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July 23, 2013

璇璣:真理何在?


                “神以智慧立地,以聰明定天,
                            以知識使深淵裂開,使天空滴下甘露。”
                                                ——舊約聖經·箴言

公元1543年,波蘭人哥白尼(Nicolaus Copernicus,Mikołaj Kopernik )抱著自己剛出版的著作《天體運行論》逝世。雖然他的理論那時還沒幾個人讀過,宗教界的批評卻不留餘地,抨擊他不合聖經教義,抨擊他是先下結論才找證據;更有人認為他的見解不可理喻,假若地真的在動,怎麼地面上的東西沒有被拋出去?憑良心講,這種以偏概全的問題太不夠水準,難道隨便一輛馬車載貨都不可能麼?不過大部分批評本來就是雞蛋裡挑骨頭,目的只是要抹黑哥白尼教授(兼醫師、縣長、法學博士、通譯官及經濟學家)的聲譽,似乎連‘死後留名’的機會都不給他。

同樣是公元1543年,比利時人維薩里(Andreas Vesalius,Andries van Wezel)在威尼斯附近大學出版《人體的構造》,是自從古希臘學者蓋倫以來,第一位親自解剖屍體,也親自操作示範的醫師。他更鼓勵學生要由親身體驗作為醫學的入門,不能只用動物做比較,否則會整死病人。那時還有很多庸醫食古不化,繼承古羅馬的殘缺知識。羅馬草菅人命,卻禁止人體解剖,天主教和後來回教也是如此,結果一千多年來歐洲醫療都沒有進步;維薩里卻得到官方許可,把處死的罪犯用於科學,因而知道心臟有四腔,肝臟有兩葉,下顎只有一根骨頭,還把這些構造一一圖示。這些新知識使他成為當代的手術名師、皇室御醫,更有人不遠千里向他詢問私人隱疾。然而他也遭到其他醫師的嫉妒毀謗,天主教更向他施壓,故意誣衊他示範開刀時軀體心臟還在跳;結果他不得不託付職位,自己動身前往耶路撒冷‘朝聖’,實際上等於被流放。路上因盤纏不足,客死異鄉,年僅49歲。

像這樣的例子,在科學革命中不勝枚舉。丹麥人布拉赫(Tycho Brahe)發現新的星球還不斷誕生,更詳細記錄彗星軌道與距離,否定從亞里斯多德以來的‘完美’天行;不幸他一次出席宴會突覺不適,十多天後病死。那時以為他得了急性腎臟病,今日卻可推斷是被下了水銀劇毒。他的學生德國人克卜勒(Johannes Kepler)用慎密的數學演算,證明行星軌道都可以用橢圓表示,但橢圓的焦點是太陽而不是地球;雖然路德教派不禁止他做學術研究,但也不讓他領聖餐,相當於剝奪他進天國的資格。佛羅倫斯的伽利略(Galileo Galilei)發明更精確的望遠鏡,因而注意到木星的四大衛星和太陽的黑子。照理說,伽利略比哥白尼晚了近百年,教會對天文學應該開竅了;偏偏天主教固執地引經據典,要信徒接受古代的科學範疇,不服者由教會處分。身在意大利,伽利略居然想努力證明哥白尼的‘日心說’,簡直是正面與教會作對。異端裁判所宣告他‘有強烈異端嫌疑’,後半生被迫不得離開住處;只是國際學者仍絡繹不絕地來訪。教會最後強制他收回學說,公開承認自己的推論只是一種可能性,並非事實,連未來的著作都被判為禁書。1642年他死時,竟被埋在教堂邊最不起眼的地方,還是礙於他家族名望才沒被棄屍;又近百年後,伽利略學說受到肯定,才被重新厚葬樹碑。

