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March 29, 2012
危傾:黑雲壓城城欲摧
北歐瑞典南部,最靠近丹麥的地區,稱為哥德地(Götaland,或譯為約塔蘭)。這裡是哥德人最早的故鄉。不過在公元前三百年,哥德人已逐步移往歐洲大陸。公元三世紀左右沿著波蘭的河流遷徙,四世紀初更分散到東歐的羅馬尼亞、烏克蘭一帶。羅馬帝國動亂時,哥德人還曾在黑海上做海盜,甚至侵犯愛琴海和希臘半島,活躍囂張了幾年。這和中國13至16世紀,沿海地區遭受倭寇出海搶掠的歷史有點類似,而後來英國‘探險家’搶奪西班牙船艦也是如此,今日開發中國家盜取歐美智慧財產權亦不例外。正確說來,晚興起的文明,總會有洗劫繁榮地區,走捷徑致富的企圖;這是用最少的人力獲得最高報酬的一種方法,歷史當然不否定它的可行性。然而‘强得易貧’也是歷史的教訓;習於強取的人,能不能走出‘海盜’的階段,進入真正的文明,還要看這些民族對未來的適應能力。
君士坦丁在公元334、336年兩次打敗哥德人,史上記載近十萬哥德人戰死,尚有許多淪為奴隸。但是哥德人並未投降;一時的慘敗,讓他們更努力汲取羅馬長處。休戰後哥德人一方面開始學習拉丁文、希臘文;二方面增加與羅馬帝國的貿易關係;三方面藉著‘共同保衛前線’為由,充分獲取軍事經驗。羅馬帝國其實並不能長期與蠻族抗戰,以往‘籬牢犬不入’的堡壘時代早已成為過去,所以對手願意合作,正是求之不得。接下來數十年雙方倒也太平無事,哥德人在東歐牧羊,增加生產力,還幫助羅馬抵禦俄國伏爾加河流域更遠的強敵。既有新來生力軍補充軍防,羅馬皇帝也盡量不干預哥德人的發展。
可惜外交上的互惠,並不代表雙方是友非敵;多瑙河以南的人民,仍把北方的哥德人視為茹毛飲血的餓虎貪狼。德國的日耳曼民族至少還會開墾耕種;這些北方常遷徙不紮根的民族,該不該信任?《國語·吳語》說:“為虺弗摧,為蛇將若何?”那時君士坦丁堡也有許多將領認為,不應縱容哥德人任意活動。無奈君士坦丁的數任繼承人,儘管也是軍事將領,卻都缺乏前瞻性,只想步步為營,不想惹事生非,更不想耗用國庫。何況哥德人是熟悉的民族;從烏克蘭、俄國、到中亞草原,還有太多未知的敵人;何必玩兵黷武,加添自己麻煩?
事實證明,沒解決的問題,終究要釀成禍端。公元369年,哥德人贊助君士坦丁堡的政客爭奪皇位,沒有成功,反而導致皇帝瓦倫斯(Valens)對哥德人進行焦土政策,焚毀多瑙河以北的大片土地,又大幅縮減了與哥德人的物資貿易。哥德人種植不多,大半還是會從羅馬進口糧食,換取忠誠;這次的破壞卻讓雙方關係僵化。用羅馬的角度來看:我沒殺你們十萬人,你們就該感激我了,這不是很仁慈了麼?但是用哥德人的角度來看:你們羅馬人平時對我們大肆利用,現在居然還師出無名地燒了我們的田地,我們怎麼能再相信你?再者,你們的經濟制裁讓我們生計斷絕,生活水平嚴重倒退,還要賣子女為奴,我們不怪你又怪誰?
公元376年,哥德人與羅馬帝國再次交戰,竟然一戰六年,皇帝瓦倫斯戰死,帝國軍隊節節敗退。哥德人甚至佔領了一大塊羅馬行省(包括今日巴爾幹半島上保加利亞、塞爾維亞、馬其頓、科索沃、波士尼亞、黑山、克羅地亞、阿爾巴尼亞等地區),自立王國。這是從六百年前與北非迦太基戰爭以來,羅馬最丟臉的戰績。
更諷刺的是,戰爭的起因,卻是一場人為的飢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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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稱哥德人是蠻族,世上還有許多民族比他們更野蠻。那年中亞草原上的游牧部落大舉西征,哥德人首當其衝,黑海、烏克蘭一帶根據地相繼失陷。不少難民流離南移,擠在多瑙河北岸,糧食短缺,哀鴻遍野。一般而言,羅馬軍隊對於徘徊邊界的外族,是不會手下留情的;多瑙河除了冬季結冰,平時河寬一里,想偷渡的就算沒溺死,也會被羅馬兵斬死。然而沒有皇帝的指示,軍隊終究不敢擅自大開殺戒。
不過那時瓦倫斯不在君士坦丁堡,而是在東方與波斯的薩珊王朝交戰。哥德人特地請人到土耳其的前線遊說皇帝,希望能讓族人遷到多瑙河以南發展。瓦倫斯一收到消息,竟真的下令,要大臣設定喬遷地區讓哥德人移居,而且在搬遷準備期間,軍隊會先建難民營,每日供應哥德人糧食一份。說得好聽,其實瓦倫斯主要是想用‘安撫’的方式讓哥德人歸順,順便選取青壯的哥德人開墾沒人要的土地,改善經濟,充實軍伍。換言之,皇帝一開始就沒安好心,打算只收留有用的人口,剩下的老弱婦孺就拋棄在多瑙河北岸。
