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August 26, 2012

潮鳴:驚濤裂岸


談到世界暖化,許多人都首先想到環境災害。實際上中世紀溫暖時期,物產、經濟、人口都受到環境改變的正面影響;真正負面影響,大概只有北冰洋南下的維京人(Viking)

有誰不知道維京人呢?在一般媒體渲染下,許多人都相信他們是殺人不眨眼的海盜,孤傲不群的野蠻人,有膽有識的探險家。北歐和帶北歐血統的人,往往以身為維京人後裔為傲,電影書報不時出現加了兩角為飾的‘維京頭盔’。這些印象都不盡不實,卻也都很片面。維京人是海上的商人,也是陸上的農人牧人。他們曾抵達俄國河川,也曾挑戰大西洋,與阿拉伯國家貿易過,甚至船隻航至君士坦丁堡;然而他們根據地始終不離北歐,連英國都不曾徹底佔領過。他們攻擊力曾讓半個歐洲頭痛,但除了船艦外,他們對軍事武器未曾改進。真正有角的頭盔,在北歐遺跡倒很罕見;大部分屍骸的頭蓋骨和脛骨甚至都有碎裂痕跡,表示一般維京人根本沒有盔甲護腳可戴。公元九到十一世紀的歐洲大陸,經濟環境遠比極北之地要優厚,軍兵的配備也遠超過維京人所能負擔的財力。

儘管如此,歷史還是喜歡稱這期間為‘維京時代’。

史上最早的記錄應該是公元787年,三艘維京船造訪英國南方一小國(當時不列顛尚未統一);這些大概是小商船,也沒什麼真正值錢的貨品,官方人員卻故意刁難,要他們按貨品繳重稅,結果雙方衝突下英國官員被砍死。這件事當時還未引來歐洲各國的注意。公元793年,英國東岸一間修道院被維京人襲擊,教會財產被搶,百餘僧侶被砍死在教堂中,或是被拋入海裡淹死,甚至被綁為奴隸賣到西班牙的阿拉伯王國。為什麼維京人會偷襲這間修道院?史學家沒有解釋,不過那時整個歐洲都震驚了。查理曼的首席學士是英國人,知悉慘案後還悲憤地說:“從沒見過如此令人髮指的惡行。”這次事件也造就了其後一千多年歐洲對北方野蠻人‘血腥暴力’的不變印象,英國的記載更是對維京人凶悍、貪婪、殘暴、惡狼的形容層出不窮。【注:有人基於此事解釋,維京人的襲擊是宗教報復,因為天主教當時正傳入北歐;但這種看法疑點漏洞太多,不值考慮。】

然而當時法蘭克王國,並不認為維京人是威脅,只曾在德國與丹麥邊界建牆做屏障。或許它尚未預見歷史改變的腳踪,畢竟維京人無論怎樣擴張,終究只在惡劣苦寒之地;既然這群野蠻人不像當年哥德人正面挑戰羅馬帝國,自也不足為患。問題是,法蘭克王國分裂後,歐洲政權一時出現中空狀態,大家自掃門前雪。沒有共同防線,海盜也囂張起來了。何況正面進攻的蠻族會迫使分裂的王國再次合作,海上來去無踪的船隻卻只會讓各國自顧不暇。

這也不能全怪維京人。溫暖時期人口增加,北歐的斯堪的納維亞半島卻已無法供給人口需求,尤其挪威的冰川峽灣,雖是瑰偉的自然奇觀,卻難以住人。距離瑞典最近的丹麥尚有朱特人(日耳曼的一支,在不列顛群島也佔一席之地),沒有維京人容身之處,所以他們才努力造船出海,尋覓新土地拓荒。大約公元700年他們已經前往設德蘭群島(今日英國最北端領土),800年左右又開墾西北方的法羅群島,之後三個世紀還三次意外發現冰島格陵蘭紐芬蘭(加拿大東北)。在一個沒有羅盤的時代,這些相隔數百甚至近千公里的島嶼,幾乎是用生命換來的領土——探險成功,固可以此為業,失敗的,就只有葬身萬頃碧波的份。

