考驗人的耐力,要把事情做好不能不克服枯燥厭倦的心境。比方說一位教授,總不能只是興致來時教兩下;一個開公司的人,也不能心血來潮時才生產運銷;為人父母的,更不能沒興趣養孩子就將他們拋棄。這還只是一般日常生活或職業上的責任,要辦更重要的事,絕沒有人願意讓一個才智出眾卻熱度三分鐘的人上台指揮,畢竟這種人,只夠資格做短時間的鑽研發展,其他事上恐怕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撒母耳要做巡迴法官,誠然精神可嘉,但是假若一年半載見不到成效就氣餒不做,或三五年就想換更有衝勁的施政方式,那麼人民對政府尚未信任就又目睹朝令夕改的混亂,哪裡還會抱存希望?司馬光的《資治通鑑》提到“愛之不以道,適所以害之也。”這句話可只不是針對人際關係說的;天下有太多的政客抱著理想和熱忱,卻把國家越救越糟,這是很可怕的‘痛’愛。
不過,巡迴裁判制的好處並不只在於政治民生,其他方面的間接影響更是始所未料。正如開採鑽石的人,偶然也會發現其他寶石,甚至這些寶石價值比鑽石還高。亨利二世施行巡迴裁判後,有許多好事之徒開始是跟著看熱鬧,但漸漸的,這些看熱鬧的人也加入了法律公正性的討論。而且為了證明他們見解有理,有的開始把判案經過詳細記錄,然後討論新的案件時提出類似的舊例。這種作法演變成後來英美法律的‘判決先例’方式,和世界大部分地區先有律例再由法官詮釋的方法大不相同。既然先例有效,司法就能因應時代的需要而進化。也許抵觸傳統,也許太順應潮流,但是文化思想總是會新舊交替,倘若今日的判決不符合今日社會所用,難道幾百年前的皇家法典、教皇聖諭,人民就該至死謹遵不渝?
撒母耳時代的文化改變不盡相似,卻也很可觀。有人開始隨從撒母耳記錄判決結果,這些人慢慢成為後來的‘文士’。以色列人所謂的文士,就是法律顧問、政府書記、法官仲裁、或國庫管賬的通稱。他們的記錄不止助益於地方訴訟,也足以讓當時的人查詢人口比例、地產分配、農業發展、貨幣外貿。乍看之下毫不起眼,但是資料多了,經驗的累積自然會改變社會。舉例而言,我在這地方種小麥,每年收成差強人意,有一次卻聽說幾里外的農莊,土壤比我貧瘠居然收成比我好,原來他們是採用輪耕方法,種的又是新引進的品種,結穗比我多兩倍。這一來我也不甘示弱,怎麼能在這些作物上輸給別人?像這樣的改變比比皆是,但是到頭來知識對社會的影響,最明顯的還是經濟上的成長。法律只保障財產不被奪走,知識卻可以讓貨物增值。了解人力物力的分配,就能更有效率地物盡其用。從撒母耳之後到國家鼎盛時期,以色列民一代比一代富有,這一點還必須歸功當時的文士。
另一種文化改變,有心人士開始隨從撒母耳之後,自會產生學徒制度。和一般學徒不同的是,他們並非正式修業,也不是訓練一技之長,更沒有師徒名分。然而這些跟隨的人就像孔子門生一樣,後來也自己闖出一番成就。撒母耳的巡迴判決,其實在他以後就沒有人實施,但是他傳授的法律判決,卻讓迦南地產生一種法學上的傳承,這種傳承比他的巡迴裁判影響更深遠,甚至成為日後以色列文化的代表。這些有經驗的法學教師,原先職稱各地有異,以色列成立王國後慢慢都被尊稱為‘拉比’(拉比就是老師的意思。這名稱在摩西五經未曾出現過。)他們探討宗教上的誡命和民間的口傳律例,也不時留下一些判決要旨、釋經講義、和至理名言。雖然許多已經失傳,但是拉比的制度從古至今,在猶太人當中從未間斷,他們在猶太律法上的權威性也未曾改變。歐洲中世紀黑暗時代,大部分人根本不識字,但是猶太人卻世世代代重視教育,或許正因為這些老師是他們文化最核心的一部分。
可以說以色列文化的改變,是撒母耳做夢也從未想過的。他可能只求穩固國家的根基,絲毫沒考慮如何留名萬世,甚至沒留下什麼著作。但是他的學生卻集結了從他以來的歷史文獻,還恭敬地以老師之名為書名,就是舊約聖經的撒母耳記。這好比孔子門生集錄整理出《論語》一書,至聖先師自己反倒沒看過;蘇格拉底是西方哲學之父,可是唯一可靠的《對話錄》卻出於柏拉圖之手。其實撒母耳本人在撒母耳記中佔的篇幅不多,也不是最重要的角色,但是書名掛的卻不是後來的任何國王。若是在中國,這本書大概要稱項羽本紀、高祖本紀等等。為什麼以色列人反而稱它‘撒母耳記’?單這一點就很耐人尋味。至少在學生心中,沒有恩師撒母耳,以後以色列的歷史都要空白。
哈佛大學名數學家丘成桐教授曾寫道:“我們歷盡艱難,雖然也能從中汲取教訓,卻遠不如解決問題的過程中所獲得的經驗多。”身兼數職的撒母耳,並沒有教以色列人要逆來順受地等神拯救。他很主動地著手解決以色列民所面對的困難,而他的教導又激勵下一代年輕人去改變社會。這種積極的態度,打破了士師時代數百年的頹廢喪志,沉湎往昔。如果一個民族只是自我哀憐怨嘆,那它永遠無法免除內憂外患的宿命。與其妄自菲薄,何不從個人能做的開始做?老子曰:“合抱之木,生於毫末;九層之台,起於累土;千里之行,始於足下。”
以色列最後一位祭司兼士師,毅然走出了領導的城堡,也因他半生教導百姓,從此喚醒了絕望的人民。
Sunday, September 12, 2010
國殤:多難是否興邦?(二)
有言道,人怕出名豬怕壯,基甸建功立業後妻子倒也不少,還生了七十多個兒子,沒有稱王照樣有一般男性領導者的繁衍特權,普遍看來,帝王的后宮大小和權勢成正比,因為若能妻憑夫貴,后族將來前途不可限量,自有人努力把女兒獻給英雄爭寵。問題是,基甸很識相沒當國王,他其中一個兒子亞比米勒卻處心積慮要當王,父親死後不久就聯絡眾舅舅,母族出錢,他僱匪徒擒殺基甸其他兒子七十人,然後母方家人率先擁戴他為王。
這種手足相殘的事在中國歷史上屢見不鮮,畢竟中國古代並沒有真正維護道德的宗教,提倡四維五倫也無法徹底教化人民,何況皇帝帶頭屠害骨肉,上不正下參差,司空見慣後也麻木了,可能人還認為是當機立斷。以色列人由於宗教的約束,向來行事不逾矩,這可是頭一遭有人為奪權殺盡兄弟,然而亞比米勒的王位其實不過是他母族領地示劍(今巴勒斯坦約旦河西岸地區的經濟中樞,納布盧斯市Nablus),其他支派,甚至其他家族都不響應,正因為殺得太無恥,多數民眾都認為會遭神咒詛,還是別為虎作倀自取滅亡。
果然不出三年咒詛就應驗了。孟子曰: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亞比米勒手下開始有人不服,認為這國王不過是基甸的兒子,無德無能怎麼坐了這高位?這有點像一個公司董事會請人作總裁,結果公司經營每況愈下,是否該廢掉原總裁另立賢能?示劍人原先附從亞比米勒是為了自身利益,三年下來國王沒能擴張領土,反而成為以色列民間的笑柄,城裡當然也開始有派系之分,保皇黨一邊,廢王另立黨一邊,可是暗算國王前走漏風聲,結果示劍人兵敗城焚,避難樓塔上的權貴婦孺有一千人被活活燒死,但再來要鎮壓下一個叛城,卻無巧不巧有個婦人從城牆上拋一塊磨石,剛好打在亞比米勒頭上,腦骨碎裂(沒記載是否大出血,但古代醫術不發達,大腦上靜脈破裂可能失血幾分鐘而死,可能積血壓迫延腦幾小時才死,也可能細菌感染幾天死去,不過在當時總歸是沒救了),這個做王的叫侍從殺了他,免得被人說是死在女人手上。而他死後飛鳥各投林,短暫的王國也因此告終。
這樣看來,有一種狀況比沒有王還糟糕,那就是有差勁的王。亞比米勒野心可媲美古今政客,但他殺人奪權的方式大大影響到別人對他的支持,甚或原先攀附他的也後悔當初的決定,乾脆劃清界限,轉挑其他人來抗拒取代他,最後既得利益者和誤上賊船者兵戎相見,也是無可避免的結局。
話說回來,倘若亞比米勒平定叛逆成功,後果又是如何?答案是,一樣不成氣候。示劍人兵敗,還有整個支派各城會來討剿,支派敗陣,還有整個以色列會來斬草除根。不過看當時局勢應該這些都不會發生,因為最好管閒事的以法蓮人竟連出面都沒有,而示劍距離以法蓮山地其實不遠,這表示:第一,以法蓮人對基甸的勢力畢竟有心防,如同芒刺在背,驟然發生了七十個兒子的兇殺血案,以法蓮人或許還暗暗稱快,第二,亞比米勒的號召力真的很差,三年當王,以法蓮支派根本還不覺得他是政治威脅,既然沒有威脅,那就坐山觀虎鬥吧!反正亞比米勒當真獲勝,自有其他民軍聲討,亞比米勒慘敗更好,本來就告誡以色列民不可隨意立王,現在有前車之鑑,豈不表示以法蓮人的高瞻遠矚猶勝一籌?
可是高瞻遠矚有什麼用?接下來的瘋狂年代,也輪不到他們隔岸觀火了。
* * * * *
今天的約旦王國首都是安曼(Amman,عمان),基本上就建立在古老的亞們都城遺址上(Rabbath-Ammon)。舊約聖經說亞們是以色列的近親,這點很難相信,因為亞們一帶至少從新石器時代就有農耕城郭藝術等進步文明,由於在約旦河東,季風反而帶來約旦河的水氣,雨量充足,比起巴勒斯坦要早開發。但早起步的人不一定早興盛,以色列人進迦南之前,亞們一直是埃及和中東兩邊爭奪的地盤,埃及衰微後亞們想自立卻被迦南七族佔便宜,以色列民打敗迦南七族,亞們卻仍蔽居異族旄下,俄陀聶時代北方有亞蘭人,亞們為求自保而附翼於摩押國王,以笏刺殺摩押王,亞們趁機獨立,偏偏還有米甸人的威脅,基甸打敗了米甸人,亞們人總算有時間喘息,可是他以前被迦南人佔奪的土地,難道要永遠歸於以色列不成?現在以色列勢力減退,亞們卻已摩拳擦掌等待良久,連續渡河攻打猶大、便雅憫、以法蓮三個支派的土地,還列陣和全以色列人挑戰。
不過如果只是要收復失土,何必向全以色列開戰?想深一層,能渡約旦河攻擊,那不是代表河東幾個支派全完了?既然如此,失地早已收復,何來堂皇的藉口?這其實正是趁火打劫的流氓行為,原先用報仇激發士氣,現在看到以色列這頭紙老虎根本毫無反擊之力,肥肉不吃實在可惜,反正基甸一家已經自取滅亡,現在連猶大和以法蓮都無法抵禦亞們的侵襲,那以色列是否還有指望?
窘迫的局勢,使得以色列的長老們不得不向山寨流寇的首領耶弗他折腰,求他做元帥對抗外敵。前篇說過,這並非士師本人號召力強,而是時勢造英雄,不得已也。耶弗他也趁機討價,若是能打敗亞們人,他不當山寨王了,要來當河東地區的領袖。以色列的長老們這時只愁沒人帶兵,當然不敢拒絕,不過選流氓對付流氓果然立時見效,耶弗他大罵亞們人,近三百年沒膽來取回這地,現在想報祖宗的仇,呸!門都沒有!