儘管後代宗教人士對達爾文進化論、佛洛伊德心理學、甚至今日的幹細胞研究都頗有微詞,歷代科學家被宗教人士整得最慘的,非這批人莫屬。當代許多科學家為了避免受到教會‘矚目’,都盡量避免爭議性大的學科,否則也盡量雙面玲瓏,以防斷送自己未來。英國的培根(Francis Bacon)鼓吹‘科學方法’、歸納推理,也強調科學與技術是相輔相成;即使他的思想幫助英國走上工業革命,但這些看法不對教會造成威脅,所以他只被列入危險名單,很少被施壓。愛爾蘭的波以耳(Robert Boyle)在化學方面大有成就,尤其他的氣體定律至今是中學生必背公式;不過新舊約聖經對化學探討很少,所以仍算安全科目。其他動物學、植物學也是。法國的帕斯卡(Blaise Pascal)曾設計過機械計算機,也在流體力學小有成就;然而他晚年卻捨棄數學物理,反而致力捍衛基督教教義,結果他的宗教論文列入經典,只差沒被尊為‘聖帕斯卡’而已。與他相比,笛卡兒(René Descartes)同是法國人,創制解析幾何,打破了前代的數理局限,卻一生不斷被冠上‘反教會’、‘無神論’的臭名。

我們可能感嘆人類歷史幾千年,科技發展如此晚熟;殊不知這並非學者們一曝十寒,渾噩度日,而是世界容不下新思想,因而百般阻撓,導致科技無法問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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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從十六到十八世紀,宗教界對科學家如此心狠手辣?從好的方面來想:教會畢竟是大型團體,所以有義務矯正信徒思維,杜絕邪佞理念滲透;科學卻可能讓世人覺得宗教是過時產物,甚至導致信徒嚴重流失。這對執政者、對社會、對教會,都不是好現象。可以說,排斥科學至少有一半是基於防範,才對科學家如此無情。從壞的方面來想:這時代才剛有麥哲倫環繞世界,確認地是圓的而不是平面,幾世紀來的完美創造論一下子粉碎;也剛有馬丁路德提出證據,公佈天主教的謬誤,幾世紀的領袖地位無形中瓦解。宗教界眼見自己一再權威掃地,豈不惱羞?只是他們對滔天變化沒轍,對小小科學家就不用客氣了。

曾有人說:“帶翅膀的不一定是天使,也可能是惡魔。”這兩類極端,或許悲天憫人,或許心胸狹窄,但不分教派都一樣存在。然而兩種看法還是有共通點:恐懼。大家怕社會亂象迭起,也怕自己失去重要地位。天主教已經損失了歐洲北方的新教範圍,這時戰火未停,瘟疫飢荒也偶然可見,所以他們更擔心科學會讓人加倍否定神;新教則分歧眾多,沒有共識,有的地方追逐世界的繁榮富裕,已把信仰冷落一旁,所以他們也唯恐信徒又以科學取代宗教。因為恐懼,才不希望多生枝節;畢竟教會面對經濟變動、政治紛擾、貧富問題,已經夠煩了,哪還容得了這些天文物理數學化學醫學家來扯自己後腿?

但宗教人士卻容易忘記,他們給自己添加的‘責任’,也不過是三個世紀以來的額外工作。還記得吧?中世紀教會雖是社會的精神支柱,卻不是學術先驅;十字軍東征後,號召文化工作的教會人士,一樣是被逼迫的學者;翻譯學習的材料,不是希臘羅馬古籍,就是中東文獻;大學的成立,是地方學士自己開創天地,而非教皇頒令。那時教皇主教異端裁判官,從來沒有一個人要大家停止征討耶路撒冷,改走學術路線;各地文化啟蒙小有成就,是在壓抑的環境中萌芽,而不是教會上層扶持他們一把。換言之,教會在學術界一直是尾隨他人,從未擔任真理探索的前鋒;然而新文化誕生了,教會又以此自我膨脹,似乎是上級指揮有功,才有如此燦爛的學術貢獻,因而對自己‘辨識真理’的權威不曾懷疑。好比一家公司總裁,拼命叫各級經理監視所有職員,不准他們作沒批准的工作;等到有小職員忍受不了官僚腐敗的風氣,自己越權做了不該做的工作,竟然能提高業績,總裁卻沾沾自喜,以為是公司領導有方,該多發紅利給自己;之後總裁更變本加厲,繼續強迫經理監視職員工作。這豈不是假冒為善,自欺欺人?

的確,教會有督導的責任,正如公司總裁有督導的責任。可是不明白職員工作的人,如何督導?不了解科學的人,憑什麼認為自己可以代替神,評判真理為何?

