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December 16, 2012

苦難:行過死蔭幽谷


沒讀過新約聖經的人,多半也聽說過啟示錄的四匹馬:第一是白馬,騎馬的有弓箭有冠冕,征無不勝;第二是紅馬,騎馬的手執大刀,能奪去世間的太平;第三是黑馬,騎馬的握有天平,計量食物短缺,不可浪費;第四是灰馬,騎馬的名為死亡,能殺害地上四分之一的人口(啟示錄沒說,但一般都畫他拿鐮刀。)後三者很明顯屬不祥,不過第一匹馬又代表什麼呢?從二世紀以來,教會一向認為騎白馬的象徵基督;然而到了十五世紀,許多人已經認為白馬代表強權侵略、暴君駕臨,也就是說,四匹馬都是噩兆。中世紀一幅著名的木版畫,就是以四馬齊驅,踐踏人命為題材。

會有這種新解釋,其實與當代歷史關聯不小。從十四世紀開始,整個歐洲惡運不斷,而且接踵而至:公元1304-1305、1310、1315-1317、1321、1330-1334、1349-1351、1358-1360、1369、1371、1374-1375、和1390年,歐洲各地都出現飢荒,英法受災最慘,其中1315到1317年尤其嚴重,西方歷史家向來只稱它為‘大飢荒’,因為農作奇差,種收比例甚至低到只有一比二(平均一顆種子只收穫兩顆麥子)。之前由於歐洲暖化,西方人口暴增,連今日法國總人口都沒有十三世紀多;但十四世紀天氣變冷,卻導致夏天陽光不足,冬天凜冽難當,收割季節雷雨交加。換言之,天候差,人口多,加上中世紀政府不懂得應付危難,三方面不利,自然承受不了飢荒來襲。保守估計,英國出現95次飢荒,法國75次,歐洲西北因糧食短缺而被淘汰的至少十分之一,這還不包括故意殺死老弱嬰兒在內。

禍不單行,1330年代起,中亞開始有黑死病病例;接下來印度、歐亞大草原、兩河流域、敘利亞、高加索各地都屍橫遍野,估計十四世紀中國死於鼠疫的就有兩千五百萬人以上,一樣災情可怖。至於疾病究竟是沿絲路或海運散佈各地,已難考證。1346年拜占庭受感染,40%人口病死,熱那亞商船為了避禍,反而把疾病傳到意大利、西西里島;1347年埃及染病;1348年法國、西班牙、葡萄牙、英國接二連三發作;1349年阿拉伯麥加遭殃,1350年德國與北歐病發;1351年俄國也性命難保。當然,瘟疫傳染並非這麼單純,細菌散佈可說是無孔不入,防不勝防。根據記錄,1347年黑海一帶受蒙古軍攻伐,久戰不下,蒙古兵卒乾脆把病死屍體用投石機拋入城內,結果雙方都膿腫黑斑、高燒嘔血、二到七日內死狀淒慘。這段期間固然也有地方未受波及(冰島、波蘭),但絕大部分都慘不忍睹:1348到1350年瘟神奪命最嚴重,之後又多次復發,到1667年還陰霾不散。激進分子乾脆說是猶太人、吉普賽人、殘障痲瘋人士故意下毒,引起一波喪心病狂又於事無補的屠殺。1377年威尼斯統治的一個城鎮開始採用‘隔離檢疫’的措施,入境者拘留三十天,尚且被教會人士罵是無情惡魔。罵歸罵,大家為了自身安全,也紛紛採取同樣方法隔離;可惜三十天還不足病菌潛伏期,死亡率仍不見改善。1403年威尼斯設立離島分區,拘留期延長為四十天,才開始控制瘟疫。這時歐洲人口已經又被淘汰了三成至六成,連貴族平均壽命都只有十七歲而已。