難怪維京人會如此拼命,不論是殖民、貿易、擄掠、屠戮。因為生命就是他們最大的賭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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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麥的朱特人何時被維京人兼併或取代,不得而知,然而德國丹麥間的牆,最老的部分約公元650年建造,所以一開始應該是法蘭克王國抵擋朱特人用的。等到維京人開始往南方挑戰,朱特人退無可退,不是乘船到英國就是與維京人同化。後來法蘭克王國數度興修的牆,則是為了防禦維京人侵襲,‘不教胡馬度陰山’。可能這段時期歐洲的發展只在陸地上,所以防衛工程也只限於陸地。

換言之,中世紀歐洲對海戰是很陌生的;羅馬能跨海征服英國,法蘭克王國卻只視汪洋為天險。中國明朝的航海家鄭和寫道:“欲國家富強,不可置海洋於不顧。財富取之海,危險亦來自海上...一旦他國之君奪得南洋,華夏危矣。”這種觀念早於他的時代太多,甚至到了清朝鴉片戰爭後,中國才被強迫開放港口。歐洲也是:封建時代的首都都設在陸上交通樞紐,根本不會選擇雅典、羅馬、迦太基、書珊、亞歷山大、君士坦丁堡、巴塞隆納、倫敦這類同時控制海陸兩面的城市。到最後維京人來時只會長吁短嘆。

也可以說,是維京人教歐洲要利用海洋。他們在丹麥的第一個首都,就是面對北海的優良港口,早在公元860年已是北歐最大貿易城市。後來又在北海與波羅的海的關衝設立哥本哈根(Copenhagen,København,今日丹麥首都)為港口。即使北歐與冰島的城市不算,維京人還是很會看風水。公元821年愛爾蘭部分沿海土地被佔,維京人建立的第一個城市就是都柏林(Dublin,今愛爾蘭首都),之後再設立的全是良港,今日皆成為都會區。九世紀維京人佔據英國東部,只是一直攻不下倫敦(因為倫敦附近的封建地主放棄新城鎮,仍以古羅馬碉堡回防);但是以前古羅馬設立的各補給站,他們都將之發展成重鎮(Leicester, Lincoln, Newcastle, York),其他凡是名字結尾獨特的(Derby, Rugby, Whitby, Selby, Grimsby),都是當年維京人建的城邑。法國的諾曼底(Normandy)大約公元886年成為維京殖民地,911年這群人還曾攻陷巴黎,西法蘭克王國不得不簽和平條約,封維京人為諾曼公爵(‘諾曼’就是北方人的意思);他們的後代在這裡孕育了十一世紀起同時統治英法兩地的諾曼人。若再往東看,維京人比條頓騎士早在波蘭、拉托維亞設立據點。雖然波蘭人另有英雄祖先的傳說,不承認維京歷史,但它第一大港格但斯克(Gdańsk)的名字不折不扣是‘丹麥’的別稱,等於自認與維京人關係菲淺。維京人也比俄國人早到聖彼得堡摩曼斯克;在伏爾加河商道上建立的一個商鎮市集,十三世紀已是烏拉山西的貿易大城,十五世紀被併入臨近的莫斯科公國。他們還曾在九世紀溯溪南下,攻陷一個叫基輔的小鎮(Kiev,Київ,今烏克蘭首都),然後從這鎮創建第一個斯拉夫王國;當地因他們划船而稱之為‘羅斯人’(Rus),沒想到這名字居然成為‘俄羅斯’(Russia)的起源。

‘海浩渺兮汩洪溶,流蘊蘊兮濤洶洶。’一個民族翻江倒海,改變了不止半個歐洲,絕不是徒有蠻力的人辦得到的。怎麼除了血腥暴力之外,歷史記載得這麼零星?這有幾個原因:

第一,本質難留。離群定居的,多半不稱自己是維京人。與今日有北歐血統的人相反,當時諾曼人、羅斯人根本不以維京為豪。他們到的新地方,文化都比自己優越,何必還要保留自己鐵器時代的低等文化?這也不是妄自菲薄,只是見賢思齊而已。再者,到各地定居的,多半只有北歐的男丁,與當地女子通婚後,下一代混血就已經與丹麥挪威有距離了,以後子孫恐怕連維京人的古北語都不會用。例外的情形只有冰島、格陵蘭之類的地方;這地方的女子原先都是被維京海盜從英國搶來的,既然無法渡洋回鄉,只能設法接受維京生活。