追根究底,瓦倫斯會這麼做,還是因為他在民間風評很差。君士坦丁以來幾乎代代皇帝都是基督徒,但是瓦倫斯對宗教太狂熱,而且是那種太在意一己私忿的狂熱。許多他看不順眼的主教都被他貶謫流放,有些還引起民眾群體抗議。他常常不假思索地發號施令,但卻很少考慮到‘牽一髮動全身’的後果——這次的‘仁政’也一樣。
貪美名者,終要被名所毀。因為多瑙河以北的情況,從一開始就急速惡化:難民營擁擠不堪,衛生條件糟得可怕,而軍隊供給的糧食根本不夠這群難民吃。
難道一個羅馬帝國連慈善工作都做不來?倒也不是。皇帝下令賑災,真正被救濟的卻不是難民。說穿了,鎮守多瑙河的將領,根本無意把這群難民遷入內地;別人的災難,正是他們賺暴利的良機。貪污在羅馬軍隊早就屢見不鮮,軍方與糧商的‘協定’一向是發橫財的不二法門,每個人自然把詐騙計劃拖得越久越好。假若糧食短缺,飢餓的人只好賄賂士兵;而本來要免費發給難民的食物,在黑市反而會賣得更高價。
當然,這種違法亂紀、公然欺詐的行徑,終會管不住;將領們撈錢多了,既怕被朝臣上奏彈劾,更怕難民暴動,總得趕快草草預備難民喬遷地。多瑙河沿岸的守備軍,全部被調來控制移居的哥德人,避免生事;反正難民營剩下的只有殘疾傷病者,成不了氣候;而且哥德人這時有求於己,多瑙河岸不防守也沒關係。不過羅馬帝國境內的人民,看到這浩浩蕩蕩的外族人穿越自己田地,總難以放心。哥德人早已經對羅馬軍隊傲慢貪婪的態度沒好感,現在要步行幾週到目的地,又是一批士兵鞍不離馬,甲不離身地監視他們行動,也是心裡有氣;不過只能自我安慰,到新的地方總會比較好過吧!
十幾天後,羅馬前鋒已經見到一座城。對哥德人而言,這已經是他們見過最都市化的地方,坐落青蔥的山谷,林地廣大,土壤又肥沃,他們當然以為這就是羅馬帝國給他們準備的喬遷地區。何況走這麼久,早就累了,大家只希望能在城裡露宿,能獲得軍隊承諾已久的糧食。然而事實根本不是如此,城不是要給人的,裡面什麼也沒預備;城主只想叫這些哥德人繼續上路,居民更是緊閉城門,希望這群蠻子趕快滾。失望的哥德人掏出身邊僅存的物品,想換取糧食給家人吃,城民卻始終不肯。結果雙方衝突爆發,士兵上前調停。大家本來就擔心難民與守衛不成比例,現在最壞的噩夢終於發生:哥德人被逼得狗急跳牆、困獸反噬,這時他們不止殺了士兵,搶了武器裝備,更放手擄掠這座禁止通行的城,裡面城民無一倖免。不過一座城還不夠他們發洩;怒氣沖天的哥德人又奪了馬匹,將附近所有農村全部搶盡、屠盡、燒盡。有了馬,他們也立刻星夜趕回多瑙河以北,把這一切‘侮辱’傳給自己同胞知道,免得族人再被矇騙。最後在部族酋長率領之下,大批哥德人造筏渡過多瑙河,準備向羅馬討回公道。
出了這麼大的糗,羅馬駐守多瑙河的將領卻遲遲沒有報告皇帝——瓦倫斯居然一年多後才知道事態嚴重。怎麼回事?官場的定理是欺上瞞下;想升遷的人絕不會做傻事,自曝其醜。身為將領的,寧可向皇帝通報難民問題已經解決,絕不願及時向皇帝求增援救兵。何況羅馬一向常勝不敗,即使現在局勢危急,他們仍極度自信,還在平原佈陣,準備殺幾個蠻子頭目邀功。要從多瑙河南岸徵兵兩三萬人並不難,但是這裡距離君士坦丁堡已經不到三百里,皇帝又正與波斯人交戰;一旦調兵對抗哥德人,首都的防守怎麼辦?最後能調動的部隊或許只有五千。不過這五千人至少是訓練過的士兵,甲胄、刀劍、槍矛也比較齊全;相比之下哥德人數量逾萬,真正戰士卻不多,手上頂多只有一隻長槍,一面木盾,連短劍也是首領才有的奢侈品。
乍看之下,羅馬勝算還是很大;尤其難民暴動才剛開始,大多數哥德人對羅馬軍仍然心存恐懼,士氣不堅。那為什麼反而是羅馬輸了?原因不外乎太久沒用陣仗,居然不堪一擊,破綻百出。幾百年來銅牆鐵壁般的邊界鎮守,使得羅馬人沒有機會‘練兵’,只有追殺流寇的經驗而已。等到哥德人正面衝擊,羅馬兵才知道自己防守太脆弱了。何況‘野蠻’並不等於‘有勇無謀’,哥德人的總司令還很懂得戰略,第一次成功或許是僥倖,但之後接二連三的勝利,絕非偶然。每一次獲勝,哥德人得到的物資軍備就更多,也更勤加練習。
至於羅馬這邊,既沒有向人道歉的肚量,又不懂得以德服人;這種有錯難改的態度,不幸卻成了羅馬的絆腳石。當時羅馬帝國的軍隊已經有些是哥德民族的傭兵,其中還有兩個酋長在哈德良堡(Arianople)附近守城;這時皇帝瓦倫斯得到消息,為了怕他們被自己同胞招攬,立刻命令全部傭兵到敘利亞報到。傭兵本來就效忠出錢的人,也無意反抗羅馬帝國的指令;然而這時所有羅馬人聽說有多瑙河之變,竟如驚弓之鳥,恨不得趕快把哥德人趕走。哈德良堡的總督甚至發武器給城裡人民‘自衛’。