與這兩災禍同步出現的,是國際性的戰爭。波蘭條頓騎士國(Teutonic Order,今愛沙尼亞、立陶宛)為了波羅的海領域前後戰了九次;俄國與蒙古長期抗戰,從1223年首次交鋒到1480年把韃靼人驅逐出境,同樣耗時耗力;土耳其人自從十字軍東征失敗以來就一直靜待其變,等到東羅馬帝國出現危機,土耳其人也開始對付拜占庭,前後兩世紀,直到1453年東羅馬滅亡,鄂圖曼帝國(Ottoman Empire)稱雄,終於為歷史劃下句點。不過一般人最熟悉的還是英法百年戰爭,從1337到1453年,英國長弓隊與法國重騎兵隊展開拉鋸戰,其中還包括聖女貞德(Jeanne d'Arc)拯救法國士氣的英勇事蹟。雖然百年戰爭一開始是家族爭奪王位,最後卻演變為兩個民族國家的興起;而這段期間武器與戰略的改變,也逐漸讓封建時代的騎士、厚甲、弓箭成為過去,步兵打敗騎兵,火砲勝過長劍的時代已經來臨。說它是中世紀最重要的戰役,倒不為過,但這百餘年來犧牲了多少生命,代價實在沉重。

然而歐洲的苦難並不止於飢荒瘟疫戰爭。十四到十六世紀發生了多次農民與貴族、主教、國王、資產階級的抗爭;這是在十四世紀以前從未有的現象。1277年保加利亞國王因抵擋不住蒙古入侵,卻還向貧乏的人民增稅,釀成民眾殺國王自立的結果。之後英、法、荷蘭、比利時、德國、意大利、西班牙、波蘭、立陶宛、愛沙尼亞、匈牙利、羅馬尼亞、瑞典、瑞士等地頻頻出事。抗爭的導火線很多,飢荒瘟疫戰爭都增加下層社會的負擔,但社會貧富不均、封建地主向佃農增租、窮人日益窘困、通貨膨脹嚴重、國家苛稅問題重重,才是官逼民反的主因。不過抗爭的背後往往都是有心人栽花:唯利是圖的商人、無繼承權的騎士、被控為異端除名的教士等等,民眾依舊是替死鬼。德國從1336年到1525年之間共有六十多起民眾暴動,‘神聖羅馬帝國’變得名存實亡,德國分裂成許多州郡,直到1871年才被普魯士重新統一。意大利和東歐也一樣,尤其拜占庭,人民抗爭之下,使原先就脆弱的東羅馬帝國更難以抵擋土耳其勢力,終至滅亡。

一種災難就足以動搖社會,歐洲竟然魑魅魍魎四大魔王同時光顧。難道真如啟示錄預言,是遭神審判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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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想,假若挑其中一種浩劫發生在我們身邊,會有什麼現象?看到一個死人,我們會動容流淚;看到許多人罹難,我們會泣不成聲;但當死亡人數達萬,我們反而麻木了。這並不是無惻隱之心,而是為了面對現實未來而產生的抗壓性。十四世紀的中國同樣發生過鼠疫,人口頓減;但瘟疫過後,政治經濟文化仍繼續運轉,產業也沒有顯著改變。這是人類社會特有的韌性,縱算面臨地震海嘯、颶風火災、世界大戰、核電廠爆炸、恐怖份子襲擊,一樣都能夠再站起來。

只是這種韌性通常都建立在‘補充’社會所失去的人口,社會本身並沒有進化的必要。飢荒會減少競食者,但飢荒過後人並不會因此節制生育,也不會考慮“食之者眾,生之者寡”的隱憂。戰爭會剝奪農業人口,但戰爭期間婦女依然會繼續扛農作重擔,而戰後的人除了紀念忠烈,就是教訓子孫要盡忠報國、除惡安邦,很少會對戰爭留下的教訓做檢討。同樣是世界各地都流行黑死病,歷史並沒有記載中國、印度、回教地區出現隔離制度,反正要死的終究要死,活下來的反而可以繼承遺產、繁衍眾多。說難聽點:可以克服的危機,就不會產生轉機。

