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媚千嬌出浴時,君王凝盼轉魂迷。中國有關四大美人的詩詞不勝枚舉,其中最動人的還是描寫楊貴妃的《清平調》《長恨歌》等等。楊貴妃是安史之亂的代罪羔羊,倉皇出逃的唐玄宗到了馬嵬驛,護駕禁軍一致要求要處死貴妃,遂有“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蛾眉馬前死”的下場。其實真正昏庸的是玄宗,御林軍最後還是另立太子為帝,那表示,殺一個女人平息民憤,根本不能阻止戰亂,這樣做除了叫一個女人扛黑鍋,又有什麼用?不過想來也奇怪,西施滅吳復越,昭君換取和平,貂蟬奉命勾引,虞姬刎別項羽,甄姬先後被三國時代的袁氏和曹氏搶奪,陳圓圓更因一生坎坷而在雲南獨居佛院,中國的美女幾乎都是悲劇收場,不是被利用為政治棋子就是被咒罵成禍水紅顏,似乎男人什麼事不如意,就要埋怨女人,而這類‘凡紅顏皆禍水’的故事在中國更成為後世警惕。
          香肌猶恐紅綃重,可忍他年踐馬蹄?
                    ——宋,周端臣《題真妃出浴圖》
西方歷史倒很少怪罪絕世美人。雖然特洛伊戰爭的導火線可能是當代美女海倫(Helen of Troy),希臘人卻從來沒有說她是不祥之人;羅馬時代有埃及豔后(克里奧佩拖拉七世,Cleopatra VII),但是她畢竟是女法老,而她所做的也是為了維護國家,羅馬人從不認為她有任何禍國殃民的錯失。這一點至少證明西方很重視男人的尊嚴,敢做敢當,絕不將弱女子拿來當輿論的擋箭牌,就算女人同罪,也會一視同仁,一齊處決,不太可能只送美女上斷頭台,卻讓無能的皇帝安然下台。
大衛統一了全以色列之後,也曾英雄難過美人關。他一生桃花運不淺,這時年紀大了,已經妻妾不少,兒女也成群,但是越難獲得的東西,越會令人愛不釋手。根據記載,有一天大衛午睡起來,在王宮的平頂上行走,居然“看見一個婦人沐浴,容貌甚美,大衛就差人打聽那婦人是誰。”
讀到這裡,大概有人要說:嘩!舊約聖經居然還有這種香艷惹火的情節?
話是沒錯,因為大衛也從此‘惹禍’上身。這女人名叫拔示巴(Bathsheba),是大衛的三十勇士其中一人的女兒,又嫁給三十勇士中的唯一外族,赫人烏利亞(Uriah the Hittite)。中東地區畢竟對父母之命不能違背,一個聰明美貌又有家世的女人,其實大可不必嫁給赫人;尤其赫人是迦南七族之一,這般人日漸勢弱,早為以色列人所不齒,要不是烏利亞跟隨大衛衝鋒陷陣多年,哪能住得離皇宮這麼近?另外一點,大衛登基後當然不會常駐前線,但是烏利亞一生與兵馬為伍,大概還常忙到三過家門而不入,至少拔示巴嫁給他還沒有子女,表示先生在家的日子並不多,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孩子要這樣獨守空閨,未免太可憐了。
不管是大衛見色心起,或是女方有意製造機會,總之,國王立刻將美女請到皇宮裡。過不多時,她打發人來告訴大衛,她懷孕了。國王這下子糗事可要走光,趕快想辦法召喚烏利亞回京,詢問一下前線狀況,然後叫他回家休息。不知道烏利亞是責任感太重,還是心知肚明,他居然只睡在宮外,等大衛責怪後又回答:約櫃在帳幕中,大軍在外安營,豈可自己舒適?(這話帶刺很明顯,言下之意,大衛已經變了,不再是從前同甘共苦的好兄弟。)國王一計不成,只好借刀殺人,讓他帶了錦囊密令給將軍約押,內容卻是如何安排烏利亞戰死敵人城下。不久,戰場噩耗傳來,美女為亡夫哭泣,然後國王正式接她入宮為妃。
為了這件事,神的先知特地去見大衛,斥責他不感謝神的賜予,反而藐視律法,甚至還殺人奪妻,不知廉恥。大衛一驚,連忙認罪,但是死罪可免,活罪難逃,接下來他全家凶象不斷。拔示巴所懷的孩子出生不久就夭折;大衛的長子又因不倫關係被三子押沙龍(Absalom)所殺;押沙龍逃亡後大衛既思念兒子,卻又不願表露私心。約押知情,還請人說服國王寬恕兒子,父子因此和好如初。這時誰也沒想到,押沙龍早已開始籠絡人心,招兵買馬,處心積慮地準備要取代父親大衛,甚至連大衛的首席謀士都挖角過來。等到時機成熟,押沙龍在猶大的舊都希伯崙發難,做父親的面對如此驚變,不逃難還能怎樣?