很慶幸的是,雖然科學家們面對宗教界的批判,卻不像十二世紀的學者孤單無助。他們受教會譴責,卻還有許多大學院士喜歡學習新知,許多出版商對他們著作有興趣,還有許多報社或激進人士,樂於利用科學家的不幸,煽動反天主教情緒,或是增加報紙流量。不少人背後更有政治靠山,而政治家遠比主教神父懂得知人善任;前面提到的科學家幾乎來自歐洲各國,原因很簡單:科學對軍事畢竟有幫助,贊助科學研究卻不需太大投資。鼓勵科學,可以使國家提升到世界先進國的地位,所以連荷蘭、丹麥、波蘭、瑞士這些偏遠地方,也能出現傑出科學家。

英國就是最佳範例,在它領先歐洲各國之際,牛津劍橋曾住了一大堆傑出人物。伽利略去世翌年,一個叫牛頓(Sir Isaac Newton)的人生於農夫之家,由於太早產,牛頓成長時身體較常人小,還有點亞斯伯格自閉症。他社交困難,拘泥細節,卻對特定事物有強烈興趣,語言認知方面倒無大礙。他年輕時就有非凡的數理領悟力,到了劍橋大學又青出於藍;古典力學幾乎全是他一手奠定基礎,然後由此推演出萬有引力,將天文與迷信徹底分界,幾百年來哥白尼、布拉赫、克卜勒、伽利略等學者也終於得以瞑目。【注:今日認為亞斯伯格症候群未必是殘缺,尤其患者在數學、科學、工程、電腦、音樂方面反而有獨到的才華。】

當然眾所皆知,牛頓的科學貢獻尚不只力學;他與德國的莱布尼茨(Gottfried Wilhelm Leibniz,首創二進位數學)各別推衍出微積分。後代畫牛頓肖像都手持三稜鏡,將白色日光分為七彩。牛頓確實是第一個分析光譜,不過光學比其他物理學熱門,單研究這科目的就包括荷蘭的斯涅爾(Willebrord Snellius折射定律以他為名)、惠更斯(Christiaan Huygens,首度用波動解釋光),瑞士的蘭伯特(Johann Heinrich Lambert,發現餘弦輻射公式),法國數學家費馬(Pierre de Fermat,證明光永遠走最快路線)、笛卡兒、菲涅爾(Augustin-Jean Fresnel燈塔透鏡的發明者,今日電腦模擬水波蕩漾,仍用他導的公式),還有牛頓最大的對頭,英國牛津大學的虎克(Robert Hooke,發現彈簧定律,發明真空汞顯微鏡,更為‘細胞’定名)。虎克在科學上的貢獻絕不亞於牛頓,只是往往被人捷足先登,連顯微鏡方面的發現都被荷蘭的李文霍克(Antonie van Leeuwenhoek微生物學創始人)搶走。畢竟大家是競爭對手,為了個人與國家的名聲,每個科學家都是晨興夜寐,不辭辛勞地賣力;而手上工具、書籍差不多,所以也很可能同時發現,同時推導出相同的理論,結果先發表的人就留名青史。這是必然的現象,唏噓也沒用;但競爭背後,人多總是力量:一股可以不在乎宗教界看法,只在乎假設推理實驗結論正確不正確的原動力。在追求真理的路上,大家終究是可敬可貴的同僚。

話說回來,教會所擔心的事,是否不幸成真?沒有,社會並沒有因為科學問世而否定教會;有些人本來就會找任何藉口離開教會,但這並不算是流失,只是認清信徒的真正面目罷了。二十世紀哲人羅素曾預測說:“宗教是知識蒙昧時期留下的產物,等到人類選擇用理性與科學作為引導,宗教就會逐漸消失。”然而在他之後,宗教並沒有消失於西方社會中;媒體和無知愚民確實不斷對宗教信仰做言論攻擊,可是為什麼同時卻有許多頂尖科學家是虔誠的人?為什麼從科學革命以來幾世紀,宗教沒有被取代?