蘇洵的《辨奸論》寫過:“月暈而風,礎潤而雨。”人也是一樣,從徵兆就可推知會發生什麼事。民眾的不信任,演變成丟石頭,再變成亂射箭。本來不是要造反的傭兵也被惹火了:我們為你們羅馬人賣命打仗守城,換來的是這樣的感謝麼?那天許多老百姓慘死街頭,兩隊傭兵也參與暴動,再加上被賣到周遭的奴隸聯合響應,哥德人聲勢已經浩大得讓君士坦丁堡深受壓力。
瓦倫斯這時後悔太遲了,不吃羊肉空惹一身膻,‘仁政’沒達到,反而讓自己心急火燎;與波斯的對抗只好作罷,改去討伐哥德人。接下來幾場消耗戰,雙方都損失慘重;但是哥德人曾經飽受飢餓勞頓,現在又公然造反,沒有回頭餘地了,所以這時反而倔強不怕死。羅馬軍隊則剛好相反,養尊處優慣了,被派到帝國邊界已經心不甘情不願,何況軍隊中不少是英、法、西班牙、北非的男丁,從軍只是職業,要為羅馬送命倒也沒必要;再加上剛開戰就折損三分之一的士卒,竟還無法擊敗對手,頓時帝國氣焰大減,逃兵越來越多。羅馬的將軍們仍不肯改變策略,還以為冬天到了,哥德人在冰雪中自然要解散;可是,既然哥德人所向披靡,擄掠不停,其他的蠻族知道了又會怎麼做?
沒錯,東歐幾個重要的蠻族,全部來和哥德人合作,一齊搶劫羅馬帝國。此所謂‘有財大家發’。
公元378年,整個帝國東方陷入空前的危機,沒有人知道要如何擺脫動亂。皇帝瓦倫斯本來就不受群眾愛戴,這時更是被萬民唾棄。為了先安定民心,他派了最精銳的隊伍,連續幾回‘夜襲’成功之後,再由瓦倫斯親自率軍做最後的攻擊。如此一來,萬軍之戰,功勞盡歸一人。為了誇耀,皇帝幾乎把可用的士兵全部搬上戲台,還特地犒賞大軍,讓氣氛炒得更激昂。不過戰爭可不是兒戲;哥德人的總司令早已故佈疑陣,不直接挑戰羅馬,反用小隊讓瓦倫斯輕敵,主力其實正繞道等著羅馬大軍自投羅網。結果在進退兩難的坡道上,皇帝中伏,其他人抵擋箭雨尚且無暇,更別提救援了。有的將領早就與皇帝不合,這時竟帶部隊先行退去。據說那天,瓦倫斯在親兵和太監掩護下改裝逃走,到一間農舍避難,蠻人來搜時本來可以躲過一劫;但是偏偏親衛中有人從屋頂上誤向哥德人射箭,哥德人當然二話不說就焚燒了農舍,結果連同皇帝都一齊被燒死。
羅馬人是很迷信的。不少人認為瓦倫斯的死,是因為他藐視主教,被神懲罰,所以繼位的皇帝為了顯示自己敬虔,立刻宣布以天主教為國教。實際上整段悲劇幾乎與宗教無關,頂多只能怪瓦倫斯自己固執,追慕虛名。
之後幾年,哥德人建立自己的國度,把羅馬帝國切成東西兩塊,陸地上已無法相通。而這段期間,蠻族仍不斷滋擾巴爾幹半島。但是君士坦丁堡至少把外牆守得密不透風,到最後入侵的人得不到好處,乾脆把目標指向西羅馬。。。
Saturday, March 17, 2012
遷都:新人笑,舊人哭
(圖:柏林)
要敘述基督教的歷史,肯定會談到君士坦丁大帝(Constantine the Great),畢竟他是第一位信基督教的羅馬皇帝,也是第一位藉政治名義改變基督教的皇帝。是好是壞,我們先不討論。除了基督教之外,君士坦丁最重要的工作,就是設立君士坦丁堡(Constantinople,今日伊斯坦堡İstanbul),亦即後來東羅馬帝國的首都。
其實歷朝皇帝都會建立新興都市,一方面,喜新厭舊是人之常情;二方面,皇帝若想留名青史,城市遠比書卷廣為人知;三方面,新建城市也可以促進地方繁榮,增強控制。但是君士坦丁堡的意義,與一般政府花錢造鎮不同:皇帝在位期間,表面上還是以羅馬為重心,實際上政府機能已經逐步轉往東方的新城市,後來更公然‘遷都’。君士坦丁本人出生在東歐(今日塞爾維亞境內),羅馬對他而言不過是個政治舞台;遷都往東,自也不算忘本。不過既然君士坦丁放棄了羅馬,選擇了帝國東部,上行下效,大家自然跟著‘良禽擇木而棲’。而他做了這個抉擇後,帝國西部也在一個世紀內徹底瓦解。
單從這角度來看,君士坦丁堡的建立,無疑是在加速羅馬城的衰亡。
究竟君士坦丁在做什麼?假若他只憑一時喜好而搬遷,難道他是不諳世事的阿斗之輩?假若這是一時錯誤決策,豈不是失之毫釐,謬以千里?假若他是有意推波助瀾,那不更是主動送葬羅馬的未來?我個人總認為,政治人物都不單純,是非善惡難下定論。即使當時決策會留下後遺症,至少東羅馬帝國還能因君士坦丁堡的存在,而繼續維持一千年的偏安局勢。或許這不是君士坦丁預期的結果,但總得算他一份功勞。當然,我們也可以反過來問:假若君士坦丁沒有遷都,羅馬存活的機會有多大?之前提過:
- 天時:這時西歐的氣候逐漸寒冷,接下來幾世紀更是荒時暴月、食不充飢;倒是希臘半島、近東地區恢復正常農作,六畜興旺。羅馬向來就倚賴埃及與黑海一帶進口的糧穀維生,現在有利的條件都握在帝國東半部,這種局面能撐多久?
