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July 29, 2012

濫觴:雄雞一聲天下白


上篇提到耶路撒冷的圓頂清真寺。無獨有偶,德國的阿肯(Aachen,位於德國、荷蘭、比利時三國交界)也有座教堂是八角形建築,是查理曼大帝所建,他死後也埋葬於此。公元800年耶誕節,查理曼大帝曾在羅馬接受教皇加冕為‘羅馬人的皇帝’,之後歐洲有許多國王則是在這座阿肯的教堂受教皇加冕。連續幾個王朝繼續擴建之下,這個教堂不像教堂,皇宮不像皇宮的建築物,居然曾經影響數百年歐洲歷史。

提到查理曼大帝(Charlemagne,拉丁文Carolus Magnus,意為‘偉大的查理’),很多人都聽過名字,但他為什麼有名,卻談不上來。要說建立新王國?其實從他祖父開始,已經掌握墨洛溫王朝(Merovingian)大權,到他父親時更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換言之,闢造新王朝的是查理曼的父親,只是後代史學家一直用查理曼的名義,稱之為卡洛林王朝(Carolingian)。要說征討有功?墨洛溫王朝在第二任國王之下,早已佔領今日的比利時、半個德國、四分之三的法國;第五任國王又兼併了勃艮第人所屬的法國東南部,以及瑞士西部,疆土達到今日西班牙界線。查理曼也算是軍事天才,征服了北德國、奧地利、匈牙利、半個意大利,但是比起墨洛溫王朝的功勞,似乎還略遜一籌。要說是奠定歐洲基督教基礎?墨洛溫王朝早在496年就全面接受基督教,當日與國王一同受洗的有三千多將士,可說是第一批皈依羅馬天主教的蠻族。此後天主教雖然也不斷向不列顛群島、日耳曼民族傳教,但是對查理曼的領土幾乎不必再花功夫。要說是政治結構的改變?歐洲的封建制度根本從羅馬末期就流傳下來,西歐一帶社會只有地主與佃農/奴隸的二分法;蠻族入侵後,地主換將領,似乎也算不上是變化;唯一差別是農業技術退步了,第一世紀就存在的收割機、水車,到六世紀反而荒廢棄用,耕作比羅馬時代辛苦,收成也比羅馬時代少,佃農更是毫無翻身機會。要說重建法律制度?墨洛溫王朝從公元五百多年開始就有自己的法典,查理曼只不過沿用傳統罷了。要說是外交手腕?整個歐洲自從民族大遷徙以來,一直靠聯婚做外交,與中國的春秋戰國也沒兩樣。查理曼有十個妻妾,十八個孩子,後代歐洲各國皇室幾乎都和查理曼有點關係;但是總不能只憑孩子多寡來稱一個國王偉大吧。

看來,要了解查理曼之前,必須先認識法蘭克人

法蘭克人在所有蠻族中,算是很不起眼的民族。比起驍勇善戰的哥德人、匈人、日耳曼人,羅馬史籍對法蘭克人的記載幾乎少得可憐,甚至連‘法蘭克’這名字都是羅馬人隨便的蔑稱。這也難怪,與其他蠻族不同的是:法蘭克人不是由戰士領導的部族,而領導的族長幾乎都不參戰。用地理判斷,它剛好夾在羅馬軍隊和日耳曼核心之間的三不管地帶,做屏障緩衝,法蘭克人平時被買來當農丁奴隸,戰時供軍隊徵兵,必要時羅馬捉幾個‘賊寇’丟到競技場,算是出征有功。可想而知,法蘭克人根本不是一個族群,而是日耳曼部落的零星殘渣所匯集成,流落日耳曼邊境,萊茵河中下游的人群;它沒有領導的戰士,因為真正的日耳曼戰士,根本不需要逃亡到萊茵河畔來;而住在河濱的人,自然也會仿效羅馬,從事日耳曼人所不齒的農耕工作。

