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December 1, 2012

東西:跨越千山萬水

(圖:新疆塔里木盆地崑崙山脈帕米爾高原

很奇怪,整段中世紀歷史,最有名的歐洲人不是皇帝貴族,不是教宗學士,也不是將領海盜,而是一個市井庸俗、微不足道的威尼斯商人:馬可波羅(Marco Polo)

馬可波羅的父親與叔父一向在拜占庭和近東地區經商,家境小康,但家人團聚機會卻不多。馬可波羅第一次見到父親還是十五歲,不過那時他已經學了會計、外幣、估價、貨運等各種商業知識。公元1271年,十七歲的馬可波羅也加入商隊行列,沒想到一去就是24年,其間由迦南地到土耳其,再轉往巴格達、波斯、中亞,經由絲路進入中國,還特別得到元世祖忽必烈接見。由於年輕的馬可學會了四種語言,而波羅家對各地的商業知識累積不少,忽必烈很器重他們;記載沒敘述,一般推測有相當官職。馬可波羅本人甚至巡視過中國南方東方各省,也抵達過安南緬甸,幾乎等於是元朝外交隨從。然而忽必烈卻不准他們回國,這麼有用的人才失去了,哪裡找人補?問題是皇帝年事已高,一旦龍馭賓天,多半會派系爭鬥,與忽必烈關係越近的就越危險。1292年蒙古公主要嫁到西亞的伊兒汗國,馬可波羅與父親叔父才順便‘不辭而別’,途中又經過新加坡、印尼蘇門答臘斯里蘭卡、南印度潘地亞王國,到達波斯後輾轉回到土耳其、拜占庭,最後還因威尼斯與鄰國熱那亞交戰而成為俘虜,差點客死異鄉。他在獄中講述旅遊經過,被寫成《馬可波羅遊記》。才剛出書就有人質疑內容可信度,馬可波羅甚至說:“我可以誠實講,這經歷猶如做生意賺錢...規模大到驚人,若非親眼目睹,根本沒人敢為證。”之後他成為威尼斯的著名富商,卻始終沒有再離開過家園;公元1324年在家中病逝,享年六十九歲。

究竟馬可波羅到過中國麼?幾世紀來一直沒有定論,不過今日學者多半認為,就算把商人一貫的浮誇吹噓都列入考慮,馬可波羅的經歷仍是記載十三世紀東方世界最可信的史料之一,而他對中國的農工製造業的評價,對照宋代的記錄也不假。誠如他自己說的,沒到過這域外,哪知天外有天?

中國人對這段東西交流的歷史感到自豪,是很正常;縱算當時宋亡元興,兵荒馬亂剛結束,但十三世紀東亞的產業、經濟、文化、科技、社會制度,在全世界首屈一指,確實不可否認,所以會有歐洲人前來拜訪,絕非偶然。令人訝異是歐洲對馬可波羅居然也銘記在心,甚至可說西方開始注意遠東,開始研究航海,都始於馬可波羅;連1492年發現新大陸的哥倫布(Christopher Columbus),也是深受馬可波羅影響。即使很多人不相信馬可波羅真的到過中國,遠東世界畢竟成為當代熱門話題。換言之,是馬可波羅改變了歐洲人的世界觀;單以這點來看,連十字軍、宗教界、學術界人物都要甘拜下風。

其實馬可波羅並不是最早拜訪東亞的歐洲人;已經有好幾位西方探險家比他早沿絲路抵達中國。他也不是造訪地方最廣的人;與他大約同年代,北非摩洛哥旅行,從黑海到北京到南洋到東非到撒哈拉沙漠,幾乎踏遍當年建有清真寺的世界各地。那為什麼這些人沒有馬可波羅的影響力大?

原因很簡單:正因為他是商人,才知道怎樣把東方的好處‘行銷’給歐洲人。一本旅遊指南固然可以引發讀者興趣,但一本經濟報告卻會讓讀者捫心自問:別人能,我們為什麼不能?

*     *     *     *     *

十世紀的中國因唐朝衰亡而暫時停擺,但五十多年後宋朝建立,採取崇文抑武的政策,雖然軍事上消極積弱,卻也衍生了中國歷史上經濟、科技、文化教育最繁榮的時代。土木工程、機械冶金、繅車紡織、運河航海,無一不是在改善人民生活水平;而火藥、鉛彈、石油、煙球、地雷,都是這時代的產物,敦煌壁畫中居然也包括最早的火槍大砲,而後來蒙古能建立龐大帝國,四天攻破巴格達、八天攻破耶路撒冷,同樣不能不歸功於火藥發明。普遍來說,宋朝社會尊師重道,政治比較開明廉潔;宦官亂政、地方割據、兵變民亂的次數特別少,規模也遠不及其他朝代。據統計,北宋時中國生產毛額(GDP)佔世界總經濟量的22.7%,人口到北宋滅亡前成長不止三倍;這一方面是產業改變,一方面也是農業進步。六世紀北魏《齊民要術》中提到三十七種榖類,到宋朝幾乎全被改良種取代了;今日常見的白米可說是宋朝引進、雜交培育後,出現一年多收的新品種。馬可波羅談到福州地區的製糖業,本來是淡黃色,後來引進巴比倫樹灰煉精糖的技術,結果做出來的更甜更潔白,比起中東的蔗糖實有過之無不及。南宋吳自牧提到開門八件事:柴米油鹽酒醬醋茶,顯然商業發展已經達到相當水準,以前的奢侈品,這時代都成了家庭各樣必需品。

