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July 1, 2012

逍遙:無盡神遊


很早以前,在一個遙遠的地方,有個薩珊王國,國王非常殘暴。他每天要娶一個女子為后,在王宮過夜,但到第二天清晨,卻又殘酷地殺掉這個女子。這樣持續了三年,殺了一千多個女子。百姓紛紛帶女兒逃命他鄉,但國王仍然逼宰相每天替他尋找女子。宰相有兩個女兒,既美貌又聰明。大女兒眼見這麼多女子被國王虐殺,於是自告奮勇願意進宮;到了皇宮,卻又向國王請求,要和妹妹最後一次見面。當晚姐妹相見後,妹妹趁機請姐姐講個故事;國王在旁,自也大感興味,一齊聽故事。沒想到故事講到最精彩的部分,卻已經天亮了。國王不得不允許讓王后多活一天。。。

相信大家都知道,這是《一千零一夜》(又稱天方夜譚)的開場白。薩珊王國確實存在,但書中的國王、王后卻純粹杜撰,並不存於歷史;名字用的倒是古波斯文沒錯。這些也不重要;很多文明都有故事集。埃及、巴比倫、印度有許多失傳的故事。中國先秦以來,儒、墨、道、法、縱橫家各有膾炙人口的故事做說理論證。新舊約聖經有歷史故事和宗教寓言,佛教也有。希臘有伊索寓言、荷馬史詩、和各種神話傳說。羅馬沒有太多發展,至少對希臘的故事去蕪存菁。歐洲中世紀起,蠻族也留下一些英雄故事,像不列顛的《貝奧武夫》、日耳曼的《尼伯龍根之歌》、冰島的詩體《埃達》,多半供人吟唱,內容卻語焉不詳。到後來文藝復興才有意大利的《十日談》、英國的《坎特伯雷故事集》,基本上是一群人輪流講故事助興而已。相較之下,同樣是把民間文學加工包裝,一千零一夜的前提就已經很耐人尋味了,而其中辛巴達阿拉丁阿里巴巴的段落,更是今天多少兒童耳熟能詳的故事。

為什麼流傳上千年的故事,還會這麼吸引人?簡單講:1)它們包含各階層。古代許多神話故事,都是王公貴族七世祖先的英勇事蹟,但生於帝王家的英雄,從不為三餐忙,畢竟與人民有距離。阿拉伯的神話就大異其趣:辛巴達是出海討生活,阿里巴巴是樵夫,阿拉丁甚至是街上的小混混。把一國之君形容得暴虐無道,也是通俗文學常見手法。可見這些故事真的是民間創造,也是給一般民眾聽的。2)它們不太有公關、說理的性質。歷史故事是記錄過去,英雄故事是標榜偉人,宗教故事是勸人向善,雖然三者也很有意義,但小孩的注意力有限(大人也是),哪會在意一個故事語重心沉?過度攏長,繞大圈子才進入正題,大概只有學者才有興趣。值不值得聽,最後只在乎生動不生動。3)它們想像之奇,古今罕有。從埃及到中東到歐洲,能在天空翱翔的都要有翅膀,為什麼阿拉伯卻異想天開,用一塊毯子飛上天?為什麼一個能騰雲駕霧、呼風喚雨的精靈,竟被鎖在爛鏽的油燈中?為什麼一座沒人看管的石門,會聽‘芝麻開門’的暗號自動打開?故事沒有回答,但是也不必回答。所謂的精彩,是要在大家所熟悉的基礎上,再顛覆常識一下;還要拿捏得恰到好處,怪誕到過於離譜的,聽眾也難以接受。