- 地利:羅馬從共和開始,已有一千年發展,皇帝們興修羅馬城是天經地義的事。不過盛極則衰,水利建設不敷使用,石砌街道維修昂貴,車馬街販同擠狹隘市集,卻難以拆除改建。越久遠的城市,麻煩越多;古代的遷都,除了戰亂或政權交替的緣故,多少都因為舊都已失去城市功能。
- 人和:羅馬等候政府救濟的人口太多;到第三世紀末,連皇帝也已經無法駕馭這群‘貧民’。至於皇戚貴族、政府官僚、豪門縉紳,大家只會相互爭奪名譽權益,百般扼制任何改革方針,更讓羅馬變得不可救藥。
第三世紀的羅馬帝國早已多次出現行刺篡位的慘劇。繼公元69年的四帝之年,公元193年居然同時有五個皇帝,公元238年甚至同時有六個皇帝。從238年之後,皇位爭奪戰進入白熱化的新時期,因為那年的羅馬皇帝,是史上第一個既非貴族,也不是中層階級,而是濫用軍權干政,最後穿上紫袍的人。先例既開,就有更多軍人想踴躍登基,之後五十年總共有12任皇帝,個個免不了兇殺血腥。到了公元284年,新皇帝戴克里先(Diocletian)上台,總算暫時中止了這段官場鬥爭。戴克里先這時已經領悟到,一個羅馬皇帝繼承的權柄,根本不足以管轄這廣大的帝國;何況文者不能武,武者不能文,要攬權,就無法分身對抗外敵。所以他乾脆立自己心腹為‘共任皇帝’,再加兩位統帥,總共是四位皇帝共管天下。這有點像今日的副總統分擔責任,差別是連皇帝也有任期,時間到就換兩位統帥接班,以免造成貪婪腐敗的現象。
表面上看來這制度可圈可點,但是實際上利害關係最嚴重的,正是兩位統帥。戴克里先當時的統帥,一個坐鎮土耳其,一個則盤踞意大利北部(他便是君士坦丁的父親)。兩人尚未接任皇帝,就已經積極提拔自己人做將領;為了互示友好,君士坦丁還曾被當作人質交換。然而離鄉背井到土耳其的他,卻在軍事方面表現出色,無論在多瑙河、敘利亞、兩河流域都有卓越的戰績,連皇帝戴克里先也對他青眼有加。
不過就在君士坦丁身為人質的這段期間,皇帝戴克里先發動了最殘酷的基督教殲滅運動。
* * * * *
公元303年初,戴克里先獲得神廟中的阿波羅神諭,開始大肆屠殺基督徒。當時土耳其地帶有剛完工不久的大教堂,被焚毀一空,經文卷籍全部付諸火海。然而逼迫的背後卻有更重要的原因:當時所有教堂的財金全部被沒收充公,許多基督徒的家產也蕩然無存。對照羅馬帝國的貨幣,公元三世紀的金幣銀幣是越鑄越爛,參雜其他金屬也越多,所以越晚期的貨幣保存得越差。但是等到戴克里先的貨幣改制,又突然出現相當不錯的貨幣,這當然不是挖掘到新的礦脈,而是搜刮了部分民間的財物,然後趁機調整貨幣,遏止之前的‘劣幣逐良幣’現象。類似這樣的‘宗教逼迫’在歷史上倒不罕見:後來的十字軍東征,很多是藉機征討某些‘異端’教會群體(還有猶太人);二次世界大戰時,納粹黨也是迫害猶太人之後,才得到相當的資金為自己加強軍備。換言之,要殺人搶錢,也可以名正言順,甚至讓半個國家都一齊‘勇往值錢’。
可是到公元304年底,戴克里先突然身體不適,次年就提早讓位給統帥。當時有政治輿論、民間傳言,說是他被神懲罰;羅馬人敬畏神,相信天譴的人自然很多。新的統帥上寶座,立刻停止逼迫屠殺的事,還特頒公文,宣告所有宗教都合法。君士坦丁的父親身為‘共任皇帝’,這次卻被政敵搶先一步;而且戴克里先下台之前,早知道兩人嫌隙,便故意擺他們一道,另外起用兩個統帥,讓原先各自培植勢力的兩黨無法正面衝突。不過父親既然當上皇帝,君士坦丁總算被調任英國處理軍務,不必繼續在東方當人質。
不幸的是,第二年君士坦丁的父親就因病過世;臨死前堅持要兒子直接繼承他的皇位,免得其他統帥先聲奪人,自己黨羽全被換掉。那時在他統轄之下的英法地區都願意為君士坦丁效命,西班牙舉棋不定,意大利則尚未臣服。長年寄人籬下,君士坦丁倒磨練出不同凡響的應變能力。他立刻叫人為自己畫肖像,像中卻是穿紫袍戴桂冠;使者送給政敵時還聲稱,是君士坦丁手下軍隊‘強迫’他穿的。言下之意:我有足夠的軍隊撐腰,你們敢不把我放在眼裡?政敵見到,氣得當場燒了肖像,但是這時不能意氣用事,最後大家妥協,讓君士坦丁退一步,不當皇帝當統帥,算是暫時認同他。
能在政權上分一杯羹,已經是很好的開始。那年有蠻族想趁亂偷襲,反而被君士坦丁擊敗,從此帝國西北對這統帥口服心服。這段期間,他在法德交界的各城邑鼓勵基督教發展,甚至把以前強奪的財產都還給教會。他的政敵本來宣布基督教合法,後來仍是出爾反爾地迫害;相比之下,君士坦丁雖然還沒信基督教,他的‘仁政’至少讓許多教會信徒放心得多。