第二,文字改變。商人當然要講顧客的語言,用顧客的文字,這不必提;不過即使在北歐,維京人一樣受到文化衝擊。北歐的語言源自北日耳曼語,但當其他條頓語系的人開始用拉丁字母時,北歐卻還是用如尼字母。這些文字早在公元二世紀就產生,多半是刀刻在立岩上的‘石鼓文’,也有一些刻在刀斧木片首飾上,卻從沒有羊皮紙草的記載,甚至沒有什麼壁畫塗鴉。真正設法把這些字寫在紙上的,還是十三世紀的基督教學者。為什麼非要用刻的不可?這很可能是一念之差產生的傳統:書寫的字沒有刻畫的字流傳久,但寫的速度總要快多了,記錄的事項也比較大量、瑣碎、日常,文盲比例會下降很多,一般人甚至會因文獻的需要而使用某些文字。可惜維京人沒有這樣的想法。後來基督教傳入北歐,拉丁文字逐步取代了雕刻的字母;結果今日北歐各國用的都是拉丁字母,石刻文字只有專家學者看得懂。這種文化斷層不能怪基督教,畢竟維京人遺跡中也沒多少刻記。

第三,宗教薰陶。文字絕跡或許不是教會所能預料的後果,但維京人的生活終究因基督教而結束。維京人好戰,基督教卻倡導與人和睦;維京人善於搶財寶捉奴隸,基督教卻要他們愛人如己;北歐祭祖的傳統很濃(可跟中國相比),基督教卻說賜福的是神不是祖先。乍看之下,維京人怎麼會信耶穌?然而當時確實雙方共存,很多維京人身上戴兩個項鍊:一個是基督的十架,一個是北歐神話索爾的鐵鎚。英國的維京墳墓上往往兩個記號都刻,雙重保障。這一點天主教傳教士並沒有禁止,何況教皇早已用耶誕節囊括各地傳統,何須在意?十世紀丹麥國王哈拉爾一世(Harald "Bluetooth" Gormsson,Haraldr blátǫnn Gormsson)是首次統一丹麥和挪威南方各部族的君王(今天無線通訊的‘藍牙’技術,就是瑞典人以他為名)。但他受洗成為基督徒,倒讓很多維京人愕然。當時記錄莫衷一是,不過有他為例,之後其他北歐國君信耶穌,輿論就沒那麼激烈了。奧拉夫二世(Olaf II Haraldsson)曾渡海攻英國,後世遂有‘倫敦大橋垮下來’的歌謠;他更在公元1015年宣布基督教成為挪威國教,為此天主教還尊他為‘聖奧拉夫’。這雖如同羅馬君士坦丁‘鞏固政權’的方式,維京人倒也不見得是被迫信耶穌,因為同在十一世紀,瑞典、丹麥、冰島都先後成為基督教國家,芬蘭則要到1155年。可以想像,宗教的普及已是大勢所趨。利刃已退,戾氣冰消,似乎是要應驗舊約先知所說的:“獅子與牛犢同群,一個小孩要牽引牠們。”

可是信了基督教,許多維京人難免會對以往的殺戮搶劫感到慚愧,漸而開始悔過,把一切驍勇善戰的祖先過去盡可能遺忘乾淨。發軔之始所留下的英武石刻,這時已鮮有人拜讀;之後北歐人不出無名之師,海波平息,幾百年來一直‘閒事莫理,閒地莫企’,根本無人記得當年洪流潢潦的景況。再則維京人與阿拉伯人最大宗的貿易,正是各國擄掠來的奴隸;既然他們不再從事沒本錢買賣,只憑北歐的物產,就沒有貿易夥伴的價值了。

何況北方的興起,要感謝中世紀溫暖時期;到接下來的小冰河期(公元1350-1850年),北冰洋再度凍結難行,維京人與美洲殖民地也逐漸失去聯絡。一個曾是雲奔潮湧、放蕩不羈的民族,便這樣消失在歷史的傳說中;就像滔天濁浪退去後,幾乎沒有留下什麼。

不,也不能說什麼都沒有。他們的子孫在法國、英國、俄國,都還有戲可唱,各自精彩。維京時代要過去了,長船上載著英雄的遺體被點燃,火光消失在冰海的彼端;岸上的人則在祝禱,祈求天佑子孫永昌。是基督教也好,是維京傳統信仰也好,人在世上真正的宿願永遠相同,不是麼?

                        人生要回頭看才能明白,卻要往前看才能繼續活。
                                                        --- 索倫·齊克果(Søren Kierkegaard),丹麥哲學家,存在主義之父,1813-18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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