但是這個不起眼又無家可歸的民族,卻是所有蠻族中吸收羅馬制度最多的人。法蘭克人雖然偶爾也會與羅馬軍隊起衝突,但是萊茵河一帶,比起多瑙河沿岸十一個羅馬大營,實可稱為‘西線無戰事’。農業文化所需要的領導人,已經不再是打劫擄掠的戰士,而是管理民眾的智者;他們固然也要懂得保護自己,但是首要的終歸是內政。蠻族遷徙後,哥德人、匈人、勃艮第人、倫巴第人、蘇維滙人都大舉稱王,分封戰士肥土良田為產業,有些羅馬軍閥也割地自據一方;很多法蘭克人的戰士見狀,有樣學樣,紛紛去搶法國北部的土地為自己財產。但是一番搶奪之後,不只讓社會元氣大傷,這些戰士自己又完全不知道要如何管治地方,結果除了作威作福之外,只造就了貧困蕭條。反倒是原來就聚居萊茵河畔的法蘭克人,建立了像樣的王國(就是墨洛溫王朝)。它絕不像其他蠻族,除了打仗之外一無所知;它的法律67條,暫時填補了羅馬滅亡後的空白;它努力消滅有威脅性的鄰居,但對不在乎政治的新地主們也一任自然,賦予他們封建的自由,除了對王國有某些義務之外,並不干涉。結果,一個萊茵河畔的弱小群體,輾轉數百載後,竟然經營了一個龐大的王國,法蘭克這名字至今未滅。【注:歐洲的封建並非中國的同族分封,國王‘賜地’往往只是形式,各地主升格成‘伯爵’也只是名義。】

套用新約聖經的比喻,一個芥菜種居然長成大樹,連各樣飛鳥都來棲息它樹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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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法蘭克人信天主教,與羅馬天主教也走得很近,查理曼受到教皇加冕,仍算是世上第一遭。這件事說是公關也無不可,挑在公元800年耶誕節,本來就是黃道吉日,共襄盛舉的民眾肯定一生難忘。再者,加冕的事會讓人民立刻聯想到舊約聖經撒母耳膏立國王的記載,不論對查理曼本人或是羅馬教皇而言,都可以加強名譽。

然而教皇為什麼加冕查理曼,為什麼不是加冕東羅馬帝國的皇帝?從君士坦丁以來,教皇沒有給任何羅馬皇帝戴過一頂皇冠,一方面是他們權力都是皇帝給的,有什麼資格反過來宣告皇帝是神揀選的人?二方面,君士坦丁東遷後,羅馬已經失去原來的政治地位,羅馬的教皇自然也不值得皇帝浪費時間。更坦白說,君士坦丁堡有自己的主教,何必再去理會羅馬的教皇?三方面,蠻族入侵後,整個羅馬帝國被切成兩半,後來連西羅馬都淪陷番邦鐵腕下,即使蠻族不去撲滅天主教,東羅馬皇帝也和教皇失去交流。若要保衛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豈非駐兵羅馬不成?天高皇帝遠,與其惹是生非,乾脆讓羅馬教皇自生自滅算了。

顯然,當時羅馬天主教教皇的處境是很尷尬的:雖有宗教上的地位,卻沒有政治上的實質。像愛爾蘭、法國勃艮第、南意大利各小國,甚至西班牙的巴斯克等等已接受基督教的地區,早就有自己的主教、修道院、地產、信徒奉獻,未必需要聽從羅馬(不過連主教和修道院之間也一直有權力鬥爭);而尚未接受基督教的地區,多半是拜北歐眾神、克爾特人迷信、地方神鬼、或是古羅馬的神明,就算有願意信基督教的,也比較傾向基督教的旁宗分支(日耳曼人就傾向東方的雅利安教派,後來二次世界大戰時納粹黨還以‘雅利安人’為號召,這點不必多談。)再加上黑暗時期有許多宗教人士,寧可在修道院終其一生,也不願為教皇賣力。所以到最後,羅馬教皇仍是寄人籬下的傀儡,從羅馬帝國到東哥德王國倫巴第王國,自始至終向人低頭。

不止這樣,到七世紀,北非又被阿拉伯人佔領,羅馬天主教等於是失去大部分影響範圍。教皇的世界無形中縮小到只剩羅馬和身邊幾個郡縣,機能也單純化了。自此天主教只能自詡為西歐蠻族中唯一孤立的宗教傳承者。這種看法當然是自我膨脹,但是不這樣安慰自己,天主教當時已經失去存在意義。