當然,中國長時間對外貿易的最重要產品,畢竟還是絲綢。有將近三千年歷史,中國是唯一產蠶絲的地方,其他國家想引進這門繁複技術,成功機率卻很低;古埃及、波斯、希臘都羨慕東方綾羅,往往還視為傳家寶,但只有拜占庭皇帝特地派人去中國偷蠶;蠶是偷到了,但耗費養殖,抽出來的絲卻只夠御用,處理技術也遠不及中國出口貨,到最後大家仍踴躍購買‘絲路’運來的昂貴織錦。

這並不是因為中國人口眾多,過剩人口足以推動大量生產。十一世紀的腳踏紡車,這時已被改進,無論絲棉麻毛都可精細紡織,甚至用水車或動物代勞的紡織機,在一些偏遠鄉鎮也常見到。元朝王禎的《農書》特別提到,用水力紡織比讓女人紡織便宜好幾倍,速度也比人工快,所以產麻的地方幾乎都這麼做。技術進步,產品也因此更突破;十二世紀歐洲最珍視的色丁(Satin,有光澤的絲織品,俗稱綢緞)其實就是‘泉州’翻譯成阿拉伯文的誤稱;福建泉州當日已是‘海上絲路起點’,印尼的黃金、香料,泰國的珍珠、象牙,錫蘭的寶石、橡膠、玳瑁,印度的染料、釉彩、乾果,全部由此處進入中國。

對於這些製造業、奢侈品,史書比較難考察,不過還有其他資料可供參考:根據中國歷代稅收記錄,自漢朝開始用木炭和鐵來煉鋼,冶金一向是國稅中最重要的部分。唐朝中葉到北宋,的產量增長大約六倍,1078年的產量還達到1.27億公斤——差不多是整個歐洲1700年的產量。蘇軾擔任徐州知府期間,曾獻表詳細說明36座鐵熔爐生產情況,每座熔爐都有幾百名工人。開封一帶兵器鑄造帶動了繁榮的大都會區,城裡甚至多達五十家戲班樂匠,演出動輒吸引幾千觀眾;而為了煉鋼,附近山林幾乎都伐光了,連木炭都價格漲得普通家庭買不到,1013年還曾因寒冬造成開封民亂。為了工業需要,鋼鐵廠開始使用黃河上下游,山西、河南、河北的煤炭;這樣不但應用了近千年沒用途的廢料,也免得山林窮竭。蘇軾提到:“南山栗林漸可息,北山頑礦何勞鍛”,顯然不需要再大肆破壞生態,一樣能達到經濟繁榮。1050年碳價已經便宜到一般家庭都在用,之後碳市場還在逐年增加。當然,冶金並不只是武器鑄造,其他炊具、農具、工具、錢幣、建築、水利杵錐、機械組件、藝術、樂器,全與金屬工業息息相關。

可以說,馬可波羅見到中國人人衣鮮亮麗,家家朱門雕欄,處處石砌磚道,餐餐美饌佳餚,簡直驚呆了。單江面上船舶就超過全歐洲總船數,任何一艘海艦上人員都近千,大盤商批發交易遠航的規模,根本不是威尼斯可望其項背的;但中盤商也一樣可觀,每個碼頭上運卸、庫存、借貸、進出停靠,指揮得猶如流水不息。馬可波羅對肥美的養殖魚蝦、薄如透明的瓷器,甚至用來煉鋼的‘黑色石頭’,都好奇萬分。宋朝的交子(銀票)更是早在1024年就大量流通,甚至比金銀更廣用;儘管後來通貨膨脹問題層出不窮,要能讓整個社會接受‘法定貨幣’的制度,政府畢竟要穩定到讓大眾認同,而政府也必須長時間維持這些紙鈔的匯價。馬可波羅發現市場上大家全用替代貨幣,與真正金幣沒兩樣,讚歎不已;這若是在四分五裂、敵友難分的歐洲,根本不可能出現,連要想像都很難。

但馬可波羅卻不知道,假若中國按照當時經濟科技繼續發展,應該要比歐洲提早四百年出現工業革命。歷史卻並非如此;巔峰狀態的中國,這時已經碰上瓶頸,發展受限。歐洲所嚮往的遠東變得滯留不前,甚至開始退步;十八世紀法國發明亞麻織布機,實在很像是抄襲五百年前的中國設計,可是同樣過了五百年,中國的自動紡織機竟然失傳了。怎麼會這樣?十三世紀中國的武器製造有不少使用火藥,後來只剩下煙火鞭炮,清朝康熙皇帝反而要向傳教士學火槍大砲的基礎。

