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言道,人怕出名豬怕壯,基甸建功立業後妻子倒也不少,還生了七十多個兒子,沒有稱王照樣有一般男性領導者的繁衍特權,普遍看來,帝王的后宮大小和權勢成正比,因為若能妻憑夫貴,后族將來前途不可限量,自有人努力把女兒獻給英雄爭寵。問題是,基甸很識相沒當國王,他其中一個兒子亞比米勒卻處心積慮要當王,父親死後不久就聯絡眾舅舅,母族出錢,他僱匪徒擒殺基甸其他兒子七十人,然後母方家人率先擁戴他為王。
這種手足相殘的事在中國歷史上屢見不鮮,畢竟中國古代並沒有真正維護道德的宗教,提倡四維五倫也無法徹底教化人民,何況皇帝帶頭屠害骨肉,上不正下參差,司空見慣後也麻木了,可能人還認為是當機立斷。以色列人由於宗教的約束,向來行事不逾矩,這可是頭一遭有人為奪權殺盡兄弟,然而亞比米勒的王位其實不過是他母族領地示劍(今巴勒斯坦約旦河西岸地區的經濟中樞,納布盧斯市Nablus),其他支派,甚至其他家族都不響應,正因為殺得太無恥,多數民眾都認為會遭神咒詛,還是別為虎作倀自取滅亡。
果然不出三年咒詛就應驗了。孟子曰: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亞比米勒手下開始有人不服,認為這國王不過是基甸的兒子,無德無能怎麼坐了這高位?這有點像一個公司董事會請人作總裁,結果公司經營每況愈下,是否該廢掉原總裁另立賢能?示劍人原先附從亞比米勒是為了自身利益,三年下來國王沒能擴張領土,反而成為以色列民間的笑柄,城裡當然也開始有派系之分,保皇黨一邊,廢王另立黨一邊,可是暗算國王前走漏風聲,結果示劍人兵敗城焚,避難樓塔上的權貴婦孺有一千人被活活燒死,但再來要鎮壓下一個叛城,卻無巧不巧有個婦人從城牆上拋一塊磨石,剛好打在亞比米勒頭上,腦骨碎裂(沒記載是否大出血,但古代醫術不發達,大腦上靜脈破裂可能失血幾分鐘而死,可能積血壓迫延腦幾小時才死,也可能細菌感染幾天死去,不過在當時總歸是沒救了),這個做王的叫侍從殺了他,免得被人說是死在女人手上。而他死後飛鳥各投林,短暫的王國也因此告終。
這樣看來,有一種狀況比沒有王還糟糕,那就是有差勁的王。亞比米勒野心可媲美古今政客,但他殺人奪權的方式大大影響到別人對他的支持,甚或原先攀附他的也後悔當初的決定,乾脆劃清界限,轉挑其他人來抗拒取代他,最後既得利益者和誤上賊船者兵戎相見,也是無可避免的結局。
話說回來,倘若亞比米勒平定叛逆成功,後果又是如何?答案是,一樣不成氣候。示劍人兵敗,還有整個支派各城會來討剿,支派敗陣,還有整個以色列會來斬草除根。不過看當時局勢應該這些都不會發生,因為最好管閒事的以法蓮人竟連出面都沒有,而示劍距離以法蓮山地其實不遠,這表示:第一,以法蓮人對基甸的勢力畢竟有心防,如同芒刺在背,驟然發生了七十個兒子的兇殺血案,以法蓮人或許還暗暗稱快,第二,亞比米勒的號召力真的很差,三年當王,以法蓮支派根本還不覺得他是政治威脅,既然沒有威脅,那就坐山觀虎鬥吧!反正亞比米勒當真獲勝,自有其他民軍聲討,亞比米勒慘敗更好,本來就告誡以色列民不可隨意立王,現在有前車之鑑,豈不表示以法蓮人的高瞻遠矚猶勝一籌?
可是高瞻遠矚有什麼用?接下來的瘋狂年代,也輪不到他們隔岸觀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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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約旦王國首都是安曼(Amman,عمان),基本上就建立在古老的亞們都城遺址上(Rabbath-Ammon)。舊約聖經說亞們是以色列的近親,這點很難相信,因為亞們一帶至少從新石器時代就有農耕城郭藝術等進步文明,由於在約旦河東,季風反而帶來約旦河的水氣,雨量充足,比起巴勒斯坦要早開發。但早起步的人不一定早興盛,以色列人進迦南之前,亞們一直是埃及和中東兩邊爭奪的地盤,埃及衰微後亞們想自立卻被迦南七族佔便宜,以色列民打敗迦南七族,亞們卻仍蔽居異族旄下,俄陀聶時代北方有亞蘭人,亞們為求自保而附翼於摩押國王,以笏刺殺摩押王,亞們趁機獨立,偏偏還有米甸人的威脅,基甸打敗了米甸人,亞們人總算有時間喘息,可是他以前被迦南人佔奪的土地,難道要永遠歸於以色列不成?現在以色列勢力減退,亞們卻已摩拳擦掌等待良久,連續渡河攻打猶大、便雅憫、以法蓮三個支派的土地,還列陣和全以色列人挑戰。
不過如果只是要收復失土,何必向全以色列開戰?想深一層,能渡約旦河攻擊,那不是代表河東幾個支派全完了?既然如此,失地早已收復,何來堂皇的藉口?這其實正是趁火打劫的流氓行為,原先用報仇激發士氣,現在看到以色列這頭紙老虎根本毫無反擊之力,肥肉不吃實在可惜,反正基甸一家已經自取滅亡,現在連猶大和以法蓮都無法抵禦亞們的侵襲,那以色列是否還有指望?
