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April 4, 2010

漂泊:曠野中的啟發



以大部分世界而言,今天是耶穌復活節,說來也是猶太人逾越節天主教基督教猶太教淵源深厚,再加上回教也追朔到舊約聖經歷史,可以說上古時代的思想,仍然長存於這世上。

對世界各文明古國,思想文化的存留是和國家強盛有關。亞歷山大東征,讓希臘藝術也融入佛教雕刻中。羅馬帝國一統地中海世界,就算羅馬城滅了,拉丁文還是持續沿用於歐洲一千年之久。秦朝霸業,才使得‘車同軌、書同文’的制度普及中原各地。阿拉伯的興盛,為世界文化帶來數字算法大不列顛的日不落國,讓英文銀行業,和英美法律制度遍及殖民地,連今日中外貿易協定合同還常在香港辦理。

那麼,世界上最早的古文明——埃及兩河流域——他們留下了什麼?可能是尼羅河連年泛濫而創制了陽曆,可能是天象觀測而推演的二十四小時制黃道十二宮周360度,可能是最早的墨水羊皮紙帆船犁頭屍體保存日晷陶器青銅農耕車輪樂器法典祭典,大量奴隸指揮,金字塔空中花園等等。大約西元前二十七世紀,兩河流域位於底格裡斯河幼發拉底河注入波斯灣的入海口,有一個城市叫烏爾(Ur,或譯為吾珥)。烏爾的地理位置優良,成蘇美爾文化海上陸上貿易的中樞,又同時是月神的聖地,開始蓬勃繁榮,最後烏爾國王成為蘇美爾的統治者。之後廟宇宮殿建造不少,直到波斯灣泥沙淤積,河流改道後才在歷史中消失。然而在它鼎盛時期,居然有人捨棄了這地上最富饒壯麗的都市,反而甘願往西方未知的曠野去。這一去,改寫了幾千年人類史。

有一天這人會被稱為亞伯拉罕(Abraham),他的後裔會被稱為猶太人和阿拉伯人。名字還不重要,他真正為人類帶來的,是宗教上不同的神觀——人所看不見的神,永遠不變的神,超越宇宙萬物的神,獨一的神。這觀點就是在今日也算是異想天開。看看古文明,從埃及到印度,那個不是神明眾多?(中國祭祖不論,關公財神不談,聊齋迷信還是不少。)畢竟人生難掌控之事,十常八九,若敬神可以消災,不如多多益善。這樣的觀念其實很現實,也很理智,就如同許多投資人寧可分散風險股市基金房地外幣,樣樣有份,狡兔三窟,否則資金全在一個籃子,打翻了怎辦?只信一神,未免太賭運氣了。但是話說回來,如果說哲理學說都必須經過時間的篩選淘汰,為什麼這漂泊客的信仰能夠歷千年而不變?為什麼他的子孫沒有認為這思想太過愚昧?為什麼今天有這麼多宗教接受這樣的神觀?

很難想象一個曠野中流浪的民族,會給這世界一份不尋常的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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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伯拉罕的曠野路,又遙遠又坎坷。他到死也沒有真正屬於自己的家園,連自己和妻子的墓地也要從當時巴勒斯坦人手中高價買來。流浪的人沒有田園房舍,所有財產就是牛羊牲畜,但是畜牧業也需要水草充足的土地。他姪兒為財產與他畫地為界,還選擇了肥沃的地段,最後乾脆又搬到有城市文明的地方。可想而知,逐水草而居的生活,對年輕人而言沒有未來,也沒有希望;就是在古代,有才能的人仍喜歡在機會多的城市奮手一搏以求出頭,何必在曠野中埋沒一生?