接下來君士坦丁逐步掃除政治對手,尤其讓其他各派勢力相互批鬥,自己則置身意大利政局外,最後再來漁翁得利。公元310年,東方的皇帝駕崩,四帝共治的規矩也名存實亡了。東部的兩派政黨互相殘殺,西部則是另一黨人馬與君士坦丁在意大利米蘭(Milan)附近開戰。不過內戰一開始,羅馬立刻徵稅加倍,貿易頓減,意大利本土幾乎不攻自破。一次戰役,君士坦丁面對的是自己兩倍的敵人,情況並不樂觀,但是他先用‘以慢打快’的戰術,讓急進的對手惹人民抱怨,然後雙方開戰時,君士坦丁居然用特殊的旗幟為記——記載說他夢到異象,神對他說,要以這標誌獲勝(In hoc signo vinces),後代藝術家因此描繪‘十架旗開得勝’的景象;實際上那時君士坦丁用的是XP標誌。但是這旗幟一上戰場,真的讓君士坦丁無堅不摧;他的對手戰敗逃走時,淹死河裡。公元312年十月,君士坦丁佔領羅馬城,不久就命人在使徒殉道處建教堂(今日的聖彼得、聖保羅大教堂)。之後十多年,他還會以‘任何人都不可逼迫基督教’為理由,徹底消滅其他皇帝統帥,重新統一羅馬帝國。
一個人的行為,動機何在?是出於宗教的虔誠,還是政治的利益?君士坦丁信教時已經四十歲,但是他並沒有放棄以往的羅馬宗教,身為皇帝的他還是到各廟各壇獻祭。他提拔基督徒任官職,但是仍以平等為前提,所有宗教的聖職人員都不必納稅。他退還從基督教搜刮來的財產,卻又針對其他看不順眼的宗教團體勒索搶錢,平衡國庫。君士坦丁本人還有很強的控制慾,經常用皇帝的頭銜干涉宗教:公元321年,他強迫基督教與非基督教都要一同舉行‘太陽日’,從此以後基督教中多了12月25日為‘耶誕節’。今日天主教不在逾越節辦聖餐,頂多只在復活節剝餅飲杯,也是當時君士坦丁決定的。在他引導之下,希臘羅馬的眾神,逐一被同化成‘主保聖人’(Patron Saint,某位聖徒特別保佑某種人)的奇怪傳統。他還主動舉辦多次教義討論會,包括公元325年著名的尼西亞會議,更親自裁決誰是正教,誰是異端。政治與宗教的牽連,大概以君士坦丁為最。
只是,他對宗教大發熱心,並不代表其他政治經濟的問題就可以不必解決。當時戴克里先設立四帝共治,不正因為一個皇帝無法管轄全帝國麼?現在輪到君士坦丁恢復獨裁,又如何應付問題?他的答案是:不該解決的問題,根本就不值得解決。這並不是拿帝國的命運開玩笑,更不是避重就輕的姑息態度。老子說過:“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天地尚不能久,而況於人乎?”如果龐大的帝國是難以維持的狀態,一個皇帝再怎麼案牘勞形,也於事無補。與其撐到最後照樣心死黃河邊,君士坦丁寧可只要殘缺的版圖,足以安邦定國。
至於要哪部分,自然是富有的一半。
更正確地說,當時爭權獲勝的不論是誰,都會得到相同的結論。之前軍人干政時期,很多皇帝根本‘直把杭州當汴州’,從未踏入羅馬一步;君士坦丁的政敵會以帝國東方為本營,就是因為這裡比羅馬值得開發。Max Weber《作為職業的政治》中寫道:“對政治家來說,熱情、責任感與判斷力,這三項資質是非常重要的。”倘若君士坦丁不取東方,反而被人捷足先登,最後一樣會懊悔莫及。
經濟繁榮的時期,人會有拓荒精神,願意挑戰未知的事物,就算羅馬西北的英法地區出產不豐,土壤與地中海有異,還是值得投資,值得慢慢改良適合種植的品種。但是帝國通貨膨脹後,失敗的風險變高了,人寧可往物產豐饒的地方去,短期投資比較有利;更好的是在新的貿易路線上開發據點,左右逢源。大西洋邊的土地,尚必須廣種薄收,要獲得報酬太長期,物競天擇之下自然變得蕭條;歐亞交界的君士坦丁堡則掌握了多瑙河、黑海、地中海的貨船運輸,海峽最南端的關卡還被稱為‘金角灣’,繁華可想而知。戴克里先雖然設法改善帝國經濟,但是除了新貨幣之外並沒有實際成效;他推行的價格控制反而導致貨物短缺,黑市氾濫,結果通貨膨脹、經濟危機益發嚴重。到了君士坦丁時期,羅馬的貧富差距已經過分懸殊,暴動迭起,不法事件與日俱增;公元328年,他正式設立君士坦丁為新都,把‘朽木不可雕’的羅馬城拋在腦後。