這一罵,亞們人氣焰大減,一下子被以色列人反攻,連下二十城。以色列人勝利欣喜之餘,卻又有另一個問題,起先答應了耶弗他做領袖,總不能食言,雖說英雄不怕出身低,但是這種人得勢,對百姓真的好麼?上次亞比米勒事件至少無人響應,這次大敗外敵,已經難保百姓不會眾望所歸地擁他為王,何況耶弗他自己開門見山說想坐寶座,若是叫他知難而退他大概也不會罷休,那該怎麼辦?左思右想,反正以法蓮人絕不會坐視不管,還是由以法蓮人出面好了。
以法蓮人也真的來,又用對付基甸的那一套舊計重施,想壓倒耶弗他,這下慘了,基甸算是君子,會退一步海闊天空,耶弗他是流氓,從小因出身倍遭白眼,早有憤世嫉俗的心態,現下看到以法蓮人強詞奪理,說什麼出征居然不聯絡,心裡更火,這些人無功居高位,沒上戰場還敢講話大聲?反正自己不是好人就不用禮讓三分,耶弗他立刻叫軍隊殺盡這些高姿態的以法蓮人,一時砍死了四萬多以法蓮人。
說以法蓮人該死也不算為過,但是如此暴行還是讓百姓心中的印象分數大打折扣,後來耶弗他沒有當河東領袖,只作士師,或許是擁戴的民眾見到他如此不顧大局,原先立王之意也就蕩然無存。至於他殺了這麼多以法蓮人,打擊以法蓮人的高傲,未必不是對症下藥,不過這對全國而言是好是壞?畢竟,全國不滿以法蓮人的應該很多,耶弗他的作為可說是大快人心,但這就像是對全國灌猛藥,猛藥會帶來良性的刺激,但相對的副作用也很大。
第一個副作用:經此事後,以法蓮人靜了,不再去管其他支派的事。雖然一般人都不喜歡閒事被管,但是完全不被管,也會開始肆無忌憚地胡作非為,好比一個城市的警察若有執法開槍的職權,通常大家都會敬畏迴避,但是當中也會有不肖之徒濫用職權,讓民眾明遵暗罵,然而這並不代表警察都該廢除,否則對整個城市影響更大,倘若因官司或輿論讓警方無法執法,結果違規偷竊也沒有懲罰,家庭暴力也無人處理,社會亂象一定急劇上升,到最後不幸的還是市民。以法蓮人既不再管閒事,全國就更要到無法無天的地步。
第二個副作用:老成一輩應當不會認同耶弗他這種意氣用事的舉動,但年輕一輩可能反而認為如此意氣用事才是英雄本色。其實耶弗他性格不佳,剛負自用,連獨生女兒都因己而死,一生過得不見得幸福,但是對一群是非善惡還懵然未懂的少年人,這點恐怕從未想過,只知道要成為正義英雄就別理會他人偏見,後來死在非利士地的參孫大概也是意氣用事、有勇無謀之輩,家人苦勸不聽,被女人騙了無數次還執迷不悟,可算是以色列歷史上最蠢的英雄。不過更怕的是新一代沒有英雄能力的人也效仿這樣的‘英雄精神’,只要自己認為對的都敢做,一群不會瞻前顧後的瘋子橫行全國,不天下大亂也難。
士師的傳記後有兩段離譜的事,一則是有人自造銀像膜拜,還隨便請人做祭司,結果一次有一小撮但支派的人經過,打家劫舍,連銀像也搶走,又叫這祭司也一塊走,被搶的人結集鄰舍要阻止,看對方人多勢眾,只得作罷,而這小撮但支派的人到了黎巴嫩山區一座城,已經是腓尼基人邊境的三不管地帶,海上經商的腓尼基人基本上與以色列交好,可是但支派連宣戰都沒有就殺人放火,再立新城為自己基地,既有神像就不必再到以法蓮山地祭祀,而擇地另據也算是和以色列的傳統一刀兩斷。(但支派自己不想抵擋非利士人也罷了,後來以色列國還要為這件搶奪的事負責。)
乍看之下這件事與士師無關,其實它很清楚反映當時的瘋狂。亂世中總有人想自求多福,另覓桃源,但是與世無爭的和平根本不足對抗蠻力,而有蠻力的人所建造的家園也絕非阡陌交通雞犬相聞的桃源,原先的夢想或許不惡,到最後還是換上屠夫衣裳。
另一則是有人行路經過便雅憫地方,結果他的妾被輪姦致死,他居然無動於衷地載屍首回家,然後分屍遣送全國各支派說,國內竟有這樣的事,該當何罪?一時聚集四十萬人要便雅憫人交出匪徒,便雅憫人不肯,全支派被屠殺到只剩六百人,然後以色列人才又為這一時衝動懊悔不已,只好強叫人把婦女給這六百人為妻,算是讓他們重新繁衍延續香火。其實便雅憫人不肯叫匪徒也不全是錯,原告的行為實有太多疑點,怎能憑一面之詞就說便雅憫支派有匪徒?但是沒人司法,最後還是戰場見真章。(學過犯罪心理學或讀過霍桑的《紅字》的人可以自己推理,這裡不節外生枝。)
這類民間悲劇已經不是之前外族侵略的危機,而是人民基本需求的安全感和歸屬感,都被自己破壞了。論語有幾次說,國家最怕的是君不君臣不臣,指的就是無序的政體,英國政治哲學之父霍布斯(Thomas Hobbes)寫道,沒有政府的自然狀態是孤獨、貧困、污穢、野蠻和短暫的。把以色列這幾百年歷史再看一遍,約書亞當年領導百姓攻占迦南地,到現在對外沒有訓練有素的精兵,對內沒有以法蓮人的道德管制,十二支派各自為政,無知妄為舉目可見,無恥暴行滿地皆是,雖有士師,扶得了一時扶不了一世,甚至這些英雄也是社會問題的一部分。沒有王,並不是真正關鍵,沒有政府,大家視所有他人為敵,除了靠自己的蠻力和機靈之外根本沒有生路,而就算存活也不斷處在恐懼中,隨時死得淒慘,而手執兵器的敵人偏偏又是同宗的以色列人。
每次讀屈原的國殤都覺得心有戚戚:
操吳戈兮被犀甲,車錯轂兮短兵接。後面的實在不想背,屈原本人其實最清楚,楚懷王和秦國交戰每次都慘敗,楚國士兵奮不顧身前仆後繼,卻換不到國家的安定,詩人流淚之際只能歌頌烈士的威武魂魄和壯烈氣概,但是無意義的犧牲,連要歌頌也覺得刺耳。印度非暴力運動的甘地(Mahatma Gandhi)曾說,無論瘋狂的破壞是出自那種政府,對死傷孤寡無家可歸的人又有什麼差別?
旌蔽日兮敵若雲,矢交墜兮士爭先。
凌余陣兮躐余行,左驂殪兮右刃傷。
霾兩輪兮縶四馬,援玉枹兮擊鳴鼓。
天時墜兮威靈怒,嚴殺盡兮棄原壄。
以色列人當時也是面對這樣的困惑,國家的不安,人民的焦灼,信仰的迷失,支派的互不信任,這條坎坷的路到巴勒斯坦應該是盡頭了,為何還如此崎嶇難行?假若當年進迦南是一種錯誤,為何神一直遣士師來營救他們?但假若神真的眷顧,為何總有一連串難以承受的戰死名單,外族擄掠內部紛擾的經濟損失?新唐書寫道:古有多難興邦,殷憂啟聖,蓋事危則志銳,情苦則慮深,故能轉禍為福也。只是面對眼前的現實,尤其以色列幾百年來從黃金時期到血流淚流的悲哀,人都不禁要問,多難是否興邦?如果付出生命代價可以讓以色列強大,這些內憂外患自是抵受得住,然而每一波的苦難都陷以色列民於更深的水火中,從俄陀聶的萬眾一心到便雅憫支派慘遭滅頂,而這些亂流之下隱藏的無政府狀態越發嚴重,道德淪喪我行我素,更成為根深蒂固的弊病,斬不了揮不去的痼疾。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承受過一次又一次的災難後,有識之人也應清醒了,多難興邦在某種意義上可說是對生命的一種漠視,對受害者的一種殘忍,縱算這種安慰的出發點可取,若做不到前車覆後車誡,真切地考慮問題所在而作改善,那麼再多好聽的話也只是將壞事轉變為好事,怕得還是以色列人宗教上的指責,讓人以為大發熱心就能改善社會問題,結果變本加厲強迫百姓獻祭,到頭來問題尚未改善,反而又開始有祭司濫用職權,人民怨聲載道,(這樣的事後來也真的發生),結果群眾對宗教領袖心灰意冷,而人民只能在無盡的苦難中絕望。
禪宗的臨濟宗有句名言:大疑大悟、小疑小悟、不疑不悟。對問題真正質疑,才會徹底去檢討得失。混沌的時代走到這裡,總算出現以色列最後一位士師撒母耳,開始根治弊病,把國家帶回正路。
Monday, August 30, 2010
國殤:多難是否興邦?(一)
有人說那是個沒有國王的時代,所以內憂外患不斷。有人說那是個天怒人怨的時代,所以災殃戰禍連年。總之,約書亞死後,以色列民失去了目標,除了迦勒繼續帶領猶大支派追擊非利士人,其他人都已經厭倦戰爭,甚至和迦南當地人協定互不侵犯、和睦相處。
然而和平兩字,並非一廂情願就可獲得,迦南七族失去家園,忍辱負重伺機報復的並非沒有,而附近還有其他強者,正等待以色列人和迦南人兩敗俱傷後,來個漁翁得利。在巴勒斯坦定居的以色列人,所以願與各族和平共處,一方面是自己初嘗田園安逸的日子,鬆懈了,不過另一個問題,約書亞是政治軍事外交兼備的人才,但是就像當年約瑟一般,過度聰明反而找不到繼承人,最後連像樣的接棒一個都沒選就離世了。沒有他,以色列人等於失去戰鬥力,這一點任何敵人都看得見。更嚴重的是,當時在曠野中紮營各支派緊鄰,行進時也首尾相應,現下進了迦南就少了唇齒相依的鄰舍,獨自守衛家園真有如孤軍奮戰,若是敵人趁虛而來,自己又如何抵擋?而其他支派又有誰喜歡拋下田產去保護別人?真的有危險,難道要登高呼救無人理會?
也就是說,在邊境與異族謀和是不得已的妥協,但是這實在是下下策。寫《君主論》的馬基維利(Niccolò Machiavelli)曾說,決不能為了避免戰爭而讓混亂滋長,因為到頭來戰爭避不了,反而因拖延而讓處境更不利。這道理其實很淺顯,只是做不做得到,往往因人力時地而限,宋朝積弱又要向人稱臣納歲銀,亡國不過是時間而已,相同地,以色列人的和平政策,最後也讓敵人鐵車踐踏自己土地,甚至連收割打穀都要躲著不讓敵人發現,以免辛苦栽種的成果全部被搶走。
這樣的歷史讀起來有點窩囊,但是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無力回天的宋朝出現過楊家將、狄青、宗澤、岳飛、韓世忠、辛棄疾、虞允文等人,還有其他七俠五義,梁山泊百八好漢等英雄傳說,後代武俠小說幾乎都以北宋南宋為歷史背景,這也算是種尋求正義的心理情結。以色列民在那時代面對外族的威脅,板蕩中也有疾風知勁草的英雄人物,他們被後代統稱為‘士師’。
士師(shoftim שופטים)這詞在其他語言沒有同義字,在歐洲一般翻譯為‘法官’,不過士師所做的卻又不是法官的工作,真正曾經掌管民事訴訟的只有女先知底波拉(Deborah)和最後一位士師撒母耳(Samuel),而這兩人也和約書亞一樣是以法蓮人,這點後面再談。正確地說,士師是戰時統帥軍隊而已,他們多半不是民意擁戴而出任領導,職位也非世襲,(但也不排除兒子想當繼位人而大肆殘殺),他們出自不同支派,有的像史記中的刺客(以笏),有的像北歐神話的狂戰士(參孫),有山賊流寇的頭目(耶弗他),也有以少勝多的將才(基甸),不過還有一半只是地方性領袖,連敵人是誰都沒記載,這或許是郭公夏五,羊皮失傳,也可能是事蹟和其他士師比對,相形見拙,更可能的是沒有重要戰役,民間的口傳歷史就不會特別記得。其實能在歷史上留名的不可能是泛泛之輩,縱算沒有豐功偉業,也不可否定他們對當代人民的貢獻。
但不管是誰成為士師,不管勝利多少次,讀舊約聖經的士師記卻不時感受到令人沮喪的抑鬱氣氛。
* * * * *
就像今日以色列多方受敵,士師時代也不乏敵人。第一位士師俄陀聶是迦勒的女婿,自然是分地在最南方的猶大支派人,但是當時侵犯的卻是北邊的亞蘭人,這些並不是亞伯拉罕的近親,而是青銅文明崩壞後取代而起的新勢力。這新勢力崛起不久,平定敘利亞之後第一個就盯上巴勒斯坦,群龍無首的以色列人不過是一盤散沙,何足懼也?他們卻沒料到,約書亞和迦勒那一代走了,但老虎的孩子還是嗜血的,俄陀聶從巴勒斯坦南方號召民眾,痛擊入侵八年的亞蘭人,根基尚淺的新勢力迅速瓦解了,北方各支派也重獲自由。
可是獲得自由的不只是以色列,其他感受到亞蘭威脅的國家如釋重負,幾年整頓兵馬後又直指約旦河東各郡縣,攻打理由不外乎是:你的神說這是你的地,我的神說是我的地,明天早上八點戰場見。
這就是混亂時代的最大癥結,舊敵殲滅了新敵又來,前門拒虎後門進狼,沒有君王的以色列畢竟是各支派獨善其身,就算俄陀聶也不能長久防衛北方而放任猶大地區近在咫尺的非利士人不管,正如孫子兵法說的:備前則後寡,備後則前寡,備左則右寡,備右則左寡,無所不備,則無所不寡。既然防護困難,每次遇到強敵還是得退讓三分禮數周到。這一回是東邊來的摩押人,佔領約旦河一帶長達十八年之久,以色列百姓派人送禮給摩押王,使節是左撇子以笏,身上藏劍在右腿,想是覲見敵國國王前要繳下左腰的佩劍,送完禮,以笏稱有機密告知,國王不疑有他,結果一劍斃命,之後許多摩押人連逃回家鄉都沒機會,約旦河渡口前就被砍死萬人。
以笏行刺成功,固然是摩押王太沒戒心,但是送禮送了十八年,以色列也差不多到山窮水盡了,才會有刺客鋌而走險。更重要的是,個人英雄的出現,代表他們勇氣可嘉能力可佩,也代表他們號召力不足,以笏之後還有底波拉,由於是女性,要召集民兵對付復仇雪恥的迦南人居然要經過一個無膽的將軍。再後來還有耶弗他,由於是妓女的孩子被人瞧不起,他成了山寨王後,河東的以色列民因亞們人侵犯甚烈,不得已而求他這人所不齒的叛逆分子當元帥。最後更有出名的力士參孫,為一己私慾多次被非利士女子勾引,卻也獨自殺了幾千非利士人,最後雙眼被剜,壯烈死在非利士地,勉強算是為以色列民出力。
這些人說是領導,不如說是英雄適逢多難之秋,號召力有限,自也無法領導得讓人心服口服,他們的存在應驗了“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一語,但這句話只針對個人主義,倒是扭曲了韓非子原本更貼切的一句:“宰相必起於州部,猛將必發於卒伍。”法家思想,有能力的人是從不斷提拔而勝重任,是從一次一次的證實自我得到社會肯定,其他無視團體離經叛道的人才再出色,也絕非法家推崇的英雄。尤其是後期的士師,為了渴望被人認同,他們可以表現英勇頑強、自我犧牲的精神,但受到關注後卻太好張揚個性,結果自我中心的英雄主義和社會團體格格不入,像耶弗他,打敗亞們人後刀尖反而轉向自己以色列人,一時殺了四萬多人,像參孫,自恃天生神力,一向不拜託人,直到死後他親戚才幫他收屍,如此悲劇收場實在和‘領導’兩字扯不上邊。一個人無論多優秀,也不能獨自完成所有,若要成大事,還是得透過組織合作,如果個人溝通能力不行,更難和別人互動。另一方面,自己愛表現,是不是真的對全以色列有幫助?很多狀況不得已,團體組織要放下雙方的矛盾來遏制外敵凌辱,可是那並不代表整個社會同意諒解個人英雄的作為。
其實一個社會也有它放不下拋不開的遊戲規則,說是墨守成規食古不化,不如說是維持社會運轉的備用準則。以色列人進迦南地是由以法蓮支派的約書亞帶領,儘管約書亞逝世多年,一般國家大事仍是以法蓮人處理,甚至連敬神的一切,包括約櫃會幕祭壇,都在以法蓮境內的示羅(雖然是利未人經管),久而久之,民眾有重大問題都要請示以法蓮人,軍事外交也不例外。這對以法蓮人自己會造成兩種截然不同的轉變:一是先天下之憂而憂,萬民生死是自己重責大任,而群眾不能領會的摩西律法也是自己督導要務,因此士師當中先後有底波拉和撒母耳,兩個真正擔任人民司法官的以法蓮人。另一轉變卻是自我膨脹,(這種通常不是前一類人物),指揮其他支派多了就狂妄起來,反認為重要抉擇若不先向以法蓮人報備就是違背神旨意擅自行事,有兩次別的支派士師為了打鐵趁熱,不及請示就先斬後奏突襲敵人,結果明明對抗外侮已經大獲全勝,以法蓮人居然還來興師問罪,實在當眾損人。
一位士師若與社會背道而馳,勢必走向決裂,但過度遵從規則,完全沒有個人,也很難產生自動自主的意願去對抗敵人,或者臨敵之際不曉變通,反而糟糕。這兩者間能取得平衡的領導少之又少,基甸就是一位。他剛出山的第一件事就是毀了外邦神巴力的祭壇,村人發現後要治死他,有一半是拜偶像執迷不悟,也有一半是怕統治的米甸人知道後會大開殺戒,不過這次幸虧有基甸他父親說出明理話,若巴力有能,他怎不自己找基甸算賬?言下之意也是,若米甸人敢來,難道我們就怕了?