那天,一切失去,家不再是家,只剩下殘破。
* * * * *
今天無論是猶太教、天主教、或是基督教,讀這一段多半認為大衛的一連串苦難是出於報應。這種看法出自宗教的道德觀,雖然近乎真理,卻不見得符合事實。天下任意妄為的皇帝那麼多,如果強搶一個女人就要遭受如此懲罰,歷史上還能有幾個國家存在?
那麼,假若禍源不在於大衛指染有夫之婦,又在哪裡?看看押沙龍的攻心計就很清楚:他常常清早起來,站在城門道旁,凡有爭訟要求王判斷的,就耐心地聽,然後說,你的冤情的確有理,只可惜神州無青天,若是我來裁決,豈會如此存私?這種逢人做戲的收買人心方式,實在有點膚淺,但是為什麼在當時卻能讓許多人傾向押沙龍?答案是,以色列全國內政穩定、邊防堅固之後,人民當然也更富足;可是物質環境進步了,人對自己的權益也會相對地更看重。撒母耳時代的巡迴判決已經是過去,而新一代的拉比、法官、仲裁等制度卻還沒有達到完善。沒人判案,只好等國王來定斷;但是大衛既不是以法蓮人,也不是傳統的捍衛者,尤其半生與兵戎為伍,怎麼可能有興趣每天從早到晚聽訴訟聽到發呆?他不做,也沒委任文官來做,那這個空缺就剛好讓兒子押沙龍利用,更進一步為篡位製造機會。
小老百姓的‘不平則鳴’,極可能是受到機會主義者的操縱,但是沒有機會,政客又怎能得逞?
我們如果真要指出大衛的錯,應該不在他和拔示巴苟且的事上,也不必歸諸於他害死烏利亞,而是在於他王位坐得久,人也鬆懈了。人民的民事需求,政府官僚工作的增加,這些他沒注意到也罷了,其他生活上的粗心大意,更會令人搖頭嘆息。自己對美人動心,就信手拈來;長子行為不檢點,他只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押沙龍的聚黨謀反,其實也不是隱秘到難以察覺;若在當年大衛和掃羅對峙時,比這更細微的危險都要能躲得開,否則哪還有命?這時他做國王,內有能臣外有勇將,沒有牽掛,反而連危機意識都遲鈍了。大衛對兒子溺愛,兒子的作為說不定只往好的一面想,若是朝中有人警告,恐怕還要遭國王不快,識相的自然不多口。可是神經麻痺,隱患猶在;王莽再怎麼謙恭下士,有一天還是會野心盡顯。關愛的兒子突然變成猙獰的敵人,國王可能要問,這是做惡夢麼?