也許,並不是君士坦丁放棄羅馬,而是歷史的演變把羅馬遺忘了。不過歷史終究是由他的手改寫,一切後果也只能算在他頭上。算不算其實也沒差,畢竟君士坦丁無暇分心;遷都沒多久,多瑙河北岸竟又出現另一支強悍的蠻族——哥德人(Goths)。
野獸來了。
Saturday, March 3, 2012
潮流:入境隨俗
今天,十架是基督教的不二象徵;其實在公元三世紀之前,基督徒並不用十架為標誌,只有逼迫他們的人才會把十架劃在他們牆上,像是要咒詛他們去死。那時代的信徒真正用的,往往是‘XP’標誌(希臘文‘基督’ΧΡΙΣΤΟΣ的頭兩個字母),從英國到北非沙漠邊緣的遺跡,甚至早期信徒的石棺上都可看見。十架會被普及化,還要到基督教被承認合法以後才有可能。不只十架,很多人一說到天主教,就會直接聯想到教皇、聖母瑪利亞、眾聖徒、三一神觀等等;然而這些都是當時羅馬基督教界沒有的。
那麼這些觀念傳統,究竟何時出現,它們又出自何處?
第一世紀使徒們去世之後,各地教會仍然有長職負責,較大的基督教區還有宗主(Patriarch,或譯為牧首),但是由於教會分佈甚廣,相互之間聯絡仍有困難。第二世紀的教會領導人也留下許多書信作品,以後被整理成為‘教父作品’。比起保羅書信,這時候的著作缺乏勸慰全教會的整體性,畢竟他們不知道自己的作品會被流傳下來,寫得自然不是很有系統,只因應當時需要而提筆。有的是信徒行為手冊,有的是殉道記;雖然也有些是為了辯護基督教教義而寫,但是內容已有點駁而不純,後來也沒有被列入正典。較有名的是革利免(Clement of Rome)寫給哥林多教會,委婉責備他們黨派紛爭,甚至年輕一輩驅逐長老等問題。負責羅馬教會的革利免,自也清楚羅馬對‘秩序’的重視,所以他主張神所造的宇宙是最有秩序,因此基督教也應依照秩序,不得混亂。
這種看法對教會影響很深遠。羅馬的法官兼作家Pliny the Younger曾對皇帝提過,基督徒過的生活既和平又道德,值得全羅馬作為典範;當代著名醫學家Galen從162年到羅馬行醫,也指出基督徒的生活有紀律、懂節制、道德崇高,比起一般人暴飲暴食、放縱情慾而染上疾病的要少。坦白說,基督徒屢次被無辜犧牲,給城裡暴民做精神上的宣洩,實在令人義憤填膺。但是他們卻沒有自暴自棄,跟暴民一齊威脅羅馬的秩序,也沒有像猶太人一般,死纏不休地挑戰羅馬政府。借用耶穌的登山寶訓:“溫柔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必承受地土。”謙遜忍耐的基督徒,行為上無可指責,這些優點連不信的人都觀察得到,反而比政府的惡意污衊來得有說服力。
何況教會能後來居上,勝過異教,並不是因為基督徒不怕死。當時曾有皇帝嘲笑說:“既然這群人視死如歸,那我們又何必手下留情?”言下之意,敢死,固然精神可嘉,卻還不值得讓人尊敬。二十世紀的歷史家Will Durant認為,基督教能獲勝,是因為它的教義,比傳統希臘羅馬眾神,甚至異族崇拜,都要進步得多。羅馬宗教紛雜,神明的旨意卻難以測度;基督教則不一樣:神到世上是為了救人,更教導人要放眼在永生。正因為這個外來宗教對人生的解釋更有說服力,也更能補足人類的需要,所以雖然逼迫不斷,民眾還是願意相信。
然而羅馬的基督徒,並不代表整個基督教界。儘管革利免好言相勸,儘管羅馬的基督徒潔身自愛,那時基督教的重心根本不在羅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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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早使用‘教皇’尊稱的,是埃及的亞歷山大教會。最早寫三一神觀的,是敘利亞的安提阿教會,後來被北非迦太基教會的教父特土良(Tertullian)發揚光大。而最早的聖母瑪利亞則是源自於帝國當時的艾西斯崇拜(Cult of Isis)。