語重心長,其實多少人在米甸人統治下早就積怨已久,一語驚醒夢中人,許多百姓紛紛集結,準備起義,這是賭上民族尊嚴的一戰,基甸毀巴力祭壇的事被傳開,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卻也加強了他的號召力,召集的號角響起,立刻有三萬多人依附。米甸人獲得情報,即刻增派兵力,連盟友亞瑪力人和東方人(散佈阿拉伯沙漠到波斯灣之間的其他民族)也一併到來,斬草除根的計劃勢在必得。乍看之下處境對基甸不利,其實正中下懷,駐紮的盟軍越多,就越分不出敵我。鶡冠子曰:一葉蔽目,不見太山,兩豆塞耳,不聞雷霆。結果基甸挑了不到百分之一的人數,深夜在敵營四周放聲作響,敵人一聽以為四面楚歌,在眼不見耳不聞的黑暗混亂中自相殘殺,以色列民九成九的軍力尚未出動,等到天亮敵軍折損殆半後再進場收拾殘局,可謂得來全不費工夫。
贏得漂亮的一役,偏偏以法蓮人要來質問,作戰前怎麼沒先通知,是不是翅膀硬了,看不起總帥以法蓮人?基甸其實也知道,不按規則行事,後果難料,所以明明米甸人從東路來,他卻不像以笏直接在東邊約旦河阻截,反而把敵頭目趕往南方的以法蓮山地,讓他們繞路渡河,還特地叫人傳喚以法蓮人追擊,事後被問,他也安排了一個自貶身份的角色,‘誠懇’地說:你們以法蓮人連米甸兩個王都擒殺了,我們所做的如何能和你們相比?戰場上鬥智後還得在官場上鬥智,不過這個金色下臺階果然讓以法蓮人滿意,就此了事。
經此事後,以色列人對基甸可是死心塌地的佩服,甚至大家還願意擁戴他為王。倘若基甸真的接受,其實對全國來說也無不可,可能歷史還會歸結他是開國明君。但是規則仍舊是規則,而寫規則的以法蓮人又不希望以色列人立王,說好聽是杜絕以色列民學外邦立王而離棄神,說難聽是山中無虎,猴子當大王,以色列百姓若有自己的國王,還需要聽以法蓮人的話嗎?
身於一個虛偽的社會,處事始終要按本子,做人就是這麼無奈。
有人說那是個沒有國王的時代,所以內憂外患不斷,但是真有立王的機會,又因禮法傳統的束縛而作罷。多難的國度,已經被外族侵犯了一個半世紀,可惜紛擾歲月不休,它的苦難還沒完了...
(待續)
Sunday, August 15, 2010
闇黑:兵者詭道
美國南北戰爭前黑奴有一首民謠,詞為:
河水深么,後世基督徒總是把進迦南比喻為歸天家,人生如長途跋涉,能走到終點,心情的激動筆墨難書。不過對當時以色列人而言,曠野路的艱辛還比不上進迦南的攻城陷陣困難,戰場上你死我活,根本沒有餘地喘息,更休談建設家園的理想,而且勝的一方依然有折損,鰥寡孤獨廢疾者,在所難免,敗的一方更是家毀人亡,身首異處,不論後代如何美化,成大業者沒有不是雙手染血,踏著堆積的屍體大步向前。這就是戰爭的醜陋,一個慘無人性的黑暗面。
我家在約旦對岸,
河水深么,
主啊,我要過河到營地去。
也因此天下軍師都有同一類不擇手段、麻木不仁的性格,因為有感情的人會怕犧牲部下,也容易中激將法、行婦人之仁。或就另一觀點而言,戰爭令人瘋狂,士卒殺戮如禽獸,軍師若不用冷峻的理智來保護內心,小則隨波逐流喪失自我,大則全軍覆沒身敗名裂。
舊約聖經約書亞記,去頭除尾,中間的戰事記載實可和三十六計相呼應,和之前摩西帶領的記載,最大的不同在於雙方都用計。以色列人攻巴勒斯坦,第一場戰爭前就派探子入耶利哥(Jericho),但是耶利哥人也立刻搜城,甚至探子出城還在郊外躲藏三天,表示追查人並非庸輩,而後以色列人七天圍城,卻是前六日毫無動靜,到第七日才總攻擊,而攻擊之際城牆倒塌,可能是地震,但也難保不是內應所為。接下來攻艾城(Ai),探子說幾千人可攻,結果攻城失敗,三十多人喪生,說是以色列人魯莽,不如說對方使反間計提供錯誤情報,因為第二次攻城約書亞調虎離山引走艾城兵力,在後方偷襲者居然還要三萬人,表示真正問題不在大意而在情報。再來爾虞我詐,附近的基遍人(Gibeon)佯稱遠道而來,願與以色列人交好,還使苦肉計出示發霉的乾糧和磨壞的衣履,然而以色列人願意和基遍人結盟,目的也在於遠交近攻,後來才知道基遍不過在附近,結盟實無軍事價值,反而讓臨近城郭因基遍的投誠,可以名正言順聯軍討剿以色列人。
如此種種,可看出當時戰爭絕不簡單,而領兵的約書亞也幾乎要有瑜亮之智,梟雄之能。在約旦河西以色列人擊敗三十一個王,除了基遍之外全部屠城,這有部分是猶太教認為留人留患,將來反而會被這些迦南人導入歧途,但也有很大部分是兵法,屠城會讓其他地方聞風喪膽,甚至不戰而降,而且難民會轉投附近城主,消耗糧食又增加社會亂象,對攻方百益無一害。聲討以色列‘入侵’的五個王,戰敗後約書亞叫將領腳踩在他們頭上,殺了之後又掛在樹上示眾,說是攻無不克,卻活像蠻夷野人的作為,約書亞自己倒沒去踹一腳,因為他很清楚他在做什麼,有文化的人入侵,大概要外交禮貢高峰會議,結果燃燒的士氣一冷卻就難再加油,‘蠻族’入侵可就沒有這種問題,不論是斬來使誅婦孺焚農田掠金庫,沒有共通的文化標準就不必先禮後兵,甚至可以在敵人猶豫之際發動閃電攻勢連下數城。後來羅馬鐵騎、阿拉伯鋼刀、歐洲刺槍砲彈,也不時扮豬吃老虎,充當蠻夷趁火打劫。
這樣的歷史對一個國家是英武悍勇,對一個宗教卻並不光彩,(除非像回教激進分子以殺盡不信者為己任)。這可能是為何約書亞一直努力向百姓證明,他所行的一切也是出於神指示,和摩西並無不同,不論是約旦河分開讓人民走進迦南地,或是在河西守逾越節,甚至是奉勸人民謹遵摩西律法,都不斷在暗示,約書亞的確是摩西的傳人。
畢竟在群眾眼中摩西是光明無瑕,而現下領兵的軍師約書亞卻不能不黑暗。
* * * * *
大部分考古學家認為耶利哥戰役根本不存在,因為耶利哥雖然建於八千年前,又曾有高大的雙層厚岩牆,在公元前十四世紀應該已經被滅,而殲滅它的就是埃及帝國。喜克索斯人當年自立為法老,過了百年後失勢,曾以耶利哥為根據和埃及人對峙,後來被埃及攻陷,焚城的灰燼佔地層三尺,可能埃及下禁令,耶利哥幾百年都沒有重建城牆,在埃及新王朝時期,迦南地最大的城壘應算是西邊沿海的碉堡,(這些城輾轉被海盜佔領),和北邊加利利的夏瑣(Hazor)和米吉多(Meggido),(幾百年後這兩城也被約書亞攻陷)。耶利哥沒落後,巴勒斯坦受到游牧民族侵襲,有一百一十九城主聯署向埃及帝國求助,耶利哥卻沒列在內,代表這幾世紀來耶利哥已成了乏人問津的小農村。
不過我個人認為耶利哥臨約旦河,又有泉流灌溉農田,不發展實在可惜,埃及帝國強大時沒人敢建城牆,埃及逐漸衰微後自有人開工,城牆是農業文明的基本屏障,既然帝國無力保衛,難道地方人士要坐以待斃?雖然如此,當時城牆大概不佳,幾世紀來有錢人該會定居有城牆的地方,只沒錢人留在耶利哥,資金不足,大概草草搭建在荒廢的遺跡上,算是有牆心安吧。
也就是說,以色列人當時面對的耶利哥,並不是高聳懾人的天險,而是最前線被犧牲的金絲雀,對城內居民而言,看到城外百萬駐紮,早就嚇慌了,對約書亞而言,這是河西第一戰,許勝不許敗,而對迦南其他城主而言,正可用耶利哥判斷敵人虛實。只是,他們萬萬想不到耶利哥會敗得這麼慘,而且全城被屠無人倖免,表示這些新來的游牧民族是有目的而為,絕不可大意。
這就是為什麼艾城戰役會有突變狀況。
艾城其實不是小城,至少在雅各時代就有重要性,到約書亞時代反而要比耶利哥城大,耶利哥戰役沒寫殺多少人,艾城破後卻寫光城內就殺了萬餘人,可能因為耶利哥人口相形見微,不足論矣。然而第一次攻艾城失敗,軍心重挫,又要如何補救?有人會向軍兵說是輕敵,有人會指是天時變地利錯人不和,約書亞做的倒有點可怕:他告訴百姓,是有人攻耶利哥城犯罪,私自貪贓,導致這次戰役失敗。究竟是誰?開始抽籤,抽到猶大支派,再抽籤,抽到某家某族,最後抽出一個人叫亞干。約書亞婉言勸他不要在神面前隱瞞,亞干在眾目睽睽下終於招架不住而承認藏私,其他人也由他住處搜出金銀衣物,約書亞立刻翻臉,厲聲責備亞干為何犯罪連累眾人,結果亞干和家人連帶牛羊全部被石頭活活打死。
想深一層,攻破耶利哥當時私藏金銀的,怎麼可能只有一人?但是殺雞儆猴,卻可立即奏效,其他貪贓的人看到亞干的死狀,誰敢再承認,然而為了彌補‘我等同罪’的理虧,以後戰爭一定更盡心,甚至下次戰役會偷偷把先前贓物繳回來,以免性命之憂。軍紀不可失,但是要鍛練士兵守法,刑罰不可不嚴,羅馬能成為帝國,必先讓士卒訓練有素,不服軍令者鞭打,陣前逃兵還抓回來釘十架處死,羅馬軍事家Flavius Vegetius寫道,很少人天生勇敢,但訓練和強制紀律卻可讓大多數人剛毅。約書亞已經身在戰場,沒時間嚴教了,只有用連坐法懲治被告,用心理戰術讓軍兵守紀律。甚至,會第一個抽籤到猶大支派可能也不偶然,流浪曠野的以色列人現在編為軍隊,總帶幾分烏合之眾、各自為戰的態度,甚至是否全部信服約書亞也難說,十二支派中猶大人數最多,若能第一個讓猶大支派聽話,其他的就更容易管束,否則一盤散沙,如何攻迦南地?