有人認為阿拉丁與阿里巴巴並不在原來的一千零一夜當中,但古代傳抄不佳,有誰知道哪個是正版?何況以神燈、魔毯、四十大盜的內容而言,就算不是原版,也只有阿拉伯人想得到這等奇境。因為歷史上實在沒幾個地方能像阿拉伯一般,對世界的看法如此逍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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逍遙學派這名詞很容易遭誤解。它並不是學術自成一家,充其量只是一種不在乎世俗眼光、固有傳統、邏輯思維的哲學人生觀。希臘也曾有逍遙學,但主要是對亞里斯多德的哲學科學開放驗證,可惜從未成氣候,畢竟希臘對許多外在事物還是很在乎,尤其各學派相互較量,角逐第一,這和‘逍遙’的本意背道而馳,就難發展得淋漓盡致。然而幾百年後在阿拉伯沙漠中,卻又有人抱持相同的想法。這不是傳承前代思想,而是敢於挑戰:我所作所為,無一不是前人從所未行的事。萬事開創在我,駭人聽聞,物議沸然,又有什麼關係?

用藝術為例:原始文明只會用簡單顏色線條代表人物,埃及金字塔中的壁圖算是比較進步,但單靠臉根本認不出是什麼人,即使有雕像製造,每個木乃伊臉型都沒兩樣。進入鐵器文明後,大部分地方藝術都進步一點,卻只有希臘把人像的五官鬚髮、骨骼肌肉、表情動作修飾得那麼仔細,那麼栩栩如生。又獨樹一格地把殿宇石柱、花鳥雕飾都講究地設計檢討。造價當然不菲,但接下來幾百年來整個地中海都不斷模仿這種新藝術。可是到羅馬帝國式微時,阿拉伯人仍算文智淺陋,希臘以來的美學等於斷層了。那也無所謂。假若阿拉伯人設法東施效顰,頂多只會達到歐洲蠻族的粗糙藝術階段;但正因為阿拉伯不理會前代傳統,反而衍生不同凡響的阿拉伯藝術。單純的幾何圖形太不自然?管他的,沙漠中本來就沒什麼像樣的‘自然美’。清真寺的尖頂和建築高度相差太遠?管他的,不會倒塌就好了。整棟宮殿紅得太刺眼?管他的,自己喜歡就好。鑲金的花紋太繁複太俗氣?管他的,每一面牆壁都要這麼花這麼俗。看起來每一種條件都不符合美學,但是加在一齊,卻也不醜,甚至大有獨特風味。

當然這種藝術發展不是一蹴而就。公元七世紀的阿拉伯只不過在家用器皿上加裝飾,八世紀的玻璃杯上已有燦爛流動的五色圖樣,其他手工藝更是馳名遠近。這有一半是時勢所逼。回教在637年就攻破耶路撒冷,然而他們對這塊地方太敬重,遲遲不敢建造清真寺,唯恐稱不上這個亞伯拉罕獻祭過,大衛、所羅門統治過,穆罕默德見過阿拉的城都。可是到689年,麥加的禁寺已經開始第二次翻修,麥地那的先知清真寺也第三度增建,耶路撒冷竟還沒有一個代表性的回教建築。倭馬亞王朝認為這會影響聲譽,尤其散居各地的猶太人還年年回耶路撒冷過逾越節,不管政治上或宗教上都有點喧賓奪主,所以無論如何要建一座像樣的清真寺。這下子設計師可煞費苦心,雖然經費不是問題,但假若參考希臘羅馬建築太多,恐怕哈里發要發怒砍頭;假若太古板,哈里發大概還是要發怒砍頭。最後是用正八角形為骨架,以舊址的大理石柱加強風格,上面再做大量拱形,以五色斑斕的土耳其琉璃片做馬賽克,中央圓頂則是參考君士坦丁堡的傳統宮殿。(1993年約旦國王出資,用80公斤黃金為圓頂清真寺做個俗不可耐的金頂,並非原有。)希臘羅馬建築設計以圓形方形為主流,八角形建築不多;這座‘八方信徒齊參拜’的清真寺,確實令人眼睛一亮,從此更奠定了阿拉伯式的建築傳統。別人不敢用的形狀,他們反而隨心所欲地應用,而簡單的形狀旁,又用反複緊連的花紋相襯。十六世紀回教的莫臥兒王朝統治印度時,曾建造泰姬陵,單一座陵墓就成為最具代表性的印度文化,至今觀光客絡繹不絕。十字軍東征時,基督徒見到中東建築藝術,大為驚嘆,一時‘阿拉伯式花紋’成為意大利、法國時尚,只是貌似而神不同,仍然少了一點逍遙的味道。

