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August 12, 2012

割袍:為何分煙析產


俺曾見金陵玉殿鶯啼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風流覺,將五十年興亡看飽。那烏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鳳凰臺棲梟鳥。殘山夢最真,舊境丟難掉,不信這輿圖換稿。謅一套哀江南,放悲聲唱到老。
                    ──清‧孔尚任桃花扇
很可惜,查理曼的文藝復興僅如曇花一現,公元814年他逝世後就胎死腹中。而法蘭克王國也一樣,在他兒子路易(史稱路易一世)執政時已顯示威望不足,諸侯背信的狀況。他本來三個兒子,為了分權已經鬧得不快,第二任皇后又為他生第四個兒子;結果為了重新分封,引起全國武裝叛變,路易竟被自己兒子趕下台。然而不到一年,兒子們爭奪戰利品、劃分領地不合,只好重讓父親恢復皇位。公元840年路易去世,兒子們再次反目,內戰三年,最後在公元843年立條約三分天下。其後,西法蘭克王國又逐步瓜分中間地帶,演變為今日的法、德分界。

歷史家一直共認,造成分裂的禍首是路易;他還在世時,親族就有人罵他優柔寡斷。法蘭克人的習慣,財產平分給孩子,王國則是孩子共同管理;畢竟中世紀初期民生條件還很差,國王太子生死難料,一旦繼承斷線,可能會被他人侵占。但是從查理曼開始,經濟上軌道後,子女夭折的機率變少,這種平分的傳統反而變成包袱,甚至釀成家族悲劇。不止如此,路易本人沉浸於宗教熱情中,因此被世人稱作‘虔誠者路易’,其實不是讚揚而是譏刺他軟弱。當時歐洲還是個弱肉強食的世界,他的虔誠根本是致命傷;正如中國宋徽宗沉浸於書法丹青的藝術中,結果自己被金太宗俘虜,連國家都丟了。

不過路易無能只是一部分問題;封建制度下飛揚跋扈的領主們也不無過錯。查理曼的國度是靠武力征服建立的,語言相異,經濟水平發展不一。各地只是在查理曼的領導能力下才暫時聯合為一體,王國並沒有建立真正有效的行政系統,甚至連常備軍都沒有。雖然法蘭克人有法典,但各地仍依習慣自治。換言之,這種采邑制建立的國家,本身就蘊涵隨時分裂的可能。卡洛林王朝一直用契約承認各地貴族,即使是查理曼,也不能干涉地方經濟與政權獨立;何況他要征召兵馬,又怎能與伯爵們過不去?

問題是,這些貴族畢竟不是國家的官員,而他們要效忠皇帝之前也會先相人。查理曼值得他們訂立契約,但他的領導魅力、管理能力卻沒有遺傳給路易。東方的附庸國既面對新崛起的斯拉夫民族,又看不到法蘭克王國的威望,當然首先脫離路易的統治。接著丹麥、波蘭、不列顛、巴斯克等地也紛紛退出。其餘法國、德國的貴族,為了維護自己利益,攫取更多土地,自然開始分化為不同集團,各自支持路易的孩子們。其實卡洛林王朝真正的直屬領地只有比利時一帶,儘管查理曼派官員與各地伯爵打通關係,整個王國依然像是加盟連鎖;只不過領導人有教皇加冕的響亮招牌,大家與有榮焉。路易的招牌就不怎麼響亮,尤其他虔誠,竟被各地主教騎到頭上;連教皇都來參一腳,宣布自己的權威高過路易的權威。可憐的路易,在成為兒子階下囚之前,居然還被強迫公開跪在大主教前懺悔自己褻瀆神。換言之,是貴族和教會,讓歐洲的帝國大業再次灰飛煙滅。

當然,貴族們也不會平白效忠路易的孩子們;下一代的卡洛林家族純粹淪為傀儡皇帝。公元888年,西法蘭克王國已經形同虛設,巴黎的法蘭西公爵乾脆自己戴上皇冠;公元919年,東法蘭克王國也被篡位,史稱‘神聖羅馬帝國’,實際上與羅馬無關也不能算帝國。查理曼的遺產,從此被埋在傳說中。

但就算路易不軟弱,貴族和教會不干政,法蘭克王國仍然欠缺羅馬帝國一統的基本條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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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國演義》第一回寫著:“話說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這是很籠統的看法;合多久會分?幾十年?還是幾百年?為何不是平分天下,或是四分、五分江山?小說沒有深入探討。