這裡看到的約書亞,實有一流軍師的變通能力,戰役失利,反而給他機會練兵,只是手段之狠真令人不寒而慄。若只為了艾城之失,死的不過三十幾人,何須大驚小怪?他大可安慰一頓,叫下次出戰別莽撞,也可以痛責探子情報有誤,導致失手,他卻沒有如此,反而用殺人手法,一來讓眾人警惕,二來掩飾真正敗因,三來確保公庫金銀,四來整頓軍紀,五來鞏固勢力,從那次事件後約書亞未嘗戰敗過,這點連深思熟慮的人也不見得計算準確,他卻能當機立斷,果然是虎父無犬子,約瑟的後人亦非泛泛之輩。
話說回來,一般對約書亞生平最記得事蹟,除了耶利哥之戰,就是日月停止的神蹟。舊約聖經的記載:“當神將亞摩利人交付以色列人的日子,約書亞就禱告神,在以色列人眼前說:日頭阿,你要停在基遍;月亮阿,你要止在亞雅崙谷。於是日頭停留,月亮止住...不急速下落,約有一日之久。在這日以前,這日以後,神聽人的禱告,沒有像這日的。”按今日科學觀點,日月停止就是地球停止自轉,地上所有事物豈不都要因離心力飛向太空?
其實謎底就在這段記載中。基遍在耶路撒冷西北約十公里,亞雅崙谷又在哪裡?有人認為是以黎交界一個古代城鎮,不過這說法大概難採信,連艾城附近的基遍都不熟悉,怎能知道幾百里外的城鎮?另一可能,按今日阿拉伯文,基遍叫Al-Gib,當地山谷叫'Emeq Ayyalon,也就是說,亞雅崙谷即是基遍的所在地。換言之,交戰當天,日月都同時在天空中,若再把‘一日’解為晝夜的光暗,那到底是什麼現象,會讓未沉的太陽變暗再變亮?
答對了,就是日蝕。
這觀點並不新,起碼中世紀神學家就曾認為有此可能,只欠證據而已。今日天文學精準,可判斷西元前1131年九月三十日18:04曾有日全蝕,中心在北緯31.5度東經34.3度,可說是橫貫死海到加薩走廊,周遭百里也看得到。雖然日蝕並非罕見,要在同一地點看到可能一生幾次,也可能畢生無望。若是當日在基遍戰場上發生日蝕,上一次發生(包括日偏蝕或日環蝕)可要西元前兩千年以上,而下一次又要到西元前357年。後世文官未曾見過日蝕,自是無法確記,但是當日戰場上,五王聯軍先是被以色列人擊敗,後又見到莫名異兆,一驚非小,真要兵敗如山倒,而後這些王還躲到山洞,不是躲在自己城牆後,恐是因天象不吉,神明動怒,不知回家能否避禍。還有,當日以色列人由東向西攻擊,黃昏之前要追擊敵人反而日光刺眼難見,這突如其來的黑暗卻忽然讓他們看清敵踪,也因而殺敵無數,大獲全勝。
這樣說來,其實當日勝利根本不在乎約書亞?那也未必,古代見到日蝕不嚇到的大概不多,一次波斯的瑪代人和土耳其的呂底亞人交戰適逢日蝕,雙方大驚之下立即停戰和好。以色列人那天雖然已戰勝,但見到天地昏暗是否也六神無主?若不是約書亞立刻認為這是神賜良機,還大聲禱告求日月停止,他旗下萬軍是否也要像迦南人一般落荒而逃?顯然,一個軍師的鎮靜可以影響士氣,同樣是沒見過日蝕,約書亞能處變不驚,民眾才能大膽攻擊,就算只是幾分鐘的黑暗,也不能自亂陣腳。
約書亞雖然一生與黑暗契機甚多,但是他所扮演的,卻是當時以色列民最需要的領導,他不是摩西,但是他的工作也不是摩西所擅長的。孟子曰: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但是所謂‘得道’又是什麼?天意在冥冥之中,有時光有時暗,就像晝夜循環各有其用,人的長才也是在最適合用的時機展現,倘若時勢最需要的是闇黑的軍事人才,順天意的就是‘得道’。以色列人能攻占巴勒斯坦,約書亞的貢獻絕不亞於摩西。
不過舊約聖經約書亞記當中還有另一個謎,當年攻打的迦南七族分別是:迦南人、赫人、希未人、比利洗人、革迦撒人、亞摩利人、耶布斯人。是否遺忘了什麼?
答案是最令人頭痛的海盜:非利士人。其實到約書亞逝世迦南地都還未全部收復,因為整個巴勒斯坦被兩邊夾擊,過約旦河向西攻的是以色列人,而從地中海向東攻的是非利士人,以色列人分到半壁江山多一點,西南方的加薩走廊和西北方的推羅西頓(今天黎巴嫩境內)仍是非利士人的境界。為此,約書亞分地給以色列民時特別把兩個最大的支派分在非利士地南北,北邊是人數次多的但支派,南邊是人數最多的猶大支派,而剩下的以色列全國由以法蓮支派居中策應。
這做法暫時可行,不過頭痛未除,約書亞之後又無人繼位領導,接下來的長期抗戰關係存亡,以色列民要如何對付?
Saturday, August 7, 2010
士氣:凱旋夢滅孰之過?
按照起先的劇本,以色列人出埃及後會從巴勒斯坦西南角進入應許美地,但即使是奴隸應該也聽說了曾讓法老頭痛的海盜,現在正以迦南為根據地死灰復燃,換言之,要進巴勒斯坦就要和這群驍勇善戰的海洋民族較量。為了不影響民心,摩西從各支派選出精英,共十二人,派他們先去探地。
刺探敵情的做法,古今中外大同小異。《孫子兵法》說:明君賢將,所以動而勝人,成功出於眾者,先知也。先知者,不可取於鬼神,不可象於事,不可驗於度,必取於人,知敵之情者也。古埃及泱泱帝國,自有獨到的耳目情報網,而摩西受過埃及教育,當然也清楚事先蒐集政軍資料的重要性。他特別叮嚀探子詳細觀察人民多寡,守衛強弱,土壤貧沃,城牆有無,樹林有否,其實就是在盤算如何佈陣,如何行軍,如何進攻,如何取敵人物資為補給。為要取信於民,他還叫這十二人盡可能帶當地農作物回來。
四十天後,探地的十二人終於歸隊,還帶了一串葡萄兩人合扛回來,可是十二人當中只有兩人說迦南可攻,其他的堅稱敵人高若巨人,城牆堅不可破,結果以色列民一聽,全都嚇哭了。那天反對摩西的聲浪太大,摩西亞倫居然要向他們下跪求民眾冷靜,而說迦南可攻的兩人,約書亞和迦勒,也直陳勝利並非不可能,千萬不可長人志氣滅己威風。可是瘋狂的暴民聽不下去,甚至要用石頭打死一群領導人,這時神也發怒了,既然這群人不想求勝,那就流浪西奈半島,死在曠野吧!以色列人這下暗叫倒霉,趕快向摩西賠不是,說願意征戰,摩西卻回答,勉強作戰是毫無勝算可言,但民眾還是私自發兵,最後仍是鍛羽而歸,以色列人因此漂泊曠野四十寒暑。
這劇本扭轉得令人錯愕,為何摩西用心良苦栽培的,卻是不成材的一代?為何十二支派百萬民眾,願意相信摩西的卻寥寥無幾?過紅海的咤叱風雲,何時變得胆若鼷鼠?還是這些人只是趨炎附勢,想要不勞而獲地進巴勒斯坦,潛藏的怕事心理,終究要浮現表面?
迦南地到底可攻不可,其實全看士氣。《左傳》中曹劌論戰說,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以色列人過了紅海又不是第一次面對敵人,當日若是偷襲搶攻,讓非利士人措手不及,勝算其實很大,而他們若以靠海的非利士地(今天的加薩走廊)為基礎輾轉攻破其他民族,平定迦南也是指日可待。但是一時膽怯,第二次要攻已是力不從心,臨時強自振奮的士氣,加上無人領導,等於去送死而已,何況先前面對的是沙漠的游擊兵馬,摩西帶隊時尚且險勝,現在到了迦南邊境,曠野攻防的那套在此根本不管用,帶頭既不出面,私自開戰實是兇多吉少。不過這裡也可看到,摩西為領袖卻非獨攬大權,百姓喪志時可以群起攻之,百姓懊惱時亦可違令出兵,身為神的代言人,他的作風算是很低調,偏偏他肩上的重擔,是幾百萬個吃軟不吃硬的民眾,好言好語不聽從,態度強硬反使屈服,也因此每次都是有人斃命的‘神蹟’才讓民眾暫時閉嘴。
作為一個教師,摩西的表現可圈可點,作為一個領導,摩西倒有點不稱職。因為探地不利,交戰失敗的這個下場,摩西其實比任何人都早預知。
* * * * *
今天我們認為以色列擁有無堅不摧的軍事力量,實際上這觀念始於1967年的六日戰爭。猶太人謹守安息日(週六),當時周遭的埃及、約旦、敘利亞計劃在以色列開始守安息日之前發動三面合擊,(其他回教地區如伊拉克、沙烏地阿拉伯、摩洛哥、阿爾及利亞、利比亞、突尼西亞、蘇丹、巴勒斯坦解放組織也各遣兵力),以色列安息日過後全面反擊,當時以色列只五萬軍兵,就算全民總動員也不足敵軍五十多萬人的一半,居然六日之內大勝,(而且傷亡損失只有敵方的百分之一),舉世震驚,從此鄰國不敢再犯,中東局勢因而改寫。
不過這是近代史,出埃及當年以色列人雖然為數眾多,可還不是其他民族的對手。青銅末期的巴勒斯坦人已開始做鐵兵刃,平原戰也使用鐵馬車,浪居曠野的以色列民物資不如人,經驗不如人,士氣更不在話下,胡亂攻擊只是以卵擊石,非以智取勝不可。
那麼,相信勝利在望的人,是智是愚?
十二探子中只有兩人說出兵可行,攻地可成,但這兩人的身世背景卻相差懸殊。先說約書亞,根據舊約聖經歷代志的族譜,約書亞的祖父是出埃及當時以法蓮支派的首領,(以法蓮是約瑟的次子,但雅各曾預言次子將來要在長子之上,後來約瑟的兩個兒子各成支派,在埃及四百年間人口大增,以法蓮也成為最重要支派之一)。差遣探子時,摩西賜他名為約書亞,可見並非首次認識這個支派元老的孫子,而賜名可能也為了避免其他十一人因名字猜測他的身份,反而表面上大獻殷勤,背地裡大扯後腿,畢竟世上人多,能生在顯要家族的少,對世襲制度下的貴公子,一般人嫉妒冷落的心理屢見不鮮。不過世襲本身並不能決定一個人的成敗,有人靠祖先餘蔭樂得納涼,也有人為了不讓先祖聲明蒙垢而力爭上游,約書亞應算是能力加努力的一型,他以後的發展也大有先祖約瑟的才智膽識,世襲不世襲,都不影響後人對他的評價。
再說迦勒,他是猶大支派的代表,然而若仔細讀,舊約聖經曾三次提到‘基尼洗族耶孚尼的兒子迦勒’,什麼意思?基尼洗族是西亞閃族之一,當時若非游牧民族,大該也是寄居埃及的奴隸,也就是說,迦勒本人並不是以色列人,而是和這些以色列人一起過紅海,一起走曠野。任何民族都很本位主義,古代更常認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要能接受一個不同宗族的人,甚至派他作支派的代表,顯示猶大支派確有宰相度量,(後來猶大支派還會陸續有其他民族的人加入,此處不必細表。)可是對迦勒本人而言,既然跟隨以色列人出埃及,就是帶著破釜沉舟的決心離開自己家族,生死成敗都押在以色列民的未來,沒有退路了。所以他會比其他探子更渴望速戰速決,早日進迦南。
一個高官後代,一個外來人丁,其他十人背景想必也介於兩種之間,至於這些人報稱敵人難克,確實如此,並非虛構,天下人想法不可能盡然相同,有人凡事謹慎,不願輕舉妄動,有人在意家小,只怕殃及妻兒,有人帶過衛兵,深明實力懸殊,倘若他們真的只報佳訊,也等於是下屬昧著良心回覆上司想聽的答案,既然不實話實說,那又何必去探地?打開天窗真誠對話,何罪之有?
