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February 15, 2014
輓詞:為民、為國、為神
美國南北戰爭,至今仍是史學家研究的重要題材。以一個國家的耗損,它大幅超過半世紀前的拿破崙戰爭,犧牲士兵75萬,其他婦孺老幼罹難人數更難以計算。大部分戰場在南方,一般估計1861到1865年間,北方男丁折了10%,南方折損30%。不過由軍事方面分析,南北戰爭並不複雜:從1861年南部宣布獨立而開火,雙方都加緊增兵;然後北方利用水上勢力封鎖大西洋、沿密西西比河南下,意圖包圍整個南方,稱為‘蟒蛇計劃’;南方則是善用鐵路與騎兵游擊,讓北方佔不到便宜,更由維吉尼亞州的西南兩面威脅華盛頓首府。接下來是兩年的消耗戰:大西洋的海軍能佔據小地方,卻得不到北部陸軍的支援;而陸軍在維吉尼亞、田納西、和密西西比河岸三面展開長期拉鋸戰;雙方都在等對手犯下致命錯誤,但就算偶爾小勝,輸的一方也只是退幾里,繼續對峙。1863年很意外地,北方軍在密西西比突破陣線,接下來打鐵趁熱,沿著鐵路穿越南部重要城市,1864年甚至焚燒亞特蘭大(Atlanta),也勢如破竹地攻下南卡、北卡的沿海港市。1865年四月,南方將軍羅伯特·李(Robert E. Lee,常簡稱李將軍),向北方的格蘭特將軍投降,戰爭告結。
問題是,李將軍投降時,南方並非無力再戰;他們假若決意誓死不降,繼續苦戰一年,恐怕反而是北方的政治會動搖。畢竟林肯的黑奴解放宣言,雖被認為是戰爭的重點,那時北方許多州對這宣言可不苟同,伊利諾、艾奧瓦(Iowa)等西北各州甚至已經推選反對黨,在國會建議承認南部立國。愛好自由,並不代表要別人也接受自己的自由;既然各州可以各自立憲,聯邦何必強迫南方各州廢除黑奴制度?你要維護國家的完整,理由已經很充分了,何必牽扯黑奴,節外生枝,那不是畫蛇添足麼?這一點南方將領們也清楚,而且戰爭時間越久,南部的獨立就越得到國際公認。換言之,若能再忍耐,他們絕非沒有轉機。但為什麼他們不堅持下去?為何仍然在那年夏天全體投降?
有人說南方敗在財力不足;這推論很薄弱。北方資金雄厚,卻未必能壓垮南方;大部分南方人就算不贊同獨立,也十分效忠自己政府,對戰爭甘心付出,遠勝北方。有人說南方敗在產業不如北方;這假設也不成立。戰前北方工業確實比較發達,南方除了農業幾乎一無所有;但他們開戰後很快地加強自己生產力,短時間內製造的槍砲彈藥,已經自給自足。除了水上沒有匹敵北方的蒸汽船,其他工業上的突飛猛進,也不遜北方。有人說南方是被北方的長期海軍包圍斷送了物資;這想法漏洞更多。根據當時南方商人帳簿,與中南美洲各國的貿易記錄對照,儘管北方蟒蛇計劃持續四年,但南方想要的東西一樣拿得到。講直接一點,南方的經濟雖略遜北方,假若他們自己信心沒動搖,經濟本身還不至迫使他們投降。
那麼,是南方將領太膿包?倒也不是,因為南北雙方都出了不少政治授命、任人唯親的敗將,也曾有華而不實、紙上談兵的庸才。有的不屑採用策略詭道;有的過於謹慎,不敢冒險突擊;有的很捨得犧牲部下,卻佔不到敵軍便宜。四年戰爭,兩邊都犯了不少錯,所以才讓這麼多士兵喪生。固然北方1863年的轉機是出於僥倖,但大部分南方將領並非無能之輩。那是否北方用外交手腕打擊對手?確實,歐洲許多國家反對奴隸制度,但理念與外交政策不相干,真正南北戰爭期間大家都袖手旁觀。南方其實也不希望外國勢力介入。既然南方不是戰策失敗,也不是外援問題,是否政客們不合作?或是南方人不團結?倒也不是。事實上,北方政局比南方混亂;縱算南方的重要城市各自為政,只要鐵路線上相互支援,就比北方精神力強大。南方不需號召也願意守護自己家園,反而是北方必須用各種宣傳鼓舞人民繼續參戰——像林肯的解放宣言,還有北方廣傳的‘共和國戰歌(The Battle Hymn of the Republic)’,南方從未出現過。因此一個半世紀以來,歷史家對南方的真正敗因,仍然莫衷一是。
或許這對21世紀的人來說仍難以理解,終究雙方出發點都一樣單純,都是為民、為國、為神而戰。南方牧師們加入陣線、率兵作戰的實在不少,北方也自詡是蒙神帶領,遂有今日美金印上的‘In God We Trust’(我們相信神)一詞。但這也是最殘酷的矛盾:如果兩邊都是為神而戰,神究竟站在哪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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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教人士多半有很強的使命感,而這使命感也出於各人對自己的定位。社會變動大,教會的人就會積極想改善環境;北方這時還沒有自由女神像,卻已經增加了意大利、愛爾蘭的天主教移民,又有南美洲軍閥割據時來避禍的難民,東亞來討生活的苦力,南方各州逃跑的奴隸。紐約華埠及意大利幫派都是1850年代開始的。對於許多新來的貧民,教會是最基本的避難所,教會也最鼓勵不分種族一視同仁。今日主日學兒童仍唱南北戰爭時代的歌謠:“耶穌愛世上所有小孩,紅、黃、黑、白,在他眼中都寶貴。”這種博愛觀念無形中影響了政治;當然政客的目標不是互相包容,而是有機會立法為哪些民族‘爭取’權益,不過這與教會想改造世界的立場並不衝突。
相反地,南方農業社會穩定,成員也幾乎不變。他們的使命與北方大相徑庭:這裡就是神祝福的迦南福地,信徒也應該努力保守信仰的純正,不讓它受外來污染。北方批評他們的黑奴政策,他們也能辯解:新舊約聖經都沒反對奴隸制,只要不苦待勞工就好,不是麼?何況這些黑人本來在非洲連耶穌都不認識,現在受到教化,與白人接受相同的信仰,並非壞事;假若放任他們自由,他們會繼續歸向基督教麼,還是會回到以前非洲的巫蠱邪道?