歐洲卻因為連環慘災,人口一直無法恢復十三世紀的水平。黑死病最猖獗的時期,曾有主教埋怨人口減少,導致洗衣費用上漲;這句話實在很不像一個信基督教的人該說的,但是話的背後也意味,大家只希望最好災難趕快過去,人口增加後服務費可以降低。更惡劣的是,教會裡許多穿金戴銀的主教,還拼命倡導人民不該追慕世上的財富,實在偽善得離譜。其實那時代教會人士幾乎都是貴族親戚,整個社會就只有上層下層。特權階級當然也會死於戰爭瘟疫,但是比起他們壓榨的小市民們所遭遇的,又算什麼?‘無產階級’(Proletariat)這個字在拉丁文,本是說這階層的人唯一貢獻只有延續香火、供應人丁,從古羅馬以來一直帶有輕蔑之意。然而若沒有這些無產階級作貴族的腳墊,貴族還能站得住多久?而這群只會發號司令,搜刮民脂,卻無法解決飢荒瘟疫戰爭問題的貴族,人民又怎麼甘心做他們的奴役?

說穿了,正因為長達兩世紀的災變,才使歐洲貴族日趨沒落,中產階級問世。這是世界其他受災地方見不到的社會變化。英法百年戰爭,已經證明貴族所組織的騎兵,在戰場上根本無用武之地;雙方很快地組織民兵為正規軍,取代幾百年的貴族壟斷軍事。聖女貞德會號召民眾抵抗英軍,正代表人民的自由意識抬頭;而她會被傾英派的主教定罪是異端抗逆,被活活燒死,也正代表貴族恐懼下層人民崛起。黑死病席捲歐洲,威尼斯共和國會首先採取行動,防微杜漸,正意味小市民們在努力想辦法拯救自己;而教會批評隔離檢疫不道德,也正意味上層社會怕這些民眾自制後,就再也不會服從特權階級了。

但是他們怕的,卻是歷史注定的方向,誰也無法更改。威尼斯以商家協會為政府,勢不能像其他貴族橫征暴斂,為一頂皇冠爭得血流成河,為一個教皇頭銜行凶對打,本性暴露無遺。沒有貴冑子弟的威尼斯,反而會積極地化解民間災情,杜絕飢荒疾病,以免破壞市場利潤。這是一種政治上的維新:王權不再建立於血統繼承,而是由妥善管理國家,間接獲得人民認同。

這就是為什麼威尼斯成為歐洲第一個走出中世紀陰影的國家,而其他意大利各小國也不甘居後,紛紛在政治上圖強。看看當時歐洲各地,英法百年戰爭後,英國自己又為了爭權展開玫瑰戰爭;而法國因百年戰爭戰勝,讓君王特權變得更大,顯然未來的階層鬥爭已經要更殘暴血腥;土耳其的鄂圖曼帝國佔領希臘和東歐,中央集權的皇帝卻從此不再有作為,只知永享榮華;中歐德國已經分裂;北歐也因氣候改變而蕭條;南歐西班牙還在辦盛大的皇室聯婚;只有意大利的各共和國,不斷在天災人禍中尋找康莊大道。1513年佛羅倫斯共和國(Repubblica Fiorentina)出現馬基維利的名著《君主論》,可說是集大成的思想;世襲的皇家用不著擔心民心不服,但沒有皇室,國王一定要用打、用偷、用騙、用名聲、用仁政、用法治維持政權,操縱民眾心理。歐洲歷史從羅馬凱撒大帝以來,從沒有像意大利各國這麼努力追求“周公吐哺,天下歸心”

同樣的改變也反映在民間。十三世紀的普通農民,從未考慮過繁衍的意義,反正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許多人到了適婚年齡,村裡早就安排結婚對象,無從選擇。可是十四世紀的飢荒瘟疫,卻讓人延後成婚年齡,而挑選對象也要看經濟能力、健康狀況。許多女孩寧願嫁給有產階級,至少可讓自己與後代免受飢荒折磨,更可以不必繼續住在污穢擁擠的農舍、貧民窟,隨時等瘟神來索命。基於要求條件,男孩也得想辦法努力改善生計,否則只能一輩子光棍。這種壓力在每個產業改變的社會都會出現,雖似無情,但年輕人的努力,畢竟打破了傳統的階級二分法;願意上進的貧民也能成為富紳地主,一事無成的貴族也會淪為清貧浪人。根據英、法、意大利各地的資料,這時代還沒形成像樣的中產階級,而上下階層的人口比例也沒改變多少,但是提高的工資、降低的地租,卻改善了很多人的生活水平,更促進階層流動。即使貴族沒消失,社會換血畢竟不是壞事。