問題不在答案,問題在回答的方式。一個作為間諜的基本要務是,機密只能呈給自己上司,就算他人威逼利誘套交情,也決不能洩密,古今細作這方面理應相同。換言之,當時十二探子回營,應該只向摩西報告,絕不可擅自外傳情報,那為什麼一夜之間全以色列百姓都會知道?況且真有機密洩漏,探子也應該三緘其口,讓領導向群眾發言,但以當時的民眾反應判斷,這些探子並沒有住口,甚至還明顯地和暴民站在同一線上。
會演變成事態焦灼,有兩個可能性。第一可能性較簡單,能被選去探地的,就像中狀元一般,立刻成為族中紅人,回營後必有多人爭相阿諛,搶問迦南地所見所聞,一個探子頓時輕飄飄起來,舌頭也鬆懈了,甚至還會誇大其詞,什麼‘敵若巨人,我如螻蟻’的形容也搬出來唬聽眾,反正他們沒見過,再怎麼怪力亂神也會信。
第二可能性,恐怕事前已經串通好,藉機會發動民反,仔細想,假若這時摩西亞倫死了,利未人失勢,各支派長老大概也腦袋不保,那接下來獲益最多的是誰?自然是現下民眾最信任的領導人才,也就是這班探子嘛。如此猜測是聳人聽聞,但絕非不可能,至少接下來在曠野中還會發生幾次,而若非他們早有異心,加上有人撐腰(家族中自會有人覬覦長老之位),事情也不至發展得如此快,當然,要十個人一起叛變是有難度,但是只要清楚十人中那個自大,那個懦弱,那個可欺,那個心直口快,那個欠自己人情,就算只一兩人有這等心思,也闖得出禍來,歷史上記載成王敗寇,最後只會把謀反篡位的探子說是英明睿智,發動政變避免百姓枉死,摩西成了冤魂,奸雄倒成了英雄。
權勢、權弒,比比皆是。
讀歷史常會有盲點,因為記載過於簡化,看見過去能知道發生何事,卻很難體會踏過那段歷史的,也是活生生的人,一樣有理想情感目標抉擇,他們所作所為,也並非全無私心。約書亞和迦勒各有所願,十個探子各有所求,摩西本人又何嘗不是?走曠野時摩西年事已高,固然也想看見這應許之地,但最放不下的可能是帶領百姓功虧一簣,還未到巴勒斯坦就出師未捷身先死。其實他也知道這些人民仍然太弱太嫩,經不起考驗,又容易被煽動,因為基本上暴民的心理,是在有人丟第一顆石頭後,大家也爭先恐後地打死目標,但是若沒有人丟石頭,大群人卻沒有一個敢挺身而出率先發難。這樣的群眾就算到了迦南,是否能服從軍令佔領全地?而摩西死後又是否會恢復一盤散沙,再次被外族人奴役?答案可想而知,但是當日差遣十二人探地,摩西他並沒有質疑民眾的心理準備不夠,甚或他自己也潛意識地希望能趕快完成使命,功成身退,這份越扛越重的擔子,能在有生之年卸下最好。可惜事與願違,求好心切,反而離目標更遠,擔子沒能早點卸下,反而到死也未曾踏入迦南地。
或許,那日摩西向眾百姓下跪時,心裡責怪的並非報惡訊的十人,而是責怪自己。他沒有向全民眾陳述己見,反而是約書亞和迦勒努力地在暴民的怒濤駭浪前作中流砥柱。無聲的摩西,因為心痛到無法開口了,因為心死到站不起來了,因為夢想和現實已被扭曲,放眼望去,除了肇事的人民,什麼也沒有了。
歷史最後並沒有選擇叛方,清末政治文史家陳澹然寫過:不謀萬世者,不足謀一時;不謀全局者,不足謀一域。短視的人,就算上戲台最後也要黯然收場。叛變的人若推翻了摩西和其他領導人,仍是自毀長城,沒有了摩西的牧羊杖,沒有了西奈山下的誡命,沒有了維持秩序的長老們,他們這些奪權的又算什麼?單獨有能力號召萬眾,是否有辦法徹底行憲?單獨有野心鬥垮上位者,是否有本事去挑戰非利士人?登上了夢寐以求的寶座,難道只為了和百萬人一齊步履蹣跚,一齊曝屍荒野,一齊被歷史遺忘?
現實環境無時無刻地教導人,有人故意翹課了,最後什麼也學不到。以色列百姓因一時誤信人言而膽怯,結果二度犯錯,先是被人利用,後則戰爭失利,誤導他們的探子可能是立時死在眾人面前,他們這些被誤導的人卻要年復一年地流浪,值得嗎?事不經不懂,理不點不透,從奴隸生活獲得自由,即是擁有人生選擇權,不過一個錯誤的抉擇可能要一輩子承擔後果,他們可承受得起?的確,後來會有人懷念在埃及吃穿不愁的生活,這些人說穿了只是不願上課,不願接受再教育。
矽谷著名的投資創業者Guy Kawasaki曾說:一個頂尖的軟體工程師可以做得比十個平庸的還多,但是再棒的工程師也需要時間,才能並不會取代設計和測試的費時計劃,要作上品不可能不花時間,而今日匆忙的文化往往使人欲速不達。軟體姑且如此,建國大業豈不更耗時?以色列民此時離開埃及不過兩年,縱算是摩西的諄諄教誨也不可能讓一個落後他人的民族立時進步到頂天立地的水準,更正確地說,人到了某個年紀以上很難再改變認知習慣,也疲於接受新的制度文化,量子力學被發現時,許多當代物理學家居然公然罵為擲骰子的謬論,曾有無名氏感嘆說,科學的發展,第一代嗤笑,第二代抨擊,第三代視之為理所當然。再聰明的人也會受潛在心理影響而拒絕真理,何況公元前一千多年民智未開的以色列人?他們接下來露宿荒漠,直到這一代全部淘汰,新一代才進入巴勒斯坦,只因為原先這群‘硬頸項’的悖逆一代,根本無心成就創始巨業,也無福消受應許之地。
但是那天在上課的,除了全以色列民,也包括摩西本人。摩西所學到的,是再一次認清自我,因為江山代有才人起,縱算百萬人民不成器,仍然出現了兩個能人,(雖然其中只有一個是以色列人可以繼承重責大任),縱算自己無法帶領民眾進迦南,他們仍然會達到目的地,怕什麼?急進,有害無利,畢竟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以色列人若能走到終點,是誰挑這份重擔都無所謂,對長遠的歷史來說,自己是何等微不足道,但微不足道又如何?一生無愧,夠了。
數載之後,約書亞已經帶領新一代攻下約旦河東,這時士氣重振如箭在弦,面對彼岸的迦南地也不再畏縮。摩西知道是時候隱退了,他給民眾的理由似嫌牽強,但到最後一刻他仍不忘叮嚀百姓對神專一,勿灰心喪志,因為神的旨意是長遠的,命不長的人看不到結果。對摩西而言,他活得夠久,也預見得到以色列人在迦南地生根的一日,天有眼,人有壽,從動盪的埃及到坎坷的征途,偉大的劇本已到尾聲,自己是演員是觀眾,何必在意?他留下了祝福,獨自登上高山,目睹整個巴勒斯坦後,一笑而瞑。
曠野的足跡,又再次悄悄隨風吹逝。
Saturday, July 17, 2010
牧民:潛移默化
行路難,行路難,走在人生道上,很多人都有像李白一樣的感慨,卻仍抱一絲希望能衝破艱難實踐理想。以色列人四百多年未曾離開過埃及,現在前途漫漫,也得靠那微毫信心往前跨步,希望有一天能到達‘迦南’這傳說流奶與蜜之地。或許言過其詞,但是對畜牧人而言,牛乳羊乳都象徵財富,而蜂蜜在沒有大量生產精製蔗糖的從前,更是只有上層社會才能享受的美食,要如此美化一個祖先落腳過的土地,實在是因巴勒斯坦地區沒有其他資源,埃及南方努比亞盛產黃金,土耳其北方弗呂家甚至有國王點石成金的神話,巴勒斯坦倒是什麼也沒有,充其量是要用辛苦的汗水換取農作的果實。不過那也無所謂,正因為曾是奴隸,衣溫飯飽之際能有更好的物質生活就不錯了,可食的奶與蜜比不可食的黃金更實用,對走貧瘠曠野路的人也更有吸引力。
多岐路,今安在?
長風破浪會有時,
直掛雲帆濟滄海。
但是行路難,帶領萬眾一同行路更難,過了紅海的以色列人歡呼歌頌,但是接下來面對黃沙遍野還是抱怨連連。舊約聖經說摩西為人極其謙和,勝過世上眾人。這話也許不全對,可是若說是勝過世上眾領導者,大概不為過,想想許多父母教養孩子會失去耐性,而摩西要教養的,是比孩子還難帶的百萬民眾。
剛從壓制生活中解放出來的人民,其實心智尚未成熟,一下子獲得自由,種種貪婪虛張作賤報復的瑣碎心態也往往立刻浮現表面,埃及接下來還有幾次勞工暴動,最後利比亞人殘殺埃及貴族,大肆擄掠商賈火燒宮庭,可是亡國容易建國難,會釀成後來的黑暗時期,這些被解放的人民責無旁貸。楚漢相爭時代人民掙脫了秦始皇的極端政策,卻任憑項羽帶領他們坑兵屠城,到咸陽更燒殺掠奪,能帶走的全塞口袋,不能帶走的全部付之一炬。歐洲中世紀的十字軍東征,吸引無數貧民加入陣容以搏出頭,但是戰爭要錢,教皇又不像各國國庫充實,結果第四次東征的饑民疲兵乾脆中東也不去了,自作主張攻打君士坦丁堡,火燒三天,萬餘人家破人亡,城中保存的希臘羅馬古物被破壞殆盡,連教堂的金飾銀杯都席捲回家,從此天主教和東正教永無和好之日。法國大革命時期有志之士原本對未來的共和積極籌劃,但是暴民卻不斷把看不順眼的人,包括有理想有遠見的人,全部送上斷頭台,造成一時的恐怖政治。俄國1917年的十月革命為時不過兩週,但是社會民主工黨所成立的政府大多是靠不識字的人民擁戴,革命成功後許多佃農奪良田自己分配,還用槍尖威脅上流社會人士自寫罪狀,銀行資產教堂積蓄全部沒收充公,外債拒絕償付,但是除了莫斯科之外大多數地區並不響應革命,結果工黨和全國演變成三方內戰,混亂達五年之久,各方都死了百萬人以上。
摩西帶領以色列人,其實也如履薄冰,暴躁的百姓動輒因沒水喝要用石頭打死他,其他問題,比如民眾領袖造反,游牧騎兵偷襲,都比不上失控的亂民危險。歷史上有許多記載會讓人認為是封建專制,但這畢竟是今日思想文化發達的社會觀,(還加上錯誤認知和媒體混淆視聽),亂世用重典,雖然一樣會有誤判冤獄、政府越權的狀況,假若混沌險惡中真有善體民意的賢君,恐怕被煽動的群眾要欺到頭上都無以阻擋,還談什麼治國?春秋早期有制禮作樂的周公,曾因攝政面對朝中朝外流言,後來又討平三監,說霸道也可以,但是為一己利益亂國者眾,再加上民智未開,風雨飄搖中要鞏固國家根基談何容易?
但不論是周公或是摩西,他們政治手段都算高明,可是又都是用心良苦的導師。若沒有忍辱負重的周公,春秋時代社會水平恐怕到孔子也未必能百家爭鳴。而若沒有春風化雨的摩西,以色列民這顆種子恐怕永遠不會發芽。
* * * * *
摩西的出生和離世都是個謎,他雖然帶以色列人到約旦河,自己卻沒有進迦南地,甚至連百姓都不知道他被葬在何處,因此避免了後代的盲目祭拜。至於他的出生,舊約聖經說是匿藏數月之後被放在箱子隨尼羅河水漂盪,而後法老的女兒看到撿起,領養為孩子,因為從水裡拉上來,故稱摩西。這典故很令人質疑,希伯來文‘摩西’固然有這意義,埃及文中‘摩西’(Mose)的意思只是‘兒子’,像拉美西斯(Ramesses是希臘譯文,埃及文為Ra-Mose)顧名思義就是太陽神的兒子。換言之,加入這典故的人或許是不懂埃及話的後人,否則在出埃及的群眾前如此強加解釋,反讓可信度打折扣。
不過名字並不重要,摩西受過埃及教育應當沒錯,他的埃及話說得要比希伯來話流利,在法老面前可以振振有詞,向以色列人傳話卻常要借重祭司亞倫的口。儘管如此,摩西對以色列人的影響並沒有語言障礙,他所實施的‘再教育’,從民生到教戰包含甚廣,這對文化水平還未上軌道的剛解放奴隸,實在有必要。尤其是法律,這種觀念對奴隸而言太陌生了,主人的要求就是不可拒抗的天則,不服從的是掌嘴還是打斷腿,生死任意。現在一下子獲得自由,頓時失去約束力,人是否還知道每日諸事可為不可為?若是社會惡化到‘無法無天’,暴民囂張地亂砍亂鬥姦淫擄掠,那這百萬群眾一天就瓦解了,還到得了迦南地?
《管子·牧民》篇說過:明必死之路,開必得之門,不為不可成,不求不可得,不處不可久,不行不可復。摩西對過紅海的以色列人,也是用最基本的方式傳授生活法則,十誡的後半段都是禁戒:不可殺人、不可姦淫、不可偷盜、不可作偽證陷害人等等,湊合十條律例大概是便於記憶,但是明白犯什麼法該受處置,人民才不用時時提心吊膽,防備鄰舍來危害自己。秦朝末期農民戰爭中,劉邦入咸陽,廢除了秦的苛法嚴刑,只保留「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三條,這就是後世稱頌的‘約法三章’,而三條法令又立刻指出犯法應得的懲罰。摩西的十誡沒有特別提到犯罪相對的懲治,但是他所頒布的宗教法,最讓人記得的還是那句「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也就是說,不同民族對平等的看法其實相去不遠,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哲理,在此提升為法律實用版。
然而十誡所提倡的道德標準,要比劉邦的約法三章想得更深幾步。殺人偷竊之外,為什麼要加上不可姦淫、不可偽證、當孝敬父母這些條文?