牛頓自己寫道:“神的創造之所以完美,正因為萬物都由最單純的原理所造。祂是有秩序的神,不是混亂的神。”這是一種昇華的觀念。真理,並不是由教會人士許可的經文章節;真理是無所不在的,正如神是無所不在的。他會將發現名為‘萬有引力’,而後代還將他的著作《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簡稱為《原理》,正是要向世界闡明:天地有定理,浩瀚顯恆律。對牛頓本人而言,這就是神向人類所顯示,超乎想像的智慧。

人類由以管窺天的片面經驗一路走來,終於親眼看到真理。

宗教人士對這種見解態度不一。有人稱牛頓的看法為自然神學,似是把自然界,或是自然界的法則,當作神來敬拜。這種想法未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牛頓的著眼點是科學,他的話是對這單純又普及的原則感到讚歎,正如人看到巍峨高聳的教堂會讚歎一般,並非把宏偉的教堂當作是神。大多數人反而覺得科學不與教會宗旨衝突,因為科學家的研究,讓世人更明暸神的偉大。那時代的英國醫師哈維(William Harvey)詳細描述心臟與循環系統;卡文迪西(Henry Cavendish)繼承牛頓,精準計算萬有引力常數和地球質量;法國的拉瓦錫(Antoine Lavoisier)發表物質不滅定律,帶動另一波化學革命;遠在美洲的富蘭克林(Benjamin Franklin)更由放風箏,證明天空的雷電與實驗室所蓄的靜電相同。其餘大小科學家貢獻各不同,但他們的共同目標,就是從混沌中尋秩序;而秩序,也成功地說服了教會裡的反對聲浪。公元1758年,連天主教都取消了有關日心說的禁書令,距哥白尼逝世、維薩里出書,已是215年之久。

那麼,真理就到此為止麼?牛頓說:“我像沙灘上的孩子,偶爾撿到貝殼,卻尚未發現大海這片更廣闊的真理。”萊布尼茲更追:“為什麼會‘有’?而不是‘沒有’?”言下之意,為什麼這樣的定理秩序,居然會存在於世界,而且還能讓人發現?這問題似乎已經不是科學所能理解的範圍了,不過誠如笛卡兒說過:“我思故我在”;換言之,我不思則不存在。不管能不能理解,人類大概仍會永遠下去: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只為了有一天能告訴自己:我終於徹底明白了。

Wednesday, July 3, 2013

輻輳:都市症候群


麻省會有殖民地與印第安人戰爭,其實也有部分是因大西洋這邊,英國正處於政治動盪。伊麗莎白女王既沒有繼承人,死後傳位給蘇格蘭國王詹姆士,等於是把英格蘭、愛爾蘭、威爾斯與蘇格蘭合併,首度統一不列顛群島。這或許是伊麗莎白為英國所做的最後一件政治改革;畢竟十六世紀的不列顛群島還沒產生民族國家,比起法國、西班牙、瑞典、波蘭、奧匈、土耳其,甚至即將改頭換面的俄國,似乎都慢了點。在一個群雄稱霸的時代,不統一的英國就沒有足夠的軍事武力,未來也不利掌握國際局勢。

問題是,詹姆士和他後代對英國一直很不適應。那時代的倫敦從十二萬人成長到將近百萬人,相當於整個不列顛群島的10%人口全集中在泰晤士河這個樞紐。伊麗莎白很清楚,要治理英國,就要先讓倫敦人民愛戴她,所以每年宗教節日都固定有遊行,讓老百姓能見到女王慈容。十七世紀這些國王卻不習慣接近人民,連遊行都免了。老百姓見不到國王,自然不覺得該效忠皇家。何況這些新國王們都傾向法國、西班牙,姻親對象也是天主教貴族。愛爾蘭是天主教地盤,倒還無所謂;但英國與蘇格蘭都對天主教反感,無論英國國教派、長老會、或是清教徒民眾,大家都直接把天主教與‘血腥瑪麗’的逼迫以及西班牙戰艦的進攻相提並論。更何況傾向天主教的國王,一般會認為自己皇權是神賜的,所以也崇尚中央集權的政體;英國這時卻已經有上下議院(俗稱西敏宮,Palace of Westminster),商家有自己的行業主持人,倫敦更是由各自治市管轄,倫敦市長的領導權還超過貴族議員,差不多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換言之,十七世紀的英國國王們既然想唯我獨尊,就注定會與貴族、議院、商家、人民起衝突。