也因此教皇在信教地區用偏激來整肅聖職人員,卻也對天主教做了許多妥協。不少有關耶穌的傳統是在蠻族統治下增加的:法蘭克人喜歡長髮,耶穌的肖像也是長髮垂肩;日耳曼人金發碧眼,耶穌的肖像也配合信徒改變顏色;西班牙甚至連聖母瑪利亞和十二使徒都是黑髮褐眼古銅皮膚。北歐和英國的傳統都被加入耶誕的慶祝,以前希臘、埃及、巴勒斯坦的初世紀教會歷史則全部忘得乾淨,不再重溫舊夢了。

改變歸改變,教皇的紙老虎地位依舊。公元772年教皇請北意大利的倫巴第王國歸還租借的城鎮,倫巴第王不但食言,還帶兵進攻羅馬。教皇趕快向查理曼求救,而倫巴第王也派使者請查理曼不要動兵。查理曼聽了兩邊說辭,最後選擇教皇;公元773年法蘭克大軍翻越阿爾卑斯山,居然一年之內就滅了倫巴第王國,拯救羅馬,查理曼甚至搶了倫巴第人的鐵冠自己戴。他倒沒有來個‘漁翁得利’,羅馬的土地仍舊歸還教皇。教皇喜出望外,也以古羅馬名義封他為榮譽貴族

可惜這只是回到原點,教皇無權的問題仍不見改善。公元799年,新任教皇因為出身貧寒,被教會派系排擠,甚至差點遭唆使的暴徒剜眼;驚魂未定之餘,趕緊逃到查理曼所在地。次年查理曼護送教皇回羅馬,懲治元兇,趕走反對派人士,終於讓教皇真正有政治力量。教皇為了答謝查理曼,也在此加冕他。稱他‘羅馬人的皇帝’雖然很混肴視聽,但查理曼兩次捍衛羅馬天主教,已經比光說不做的東羅馬皇帝值得結盟。何況‘花花轎子人抬人’,我給你響亮的名號,你也會多幫我一把;尤其查理曼本來就喜歡名聲,現在有教皇親賜頭銜,更不會虧待教會,免得沽名釣譽。查理曼自己當然也飄飄然,昨日還是蠻族,今日儼然成為歐洲的領導,豈有不樂的?不過事實證明,查理曼並不濫用這頭銜,畢竟他也怕教皇反客為主,變成自己是沾天主教的光才名正言順。

當然,君士坦丁堡會為此事震怒,但那時他們還在與北方的保加利亞人爭戰,東邊又要抵擋回教勢力,想制裁教皇根本有心無力,更不用說攻打查理曼了。

這樣敘述,好像查理曼只是時勢造成的機會主義者,其實也不盡然。他的江山的確是許多人累積下來的功勞,不過他自己也是畢生與兵戎為伍,甚至總是在前線指揮。根據考古學家遺體鑑定,查理曼身高190公分,比中世紀的平均身長高一個頭;站在軍隊前威風凜凜,不過真正廝殺時也是最明顯的目標。查理曼一生沒受過重傷,可算命大。

更重要的是,查理曼是那時代最有管理頭腦的人。在一個封建時代,軍隊都要向各伯爵、各主教的領地徵來,但這一來素質參差不齊,作戰畢竟很冒險。查理曼對這些徵兵要求很嚴,曾有一份詔書命令某主教,某月某日帶兵到北德國,其中要求“每個騎士都要配備盾、槍、長劍、短劍、長弓、箭囊、和足夠六個月用的箭,還要準備三個月的軍糧,挑選最短的路線到達,途中除了水草木材之外不可向百姓徵用任何事物。違背指揮者重罰;拒絕參戰者處死。”這種紀律已經可比羅馬鼎盛時期,而且還沒開戰前已經詳細考慮作戰時間多久,需要多少人馬。翻翻前後歷史,一千年的中世紀戰爭大多很隨便,許多國王根本沒考慮過要怎樣善用兵力,結果糧草用完了、陣亡太多了、大家打累了才草草退兵,拖延幾年甚至逾百年的戰事也不在話下。相對之下,查理曼不打無謂的仗,但要打就非贏不可,而要贏就非得策劃周詳不可。單以他當一位總司令,常備不懈,絕不苟且的態度而言,稱霸天下也是應該。