法國啟蒙時期,提倡政府三權分立的思想家孟德斯鳩(Charles de Montesquieu)認為法律的精神始於理性,物質世界有自己的定律,各種動物有自己的規則,人所訂定的法律也應該是適合需要而創設,所以理性也用於辨別法律合宜與否。若用這眼光來分析,倒可以想想古今法典創制的背景因素。東方社會在黃土上紮根,產業一代傳一代,自然對孝道極為重視,不孝的不能繼承田產。曠野中尋路的人可沒這麼優待,寸步維艱,老弱婦孺其實走得最慢,也最難照料,而所有家當牛羊又都在身邊同行,萬一年輕人自私自利,棄年長父母不顧,任他們在荒原中餓死渴死,這些產業還不是照樣繼承?道德典範的約束力量,不見得有宗教法律來得實際。漢朝桓寬的《鹽鐵論》有云:“禮讓不足禁邪,而刑法可以止暴。”人的劣根性不可能只用禮儀來美化,哲學家提倡的可能是永遠達不到的大同境界,反而不如走法律路線的人真正對症下藥。
相同地,東方社會固定,人往往從出生到入土都在同鄉鎮中,人不多,當然人情也沒有大群人眾複雜。曠野中幾百萬人倒是流動性大,今天認識的鄰居可能明天落後隊尾,若是彼此控告偷東西,甚至告殺人,其他同隊的人也很難分辨到底誰強詞奪理。按摩西五經,若有原告指控被告,兩人都要站在神和祭司面前,若是誣告,不但要等價償還,還要向被告多付五分之一的賠罪,然後也要獻公牛一頭為祭,這用今天的看法也很有道理,信口開河讓別人麻煩,被告當然要向你理賠,膽敢浪費法官的時間,國家當然要向你多課稅。
更特別的是猶太法律對姦淫的看法。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有慾望就可能有過失,可是有過失,不同文明懲戒方式卻大不相同。中國傳統對男人三妻四妾不認為有錯,女人不貞卻強迫要吊樑自盡。印度婆羅門教的摩奴法典也認為男人再怎樣放蕩,妻子仍應敬丈夫為神明,反過來若妻子不忠於丈夫,要分屍任狗咬食。羅馬人認為男人姦淫有罪,但只限於外遇是有夫之婦,如果是未婚女子或是女奴,則不算有罪。總而言之,世上許多古文化還是強調男尊女卑。
摩西所定的法則,是破天荒的頭一遭對女性地位肯定,不是刻意抬舉,而是一視同仁,有罪的,男女都要受罰。當然,男人平均體能上佔優勢,若是用強還是會達到目的,所以條文上又加了補充,若是郊外無人處發生姦案,要治死男子,女子可判無罪,若是臨近有人而女子沒有求救,則兩人同罪。會產生這樣的法律觀念,其實仍然和環境背景有關:世上男女各一半,曠野路是人人要走,男人走的女人孩子也要走,男人扛東西女人孩子也得扛,男人趕牛羊女人也一樣,並不因性別而有差別待遇,夫妻都要打水覓食,男女都要分工合作。至於其他事項,降天災分紅海在乎神不在乎人,作戰勝利也是如此,參戰的雖是男人,可不能自誇勞苦功高,因而藐視未參戰的女人。
或者說,困苦的環境使人真正了解平等,畢竟人在過於舒適平坦的環境中容易歧視有求於己的人。一個百廢待興時代白手起家的創業者,比較會謝天,也比較會用財產回饋社會,而一個工商發達時代站在前人肩膀上的佼佼家,卻比較會上媒體自吹自擂,也比較會拼命給自己分紅。
猶太人在西奈沙漠中,學到了男女平等這種理性態度,而基督教延續了猶太律法的傳統,也強調一夫一妻,平等關係。可是直到今日,西方文化傳入第三世界國家幾百年後,還有很多重男輕女,三從四德,納妾,干涉寡婦婚姻的習慣根深蒂固。回教國家對姦淫看法更極端,輕則鞭打百下,重則用石頭打死,按照可蘭經男女都該死,可是實際上死的幾乎都是女性,也不見得真的有犯姦淫罪,只要丈夫懷疑就可以定罪,最常見的是家族男性成員為維護名聲殺死無辜婦女,即所謂‘名譽殺害’,據聯合國統計,每年為此被殺的女性高達五千人以上。到這種程度簡直是性變態的假冒為善了,作賤婦女以補償個人自卑心態,已經很要不得,再要打死溺死一個女性家人,社會還如此縱容,不得不懷疑這些回教國家的‘法律’是否紙上談兵而已?
這其實也是法治的最大考驗。曾有歐美學者大談國家強盛是在於憲法完美,一個非洲來的聽眾不服氣地說:那又怎樣?我自己國家的法律,不也寫得很漂亮?
漂亮的法典若沒有實施,仍然只是廢紙一疊。比如說,今日有很多殺人犯該送電椅,卻因家人哭訴或人權鬥士抗議而不處刑,甚至還有的請律師雄辯而宣判無罪,其他貪污案奸商案最後也不了了之,酒醉車禍等事件更不在話下,這樣的作為可說是扯法律的後腿。一般上法庭的,至少會有一人因判決而對法官不滿,但這不因此否定法官的必要,同樣地,有很多人不願繳交通罰單的錢,但如果不繳罰款也無所謂,以後一定更會交通大亂,到最後膽大的還會開坦克上街橫行無阻。縱有大公無私的包拯,也要有衙役侍候虎頭鍘,扮凶神惡煞作盡醜事。沒有執行的法律,就沒有保障人民的力量,冠冕堂皇的理念,終歸只是金玉其外。
摩西在西奈山下公佈十誡傳述律法,也得擔任法官和刑部,他才剛傳述十誡,百姓已經自己造金牛犢來拜,摩西立時叫身邊的利未人,去殺了這些拜牛犢的人,一天死了數千人。女先知米利暗曾藉故用言辭攻擊摩西,舊約聖經說神懲罰她生大痲瘋(皮膚病的一種),結果她被限制一週內身體不潔淨不可留在營內。祭司亞倫的兩個兒子擅自獻祭,結果被神的火燒死,這還是發生在公佈律法後不久,雖然懲罰直接到令人顫慄,可是對執行法律卻十分必要。戰國時代秦孝公求賢募才,曾有商鞅變法圖強,但他面臨的頭一件事就是太子犯法,商鞅說:法之不行,自上犯之,因不准向太子下手而對太子的兩位老師用刑。商鞅算是殘酷,但他這句話點出了實行律例的瓶頸,上位者不服從這一套法律,底下民眾又怎能服?結果還沒開始執法就告失敗,還沒開始實行就自毀民望,剩下的變法圖強也成了泡影。摩西很清楚這點,所以他不能只罰以色列民不罰祭司,甚至罰祭司還得昭示萬眾,因為實施法律在於平等,但是更重要的是讓人民確認法律之前的平等,讓人民看到天子犯法的確是與庶民同罪。
不過領導、授戒、行政、司法重擔加於一身,還怎能帶領百姓前行?一次摩西的岳父從米甸曠野(今阿拉伯西北,紅海東側)來拜訪他,看到他從早到晚判案不完,立刻告訴他不能這麼做,法律絕不能只建於一人身上,一定要教百姓自己五十成數,各家各族先判定是非,疑難雜症再請示摩西。摩西沒有像雅各或約瑟事必親恭的態度,聽到這建議,立刻從各家各族選出可倚賴的長老,教導他們法律,得以監督百姓。這提案對後來的曠野路途有莫大幫助,不只讓摩西騰出時間做更重要的事,也同時讓人民自己去學習體會法律的精神,要如何學習?一切在於親身實踐。
雖然如此,許多一開始良好的法治都會經過時間而變質,過度重視法律的實踐,反而會由天下為公慢慢轉化為苛政猛於虎,就像後來以色列中宗教狂熱的法利賽人,為了吃飯洗手獻祭安息日的細節嚴加規定,甚至連一般民眾都無法做到,他們自認為是對神盡職,殊不知這樣做完全扭曲了法律的精神。摩西的律法要人敬神愛人,不是要把重擔加註於人,連規則中都可看到網開一面的細節,比方因貧窮委為奴僕,工作幾十年可以恢復自由身,這是避免讓人世世為奴,永無翻身之日。而在迦南地設立的‘逃城’也是如此。所謂逃城就是失誤殺人可以尋求的庇護,假若失手導致別人死亡,家族恐怕會群起攻之,報復難免,若是逃到這城,由祭司判定是誤殺,則家族不可再追究,可是殺人犯也終生不可離開逃城,(若祭司判是蓄意殺人,照常由家族處分。)其實這可算是猶太文化最早的監獄,誤殺縱算不必一命償一命,仍然要負責,仍然要終生離家,但是保留犯人性命不趕盡殺絕,卻是理性的真髓。
一個社會不可能永遠和諧,若法令能為人著想,倒減少了許多人際衝突的戾氣。這大概就是為什麼古代無數律令不復存在,而今日西方基督教徒仍研讀摩西五經,畢竟它的人性思想已跨越時代,讓古世界許多嚴刑峻法都難見項背。
西奈山下,以色列人上了民智初開的第一課。而在他們到達迦南之前,還有其他課要學習。
Friday, June 25, 2010
天災:浩劫背後
由於勞役過重,以色列民向神求救,神便派遣摩西,向法老要求讓以色列百姓離開。法老自然不肯,神因此藉摩西在埃及降了十大災害,尼羅河水變血,蛙蟆侵宅,蝨蟲劇增,人畜病蔓,雷雹交加,飢蝗湧至,暗無天日,最後還擊殺全埃及每家的長子,固執的法老不得已才讓以色列人離境,但是他們還沒走到紅海邊法老又領兵追殺,神叫摩西杖擊海面,居然水分左右,讓以色列人走乾地過海,埃及追兵見狀也馳戰車下海,結果被海水吞噬全軍覆沒,九死一生逃脫埃及的以色列民因而歡呼感念神對他們的救贖,猶太教從此萌芽。
我個人不很喜歡讀舊約聖經的出埃及記,雖然看了會感到熱血澎湃,會為邪不勝正而歡呼,但轉念一想仍舊問題百出。可能因為這裡描述的神,和之前之後都大不相同,既不是冥冥中引領選民,也不是善意鞭策犯錯的子民,而是用各樣神蹟災害加諸於人或環境,藉此讓以色列人敬畏。當然,對一個四百多年寄居外地而被同化的民族,這樣的作為可能是必要的,而既然要拯救選民,也勢必要讓埃及帝國崩潰,以免後患,可是若讀者不是站在以色列人的立場,就多少會為埃及感到不平,想想這外來的游牧民族何能何德,居然有大能的神拯救他們,(而他們自己後來反而動輒棄神事偶像,未免忘恩負義),再則法老雖是心硬,埃及人民可也是受害者,前面說過全埃及大肆建設,其實埃及普通人也一樣淪為苦工奴隸,他們不過是謹守國無道默足以容的中庸哲學罷了。那麼若說神造萬物,對這兩個民族同是天涯淪落人,為何一個青眼有加,一個雪上加霜?
相信這樣的問題許多人都問過,不過還有一個更常問的疑點:這些天災太匪夷所思,影響又太劇烈,到底記載是真是假?
到目前為止考古學家沒有發現過任何有關出埃及記的證明,舊約聖經以外的文獻固然沒有,地層學也找不到禾穀畜骸,甚或紅海濱沙層異常的跡象。這一方面是出埃及記沒寫法老的名字,考古都把探查鎖定在‘王中之王’拉美西斯二世的輝煌時期,自是一無所獲。但是到拉美西斯三世,卻的確有過天昏地暗的史實,植物生長欠佳,飢荒災情慘重,民不聊生,接二連三的奴隸暴動等等,唯一差別是當時日光不足的現象長達二十年之久,有學者假設這可能是火山爆發引起大量火山灰烏雲蔽日,但是古代曾爆發的火山卻又沒有一座能大約符合年表,到最後大家對當時天災的由來依然莫衷一是。再而,全埃及當時約三百萬人,包括埃及、利比亞、努比亞、和西亞人四個最大族群,其他零星民族不算,而以色列人不過是西亞人當中一部分,若出埃及記數字可靠,當時一走就是兩百萬人,高達全國三分之二,這麼多的人口早該取得埃及帝國的主導權,又何必往巴勒斯坦去自立門戶?
既然資料不足,那就算了,反正信者恆信,不信者恆不信,再多的辯證反駁、折中論點也是枉然,眾說紛紜言人人殊,越聽越睏,乾脆來攪混水,再加一個鮮有人知的歷史疑難:當時代瓦解的並不只是埃及,其實整個古文明世界在西元前一千兩百年左右都突然遭受時代衝擊,今稱青銅時代的崩壞。比方,土耳其的赫梯文明,和埃及簽和平條約後不久就消失無踪,兩河流域的巴比倫(加喜特王國)和亞述也都先後被取代,印度河流域持續八百年的王朝突然斷層,和接下來的吠陀文化幾乎毫無關聯,而希臘的邁錫尼文明也在這時垮台,甚至我們若看西漢劉歆所記年表,商末周初改朝換代約公元前1122年,距其他文明的隕落也幾乎同時。一個文明倒塌不足為奇,桀紂之輩亡國,自有英主問世,但一大堆同時代文明一起倒霉,總不能全部歸咎這些皇上奢淫兇殘弱智無能,(連子貢都認為商紂並非一般人傳說的暴君),亡國若非人為,必有天殃者也,埃及的災變也許就是最明顯的例子。
只是,若說古世界的破壞乃天災所為,那這全盤性的毀滅,是天理,天意,還是天譴?