而生活素質提升了,人們也更注重生兒育女——不是要生越多越好,然後任憑飢荒瘟疫戰爭淘汰,而是盡可能確保生下的孩子都有辦法存活。意大利佛羅倫斯平均婦女只生三胎,算是中世紀生育率最低的地方。那時代的英國佃農已經不像前代‘量產’,更不必辛苦種植還不夠家人吃。有多餘的資財,還可以改善住屋,整頓田園,儲備糧食未雨綢繆。這是一種對未來投資的觀念,接下來三百多年英國的儲蓄超過歐洲各地,終至工業革命誕生,絕非偶然的巧合。繁衍的意義,就是要下一代比這一代更優秀。沒有多餘人口,反而可以讓社會進步得更快。

我們也許對這看法質疑:今日世界人口絕對超過工業革命前的總數,難道世界就負成長麼?其實這想法有點混餚因果關係。要進步就必須先有投資,而進步後,整個世界雖然同享利益,並不等於大家同樣成長。人口多和經濟生產量高是兩回事;今日人口倍增的地區首指中東和非洲,70%人口都在25歲以下,但這兩地區真正投資在自己國家的卻少得可憐。同在中東,以色列人口七百萬,成長率只排世界七十名之後,又不像中東鄰國產石油,但它在科技經濟貿易軍事文化方面的投資與生產卻高得驚人。印度的人口成長遠高於中國,經濟成長卻遠不如,原因何在?貿易經商的人總認為人口多,市場就有潛力,卻忘了過剩人口會消耗資產,而一堆三餐不得溫飽的人民,反成為威脅政府的定時炸彈。中世紀的社會改變,節育政策,並不是剖腹藏珠的不得已下策,而是有心為了長遠未來而選擇的百年大計。

沒有人自願接受苦難,但是遇見無法逆轉的重災,人能不能從中學習?舊約先知以賽亞說過:“主雖然以艱難給你當餅,以困苦給你當水,你的教師卻不再隱藏,你眼必看見你的教師。”也許浩劫毀滅是歷史注定,但天意並不是要審判世人,更不是要人間覆巢無完卵。就像古埃及遭受十災,有人無法面對殘破,憤世嫉俗,也有人奮勇走出了困境。而找到路的人,還會有更豐盛的未來等著他們。歐洲也是一樣,儘管行過死蔭幽谷,屍骸狼藉,卻在這段不幸中突破了階級的瓶頸,挑戰了政權的目的,改進了家庭的建立,也扭轉了中世紀長期的窮困。

世上確實有人類無法承受的風浪,但是兩百多年的辛酸歷程,歐洲還是走過去了。風瀟雨晦,仍然未曾屈撓。滿身創痕,仍然殘而不廢。病痛加身,仍然弱而不虛。生死茫茫,仍然不言放棄。

因為苦難的日子將要完畢,而歐洲有史以來最絢爛的時期,即將開幕。。。

Saturday, December 1, 2012

東西:跨越千山萬水

(圖:新疆塔里木盆地崑崙山脈帕米爾高原

很奇怪,整段中世紀歷史,最有名的歐洲人不是皇帝貴族,不是教宗學士,也不是將領海盜,而是一個市井庸俗、微不足道的威尼斯商人:馬可波羅(Marco Polo)