《羅馬衰亡史》1776年出版,其中說:“沒有比懾服一堆偏遠行省更不自然的事。”言下之意,大型帝國都是賠本生意,即使早期吒叱風雲,最後也終必垮台。這種看法基本上影射了美國獨立已如箭在弦,也意味大英帝國將逐漸瓦解;然則英國的‘日不落國’還要持續到一次世界大戰,其間更由美洲、非洲、印度、東洋的經濟貿易,讓小小不列顛群島成為世界金融中心。再怎麼不自然,歷史並不認為它存在是錯誤。相同地,古代帝國興衰,也不完全是幅員廣大的後遺症;只要沒有‘鞭長莫及’,距離倒不是問題。

美國史學家Will Durant的《世界文明史》認為:“文明的存在先要有地理的許可,還會不時因環境而改變。”這種看法比較宿命論;歷史上的確有一夜消失的意大利龐貝城、中亞的樓蘭、太平洋的復活節島、柬埔寨的吳哥窟、巴基斯坦的哈拉帕、甚至美洲的奧爾梅克文明。然而大型王國的產生,已經有部分原因是為了抵擋環境的改變:中國為了治水而產生夏朝;埃及為了避免飢荒而產生中央集權;以色列人為了杜絕四方外患侵略而立王。要與環境對抗,就必須先集中人力物力,妥善利用。文明再演進到帝國時代,連地理困難也逐步被克服:秦統一中國,三山五嶽已不成問題;亞述踏平兩河流域,巴勒斯坦的山脈天險也無法阻擋;羅馬航過地中海,駛過北非沙漠,跨過阿爾卑斯山,穿越過德國黑森林,駐守過俄國的冰天雪地,無一不是地理局限。假若用同樣的標準來衡量法蘭克王國,它面對的地理困難幾乎不到羅馬帝國的十分之一,豈有因幾座山脈就分裂的道理?

西班牙語言學家Antonio de Nebrija早在1492年就提出:“語言是帝國征服的最佳利器。”這話大有先見之明,其後西班牙文成為管理美洲、鞏固皇權、傳播天主教、統一全帝國的根本條件。別國的英文、法文,甚至之前的拉丁文、阿拉伯文,及後來俄文也是。今日某些語言成為外交不可或缺的工具,實因帝國能夠存在,必須先有語言為基礎;否則版圖再大,沒有共同語言,要如何維繫?

這一點,法蘭克王國就望塵莫及了。公元842年,路易的兩個兒子在斯特拉斯堡(Strasbourg/Straßburg,今屬法國)會晤。由於雙方部下不懂對方語言,誓約用三種語言書寫:拉丁文,北法文,和古高地德文。北法文(Langues d'oïl)只是羅曼語系47種語言之一,古高地德文(Althochdeutsch)只是條頓語系46種之一。法蘭克王國境內究竟有多少種語言,我們難以推算;不過王國的分裂,最後仍是沿這兩大語系的使用範圍為分水嶺。卡洛林王朝的國都阿肯,正位於兩者之間樞紐地帶;它既沒有把自己的法蘭克文(後來荷蘭文的鼻祖)加諸於統治範圍,到頭來反而被兩邊撕裂。【注:法蘭克王國官方語言是拉丁文,民間鮮有人懂。首都使用的法蘭克文,只有些字與發音被納入後來法文。】

包容,是政治上的悖論。儘管《史記》說:“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真正什麼都接受的政府,肯定不久長。一個帝國要容納多元化的民族、文化、宗教、習俗,但同時也一定要積極改造人民,讓所有不同背景的人能認同帝國。這當中勢必有各民族的抗拒,甚至有為了捍衛傳統而粉身碎骨的烈士。有些固有的社會體系會被消滅,但人民也會被帶入從未接觸過的新社會。帝國會造成許多不幸,但也會讓井底之蛙增廣眼界;它會壓制人民自由,但也會提供以前夢想不到的機會;它有血腥殘酷的一面,但它另一面也在發展、孕育、啟開人民的知識力量。這兩面是密不可分的。