艾西斯是古埃及的女神;根據傳說,她丈夫被殺害,是她設法讓丈夫復活,而後來她兒子又為父報仇,順理成章當上古埃及第一任法老。幾千年的傳說演變之下,艾西斯成為眾神之母,既掌管死亡又兼生育之神,連同守護孩童,更以皇后身份母儀天下。亞歷山大未到尼羅河之前,整個上埃及幾乎都是艾西斯的信徒,至今殿宇仍在。自從希臘的托勒密王朝統治埃及之後,艾西斯崇拜也輾轉流入希臘羅馬社會,尤其在羅馬帝國時代特別興旺,大小城鎮都香火鼎盛。很特殊的是:艾西斯的崇拜幾乎吸收了以往所有女性神祗的特質,變得比男性神祗還偉大。在一個重男輕女的希臘羅馬社會中,這是很特異的現象。或許人已經厭倦了之前過度陽剛的宗教,才希望尋找不同的信仰思考方向,尤其在希臘文化褪色之後,艾西斯更代表了一種母親對子女的關愛,從搖籃到墳墓的安詳幸福。縱算這個外來宗教沒有廣為傳揚,信徒仍是蜂擁而至。
當然,艾西斯崇拜只滿足了當時人心的一部分需求;另一部分卻是由基督教補足了。我們不難理解:與其只幸福地活到死,何不再加死後上天堂?平心而論,當時兩種外來宗教倒有許多雷同之處,就是不分貴賤,不分男女老少,都可以與神建立一對一關係,也因此在下層社會中特別普遍。艾西斯是保衛女性的代表,而耶穌幫助婦女的例子也不勝枚舉。其他希臘羅馬的傳統信仰、外族異教,卻不特別重視女性。這可能與當代社會性別比例有關:據估計,公元200年左右,羅馬城裡男女比例大約131:100;距離首都較遠的地區,甚至有140:100的嚴重現象。殺嬰的現象在羅馬帝國並不罕見;希臘出土的族譜文獻顯示,六百個家庭中,只有六戶養超過一個女兒。既然比例如此懸殊,到某個程度社會也會變得畸形。羅馬的記錄,10%女孩十一歲之前結婚,44%女孩十四歲之前出嫁。雖然早婚在古代社會很常見,但早到某種程度,並非女性之福,根本像商品被出價高的人買走,而由於生理方面尚未發育完全,還有很多女孩死於產事。可是在基督教家庭中只有20%女孩十四歲之前出嫁,甚至有將近一半的女孩十八歲之後才出嫁;新約聖經更有許多婦女擔任教會執事,女性在教會中的地位比起在社會上高得多。艾西斯的信徒也是一樣,充分讓女性提高社會地位。有學者認為,不論是艾西斯崇拜或是基督教,都是因為虔誠婦女而傳入上流社會。
但是相似處只到此為止了。基督教有許多艾西斯崇拜缺乏的,不過它畢竟沒有女性神祗作為代言人。有心之人自然會想,何不截長補短,讓‘聖母瑪利亞’取而代之?福音書中的家譜已經提到,瑪利亞也是大衛皇室的後裔,加上她童女生下耶穌,身份格外不同。然而新約聖經可沒說要敬拜耶穌的母親。公元二世紀末的教會,為了要把瑪利亞‘升格’神性化,居然出現‘皇后’、‘眾聖徒之母’、‘耶穌與世人間的中保’、‘聖母升天’等教義,加油添醋、畫蛇添足太多了。信徒把一切美德都歸諸於瑪利亞,更有人根據亞當夏娃的傳統,硬是稱瑪利亞為‘新的夏娃’,還有人編寫‘瑪利亞傳’,真是越扯越遠。考古學家所發現西元前的艾西斯懷抱兒子的雕像,和後來的聖母抱子像沒兩樣。到西元四世紀,聖母瑪利亞的崇拜已經根深蒂固,再也剷除不掉了。
這種改變,是初世紀信徒們始料不及的。入境隨俗,本來就利弊參半;基督教固然可以汲取羅馬文化的優點,卻也容易近墨者黑,甚至誤入歧途。諷刺的是,教會對聖母瑪利亞的敬拜,並沒有讓男女平等的觀念普及,卻有許多神父斷章取義地要求女人絕對服從男人。歐洲從十二世紀起,甚至有年輕女孩被冠以‘女巫’名義獵殺。如此看來,反倒是沒有敬拜瑪利亞的初期教會,比較重視婦女信徒。
改變,不一定有意義;可是人往往在良久之後,還繼續為無意義的改變編造理由。
三一神觀的演變也是如此。當時福音書中有片段敘述,卻還沒有‘父、子、聖靈’的稱呼;一般教會也不在乎,反正信耶穌得救就很夠了。但是這在學術發達的希臘一帶卻引起糾紛,尤其排斥基督教的評論家,總喜歡挑出經卷裡的蛛絲馬跡來考倒基督徒:“你們不是只相信一位神麼?為什麼寫的一套,講的一套?那不是自相矛盾了?”面對質難,教會裡的知識份子自然要努力澄清,證明信仰有理。只是著述多,抄襲的也多,真正有條理的文章倒很少。何況有許多事,越解釋越複雜;不信的人沒興趣聽,信徒反而越聽越糊塗。更糟的是,仍然有信徒要打破沙鍋繼續追問:假若耶穌是被生下來的,那麼出生之前存不存在?假若耶穌和天父一樣是自古就存在,那他怎麼能算是被造?假若三個位格都相等,但是三個都彼此分開,那怎麼能算是只有一位神?到最後連神學家都說:我們不是神,自然無法全部了解其中的奧秘。這等於是沒解釋,浪費唇舌又死不認賬。