倫敦這時也還沒有真正的公務人員。用今日英文來看,內閣(cabinet)顧名思義是伺候國王衣著的人,普通法院(chancery)基本上是國王的直屬神父,而商務局(chamber)根本就是國王寢室,因為國庫就在國王床鋪下。雖說中世紀各國國王都如此,但國家人口增多後,政府卻無法與皇室徹底分隔;倫敦的白廳(Whitehall)除了是皇家居所,也是幾千名行政官、外交官、法官書記的辦事處,外加隨從僕役幾萬人,實不亞於法國凡爾賽宮規模之大。只是皇室也就沒什麼隱私權可言了,因為官差廚娘侍衛傭婦都在宮殿中自由來往,各種小道消息更是倫敦各報紙的話題材料。一個國王若畏懼媒體,多半不願久留此地;但要派親信擔任國務大臣,卻還是會遭人民譴責。1630年代因為國王任用天主教神父為政府高幹,一時異議蜂起,倫敦不時有政治抗議的活動;國王改用蘇格蘭的長老會人士,仍因貪污被起訴,甚至國王不得已判一人死刑。這期間議院與國王曾發動兩次內戰,英國甚至一度廢除君主制,直到1660年才又有國王登基。顯然整個英國政體紛亂,而宗教、黨派也太多,沒有一致的見解;主張憲政的、贊同民選的、支持議院的、長老會的、保皇黨的,不勝枚舉,這在歐洲其他君權至上的地方,是絕無僅有的現象。後來美國獨立,也與英國的政治開放有密切關係。

偏偏英國霉運當頭,皇室才重被承認,就有一連串的不幸發生。1665年瘟疫讓倫敦人口驟減12%;1666年倫敦大火數月之久,連教堂都化為焦土;1667年荷蘭又突襲英國,甚至大破駐守倫敦的水師船艦。這是那時代英國最艱困的幾年,上層社會卻第一個逃難,任由倫敦自生自滅,無形中暴露了皇室的虛偽無能。再者,國王有十多個庶出的孩子,元配卻無子嗣,能繼承王位居然是公開信奉天主教的弟弟。議院認為,與其讓英國回歸天主教,不如另覓賢能;於是他們由荷蘭請來威廉王子與妻子瑪麗公主,趕走天主教國王,兩伉儷共治維持新教的英國。這就英國歷史家最津津樂道的‘光榮革命’

然而單絲不成線,獨木不成林;真正促成光榮革命的,既非政治也非宗教,而是倫敦的急速發展,讓不穩定的社會變動更劇。說得更難聽,光榮革命只是改調,並沒有為動亂劃上休止符;真正穩定英國的,倒是它腳下的另一種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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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高自有客行路,水深自有渡船人。’產業貿易船運增加,倫敦富有是理所當然;但生活在這裡倒很不舒適。泰晤士河往東流,風向也朝東,所以煤炭燒的黑煙,與民間垃圾污水,全都向下游去。可想而知,宮殿議院豪宅珠寶店盡建在西區,而倫敦橋以東到處貧民窟。這裡擁擠不堪,疾病、罪犯、失火、建築倒塌等意外,幾乎是家常便飯。估計當時全城平均,每一千人生育率是35人,死亡率卻是40人;天花麻疹霍亂白喉、流感、猩紅熱百日咳汗熱病肺結核,層出不窮;40%死的是兩歲以下的兒童,能活到十五歲以上的還不到60%。由於食水污染,喝清水的人會暴病死,喝啤酒或喝茶的人反而免於疾病,所以兩種價格都較貴,是稍有收入民眾的日常飲料;喝更便宜的琴酒卻會醉到無法工作,貧民窟的人常以此澆愁愁更愁,窮更窮,意外溺斃的大有人在。