兩種截然不同的觀點,只會使隔閡日益加深;在政治上還沒意見相左之前,南北教會已經水火不容。今日教派中有南部浸信會、南部衛理會、南部聖公會,實際上都是南北戰爭前分家的結果;南部三四個教派間教義差別反而不大。戰前天主教也一樣,南方十一個主教全部認為黑奴政策並沒有錯。奇怪的是,他們許多主教、牧師並非南方出身,但駐牧一段時間後,卻承認南方和諧的社會體系有其存在的價值,甚至在南北戰爭中願意為它捐軀。這已經不再是自圓其說的神學理論;一個僅是入境隨俗的聖職人員,何必以血肉之軀,去捍衛一個自己無法認同的傳統?或許他們親眼見識,才相信南方的黑奴並非苦不堪言,至少比起北方碼頭、築地、礦坑、工廠裡被壓榨的勞工,黑奴受到待遇還不算差。他們地位低,機會少,不過有管理能力的黑人,多半全權負責主人田園;工作能力強的,多半被派任督導的工作;粗通文字的還可以替主人辦雜務,不必下田。那時南美洲仍大量‘進口’非洲黑奴,美國南方卻寧可善用現有的人力資源;畢竟要走私人口並不便宜,船運也會死一兩成,再要訓練、挑選合適的工人又很花功夫,所以與其拿鞭子打一堆聽不懂語言的壯丁,倒不如把人丁損失減到最少,把投資報酬率升到最高。
不過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兩邊意見分歧,日後也就逐漸對立;對立的理由卻未必是黑奴政策,有時只是黨派言辭、外交財經、甚至南北立州的競賽,都激得讓雙方對罵到狗血淋頭。開戰其實也沒什麼重大理由。南方獨立時仍尊華盛頓為自己開國之父,新寫的憲法也與北方聯邦差別無幾;大家在文化背景、語言信仰、民生習慣上太相似了,很多南方人根本不想獨立,所以等到真的開火,他們反而兩面為難;很多北方人也根本不覺得會失去南方,所以等到林肯發布徵兵令,他們還認為總統反應過度,哄騙自己參戰。
然而一旦開戰,人還是得為己方奮勇殺敵,哪怕今日槍下的犧牲者是昨日的盟友?後代有電影描述南北戰爭,名為《光榮》,其實真正從戰線上生還的人,絕不會用什麼偉大的名詞來歌頌戰役。史學家William Manchester曾寫道:“人不是為旗幟或國家而戰,也不是為了軍隊、為光榮、或為抽象理念而戰。他們是為身邊的人彼此而戰。”
了解了這一點,就可以明白南北戰爭的無奈。根據軍官日記,有時炮聲過後,夜闌人靜之際,士兵們會哼著民謠‘家·甜蜜的家’(Home Sweet Home),而敵方士兵也會跟著吟唱,到最後近在咫尺的雙方都有人潸然淚下。但是第二天槍林彈雨中,仍要使許多人成為‘可憐無定河邊骨’。
戰爭充滿了未知數,所以宗教在這段期間也顯得格外重要。以南方而言,這場戰爭可算是神的考驗;只要不與別人妥協墮落,神終會拯救自己,獲得勝利。由於南方在戰爭前兩年偶有勝利,大家也對這種看法深信不疑;即使小挫,民眾也願意禁食悔改,祈求神繼續帶領爭戰。問題是,林肯把黑奴制度與南方獨立併為一談,雖然與戰爭的起點有偏差,但這畢竟是集結了北方信仰上的共同點,也動搖了南方人的道德自信。共和國戰歌中那一句:“就像神捨命使我們成聖,我們也當捨命使人自由”可說是對南方的信仰挑戰——你說你有神的義?你的行為豈不是自打嘴巴?今日歷史文獻把南北戰爭的勝利歸功於林肯,誠是無可厚非;雖然他在軍事上沒有貢獻,在戰略上領悟力也不高,不過他評量南方信仰的功力卻入木三分,甚至足以迫使南方捫心自問:我們這樣厲兵秣馬,真的服從神的旨意麼?到了1863年後半戰況逆轉,南方對自己的疑問也越深。而疑問越深,士氣也越不樂觀。