到底差距在哪裡?看文字就知道。基督教歐洲對寫字比較拘謹,除了抄寫時把字體美化,並沒做太多改變。阿拉伯卻產生各式各樣的書法,有的古拙質樸,有的骨幹清奇,有的縱高伏低,有的如酒醉率意,有的甚至改裝為幾何圖形、點綴花紋的一部分,不細看還不知道是字。歷代哈里發與皇帝都有漂亮的簽名;中國雖然古代書法也美不勝收,卻無人把字寫成一隻獅子、一葉輕舟、一團花絮。這種不拘一格的過人想像力、創造力,才是逍遙的真髓;別人畫虎不成反類犬,就不值得看了。

不過能想像創造,也要有千錘百煉、磨棱刓角的能耐,把新創的事物提升到完美的境界。這是很耗時耗資耗力的追求,甚至窮其一生還無法趨近完美。許多藝術家、文學家點金無術,為了謀生總得做二流功夫賺錢;然而有所欲即有所蔽,敷衍了事的作品,很難給人放浪不羈的感受。而標新立異卻沒有多下一番苦工,仍舊不能算經典之作。再者,千里馬也要遇伯樂,文化也要識貨的人。有足夠的經濟,才有璀璨的文化;但經濟達到某個階段,人卻會為了爭名利而賣弄文藝、趨附流行、花巧多端,名人的作品反而越來越沒品。可是假如市面上盡是慕名之輩,再爛的作品也能捧紅,其他人如何能脫穎而出?假如大家都一味誇讚,礙於面子不敢批評,真正的傑作又如何誕生?最後一個時代的文化,恐怕都經不起歷史篩選。阿拉伯那時代雖然文化才起步,卻沒有傳統的名牌,沒有自詡的專家,所以大家反而可以用自己的眼光定奪好壞。

其他學問也是。一般而言,哲學發展要晚於文藝,因為後者常由宗教崇拜衍生,前者卻是從對宗教思想的審視而產生。七世紀的倭馬亞王朝用政治武力打下江山,宗教對於統一整個帝國大有幫助,最好賦予絕對權威。750年推翻政權的阿拔斯王朝,卻不必再拉攏宗教人士,何況它定都巴格達,正是之前薩珊的學術中心,所以政府鼓勵之下,一時百家爭鳴。與古希臘不同的是,阿拉伯人沒有希臘人喜歡辯論我對你錯的興趣;他們開放地探討試驗,只是為了要把創造想像力運用在科學醫學數學領域,不是要技壓全場,讓別人甘拜下風。這正符合‘逍遙’的本質。其後百餘年,巴格達登峰造極的學者無數。數學家花剌子密(al-Khwārizmī,عَبْدَالله مُحَمَّد بِن مُوسَى اَلْخْوَارِزْمِي)逝於850年,是最早引用印度十位數字演算的人,對三角函數、多次方程式、天文計算也有重大貢獻,今日算學(Algorithm)一詞就是以他為名。賈比爾(Jābir ibn Hayyān,جابر بن حیان)被稱為化學之父,也是最早的煉金師,最早製造硫酸、硝酸、王水熒光劑,並對等元素分類的人(以那時技術,他還無法提煉等元素)。巴塔尼(al-Battānī,محمد بن جابر بن سنان البتاني)是第一位計算一年為365天5小時46分24秒的人,他的作品六百年後還影響了歐洲的哥白尼拉齊(al-Razi,محمد زکریای رازی)小兒科之父,也是最早區分麻疹天花病源,最早做視力測驗,最早研究氣喘的人。他對有機化學也不遺餘力,舉凡有機酸都試驗過;回教徒不飲酒,他竟是第一個提煉出高純度酒精的研究家。海什木(al-Haytham,أبو علي، الحسن بن الحسن بن الهيثم)被中世紀歐洲譽為第一物理學家,在代數幾何光學研究上大有啟發(早於法國笛卡兒的發明),更製造圓鏡反射望遠鏡觀測天體。他還整理過歐幾里德、亞里斯多德、托勒密幾百年前的數學物理學作品,可說是為近代科學鋪路。比魯尼(al-Bīrūnī,أبو الريحان البيروني)是精通百科的才子,尤其對地球科學下工夫最多。他是第一個實驗證明地球外面是真空的人,也是第一個計算行星運行的橢圓軌道會變更,並推測日月蝕的人;他一千年前計算的精準度,連今日天文學家還用他的數據作參考。伊本·西那(ibn Sīnā,ابن سينا,歐洲稱Avicenna)應該是西方最認識的阿拉伯學者,他的作品猶如百科全書,其中單是醫療典籍就已經五個世紀在西方被視如神明,尤其對藥材的運用,對手術器材的研發,對肺結核糖尿病等問題的討論,一直到1650年法國都還把它當醫學院教材。他很強調運動是健康之母,也很強調心理健康;對他而言,抑鬱恐懼比真正疾病還難醫。其他方面,他也探討造山運動,確定光速不變;他的百科全書從醫學、天文、煉金、地質、物理、數學、邏輯、形上學、回教神學、哲學、甚至詩詞都有。