窘迫的局勢,使得以色列的長老們不得不向山寨流寇的首領耶弗他折腰,求他做元帥對抗外敵。前篇說過,這並非士師本人號召力強,而是時勢造英雄,不得已也。耶弗他也趁機討價,若是能打敗亞們人,他不當山寨王了,要來當河東地區的領袖。以色列的長老們這時只愁沒人帶兵,當然不敢拒絕,不過選流氓對付流氓果然立時見效,耶弗他大罵亞們人,近三百年沒膽來取回這地,現在想報祖宗的仇,呸!門都沒有!
這一罵,亞們人氣焰大減,一下子被以色列人反攻,連下二十城。以色列人勝利欣喜之餘,卻又有另一個問題,起先答應了耶弗他做領袖,總不能食言,雖說英雄不怕出身低,但是這種人得勢,對百姓真的好麼?上次亞比米勒事件至少無人響應,這次大敗外敵,已經難保百姓不會眾望所歸地擁他為王,何況耶弗他自己開門見山說想坐寶座,若是叫他知難而退他大概也不會罷休,那該怎麼辦?左思右想,反正以法蓮人絕不會坐視不管,還是由以法蓮人出面好了。
以法蓮人也真的來,又用對付基甸的那一套舊計重施,想壓倒耶弗他,這下慘了,基甸算是君子,會退一步海闊天空,耶弗他是流氓,從小因出身倍遭白眼,早有憤世嫉俗的心態,現下看到以法蓮人強詞奪理,說什麼出征居然不聯絡,心裡更火,這些人無功居高位,沒上戰場還敢講話大聲?反正自己不是好人就不用禮讓三分,耶弗他立刻叫軍隊殺盡這些高姿態的以法蓮人,一時砍死了四萬多以法蓮人。
說以法蓮人該死也不算為過,但是如此暴行還是讓百姓心中的印象分數大打折扣,後來耶弗他沒有當河東領袖,只作士師,或許是擁戴的民眾見到他如此不顧大局,原先立王之意也就蕩然無存。至於他殺了這麼多以法蓮人,打擊以法蓮人的高傲,未必不是對症下藥,不過這對全國而言是好是壞?畢竟,全國不滿以法蓮人的應該很多,耶弗他的作為可說是大快人心,但這就像是對全國灌猛藥,猛藥會帶來良性的刺激,但相對的副作用也很大。
第一個副作用:經此事後,以法蓮人靜了,不再去管其他支派的事。雖然一般人都不喜歡閒事被管,但是完全不被管,也會開始肆無忌憚地胡作非為,好比一個城市的警察若有執法開槍的職權,通常大家都會敬畏迴避,但是當中也會有不肖之徒濫用職權,讓民眾明遵暗罵,然而這並不代表警察都該廢除,否則對整個城市影響更大,倘若因官司或輿論讓警方無法執法,結果違規偷竊也沒有懲罰,家庭暴力也無人處理,社會亂象一定急劇上升,到最後不幸的還是市民。以法蓮人既不再管閒事,全國就更要到無法無天的地步。
第二個副作用:老成一輩應當不會認同耶弗他這種意氣用事的舉動,但年輕一輩可能反而認為如此意氣用事才是英雄本色。其實耶弗他性格不佳,剛負自用,連獨生女兒都因己而死,一生過得不見得幸福,但是對一群是非善惡還懵然未懂的少年人,這點恐怕從未想過,只知道要成為正義英雄就別理會他人偏見,後來死在非利士地的參孫大概也是意氣用事、有勇無謀之輩,家人苦勸不聽,被女人騙了無數次還執迷不悟,可算是以色列歷史上最蠢的英雄。不過更怕的是新一代沒有英雄能力的人也效仿這樣的‘英雄精神’,只要自己認為對的都敢做,一群不會瞻前顧後的瘋子橫行全國,不天下大亂也難。
士師的傳記後有兩段離譜的事,一則是有人自造銀像膜拜,還隨便請人做祭司,結果一次有一小撮但支派的人經過,打家劫舍,連銀像也搶走,又叫這祭司也一塊走,被搶的人結集鄰舍要阻止,看對方人多勢眾,只得作罷,而這小撮但支派的人到了黎巴嫩山區一座城,已經是腓尼基人邊境的三不管地帶,海上經商的腓尼基人基本上與以色列交好,可是但支派連宣戰都沒有就殺人放火,再立新城為自己基地,既有神像就不必再到以法蓮山地祭祀,而擇地另據也算是和以色列的傳統一刀兩斷。(但支派自己不想抵擋非利士人也罷了,後來以色列國還要為這件搶奪的事負責。)
乍看之下這件事與士師無關,其實它很清楚反映當時的瘋狂。亂世中總有人想自求多福,另覓桃源,但是與世無爭的和平根本不足對抗蠻力,而有蠻力的人所建造的家園也絕非阡陌交通雞犬相聞的桃源,原先的夢想或許不惡,到最後還是換上屠夫衣裳。