* * * * *
提到希臘的邁錫尼文明可能大家面面相覷,但提到特洛伊戰爭,木馬屠城的故事卻無人不曉。荷馬史詩說世上最美的女人被特洛伊王子搶走,引發希臘各城派兵將船隊橫跨愛琴海向特洛伊宣戰,一戰十年,英雄百出,最後由智將奧德修斯造大型木馬,傳言希臘人因瘟疫退兵,這木馬就是獻海神求息怒,特洛伊人歡喜之餘將木馬拉進城,慶祝整日,到夜晚四下無人,藏在木馬內的希臘士兵悄悄鑽出,開城門放火造亂,裡應外合下特洛伊終於滅亡。
今天史學家已發現特洛伊遺跡,當年戰爭應是不假,但是荷馬史詩增加不少渲染,就像三國演義並非三國歷史,木馬屠城也是出於文人假想。更值得注意的是,希臘雖稱戰勝,其實兩敗俱傷,特洛伊被焚,愛琴海西的希臘各城市也難以自保,不久蠻族開始佔據克里特島、斯巴達、哥林多等地,盛極一時的邁錫尼文明竟招架不住,像骨牌般倒得一枚不剩,希臘從此陷入長達四百年的黑暗期,到荷馬的時代已無從辨認特洛伊在何處,更不知英雄傳說可信度有多高。
不過歷史不詳,一方面是因記載失散,一方面也因文字改變。今日西方各種語言的字母都起於希臘字母,但是這些字母是由海上的腓尼基人所創文字衍生,邁錫尼文化並不是用這些字母,(它本身有兩百多字母,其中有部分像日文的五十音,但還有百餘字代表意義,遠比後來的希臘字母複雜)。不止是邁錫尼,青銅時代滅亡前,兩河流域流通的是楔形文字,埃及使用的是象形文字,可是古世界進入全面黑暗期,這些文字也都同遭沒頂,黑暗期後大約西元前八世紀的世界,簡單的腓尼基文字已演化為希臘字母、古希伯來文字、南阿拉伯文字、和古亞蘭文字(古亞蘭文是現代希伯來文和阿拉伯文的鼻祖,在阿拉伯帝國未興起之前一直是西亞最普及的文字),簡化的梵文開始為印度人廣用,商朝的甲骨文鐘鼎文也演變成周朝的大篆(又叫石鼓文)。
文字能被推廣使用,和文化軍力宗教都不相關,腓尼基人重商不重文,自己有值得廣用的文字卻盡量用他人的文字貿易。相反地,亞蘭人除了盤踞敘利亞一帶,並沒有突出的文化,連貿易都沒有以色列人富,但是他們提倡二十二個簡單符號,能勝任六百多個楔形文字的工作,這對社會改進教育普及有莫大影響,以前只有貴族才識字,所有資訊也都被難辨的記號封死了,現在換成凡人可用的文字,豈不方便?同時代的文字進化中,希臘文二十四字母,梵文三十六字母,也是把過去繁多的字體篩選改良。中國雖然沒有這麼做,但是大篆字體結構均稱,線條完整,形趨方正,開始擺脫象形的拘束,既沒有甲骨文大小不一錯綜複雜的麻煩,自能補足民間傳播溝通上的需要。
但對近東古文明世界,這文字改革還只是一半的故事。其實當時兩個不同語言系統正在爭奪未來,一是閃族語系,一是印歐語系,地中海這邊,閃族的腓尼基殖民帝國正和滲透全歐洲的印歐語言角逐天下,土耳其北方,印歐語系的弗呂加人填補了閃族赫梯帝國留下的空位,高加索山下,印歐語系的亞美尼亞人取代了閃族的烏加里特人,兩河流域東,閃族的亞述阿卡德語言與印歐語系的米底語言還在長期抗戰,波斯灣一帶,非閃族語系的蘇美爾文早已作古,閃族的巴比倫文和印歐語系的波斯文也仍在較量高下,(波斯語言其實才剛繞過中亞踏上伊朗高原,他們的語言祖先仍將繼續徘徊烏克蘭和西伯利亞南方長達兩千年)。
意大利人文學家Lorenzo Valla說,要拋開語言的枷鎖比要掙脫暴政蠻軍還難。學過不同語言的人大概都會有同感。處於板蕩中的兩河流域往往官方語言一套,民間語言一套,偏偏兩河流域的識字率又比同代文化要高,(舊約聖經傳說的巴別塔就是巴比倫),那麼在這語言文字的比賽中,人們為何捨棄傳統語言文字,反而崇尚新的系統?
或者,把出埃及記、青銅文明崩壞、特洛伊戰爭、文字、語言等因素加在一起,我們看到了什麼?
的確,那是個天災人禍,兵荒馬亂的年代,但人也在窮途末路中覺醒。為偉大的法老劬勞效命,目的是什麼?攻打特洛伊十年的無主孤魂,得到了什麼?青銅矛尖對鐵甲戰車,自誇什麼?無知的蟻民任由難辨文字擺佈,無口的村婦任由高官巫蠱剝削,謊言貪婪淫靡驕奢到處有,欺壓凌虐凍餓離散見不盡,人存在的價值又是什麼?自比為神的君王領導,在日月無光草枯水竭的王國中還要擺足架勢,向這種人忠誠什麼?階級之分永遠是擠不穿的厚牆,再怎麼學語言文字,向自己肯定什麼?古世界的天地在淌血,留下當奴隸做什麼?古世界的浮華在煙消雲散,逞強當英雄做什麼?
積壓的怒火終於爆發,燎原的烈焰席捲天下,有人說是替天行道,有人聲援奴隸解放,有人倡導眾生平等,有人占卜國運已盡,號召種種各有信眾,可是古文明各王國還有一口氣在,怎能任憑戎夷舉戈,屬民造反,勞工風波?於是理想主義的年輕人向鞏固自我的既得利益者開戰了。但是打蛋容易生蛋難,要亂簡單,要治卻要花上百倍功夫,三國時代全中國人口頓減十分之七,青銅末年的西方世界大概也荼毒甚劇,遺下幾百年的黑暗,一方面是棄絕傳統,一方面也是乏人傳承,中國改朝換代後常有所謂‘無為’之治,實可解為‘無能為力’。這是令人哀悼的下場,因為覺醒的人一下子又面對沒有未來的昏暗,剛認同的價值觀又再次被否決,勢必陷入更深的困惑。
在這種狀況下能打破困惑重新領路的,也許只有宗教了:魏晉南北朝有佛教,羅馬亡國之際有天主教,青銅文明走到山窮水盡也一樣,真的是‘天’無絕人之路。
伊朗北方的米底人(又稱瑪代,曾和波斯齊名),留下記錄不多,但是西元前十一世紀米底卻有瑣羅亞斯德,在文明黑暗期點了一盞明燈,就是拜火教。拜火教最重要的教義,闡釋光和暗、善和惡、真理和虛假、天堂和地獄,都在人心中不斷爭鬥,拜火,其實也在追求光明和真理。距他千里之外,摩西也在西奈曠野向以色列人頒布十誡,要百姓盡心愛神,還要愛鄰舍如己。兩個宗教一東一西,如同沉睡在燦爛輝煌中的世界,到漫漫長夜終於張開雙眼,在喧囂塵世中沉寂了數百年的人生哲思,終於再次尋獲答案。
而這個答案,仍然要人到曠野中體驗,底比斯的巍巍神廟,邁錫尼的磊磊城牆,巴比倫的浩浩皇都,給人的只是臉上貼金的自大,和暫時的安全感,將會黑暗的天下仍要來臨。離開了文明,看破了唯我獨尊的謊言,才會追尋肉眼未見的真理,經歷了生不如死的勞役,才會嚮往博愛精神的社會,度過了天崩地裂的浩劫,才會停止永無止盡的貪念,轉而求神眷顧求神引領。
我們不是要肯定天災,但是我們也不需要視患難為天譴,畢竟,災難可以洗滌人心,也可以潔淨世界。
荀子《天論篇》說: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若增加農桑生產而節省日常用度,那麼天是不能使人貧困的;若養生之道完備而行動適合時宜,那麼天是不能使人生病的;若做事依循禮義而沒有絲毫差錯,那麼天是不能使人罹禍的。但是相反的話,水災旱災還沒到來人就飢餓,大寒大暑還未逼近人就生病,祅怪還沒出現人就不祥,又怎能埋怨上天?用荀子的觀點再往前推,天災正是要篩選世人有備無備,疾病正是要考驗世人健康狀況。不過荀子只考慮規律的天行,正常的歷史,碰上這般文明史上的劇變,再多的準備再健康的生活也是枉然,人只能說天意弄人,哭笑不得。但話說回來,若不是天意,能在亂世中留命的又有幾人?
考古家曾在埃及發現一份紙草,上面詩詞記了無盡的哀嘆:尼羅河水氾濫,卻無人種田,沒有人知道天下將如何...窮人推倒有勢力的人,火燒城牆,盜竊無數...瘟疫全地,血腥到處,死人被葬河水裡...河成了血,人還是照喝...上埃及變為廢墟,死的都是貴族...工匠沒了,牛羊失散,無人趕集,沒田的人成了地主,借糧的人成了發糧的人...人說,我恨不得死了,孩童說,我恨不得不要被生下來...大家問,食物的味道,還記得麼?憤怒的人說,神在那裡?
沒有人能證明這裡提到的是否和出埃及記有關,但是絕望的聲音,更顯天災人禍的悲劇。看到後面怨恨的質問,實在有如尼采說“神死了”的觀感。可是神真的死了麼?其實神並沒有死,神是在孕育一個更好的未來,更長進的世界。同樣是飽受憂患歷盡滄桑的時代,摩西五經的第一句卻是“起初神創造天地”,今天有不少人為這句話的科學性爭執不休,但是遙想當年古世界盡毀的殘局,倒要對這句話隱含的意義刮目相看了,埃及這邊是心冷到活不下去,反而離開埃及的這邊在述說一種充滿盼望的人生觀,有盼望不代表旅途平順,但是面對艱辛的前程,寄望的人遠比絕望的人有可能達到目的地。
摩西面前的海水分開了,以色列人也踏上坎坷之路,他們背後的埃及將逐漸黯淡,他們卻將走入歷史新的一頁。
Sunday, June 13, 2010
興衰:湮滅的輝煌
舊約聖經說以色列人寄居埃及四百三十年,很可惜,這幾世紀的民族史卻是一片空白。既沒有記載,那就來看看埃及這一邊。談西方文明總會提到埃及,但是埃及到底是什麼樣的地方?它的歷史又是如何?英國浪漫派詩人雪萊,1817年曾寫名著Ozymandias:
我見到一位從古國來的遠客這首詩當時還曾經引起歐洲對埃及的考古熱。究竟奧西曼達斯是誰?一般史學家公認是拉美西斯二世(Ramesses II),西元前十三世紀最具影響力的帝王,然而在他之後的埃及只有走下坡,內憂外患幾個世紀,向亞述巴比倫稱臣幾個世紀,被波斯吞併幾個世紀,希臘軍閥羅馬鐵騎統治下幾個世紀,阿拉伯、額圖曼帝國掌控下幾個世紀,千百年來已經見不到古埃及文明的原本面貌。今天世界對這文化先祖的認識還是十九世紀以來歐洲考古家挖掘發現的,最具代表性的人面獅身像在1925年全部從萬里平沙中呈現,可說整整挖了一百多年才出土。
告訴我,沙漠裡矗立著兩柱石像的巨腿
腿旁,半沈在沙裡,有一張殘缺的臉
眉頭深鎖,嘴角翹起,儼然浮現藐視的冷笑
可見得當初雕匠對君王觀察很深
所以無生命的鏤刻上,表情直傳至今
似乎雕刻的手要諷刺已作古的暴君心意
像座下依稀殘留兩行字:
“吾乃奧西曼達斯,王中之王
眾霸主,看我豐功偉業,也當黯然失色!”
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留下
環繞這巨大遺蹟的,卻是空無一物
只有萬里平沙綿延到天際
要了解文化必須先了解歷史,而要了解歷史也須先了解地理。其實埃及是得天獨厚的魚米之鄉,富饒之地,希臘歷史家希羅多德曾寫道,埃及是尼羅河的贈禮,最早的埃及人稱這地方為黑地,因為尼羅河連年氾濫都會帶來肥沃的黑土,而這份黑土贈禮孕育了不止是埃及,還包括地中海其他文化,羅馬帝國一向強調誰能掌控埃及誰就能掌控羅馬城,畢竟埃及是全帝國的糧倉。當然,長江黃河恒河印度河以及中東兩河流域也都是“大河文明”,不過埃及比起其他地方還有地理環境的優勢,北邊是風浪滔天的地中海,南邊尼羅河上游有六七片山勢險阻的瀑布,西邊是只有駱駝能走的薩哈拉沙漠,東邊除了西奈半島一小部分之外,又是難以橫渡的紅海,只要守住西奈,自可趁早建立一統大業,無後顧之憂,不像兩河流域四方受敵,(東有山林野人,南有沙漠游民,北有土耳其的赫梯文化,西方又有巴勒斯坦部族),不像印度西北不斷受雅利安人攻擊,直到公元前四世紀才出現帝國,甚或像中國的中原地帶,三山五嶽易分難和,公元前221年秦統一天下還要修長城,築驛道,遷萬姓充屯邊地,謫罪犯戌守疆防,實是守成不宜。埃及人在五千兩百年前就開始建金字塔,比任何文明要早,最重要因素是帝國統一,文化水平已奠定基礎,又能管制大隊勞工無數資源,自能創造不朽的巨陵來紀念霸業。
然而如此霸業,為何回歸塵土?是人為錯誤?還是時不我與?或是因為任何帝國皆無法避免合久必分的命運,埃及也不例外?