而他背後的智囊團一樣很可觀。為他出謀劃策的人有不列顛群島的人,有西哥德人,有倫巴第人,有日耳曼人,有義大利人,有教會執事,也有商家,堪稱宰相肚量。查理曼‘唯才是用’並不限於軍事攻略而已,他是中世紀第一位統一度量衡的國王,也是首先改用銀幣的人。那時東羅馬帝國與西歐早無商業貿易,法德一帶又不產金,金幣根本早就不流通,而真金又容易被私藏或被作為飾品,因此人民往往回到‘以物易物’的原始交換。這是商業上的瓶頸。查理曼乾脆廢除金幣,新鑄銀幣,一時大半個歐洲也以他的銀幣為標準,從波蘭到英國到西班牙,貿易終於上軌道(今日歐元發行前,也有人舉查理曼改幣制為例)。查理曼在公元802年又提出會計法,嚴格限定收入與支出的記賬項目。從那時開始,歐洲的經濟不再是靠地中海、東羅馬,而是自己創造新的經濟中心;北海一帶與法、德、比利時開始有頻繁船隻往來,而阿爾卑斯山的東西驛道也是商家必爭之地。

在教育方面,查理曼帶動了所謂‘卡洛林文藝復興’,是中世紀三次文藝復興的第一回。有經濟的復甦,才有文化的發展。查理曼手下文官努力蒐集了四世紀的羅馬文獻,舉凡文學、藝術、建築、司法、經學,只要能保留的都盡量抄寫保存。為了書寫方便,那時文官發明了歐洲最早的斜體草書,不重正楷只求易讀。卡洛林式建築一半仿古,一半也加入新的經驗;像阿肯的八角形教堂,雖然別出心裁,用的卻是很紮實的傳統建築架構,只是屋頂改尖,減少積雪壓力。查理曼自己對音樂特別有興趣,還專門請教會樂師發揮才華,成為後來天主教典型的‘格列高利聖詠’。雖然大部分文化工作都只限於識字的宗教人士,一般民眾無法分享,這段文藝復興總是保住了一點昔日的輝煌,以待來者。何況訓練每個教會人士都能讀懂拉丁文聖經,並不是壞事,否則他們不知內容,又如何教導一般信徒?

我們可以說,查理曼是歐洲的秦始皇,只是他並沒有一步登天地統一天下;我們也可以說,查理曼是西方的掃羅、大衛,只是他從不對親信將領暗藏殺機,或對美女欲得而甘心;我們還可以說,查理曼是中世紀的亞歷山大,只是他比亞歷山大懂得‘民惟邦本,本固邦寧’的道理。他沒有所羅門的富可敵國,卻比所羅門擅於扶危濟困的外交;他沒有凱撒的權謀計策,卻也從未到處樹敵。比起歷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很少人知道查理曼究竟做了什麼,但或許這正是他最大的優點:查理曼絕不會‘一口吸盡西江水’,他知道自己能做多少,不能的也不勉強。老子說:“知足不辱,知止不殆。”查理曼不耗費終生想去摧毀東羅馬或是回教的西班牙,也不因為經濟輸給人而寢不成寐,更不去冀望全國百姓都能達到古羅馬的高文化水準。他只是按部就班,為幾百年後的歐洲新世界打下基礎。在他之後有無數國王,把教皇加冕的儀式當作終生志業,幾乎類似今日有些人把畢業文憑當作一生最大的榮耀,眼界實在窄小得可憐。白天並不是因公雞啼叫而來臨,而是公雞在最合宜的時刻啼叫,人類因此獲益;後代加冕者妄自尊大,猶如公雞亂啼,徒增噪雜而已,難道他們真的敢跟查理曼相提並論麼?

一個人為什麼偉大?假若有一天,個人所有的豐功偉業都被遺忘乾淨,但世人仍記得他的英名,這大概也很偉大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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