林肯是政治人物,但他並不是那種善用言辭請君入甕,城府深、心機重的人。誠實這字眼在一般政客身上恐怕不貼切,可是至今仍有許多傳記稱他誠實,這是他給人不折不扣的印象。林肯也沒有說他自己明白神的旨意,甚至沒有說神要如何帶領美國;他只代表整個聯邦感謝神,也在演講中告訴民眾:“不論神的旨意如何,都是完美的,也都注定會實現。我們人類或許無法正確洞悉祂的旨意;我們也希望這場可怖的戰爭,能及早歡喜結束。然而神看得比人遠,而祂並沒有裁定會速戰速決。”像這樣逆耳的話,之前根本沒有總統敢講,大家頂多是用溫言軟語敷衍過去,或用慷慨激昂鼓舞士氣,或‘教之以禮,勵之以義’,或‘令民與上同意,可與之死,可與之生’,實際上真正在戰場上出生入死的人,這些說服煽動都沒有用。林肯不懂兵法,但他的誠實卻比一般大呼神明保佑的領袖有信服力。
因為誠實,也是宗教最大的考驗;自稱明白神旨意的,往往才最危險。南方領導面對低落的士氣,也趕快呼籲:“我們因為戰爭過於順利而自大,卻忘了究竟是誰在帶領。”他宣布全民要懺悔禱告,接受神所賜的課程。可是之後雙方仍然各有勝敗,許多南方州長更以身作則,並鄭重說:“假若萬眾一心,向神跪下認罪,難道神不會痛擊我們敵人麼?”這樣的誠心,在信仰上可圈可點,在現實上卻未必可取;因為這等於是鼓吹,如果有更多的禁食禱告懺悔認罪,就可以說服神讓祂正面影響戰爭。那麼,倘若民眾已經付出了足夠的行動,神還沒有動靜,人又會如何?
沒錯,接下來南方的信心逐步崩潰,代之而起的是‘神不再眷顧我們’的質疑。儘管還有人鼓勵要有願意犧牲一切的精神,很多民眾已經心涼了,甚至覺得戰敗也沒什麼大不了的。1864年開始,南方自暴自棄的心態有顯著上升趨勢,連帶在農工商業上也喪失動力。缺乏軍資,戰事更是節節敗退。1865年李將軍不願再見到無謂犧牲,毅然投降。一般降者會被冠上‘叛國賊’等難聽稱呼,南方卻沒有人如此罵他,反而有很多人鬆了一口氣:戰事終於完畢,可以重建田園,重拾自信了。他們或許不知道,其實整個戰爭的起點與終點都一樣,出於對神的信賴,也止於對神的信賴。更令人百感交集的是,南方對宗教一片熱心,卻沒有林肯對神對人的誠實,到最後也算是自欺欺人。
投降後,李將軍的祖傳住宅被聯邦政府沒收,從此變成國家公墓。戰後他致力教育工作,希望能有助於南部重建,五年後病逝。然而北方呢?戰爭結束後六天,林肯就遇刺身亡;接下來聯邦廢除黑奴的政策近乎停擺,連繼任總統都不願保護黑人權益。更嚴重的是,戰敗的南方多少在心理上有所不平,結果反而歸罪於黑人,導致後來的‘三K黨’專門殘殺黑人。這恐怕是反對黑奴的人所料想不到的變局。說他們是揠苗助長,也許很難聽,但工業革命所發明的自動收割、自動採棉、自動播種的機器,已經開始要取代南方的大量奴隸;或許再過不久黑人也不必繼續當農奴,主人一樣會讓他們自由。偏偏南北戰爭讓民眾潛意識對黑人排斥,結果真正的黑人民權運動卻要延遲到二十世紀才發生。
如此說來,神究竟站在哪一邊?我個人認為,或許神既不站在南方,也不站在北方。歷史上有多少國家分裂,從此永無寧日:猶大與以色列王國、希臘、羅馬、查理曼的子孫分家、歐洲天主教與新教之爭、西班牙殖民地到處獨立,例子太多了。或許神要的是一個曾經內戰,卻仍保持統一的國家,一個既不固執傳統,也不急於改革的國家,一個虔敬卻對自己誠實、勇敢卻不過分自信的國家。因為這樣一個國家,在不到百年的將來,已經要肩負世界的重擔。
只是神的旨意是長遠的。林肯、李將軍、南北戰爭那時代所有人,卻永遠看不到了。
“流啊,緩緩流。經過草茵綠地,
由小溪變成大河,
但我足跡不再伴隨你,
永遠復永遠。”
——丁尼生(Alfred Lord Tennyson),《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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