其實亞伯拉罕並不是沒有能力在大城市中謀生。他信仰專一,但對人不失機警,並非毫無戒心。一次為了飢荒到埃及,還事先告訴妻子要聲稱是妹妹,否則他自己有殺身之禍。這對一個女人是否太委屈、太利用,姑且不論,走在別人的土地上,沒有這點本能,大概早就被世界淘汰了。但是他又慷慨好善,招待曠野中過路人總是盡其所能。以前不像現在,走遠路的人少,又沒有地圖又沒有羅盤又沒有公路,隨便出遠門可能會死在荒漠中,能遇上任何人也算僥幸。可能因為如此,遊牧民族都比較好客。不過,遠離人潮的曠野民族也比較不問世事。亞伯拉罕倒還不至於,姪兒所住的城市被敵人擄掠,亞伯拉罕竟然自己動員家丁僕人趕去戰場,甚至擊潰敵人,救出姪兒;城市的國王欣喜之餘,想要籠絡人才,亞伯拉罕卻一口回絕,仍然繼續漂泊曠野中。這種自甘淡泊的精神雖然可敬,世上能做得到的可沒幾人。

然而這樣的人很可能名不見經傳。若非由於宗教,我們可能還是不會聽過他的名字。

一個來自烏爾的人,總不至於連蘇美爾的神祗也沒聽過。日有日神,月有月神,天有天神,河有水神,性愛有神,陰間有死神,其他神明還有幾百位。和亞伯拉罕同時遷離烏爾的族人,有一部分到了敘利亞就不走了,他們也還保留了神明的金像銀像。古世界很多民族都有專門保護自己民族的神,有的說是土地神,因為一家一族通常代代相傳,定居在同一塊土地上;有的說是祖先在天之靈繼續蔭佑子孫;有的說是神明專門揀選自己民族。反正這神只對自己人好,別人的神只保護別人,我不犯人人不犯我,倒也公平。

亞伯拉罕沒有留在族人當中求發展,他年歲不少卻還沒有孩子,所以把姪兒當兒子養,離開敘利亞也一並帶去。敘利亞境內還有幼發拉底河,一旦離開,曠野中水資源可是不易尋找。今天猶太人又稱為以色列人希伯來人,其實希伯來的意思就是過河。過了這條河,前途茫茫,不下‘西出陽關無故人’或是‘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的感受。這其實只是詩人懷鄉之苦,真正荒漠中的苦,可能是毒蛇猛獸、豺狼蠍子,可能是山賊強盜,但是最常見的恐怕是乾渴。沙漠生態,通常下雨時山谷成池,但是兩週內總會乾成泥巴,再又重化為沙塵。水盡人遷,只能不斷地前進,到下一個有水的山谷再住幾週。看過非洲動物遷徙的大多知道,在沙塵滾滾的環境中前行,一不小心迷失方向可能就到不了水源,倒斃枯草碎石間。就算千辛萬苦到達了水池邊,你能來,獅子群也能來,甚至可以先到水邊等晚餐自動送上門來。人非走獸,至少可以用皮囊裝水,但是曠野中尋覓水源,仍然是又必要又棘手的麻煩。

這還是巴勒斯坦北部,山區較多的地方,一些小河川匯入加利利海(其實是淡水湖),西部靠海的黎巴嫩甚至有香柏木森林。往南沿約旦河而下,到河流中段就只剩年降雨量兩百五十毫米(國際定義的沙漠標準),到死海已經不到一百毫米,再往南的紅海甚至不到五十毫米。以地中海的氣流,帶到巴勒斯坦的水氣就不算多,以色列的山脊又擋風,山脊以東幾乎只有焚風,‘死’海一帶不毛之地,實至名歸。

沒水,只能靠挖了。但是挖到了水,也有人來搶。人都很本位主義,換我做巴勒斯坦人,大概也很難接受一個過河來的外地人,居然在我的地盤上鑿井打到水,我自家人也希望能有多一點水用啊!有人說,世上戰爭以搶奪資源最常見,國與國尚且如此,對付一個外來人,趕走就是了,反正又不是親友關系。站在亞伯拉罕的立場,餐風露宿也罷了,晝夜溫差也罷了,身為一個異鄉人還要面對人情冷暖,到任何新環境都要適應陌生的語言,保持友善態度,可是當地人敵對立場卻難以改變,有利用價值就和你交易,有利害關系就視同陌路,漂泊了一生,還是始終孤獨。

或許是在曠野中聽見神的聲音,或許是在流浪中對形而上學有新的體認,亞伯拉罕對所倚靠的神,信仰一生不變,但是他所信的已不是蘇美爾的神,也不是家族地方的神。在荒漠中看見了天地悠悠,人何其渺小,自己人丁單薄,又何必把山水風火各自命名為神?難道神掌管的如此有限?難道人肉眼能見的星辰日月才算是神?難道不為神訂定名稱,神就不是神?難道不為神塑造雕像,神就不是神?難道不夾雜世間的七情六慾,神就不是神?難道自己未出生之前,神就不是神?難道自己歸塵土之後,神就不是神?