另一則是有人行路經過便雅憫地方,結果他的妾被輪姦致死,他居然無動於衷地載屍首回家,然後分屍遣送全國各支派說,國內竟有這樣的事,該當何罪?一時聚集四十萬人要便雅憫人交出匪徒,便雅憫人不肯,全支派被屠殺到只剩六百人,然後以色列人才又為這一時衝動懊悔不已,只好強叫人把婦女給這六百人為妻,算是讓他們重新繁衍延續香火。其實便雅憫人不肯叫匪徒也不全是錯,原告的行為實有太多疑點,怎能憑一面之詞就說便雅憫支派有匪徒?但是沒人司法,最後還是戰場見真章。(學過犯罪心理學或讀過霍桑的《紅字》的人可以自己推理,這裡不節外生枝。)
這類民間悲劇已經不是之前外族侵略的危機,而是人民基本需求的安全感和歸屬感,都被自己破壞了。論語有幾次說,國家最怕的是君不君臣不臣,指的就是無序的政體,英國政治哲學之父霍布斯(Thomas Hobbes)寫道,沒有政府的自然狀態是孤獨、貧困、污穢、野蠻和短暫的。把以色列這幾百年歷史再看一遍,約書亞當年領導百姓攻占迦南地,到現在對外沒有訓練有素的精兵,對內沒有以法蓮人的道德管制,十二支派各自為政,無知妄為舉目可見,無恥暴行滿地皆是,雖有士師,扶得了一時扶不了一世,甚至這些英雄也是社會問題的一部分。沒有王,並不是真正關鍵,沒有政府,大家視所有他人為敵,除了靠自己的蠻力和機靈之外根本沒有生路,而就算存活也不斷處在恐懼中,隨時死得淒慘,而手執兵器的敵人偏偏又是同宗的以色列人。
每次讀屈原的國殤都覺得心有戚戚:
操吳戈兮被犀甲,車錯轂兮短兵接。後面的實在不想背,屈原本人其實最清楚,楚懷王和秦國交戰每次都慘敗,楚國士兵奮不顧身前仆後繼,卻換不到國家的安定,詩人流淚之際只能歌頌烈士的威武魂魄和壯烈氣概,但是無意義的犧牲,連要歌頌也覺得刺耳。印度非暴力運動的甘地(Mahatma Gandhi)曾說,無論瘋狂的破壞是出自那種政府,對死傷孤寡無家可歸的人又有什麼差別?
旌蔽日兮敵若雲,矢交墜兮士爭先。
凌余陣兮躐余行,左驂殪兮右刃傷。
霾兩輪兮縶四馬,援玉枹兮擊鳴鼓。
天時墜兮威靈怒,嚴殺盡兮棄原壄。
以色列人當時也是面對這樣的困惑,國家的不安,人民的焦灼,信仰的迷失,支派的互不信任,這條坎坷的路到巴勒斯坦應該是盡頭了,為何還如此崎嶇難行?假若當年進迦南是一種錯誤,為何神一直遣士師來營救他們?但假若神真的眷顧,為何總有一連串難以承受的戰死名單,外族擄掠內部紛擾的經濟損失?新唐書寫道:古有多難興邦,殷憂啟聖,蓋事危則志銳,情苦則慮深,故能轉禍為福也。只是面對眼前的現實,尤其以色列幾百年來從黃金時期到血流淚流的悲哀,人都不禁要問,多難是否興邦?如果付出生命代價可以讓以色列強大,這些內憂外患自是抵受得住,然而每一波的苦難都陷以色列民於更深的水火中,從俄陀聶的萬眾一心到便雅憫支派慘遭滅頂,而這些亂流之下隱藏的無政府狀態越發嚴重,道德淪喪我行我素,更成為根深蒂固的弊病,斬不了揮不去的痼疾。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承受過一次又一次的災難後,有識之人也應清醒了,多難興邦在某種意義上可說是對生命的一種漠視,對受害者的一種殘忍,縱算這種安慰的出發點可取,若做不到前車覆後車誡,真切地考慮問題所在而作改善,那麼再多好聽的話也只是將壞事轉變為好事,怕得還是以色列人宗教上的指責,讓人以為大發熱心就能改善社會問題,結果變本加厲強迫百姓獻祭,到頭來問題尚未改善,反而又開始有祭司濫用職權,人民怨聲載道,(這樣的事後來也真的發生),結果群眾對宗教領袖心灰意冷,而人民只能在無盡的苦難中絕望。
禪宗的臨濟宗有句名言:大疑大悟、小疑小悟、不疑不悟。對問題真正質疑,才會徹底去檢討得失。混沌的時代走到這裡,總算出現以色列最後一位士師撒母耳,開始根治弊病,把國家帶回正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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