除了神觀,教會裡的知識份子也喜歡探討猶太教裡的‘屬靈意義’,既可與猶太人劃清界線,又暗示自己比猶太人懂得多。教父作品中有不少是在字面意義之外大做文章,另外尋找第二、三層的意義,還認為這些引申意義比字面、歷史、倫理的本來意義更重要更經典。新約聖經的希伯來書已經有這現象,二世紀的教會文學又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比方猶太人不吃豬肉,他們就解釋是不可活得像豬一樣;猶太人不吃兔子,他們就解釋是不可性關係氾濫。這種‘屬靈’的啟示,實在牽強得讓人不敢領教。猶太教的內容不夠討論,他們還蒐集其他宗教的神話。比方中東傳說的火鳥死而復生,他們就把這傳說當成是預表耶穌復活。講難聽一點,這種無稽‘論文’在今天的學術界都會被淘汰,當時教會卻沾沾自喜地認為是至寶,實在有點敝帚自珍的味道。
同樣地,教皇的制度也是無中生有。早期基督教發展期間,很自然地學到羅馬人對組織結構的重視。其實古今中外一般宗教的發展,都不是很有系統,許多是各祭壇自己訂立敬拜方式,青廟黃廟不往來;基督教卻努力讓各教會的崇拜方式一致,洗禮方式一致,更發行信徒行為手冊給各教會,還為了教義問題開過好幾次會議。說它民主,不如說它很有企管概念;畢竟人總是比較習慣固定的宗教儀式,到任何地方都不陌生。也正因為各地教會有頻繁聯絡,才沒有在逼迫下被各個擊破,反而讓它互通有無、同舟共濟、迅速成長。
然而群龍無首的問題尚未解決。革利免雖然以羅馬教會名義寫信,但他也只以道德為由,並不認為羅馬有權管轄哥林多教會。到了二世紀中葉,亞歷山大的宗主自稱‘教皇’時,其他地方的宗主也不甘示弱,各自開始給自己‘加官進爵’。羅馬的宗主甚至以繼承彼得、保羅兩使徒的名義,宣稱羅馬代代主教都算是教皇。這其實和救恩根本無關,到最後不過是搞政治派系,搞得自己敵友難分。不過比起聖母瑪利亞的崇拜,教皇的設立至少有點功勞。那時教義上的紛爭不少,若沒有權威性人物消釋嫌隙,肯定會在教會裡結怨。羅馬的教皇會成為後來唯一的天主教代表人物,也是因為當時羅馬教會在闡釋教義、止息異端上有不少貢獻,才逐漸被各地教會認同。
不過其他的教皇並沒有認輸,尤其是被指為異端的‘政壇’敗將,豈肯善罷?到基督教合法化之後,反對的聲浪更烈:你這個羅馬的主教算哪根蔥?還不是靠皇帝關係狐假虎威?四世紀的尼西亞會議(Council of Nicaea)後,教會裡僵化的關係終於到了‘圖窮匕首見’的程度。最早脫離的是東方亞述教會(不是後來的希臘東正教),曾傳到波斯、印度、中國等地(唐朝稱之為景教)。接下來埃及亞歷山大的教皇也逐漸與羅馬脫離關係,自己在埃及獨立,甚至慢慢走火入魔,唆使信徒惡性攻擊不信的人。古世界七大奇觀之一,亞歷山大的燈塔,其實是亞歷山大的教皇命令教眾去摧毀的,連同當代最大的亞歷山大圖書館都被焚毀一空,盛極一時的大學學者被殺戮乾淨。只因為一個宗教首腦不容許其他文化的存在,古世界的智慧資產竟要面臨浩劫。至於希臘、土耳其一帶,是由以弗所教會為首,雖然沒用教皇頭銜,但是在神學上向來自認第一,根本不願附庸羅馬之下,屢次在教會會議中與羅馬作對;到了東羅馬帝國時期,君士坦丁堡教會成為重要的政治勢力,宗主們自然也不再聽命於羅馬教皇。後來成立的東正教只以耶穌為領導,並沒有立教皇,而各地方宗主也不像羅馬教皇有權威。
換言之,政治派系到最後還是讓整個基督教界四分五裂;教皇的名義更是分裂的導火線。
基督教既然在羅馬帝國境內生根發芽,肯定會受到羅馬潮流的影響。只是,明明現有的宗教就已經很有吸引力,何必還要去‘隨波逐流’地加入雜亂的教義,戴上虛榮的冠冕,追逐世界的頭銜,到最後自己也變得‘俗不可耐’?明朝學者傅山有四句書法名言:“寧拙毋巧,寧醜毋媚,寧支離毋輕滑,寧直率毋安排。”可惜懂得這原則的人不多。看似笨拙的,其實卻是最寶貴的;看似亮麗光鮮的,其實卻是把自己塗抹得不倫不類。教會信徒的道德秩序,對某些人來說,遠比不上行銷、論述、政權來得重要,而歷史終究也只記得聖母崇拜、神觀探討、教皇設立等細節。
百代光陰雲煙過,本來面目君知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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