這些名字今日大概很少人聽過;其實知不知道也不重要。《莊子·逍遙遊》說:“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莊子所說的是生命的理想,但‘乘天地之正,御六氣之辯,以遊於無窮者’並不是指追求成仙。逍遙,在於消解人類對於世俗價值的盲從與執著。不在乎自己,不在乎功名,才能無所拘束地去做想做的事。何況這些科學上有貢獻的人至少有人知道;許多中東藝術家建了美崙美奐的宮宇,卻沒留下名字;連一千零一夜作者是誰也無人知道。沒名字,倒也逍遙;樹大招風,有名的既怕遭人妒,又怕觸犯天顏、官方查禁、連累身家,何必自討苦吃?

然而科技研究,所面對的世俗盲從,還不只限於功名。這其中另有一層文化上的特異之處,可算是阿拉伯的最大優勢:回教有許多觀念源於猶太教,所以對巫術魔法也視為禁忌;但宗教歸宗教,阿拉伯人對靈異術法、煉丹畫符並不排斥,甚至樂於接受。就如同神燈裡的精靈無所謂好壞,只在乎燈主人善惡,阿拉伯人也不認為這些雜學有什麼不對的。有研究,才有進化;有進化,才又能排除古老的蒙昧。長生不老的慾望,會進一步導向燋金爍石的冶煉,再形成對物質化學的認識;邪靈瘴氣的傳說,會進一步成為採草熬藥的傳統,再引發對症下藥的學問,而醫學的產生無形中也消除了原有的迷信。今天歐洲語言中地平經度天頂測徑規密碼索引兵火蒸餾器咖啡蘇打樟腦生漆糖漿萬靈藥紗布、許多天文學、有機化學、解剖學單字,甚至黃金珠寶的克拉單位,都源自阿拉伯。假若以中世紀歐洲藐視學術、殘殺巫師藥婆的慣例,要到幾千年後才能出現像樣的科學?

一千零一夜中,國王聽了將近三年的故事,終於被感動,不再濫殺無辜,從此與王后白頭偕老。故事背後,一個剛孵化的文明,也正在每天不斷地努力打破古世界傳統,為全人類的未來開路。靜夜中,一個個鍥而不捨的改進,好像王后源源不絕的故事,在等待千年的中世紀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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