古羅馬詩人維吉爾(Virgil)在《埃涅阿斯紀》中寫道:“要下地獄很容易,要回來才困難。”大衛其實早已視押沙龍為繼承人,畢竟所有孩子中,押沙龍最像他,連得民心的天賦與手法,行事的果敢,過人的忍耐,都有幾分相似。這其實有如當時雅各寵愛約瑟,知子莫若父,能接班勝大任的捨他其誰。不過也許大衛潛意識中還是對兒子的民心攻略有疑問,既然了解孩子,當然也猜得到,押沙龍的個性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一旦開始稱帝,勢必以雷霆萬鈞之勢壓倒父親。雖然血濃於水,做國王的還是毫不遲疑,毅然離開耶路撒冷,寧可站在城外望著這一切物是人非而哭,絕不能因留戀皇宮而在兒子的刀下哭。
由此可見,大衛的適應能力依然十分強悍,拿得起放得下,不會拖泥帶水。這可能和一般推廣的心理學模型有出入——最公認的模型(Kübler-Ross Model)是描述人經過災難的五個階段心理過程,若是站在大衛的立場,可能會有以下反應:1.否認(不可能會如此吧?)2.憤怒(太不像樣了!我沒這種兒子!)3.討價還價(王位何必計較?只要父子關係可以恢復,我什麼都願意做。)4.抑鬱(我還在意什麼?反正我都要死了。)5.接受(既然我沒辦法改變這件事,那就好好準備吧!)一般遇到危難的人不一定會經歷所有階段,但是至少也會有兩階段;而一個人要花多少時間到達第五階段,還是永遠無法接受現實,這份能力因人因事,也因環境而異。
不過哥倫比亞大學的心理教授George Bonanno卻從觀察中發現,人的反應不一定依據前面的模型。有一種人在劇變之後,會情緒不穩定一段時間,然後慢慢恢復正常;有一種人會延續長時間消沉,甚至需要不斷接受心理輔導,方能像其他人一樣正常生活;有一種人經歷重大的打擊後,並沒有立刻崩潰,但是生理上的副作用,卻在壓力消失後一段時間才突然迸發出來;還有一種人是遇強越強,遇險越勇,遇挫越堅。這並不代表他們沒有眼淚,他們也會哀傷,他們也會自責,但越是逆境,越能激發他們求生的潛能。
大衛其實就是這類疾風勁草的人。宋朝歐陽修曾寫:“憂勞可以興國,逸豫可以亡身。”皇宮的安逸,對有些人是夢寐以求的幸福,對大衛卻是玩物喪志的錦緞牢籠。押沙龍的叛變雖然叫他驚愕,卻也再度喚起他精銳的戰鬥意志。他才剛離開耶路撒冷,有個忠臣願意跟隨他,大衛卻很清醒地說:你不擅武,跟來了只會連累我,倒不如投到押沙龍手下臥底,順便伺機破壞那個‘首席謀士’的陰謀。這霎那的大衛,臨危不亂,還已經開始盤算對敵戰略,實在不得不叫人佩服。後來由於押沙龍不採用首席謀士的建議,坐失追擊大衛的最佳機會,首席謀士也只好告老還鄉上吊。因為大衛即使在危難中還是深得民心,一路上不斷有人送物資來補給跟隨他的軍兵,勢力不減;押沙龍雖然坐擁全地,能力卻不及父親,連關鍵決策都選錯,那他終究難成氣候;而這個老臣自己身為反賊的謀士,也終究得一死,一步之差,全盤皆輸,算了,不看了。
另一邊逃亡的,一路上有驚無險,大衛到約旦河東的渡口養精蓄銳(這地方剛好是當年雅各瘸腿之處,真的和骨肉相殘的悲哀歷史有莫名的淵源),而押沙龍卻是聯合了全以色列的民兵要來討伐父親(聚集的很多是北方以法蓮一黨的人,看來有人想慫恿父子相鬥,讓皇室自戕而後快)。山雨欲來風滿樓,兩軍對峙,血腥已是在所難免,偏偏大衛這時卻動了婦人之仁,還轉告將領,押沙龍有再多的不是,也要留他性命一條。
怎麼回事?大敵當前還講親情?大衛會這樣做,有一種可能是無知,還有一種可能是已經預知戰況結局,才敢這樣求情。押沙龍的烏合之眾,並非真的想擁戴這個孽子為王,那麼一旦矢劍交鋒,戰況逆轉,一定有很多人會拋下主將私自潛逃,讓這個心高氣傲的首領自己去送死。押沙龍利用人,也被人利用,大衛薑老彌辣,哪會不知道接下來將如何?可是身為父親,實在為這個不肖子難過,所以才想自己上陣,希望能挽救兒子的性命;無奈所有將士忠心耿耿,樂為致死,反而要衰老的國王留在後方以策安全。大衛不得已,只好向三軍吐露這份私心。