既然環境這麼惡劣,倫敦的成長率又怎麼來的?答案很明顯:每年仍有六千至八千人希望能到首都找工作;這些或許是英國各鄉鎮移民進來,或者是由威爾斯、蘇格蘭、愛爾蘭前來,甚至法國比利時、猶太人、非洲人也有(很多是為了逃避天主教逼迫。)大家多半聽說城市工作機會比較好,有身份的可以靠介紹信去為貴族富紳辦事,女的可以當保姆;有點經濟基礎的還可以進學校,以後當家教。次一等的可入商人工會當徒弟,尤其當時最費人力是裁縫業,佔了倫敦製造業三分之一,倫敦東側的絲綢工業就耗用約五萬人;其餘造船、造紙、家具、五金、時鐘、藝品業也很可觀。資質好的匠人,薪資是比英國其他地方高了30%以上,而當學徒的有一天也可能自己開業。良機難求,難怪年輕人趨之若鶩。

但是真正抵達後卻可能夢幻破滅。第一,骯髒擁擠的環境對健康危害不小。第二,大城市裡生活複雜,人際關係冷漠,雖然自由,畢竟同僚多親友少;所以處處有未來,卻也處處有危險;人可以改頭換面,也可能失去方向;鄉下來的姑娘或許會憧憬城裡女孩開放地上街買東西,但大家也都聽聞那些被誘拐賣掉的可怕。換言之,既來到倫敦,一般人都多幾分謹慎,多幾分責任心,小心抉擇;不過也正因如此,彼此戒心都很強,讓大家變得更冷漠。第三、當學徒被苦待的絕非少數,有的小弟被打到殘廢,女工還會被強暴。而且許多商行會要求學徒不准婚嫁,不准有孩子;縱算這是基於商務效率,卻也否定了正常人性。實際數據顯示,來到倫敦的前半年就有60%的人打退堂鼓,真正能出師的只是少數。那沒有出師的人又做什麼?有勇氣的會轉行,沒勇氣的會回家,其餘無家可歸的或許就走上無奈之路,男娼女妓,更甚者扒手盜竊、殺人越貨。倫敦每年吊死的犯人都公然示眾,讓倫敦橋前腐屍味很重;但人要求生存,恐嚇了又有何用?今天殺雞儆猴,明天還是故態復萌。

按這樣下去,倫敦注定會像今日許多第三世界國家的首都一般,又窮又髒又擁擠,城市收入再多也不夠乞丐分;人民動亂,又會導致領導人集權鎮壓,就算叛變而改朝換代,上位者仍要想辦法鞏固勢力,如此不斷惡性循環何時了?

然而英國卻幸運地迴避了這條腥臭之路。那時英國已經是僅次於荷蘭的第二大經濟國,所以議院的眼光也以國家繁榮為重心,而不是自己勾心鬥角、營私貪污。從1650年起,西敏宮通過了一連串對英國商家有利的條款,不論美洲煙草、東亞薑末、印度棉花、非洲靛青染料,都一定要以英國的商船出入口,尤其加勒比海種植製造的蔗糖,是當代利潤最高的商品。這和許多國家大異其趣。像法國西班牙,壟斷市場的通常是與國王關係匪淺的私人企業,賺錢再多也只進入個人口袋;英國卻在議院的力量下讓國家壟斷世界的市場。加上英國強大的海軍為靠山,其他國家再有魄力的私人公司,也不敢與虎謀皮。

不過倘若只有這樣,增加的財富仍只限於富豪,下層社會不可能雨露均霑。倫敦保護自己的市場,卻不是保護公司。伊麗莎白時代最大的十二商家包括金匠工會、裁縫工會、造酒工會、製鹽工會、漁業工會等等;不到一百年內,這些傳統製造業已經沒有昔時地位,代之而起的是莫斯科公司、西班牙公司、巴勒斯坦公司皇家非洲公司東印度公司、維吉尼亞公司、麻省公司、哈德遜灣公司。能成立這些新公司,不可少的是證券股票的問世,但另一方面也必須削弱原來商會的力量。這一點倫敦議院做得很積極。比方說:本來裁縫工會佔了全城所有紡織鞋帽業,但與荷蘭戰爭期間,紡織市場不振,英國羊毛外銷也受重挫;新的貿易公司趁機把滯銷的成衣售到世界其他市場,獲利不菲。裁縫工會想分一杯羹,自己卻沒有運輸管道,怎麼辦?當然是去向議院官說套交情了。沒想到議院不站在商會這邊,只保持中立,誰能貿易誰就是贏家。一下子本來穩若泰山的大商會,一個一個都失去貿易權。當然,新公司也會被更新的公司取代,本來的東印度公司就敗給‘新東印度公司’而結業;甚至‘牙買加咖啡屋’本來只經營咖啡豆貿易,後來卻因為蒐集資料詳盡,竟變成專攻市場資料分析的投資公司。這是一種不斷競爭,不斷突破的商業模式,今日或許司空見慣,但在十七世紀英國以外還罕見得很。