是什麼改變了中國?有人總會說物極必反,風水輪流;這種模糊看法就不討論了。也有人說蠻族入侵,契丹女真蒙古,打斷了中國的科技經濟發展;這倒並不全錯,但憑良心說,中國並沒有像羅馬帝國之後的歐洲,文化完全湮沒。即使蒙古時代的杭州,仍然充滿了讓馬可波羅嘆為觀止的工商業;江西的景德鎮,宋元明清都一直承官方欽定為御窯廠。還有人說中國當時仍停在傳統經濟,縱使產業發達,毛額除以總人口並沒有真的成長;這有點本末倒置,並不是錢變多才叫發展,而是發展後錢自然變多:工業革命的英國同樣是人口與產業一齊上升,但除了北海工業地帶,其他地方薪水恐怕還明顯降低;然而薪水只是社會切面的一部分,假若儲蓄可以增加,不也代表經濟改善?

普利茲獎得主Jared Diamond曾寫道,中國對經濟的限制是造成東西發展差距的主因。明成祖派鄭和下西洋,仁宗卻認為下西洋太浪費,宣告停止;宣宗又解開海禁,派鄭和第七次(也是最後一次)下西洋;憲宗時大臣們認為下西洋是一大弊政,有害無益,竟連以前的海圖資料都銷毀。可以說,皇帝諭旨要如何,就算朝三暮四,摧毀經濟也沒人敢講話。這現象並不僅存於中國;日本戰國後,德川家康同樣為了武士尊嚴而禁止國內使用火槍,還封鎖了日本250年。Jared Diamond的看法,是政治地理產生這樣的專制:東方講究大一統,所以皇帝主宰經濟,沒有皇帝撐腰的產業肯定窮途末路;西方不見九州同,反而讓一個國家發展不下去的事業,在另一個國家萌芽茁壯。比方哥倫布得不到葡萄牙的贊助,也得不到意大利熱那亞或威尼斯的支持,就向西班牙國王皇后遊說,最後反而是西班牙改寫探險時代的歷史。這類傳記在近代歐洲比比皆是,世界其他地方反而有太多人才,因為得不到支持而抑鬱終生。

而這兩種經濟體制,最大的差別還是人力運用。商家要得到贊助,往往會考慮人力物力財力,否則很難說服別人出錢;官方鼓勵的營業,卻不必在乎節省成本,甚至有機會用浪費來公飽私囊。中國宋代發明活字印刷,無人不曉,但到清朝還一直有書籍用耗費人力的木版印刷,因為人口眾多、人工易得,再多的人從事生產,對政府也沒損失。相反地,西歐自從有活字印刷,木版幾乎很快地被淘汰;德國最早印聖經的古登堡(Johannes Gutenberg)只僱用了二十幾人,否則賺錢不易,單付工資已經要讓他破產了。

這些問題,對於專精貨殖的馬可波羅,大概還難以理解。他只知道東方富庶繁華,連威尼斯都要自慚形穢,殊不知西方將來反而要後來居上——而他自己,就是締造這進步的重要橋樑。沒有他千山萬水長途跋涉,見識到中國,歐洲的文藝復興可能要暫緩,發現新大陸可能要延後,西方的經濟起飛可能今日才剛問世。

正因為他是商人,所以能容忍一般為學的人所不齒的職業,甚至入微觀察每個卑微的產業。正因為他是商人,所以能與其他‘市井小人’稱兄道弟,間而了解東方人如何做生意。正因為他是商人,所以能把中國最燦爛的一面呈現給西方。其實身在朝中,他所看到過的黑暗絕不會少,對各樣社會問題也應該耳濡目染;但他省略了這些不雅、不潔、不平等、不道德的細節,只讓歐洲把中國的優秀富饒當作值得努力看齊的目標。沒有他山之石,人就容易敝帚自珍;但有了比較的對象,人絕不會再安逸滿足於現況的。這是商人的眼光,業者的判斷,行家的手腕。當《馬可波羅遊記》問世,風靡西方,會有這麼多人批評他胡扯,不正代表他‘廣告’得很成功,讓整個歐洲為之欣然神往麼?

中國社會地位一向是‘士農工商’的排列順序,商人總是被瞧不起,中世紀歐洲絕多數也是抬舉騎士、教士、學士,鄙視商家、銀行業、和放高利貸的猶太人。然而膚淺的觀念,並不會影響歷史;真正有影響力的,只有播種的人。

西方蛻變的第二顆種子,種下了。。。

                    即使是最小的人,也可以改變未來的過程。
                                                            ——J. R. R. Tolkien《魔戒》

No com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