* * * * *
公元前三世紀的埃及祭司Manetho把埃及歷史劃分成三十個王朝,又整理成幾個時期:古王朝,第一中間期,中王朝,第二中間期,新王朝,最後沒落消失。古王朝是大家最熟悉的,著名的金字塔和人面獅身像都是古王朝時期的產物。到了公元前二十二世紀,也是蘇美爾人最活躍的時期,埃及卻陷入歷時百年的黑暗時期,也就是第一中間期。中間期過後,埃及恢復中王朝的一統,這時代不像古王朝耗資動眾造金字塔,較典型的巨建倒是方尖碑,狹長的碑體四方刻上紀念文字,尖頂上以金包裹,耀眼如日,還可像日晷一般用以計時。中王朝最後被喜克索斯人推翻,這就是是第二中間期,而雅各全家到埃及也是這外族統治的時代。
那麼,我們大概可以把接下來幾世紀的歷史分成四個一百年來看待。
第一個一百年,是喜克索斯人的時代,雖然曾有約瑟的治理,再來卻後繼無人,這個外族王朝只有百年之久,經歷三十年拉鋸戰,埃及終於在公元前十六世紀再次統一,是為新王朝,在三十王朝中這是第十八。
第二個一百年,是十八王朝的鼎盛期。可能因為外族統治的恥辱,加上新官上任三把火,中興的埃及很快地向蘇丹(當時稱努比亞)、巴勒斯坦和敘利亞進軍,一時帝國幅員達到史上最廣,北達幼發拉底河,南至尼羅河第四瀑布,為了奪取敘利亞的主權,還曾和土耳其的赫梯人征戰多年。許多史上有名的埃及君王都出於十八王朝,其中包括史上唯一的女法老赫雀瑟(Hatshepsut),她大力推廣貿易,甚至商業遠達紅海畔的衣索比亞,當然也有許多驍勇善戰的法老。但是除了領土之外,這時代的法老子嗣並不多,也因此積極培育繼承人,有的是入贅的女婿成為法老,有的是父子一起掌管全國,等兒子長大了父親自動退位,但是無論是哪種形態傳位,延續的王朝卻不曾中斷,國力一直保持在最高峰,代代法老都執政二十年以上,也都葬在帝王谷。
第三個一百年,是埃及在傳統和新文化之間的選擇。十八王朝末期出現了法老阿肯那頓(Akhenaten),他帶動宗教革命,主張擯斥萬神,獨拜太陽神,並且特地為太陽神建立新首都,但是他大概也知道強行推動宗教改革恐怕會人心不服,所以對傳統崇拜仍相當縱容。由於除舊立新,這時埃及的藝術也有突破性改變,不再是從前的死板雕刻,而是創出自然的動態風韻,法老的皇后Nefertiti是當代美人,古時一座頭像保存至今還是栩栩如生,這種新的藝術以後還會影響到未來希臘雕塑。可是阿肯那頓到了晚年卻變本加厲要全國接受新宗教,甚至記載其他神明的典籍都被銷毀,造成許多人不滿。他死後埃及發生嚴重瘟疫(可能是最早的瘧疾或小兒麻痺,他兒子,亦即下任法老圖坦卡蒙(Tutankhamun),金面具下的木乃伊其實雙腿不便,終生宿疾苦纏,十九歲被弒),原本建造的新首都也因瘟疫而廢棄,人民更認為是改革觸怒了古埃及諸神,於是罷黜獨一神觀,再次回到泛神論的世界,新的藝術文化也跟著胎死腹中。
阿肯那頓的改革還有另一個負面影響,過度重視宗教,反而連經濟軍事外交都忽略了。圖坦卡蒙雖努力恢復邦交,但是體弱多病的他實在無力回天,十八王朝的最後兩任法老,一個是攝政親王,一個是將軍篡位,其實和皇室早無血緣關係,而後又被當朝宰相取而代之,開創十九王朝。
第四個一百年,是讓人讀起來很困惑的時代,埃及這時輝煌如日中天,但是仔細觀察又覺得問題重重。十九王朝的始皇帝登基不到兩年就駕崩,他兒子重振軍威,曾和土耳其赫梯人交戰再奪敘利亞西境,卻未果而返。他在位十一年逝世,埃及帝國這時還未達十八王朝的版圖,富強程度也不及十八王朝初年,感覺上倒像是法老急著向各國各族展示君臨天下的威信,也積極像前朝一樣大興土木重建古都底比斯(Thebes,今稱盧克索Luxor)。
而接下來繼位的第三代領導人,就是前面詩中提到的‘王中之王’,拉美西斯二世。
拉美西斯二世活到九十多歲,在位長達66年,比他自己許多兒子還長壽。他登基不久就開始平定南方努比亞,西方利比亞的動亂,第二年海上出現海盜,法老遣兵埋伏,在尼羅河河口海戰大勝,有些投降的海盜還曾擔任埃及衛兵。接下來他對巴勒斯坦和敘利亞四度用兵,一方面當然為了重奪父王十年前無法佔據的敘利亞一帶,一方面也是要和赫梯文明較個高下,作戰準備曾經達到每週鑄造兵器千只,盾牌千面,戰車百餘輛,軍力號稱十萬,在當時全埃及人口約三百萬,如此增兵絕非小數字,不過大軍到敘利亞卻遭土耳其偷襲,拉美西斯最後敗中求勝,折損兵力不少,自己逃回埃及後還吹噓是大獲全勝,底比斯的神殿牆上刻的說他孤身殺敵無數,可謂君主提升地位的一貫伎倆。過幾年後他回原地雪恥,這次軍隊由死海北上,攻破耶路撒冷和大馬士革,也增加駐兵。第四次總算恢復百年前的國土,只是勝利與否都毫無意義,雙方都無法決定性地擊敗對方,最後法老在位二十一年時兩國簽和平條約。
歷史上許多和平條約實為妥協,對埃及而言,好戰不知歸,早已軍心渙散國庫難撐,對土耳其而言,已經有其他敵人虎視眈眈,豈可鷸蚌相爭,讓亞述和巴比倫有機可趁?結果,原先搶得你死我活的敘利亞西境,休戰後反而落入未來海上帝國腓尼基人的手掌,巴勒斯坦也漸漸被海盜入侵,後來人稱非利士人(Philistines)。雖然名義上還是埃及領土,其實二十年戰役已種下分崩離析的禍根。
除了戰爭,拉美西斯對建設也是不遺餘力。若說古王朝建金字塔,中王朝造方尖碑,那新王朝最典型的建築就是寺廟殿宇,從十八王朝以來代代法老都有巨建,而殿宇之宏偉壯觀,費時耗資,可媲美任何金字塔。也許有人會認為這些建設是揮霍,但是適度的建設其實可以宣揚國威,可以帶動經濟,可以鼓舞民心,也可以提倡文化,歐洲有大教堂,印度有泰姬陵,中國有雕廊畫棟亭台樓閣,建設本身並非百害無一利。
不過超量的建設就大有問題了。拉美西斯在位時,埃及自尼羅河三角一直到努比亞,到處有他的‘業績’,就算不是他建的國家遺產也都被他刻上印記,底比斯西側有紀念他自己的神廟,尺寸比往昔的宮殿都要氣派,努比亞的納塞湖畔有兩座龐大的天然石鑿廟宇,在皇后谷為原配髮妻闢建美崙美奐的陵寢,帝王谷中最大的墳墓曾葬了他52個兒子,另有一百多墓室未曾使用,前朝靠近西奈的夏宮被他開發成不下底比斯的大都會,一方面補給軍隊一方面也為自己建更雄偉的夏宮,(舊約聖經中以色列人被迫奴役建造的,就是這個都城,1995年在尼羅河三角洲東緣的農田下被發現,根據地層掃描,碩大的皇宮還附帶動物園,戰車停放的軍營也佔地驚人)。他有生之年幾乎讓全埃及改頭換面,讓自己的形象永不磨滅地留在石頭上,有時還剷除前代的刻記,重新叫人把自己豐功偉業刻得更深,大概是不想讓後代也來剷除自己這堆刻記。對他來說藝術就是政治宣傳,他留下大批紀念碑來顯揚戰勝外敵的事蹟,為自己設立的巨像比任何法老都要多,而且動輒超過千噸,最大的立於孟菲斯(Memphis,今天開羅以南),由整塊紅色大理石雕成,由南埃及運到尼羅河下游,單單這份工程就要上萬人搬運,可能畢生興建太多宮殿廟宇,普通石材普通大小普通造價已經看不起眼,非得要做得更有看頭,雕像才配得上尊貴的他。
這一連串建設令人瞠目結舌,也讓人覺得自大成狂,比起十八王朝的法老,拉美西斯二世其實功業有所不及,唯一能誇口的只是長壽,可以統治三十年的法老寥寥無幾,通常掌權超過三十年的在埃及都會由‘人’蛻變成‘神’,統治66年,那就已經昇華到眾神之首了。既是神,下面阿諛諂媚的也多,越令人飄飄然不可一世,他所領導的百姓沒有他高齡,可能一生只知道這個法老,何況他為埃及帶來和平強盛富庶,民眾感念還來不及,有誰會去質問他的作為是否讓帝國元氣大傷?是和平,還是疲憊厭戰?是強盛,還是操縱媒體?是富庶,還是奴役萬民?
王中之王,背後竟是個沒有未來的埃及。
商業暢銷作家Jim Collins曾寫道,成功會使人盲目,當每個人都稱讚你的領導能力,當各方文獻,甚至你的敵人對手都把你捧得高高在上,你豈知你已踏上下滑的陡坡?畢竟月滿必缺,每個人每個機構組織無論再怎麼偉大,都會因時間改變而不再維持於頂點,只是下坡的路就像疾病一樣,早期難診易治,到病入膏肓時已是易診難治,五死五生。有人能急流勇退明哲保身,有人卻是能力喪失之後還必須繼續演‘天才’的角色。一個國家也是如此,有的已經外強中乾卻不能不繼續飾演大風起兮雲飛揚,四海縱橫奔無疆的泱泱大國,既滑稽又可悲的丑角。
再看許多國家興亡公司成敗的例子,也能見到相似的劇本:
一、成功生驕傲。一個國家鼎盛時期會有慣性,就算領導者做了錯誤抉擇也無傷大雅,更常見的是領導者臉上貼金,把不是自己功勞的事蹟,浴血沙場的勝利,甚至百代難見的豐收都盡稱為自己英明睿智的統治。連領導身邊的人也視成功為理所當然,歌功頌德有之,共享榮華有之,自認輔佐皇上如諸葛再世的也不乏其人,到最後已經沒有人問國家為何強盛,公司為何興隆,既然事在人為,就算天塌下來又有甚好怕的?
二、貪求‘更多’。自認是精英的,總帶有極度自信,既覺凡事無往不利,那何不做得更大更廣更隆重更有成長空間?要封王封侯領紅利之前,總要先提升自己的價值,讓領導者肯定,而領導者要建紀念碑之前更會努力誇飾成就。公司可能會挑戰未知的市場,帝國可能會進軍未定的蠻荒,殊不知蠻荒地帶易攻難守,軍糧難至,百年前落後的土著可能已學用新的武器,百年前險阻的荒野可能已採用騾馬交通。當然,對貪求的人這些都不是問題,前人失敗是因好大喜功過度輕敵,螢燭之火也敢與日月爭光,別人做不到,自己未嘗不可。
三、否定風險危機。內部的危險訊號已開始增加,但是外在的成功還是強得可以解釋內部‘暫時’的不定,農作欠收只是週期性變化,勞工不滿比起往昔根本不算什麼,政策本身是不會錯的。這樣一來,利想得多弊想得少,自可把問題都歸結於外在條件。許多大公司的最高效率小組,其實口號多資料少,非但看不見眼底下的弊病,還會積極慫恿董事長倍增賭金,讓公司不計結果地擴大風險。
四、溺水抓稻草。累積的問題越來越多,機構組織下坡的路也越來越陡,這時領導者又如何處理?有許多危急時的反應,會使問題更惡化。很多人不去問興衰的緣由而只是想找個一勞永逸的解決方針:新宰相,新內閣,長袖善舞的代言人,譁眾取寵的政策,換血的改組,制度的重審,大型建設,大軍出征,大肆編列預算,大宗企業國有化,這些方針也許剛開始有效,但是往往藥力減退後副作用仍持續良久,而領導者又會不耐煩地實施下一個‘錦囊妙計’,沒有冷靜的判斷求生存,只有焦灼的自掘墳墓。
五、坐以待斃。溺水中亂抓的越多,越是消耗體力,整個系統也崩潰得越快,到最後公司財政紊亂,全國人心思變,領導者也會完全放棄稱雄的展望,有的總裁毫不掩飾地公飽私囊蟬過別枝,有的霸主感慨萬千地引歌垓下自刎烏江,反正大勢已去,還裝腔作勢什麼?天要我死,非我作戰不力之過。真正能不惜顏面東山再起的勾踐可沒幾人,自尊越強的越不肯低頭,也越可能犧牲部下倒閉企業,火燒宮殿斷送江山。
拉美西斯二世沒有看到帝國的末日,甚至在他以後還有九位法老沿用他名字,無非想重造英雄傳說,但是輝煌過去了,偉大的帝王死後一百五十年全埃及動盪不停,自己兒子為王位相殘,尼羅河氾濫又不如從前,再加外敵侵擾內臣貪污民不聊生,強弩之末,勢不能穿魯縞,帝國日落,也是手難遮天。
到了二十王朝的拉美西斯三世,埃及終於發生了一次前所未有的勞工風波。
Subscribe to:
Posts (At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