也就是說,假若法蘭克王國具備,並且善用強有力的中央集權,很可能分裂的事根本不會發生。歷史上多少泱泱大國,都曾面對境內語言隔閡:古埃及治下有西亞閃族、北非和努比亞人;古波斯157行省中有說各種語言的民族;古羅馬征服的民族不下百餘;五族共和的中國,也有南腔北調、七大方言的麻煩。可以說,語言分歧並不罕見,越大的帝國語言問題越多。但是強權的存在,畢竟可以遏止國家分化,一方面是把官方語言升為文化傳承,二方面也是壓下有心造反的群體。拉丁文本來只是羅馬城一帶的語言,卻能傳遞給整個地中海地區,甚至在西羅馬滅亡後仍然有千年影響力。中國一向說‘半部論語治天下’,其實是四書五經奠定了語言基礎,讓整個華夏文明紮根,無論幾千年歷史分合多少次,傳承始終屹立不搖。

只是法蘭克人不願意脅迫他人,其實也無權要求他人。封建的契約,本身就是以不干涉為前提,伯爵們才願意加盟;教會人士也不希望‘基督教’的法蘭克國王,對各地主教大動無明。縱算有像查理曼這樣的領導人,可以指揮文化工作,一旦查理曼去世,各地仍是兵不由將,連官方語言也沒有採用。一個國家成立了近四百年,根基卻從未打穩,這是它最大的遺憾。

老實說,這不單是當時法蘭克人面對的問題。大約法德分家的同時,東羅馬帝國北方的保加利亞人創造了西里爾字母(Cyrillic),成為後來斯拉夫民族的共同文字(包括今日俄文)。東羅馬帝國從公元620年起,已經改官方語言為希臘文;然而它跟法蘭克王國一樣難以推廣官方語言:土耳其一帶普遍使用的是亞美尼亞文格魯吉亞文、敘利亞文、亞蘭文、甚至阿拉伯文;希臘這邊則充斥各種斯拉夫語言、瓦拉幾文(後來的羅馬尼亞文)、和殘缺不全的俚俗拉丁文。西里爾字母的產生,雖是源於希臘字母,卻也等於是蠻族徹底和拜占庭文化劃清界線。未來的東歐各地,這時已經像法德兩國,開始尋找自己方向了。

我們若要稱這段期間是新的‘巴別塔’語言變遷時期,也不為過。語言的形成多少與社會因素有關,但根據英國牛津大學Quentin Atkinson研究,新語言的誕生往往很突然,甚至瞬間形成;這段期間可能發音、文法、字形、連造字原則都會大幅改變,之後卻又長期沒有變化。更特別的是,人口少的部族,語言變化也少;人口越多的群體,語言改變的越多。以心理學判斷,語言能幫助群體增加凝聚力,所以為了分辨敵我,人類自會改變語言;改變多少,在乎需要與外人溝通多少。不過會發生突然的語言變化,總有不得已的誘因,否則何必改口沓舌,自討苦吃?

那麼,對九世紀歐洲人而言,最大的改變是什麼?不是王國興替,也不是回教威脅,而是中世紀溫暖時期

從八世紀到十三世紀,整個歐洲比以往溫暖。這對於物產有莫大影響:釀酒的葡萄在全歐洲都能種植,而麥食出產量也大增,天鵝、野雁、鴛鴦、麻鴨等各樣候鳥成為貴族宴客必備,北大西洋又帶來許多鯡魚,使一般平民都能吃到醃魚補充蛋白質。法蘭克王國經濟起飛,不能不歸功於溫暖時期。農業進步,經濟小康,人口自然增加;十一世紀西歐的人口其實已超過近東或地中海世界。然而人口增加,第一是封建貴族的權力也增加,尤其軍隊是地方徵召來的,國王對地主們恐怕還要盡心竭力地討好。第二是有多餘人口投入戰爭、城郭建築、兵器盔甲製造、馬匹馴養——以前蠻族大遷徙時,戰爭工具都還沒有查理曼時代齊全。第三則是語言分異;誠如前面提到,人口多,敵我意識也變強了,加上貴族不願效忠中央,歐洲的語言豈能不分歧?

假如法蘭克王國從一開始就建立語言標準,這段溫暖時期必可繁榮成軍事、經濟、文化上都有顯赫成就的不朽帝國。可惜它沒有;在瞬息千變的世界裡,它被取代了,被瓜分了,而且可能連為什麼都不知道。

人生並不是什麼事都可以重新開始。已經過去的,無法挽回的路,或許只能留給其他人嘗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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