果然,開戰不久,押沙龍軍隊大挫,紛紛逃往以法蓮山地,押沙龍竟然要隻身一人遁逃,還得挑茂密的樹林匿藏形跡。無巧不巧,他的長頭髮勾在樹枝上,結果馬匹疾馳,自己卻吊在樹上逃不掉,身邊沒有半個隨從救他下來,聽見後面的追兵靠近,押沙龍大概恨不得一死了之,免得受到父親的士兵羞辱。只是,大衛的士兵‘得令’,誰敢去殺押沙龍?大衛的智將約押知道士兵為難,無所謂,再來一次‘將在外君命可不受’,何況舉國內亂未定,現在元兇已擒,還婆媽什麼?立刻親自前去,將押沙龍刺死當場。
消息傳到國王耳中,大衛慟哭,連原本戰罷慶祝的士兵也愁雲慘霧一片。約押回師,進去見大衛,斥責他說:如果我們眾將士全死了,押沙龍卻生還,你這做國王的反倒高興麼?你再不擦乾眼淚,民心將全部流失,下場會比內亂更慘。大衛心想不錯,連忙改正自己一時失態。押沙龍死了,內戰卻還沒平息,再不趕快實行緊急措施,以色列可要鬧得四分五裂。
說起來約押是個難得的人才,隨時隨地都以大局為重,之前掃羅的重臣是他殺的;耶路撒冷是他率兵攻的;押沙龍當太子時能得父親赦免,是他一手促成;押沙龍叛變後無路可逃,是他直接處決;大衛為子悲痛,又是他勸說方止。其實約押也很清楚,他的作用,在於大衛決策有誤或舉棋不定時,可以當最強的軍師候補,他自己的領導慾倒不怎麼強。(不過他很多先斬後奏的作為,卻讓大衛不快,包括這次殺押沙龍,大衛此時正值用人之際,不便和他翻臉,未來還是會秋後算帳。)
那麼,緊急措施第一步,就是把押沙龍的手下大將攬為己用,還先替代約押,之後再藉機除掉。以色列各支派的人,看到大衛既往不咎,連押沙龍的大將都不殺,自然也放心再次歸順。第二步,獎賞逃亡時曾經幫助過他的人,而當時對他落井下石,現在來負荊請罪的人,也不必急著處置。第三步,火速殲滅小部分不服的人。便雅憫支派有人趁內亂而不願再歸服皇室,大衛立刻派約押圍城,結果起訌的人被城裡自己人斬首,以此向大衛投降。
為時不到一年的內戰,到此終於寂靜落幕。
人生旦夕禍福,悲歡離合,我們又從中學到什麼?《禮記》有云:“傲不可長,慾不可縱,志不可滿,樂不可極。”大衛經歷了戰火內亂,對許多事都不再像從前,非得積極地滿足自己不可。他在位的後期,若是國內有什麼飢荒瘟疫等問題,雖然與他無關,他還是率先向天認罪;這可能是由於押沙龍的反叛,使大衛對浮華世界看淡了,也對國家的重責有更深的體會。一個人位置越高,所作所為就越會產生巨大深遠的影響,是好是壞,都可能改寫歷史,絲毫大意不得。若要衡量大衛作王的一生,畢竟還是功大於過,一時失足,亡羊補牢尚未晚矣。
不過,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既然大難僥倖生還,就要好好活下去。日漸老邁的大衛,對世界看開了,也對身邊的人更珍惜了。不久,拔示巴又為他生了一個兒子,而這孩子,就是後來的所羅門王(King Solomon)。
            一縷早已生疏的渴求,
            鼓動我與世隔絕的靈魂。
            西風吹撫豎琴,淒婉的音調
            像是在形容我逝去的歲月。
            淚水不斷,我堅強的心,
            也因擋不住情感而失控。
            我眼前有的,霎時間遠遠地消逝,
            已經消逝的,卻又再度矗立眼前。
                      ——歌德,浮士德,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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