馬可波羅的父親與叔父一向在拜占庭和近東地區經商,家境小康,但家人團聚機會卻不多。馬可波羅第一次見到父親還是十五歲,不過那時他已經學了會計、外幣、估價、貨運等各種商業知識。公元1271年,十七歲的馬可波羅也加入商隊行列,沒想到一去就是24年,其間由迦南地到土耳其,再轉往巴格達、波斯、中亞,經由絲路進入中國,還特別得到元世祖忽必烈接見。由於年輕的馬可學會了四種語言,而波羅家對各地的商業知識累積不少,忽必烈很器重他們;記載沒敘述,一般推測有相當官職。馬可波羅本人甚至巡視過中國南方東方各省,也抵達過安南緬甸,幾乎等於是元朝外交隨從。然而忽必烈卻不准他們回國,這麼有用的人才失去了,哪裡找人補?問題是皇帝年事已高,一旦龍馭賓天,多半會派系爭鬥,與忽必烈關係越近的就越危險。1292年蒙古公主要嫁到西亞的伊兒汗國,馬可波羅與父親叔父才順便‘不辭而別’,途中又經過新加坡、印尼蘇門答臘斯里蘭卡、南印度潘地亞王國,到達波斯後輾轉回到土耳其、拜占庭,最後還因威尼斯與鄰國熱那亞交戰而成為俘虜,差點客死異鄉。他在獄中講述旅遊經過,被寫成《馬可波羅遊記》。才剛出書就有人質疑內容可信度,馬可波羅甚至說:“我可以誠實講,這經歷猶如做生意賺錢...規模大到驚人,若非親眼目睹,根本沒人敢為證。”之後他成為威尼斯的著名富商,卻始終沒有再離開過家園;公元1324年在家中病逝,享年六十九歲。

究竟馬可波羅到過中國麼?幾世紀來一直沒有定論,不過今日學者多半認為,就算把商人一貫的浮誇吹噓都列入考慮,馬可波羅的經歷仍是記載十三世紀東方世界最可信的史料之一,而他對中國的農工製造業的評價,對照宋代的記錄也不假。誠如他自己說的,沒到過這域外,哪知天外有天?

中國人對這段東西交流的歷史感到自豪,是很正常;縱算當時宋亡元興,兵荒馬亂剛結束,但十三世紀東亞的產業、經濟、文化、科技、社會制度,在全世界首屈一指,確實不可否認,所以會有歐洲人前來拜訪,絕非偶然。令人訝異是歐洲對馬可波羅居然也銘記在心,甚至可說西方開始注意遠東,開始研究航海,都始於馬可波羅;連1492年發現新大陸的哥倫布(Christopher Columbus),也是深受馬可波羅影響。即使很多人不相信馬可波羅真的到過中國,遠東世界畢竟成為當代熱門話題。換言之,是馬可波羅改變了歐洲人的世界觀;單以這點來看,連十字軍、宗教界、學術界人物都要甘拜下風。

其實馬可波羅並不是最早拜訪東亞的歐洲人;已經有好幾位西方探險家比他早沿絲路抵達中國。他也不是造訪地方最廣的人;與他大約同年代,北非摩洛哥旅行,從黑海到北京到南洋到東非到撒哈拉沙漠,幾乎踏遍當年建有清真寺的世界各地。那為什麼這些人沒有馬可波羅的影響力大?

原因很簡單:正因為他是商人,才知道怎樣把東方的好處‘行銷’給歐洲人。一本旅遊指南固然可以引發讀者興趣,但一本經濟報告卻會讓讀者捫心自問:別人能,我們為什麼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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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世紀的中國因唐朝衰亡而暫時停擺,但五十多年後宋朝建立,採取崇文抑武的政策,雖然軍事上消極積弱,卻也衍生了中國歷史上經濟、科技、文化教育最繁榮的時代。土木工程、機械冶金、繅車紡織、運河航海,無一不是在改善人民生活水平;而火藥、鉛彈、石油、煙球、地雷,都是這時代的產物,敦煌壁畫中居然也包括最早的火槍大砲,而後來蒙古能建立龐大帝國,四天攻破巴格達、八天攻破耶路撒冷,同樣不能不歸功於火藥發明。普遍來說,宋朝社會尊師重道,政治比較開明廉潔;宦官亂政、地方割據、兵變民亂的次數特別少,規模也遠不及其他朝代。據統計,北宋時中國生產毛額(GDP)佔世界總經濟量的22.7%,人口到北宋滅亡前成長不止三倍;這一方面是產業改變,一方面也是農業進步。六世紀北魏《齊民要術》中提到三十七種榖類,到宋朝幾乎全被改良種取代了;今日常見的白米可說是宋朝引進、雜交培育後,出現一年多收的新品種。馬可波羅談到福州地區的製糖業,本來是淡黃色,後來引進巴比倫樹灰煉精糖的技術,結果做出來的更甜更潔白,比起中東的蔗糖實有過之無不及。南宋吳自牧提到開門八件事:柴米油鹽酒醬醋茶,顯然商業發展已經達到相當水準,以前的奢侈品,這時代都成了家庭各樣必需品。