而要成立公司,資金也是基礎。倫敦這時已成立了25家銀行,貸款給這些新公司;不過大家更熱衷股票。儘管有股市大跌、南洋泡沫等問題,甚至證券交易人員被列為比扒手小偷還低級的人渣,許多老百姓仍認為公司股票的投資報酬率高很多,銀行的6%利率根本不能比。曾有家公司專門打撈當年與西班牙海戰的戰艦殘骸,竟讓投資者獲利百倍。能有這種賺錢機會,還是要靠聰明的人想到這些開公司的可能性,然後貸款分股後,把計劃實踐。短短幾十年間,倫敦出現了人力公司、保險公司、國防工業、幾百家報社雜誌社、補習班、連賭場和妓院都成立連鎖店上市,實在匪夷所思。

對人民而言,有了新產業,就不用忍受以前奴隸式的學徒制度,可以自由嘗試前代沒有的行業。小老百姓為了爭取新工作,很多人開始努力讀書;十六世紀倫敦還有不少人無法辨認自己名字;十八世紀初首都幾乎沒有人不會寫字。‘任何人都可能成功’不啻是那時倫敦的座右銘。

相反地,對國王和保守人士而言,改變的衝擊太大了,他們消受不起。人口增加,古代的城牆早已容不下這些人,倫敦周圍都是新興地區,更不受以前禁軍、望族、商會的控制管轄。議院的法案受到民眾肯定,國王貴族反而重要性大減。銀行股市的錢只看有前途的公司行號,國債期票竟乏人問津,畢竟有誰想替不賺錢的國王買單?不到一世紀內皇家地位動搖,而後公務員更與皇室分開獨立,國王形同虛設,猶如涸轍之鮒,再無發號司令的威嚴了。這也是為什麼守舊派想讓英國回歸天主教,因為他們潛意識裡逃避現實,希望重溫舊夢,重覓以前的單純世界。更直接說,倘若回不到過去,這些人一樣沒有未來。

好吧,你想繼續做皇帝夢,人民也有求上進的夢。你要把傳統的社會架構再次加在英國土地上,人民可不願意。你拒絕世界的進步,天下難道沒有值得的人選?這就是光榮革命的真正幕後推手。英國所找的,是肯與議院分權的新國王。倫敦所要的,是肯給人民自由發展的新領袖。逝者如斯,大不列顛總不能為了國王一己私心而斷送更寶貴的商業革命、金融革命。威廉與瑪麗登基後不久,英國更把國庫從皇家的寢室搬出來,由國家性的上市銀行主持一切收支;這就是今日猶在的巴克萊銀行(Barclays)英國銀行(Bank of England)。十八世紀的倫敦是中產階級比例最高的地方,街上有舶來品店、樂器行、書坊藝廊、各式服裝店、懷錶店、眼鏡店、戲院、異國口味的餐廳,紳士淑女們以逛街為消遣,幾乎與今日相差無幾。為了生活需求,以前狹隘擁擠的倫敦街道已經拓寬鋪實;商店林立後,自不再有前代‘廢水街上潑,垃圾任意丟’的壞現象;政府也讓公司承包,設置街燈,有效地降低犯罪率。沒有趕走之前的國王,英國大概只能發展得左支右絀,人民也只能見風轉舵地向掌權者屈膝;但國王走了,議院才有機會興邦立國,人民才有膽量開創新企業、嘗試新工作,讓整個社會步步進化,因而締造繁榮的英國。

歷史從來不為小人物寫。對老百姓而言,光榮其實是無關緊要的名詞;自己從貧乏到小康,才是值得紀念的辛路歷程。

話說回來,光榮革命的同時,還有另一種更震撼的改變。那時代真正的名人,叫做哥白尼、伽利略、哈維、虎克、笛卡兒、牛頓、萊布尼茲、拉瓦錫、富蘭克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