喧囂多元的都市環境能使人變得聰明,貧瘠艱苦的曠野環境卻能使人變得智慧。其實曠野也不是唯一冶鍊思維的地方,司馬遷寫過的:“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底聖賢發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鬱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這樣說可能只對了一半,意有鬱結,發憤而作的確是原動力,但是天下不平則鳴的人很多,沒有澄澈洗鍊的眼光,他們作品又怎能流傳千古?當然,以司馬遷而言,著書留名百世是個人心願,畢竟他還住在人叢間,宗教上的啟發卻不是人叢中可獲得的。釋迦牟尼領悟生死,不是在王族中剖析人世,而是在菩提樹下悟到的;老子道德經,不是在國都雒邑任職時焚膏繼晷,而是晚年在函谷關前看透一切;瑣羅亞斯德創立拜火教,不是身為米底王朝的貴族騎士,而是棄家隱居後摒除了傳統宗教;穆罕默德曾是麥加商人,卻自己遠離人群到山洞靜思。有些改變是要和人多接觸才能多理解,伯拉圖的政治理念就不是在雅典哲學空談能看到的,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就不是在修道院禁食懺悔能醒悟的。但有些觀點卻是要放下一切,與世無爭,才能看得更遠,想得更深,認知得更單純,體驗得更完全,思考得更去蕪存菁。

只是,‘坐思’仍然是有目的而為,真正的漂泊不是為了有一天回到人群拯救靈魂,號召信眾,凸現非凡智慧。真正的漂泊是每天在艱苦的環境中奮鬥,每天在未知的路上前行,每天在無際的穹蒼下扎營,手邊的皮囊還有水,身邊的牛羊沒走失,一日平安過去,夠感謝了。曠野路走得越久,越要學得自給自足,自保自救,不過路走得久,反而越覺得人力有時而窮,也因此信得更虔,敬得更深,倚靠得更專一,仰望得更堅定。在亞伯拉罕之後數百年,有個叫摩西的人帶領幾百萬猶太人浩浩蕩蕩出埃及,在曠野中漂泊也曾寫道:“主啊,你世世代代作我們的居所。諸山未曾生出,地與世界你未曾造成,從亙古到永遠,你是神。”

從亙古到永遠,人在看自己滄桑一粟,站在有限與無限之間,似乎明白了什麼,又似乎還是什麼也不明白。不明白,那就繼續走下去吧,反正有神同在,就是漂泊也不孤獨,又何必懼怕?許多人每想到光陰百代之過客,要不是感嘆良多,就是鼓勵及時行樂。這兩種心態都屬消極,不過是掩飾的自哀自憐,自我麻痺。有人說,面對失敗要比面對成功需要更多勇氣,那麼擴大來說,面對壽命要比面對永恆需要更多勇氣。再多的財富地位自尊,要死的終究要死,人所以怕死,或許是因為從沒真正活過,想做的事千百件卻從沒時間做,想活的生活千百種卻從沒努力活,一輩子的路浪費一半埋怨一半,到死還毫無目的,怎能不怕?有些人尚且能達到自我目標,但是在緬懷之餘又怕再度失去,到頭來還是心有不甘。

亞伯拉罕所體驗的神是永遠不變的神,雖然自己人壽幾何,有機會認識這樣一位永恆的神也很榮幸了,就像大部分人不會成為國家元首總理,但是有機會和元首總理握手一次也很值得了。何況握手只有五秒鐘,有神同在是一生一世,如此眷顧也不枉此行了。

他沒有留下任何宗教典籍,他也沒有留下任何至理名言。然而一個曠野中流浪的過客,就這樣給世界帶來一份不尋常的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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