當然,中國長時間對外貿易的最重要產品,畢竟還是絲綢。有將近三千年歷史,中國是唯一產蠶絲的地方,其他國家想引進這門繁複技術,成功機率卻很低;古埃及、波斯、希臘都羨慕東方綾羅,往往還視為傳家寶,但只有拜占庭皇帝特地派人去中國偷蠶;蠶是偷到了,但耗費養殖,抽出來的絲卻只夠御用,處理技術也遠不及中國出口貨,到最後大家仍踴躍購買‘絲路’運來的昂貴織錦。

這並不是因為中國人口眾多,過剩人口足以推動大量生產。十一世紀的腳踏紡車,這時已被改進,無論絲棉麻毛都可精細紡織,甚至用水車或動物代勞的紡織機,在一些偏遠鄉鎮也常見到。元朝王禎的《農書》特別提到,用水力紡織比讓女人紡織便宜好幾倍,速度也比人工快,所以產麻的地方幾乎都這麼做。技術進步,產品也因此更突破;十二世紀歐洲最珍視的色丁(Satin,有光澤的絲織品,俗稱綢緞)其實就是‘泉州’翻譯成阿拉伯文的誤稱;福建泉州當日已是‘海上絲路起點’,印尼的黃金、香料,泰國的珍珠、象牙,錫蘭的寶石、橡膠、玳瑁,印度的染料、釉彩、乾果,全部由此處進入中國。

對於這些製造業、奢侈品,史書比較難考察,不過還有其他資料可供參考:根據中國歷代稅收記錄,自漢朝開始用木炭和鐵來煉鋼,冶金一向是國稅中最重要的部分。唐朝中葉到北宋,的產量增長大約六倍,1078年的產量還達到1.27億公斤——差不多是整個歐洲1700年的產量。蘇軾擔任徐州知府期間,曾獻表詳細說明36座鐵熔爐生產情況,每座熔爐都有幾百名工人。開封一帶兵器鑄造帶動了繁榮的大都會區,城裡甚至多達五十家戲班樂匠,演出動輒吸引幾千觀眾;而為了煉鋼,附近山林幾乎都伐光了,連木炭都價格漲得普通家庭買不到,1013年還曾因寒冬造成開封民亂。為了工業需要,鋼鐵廠開始使用黃河上下游,山西、河南、河北的煤炭;這樣不但應用了近千年沒用途的廢料,也免得山林窮竭。蘇軾提到:“南山栗林漸可息,北山頑礦何勞鍛”,顯然不需要再大肆破壞生態,一樣能達到經濟繁榮。1050年碳價已經便宜到一般家庭都在用,之後碳市場還在逐年增加。當然,冶金並不只是武器鑄造,其他炊具、農具、工具、錢幣、建築、水利杵錐、機械組件、藝術、樂器,全與金屬工業息息相關。

可以說,馬可波羅見到中國人人衣鮮亮麗,家家朱門雕欄,處處石砌磚道,餐餐美饌佳餚,簡直驚呆了。單江面上船舶就超過全歐洲總船數,任何一艘海艦上人員都近千,大盤商批發交易遠航的規模,根本不是威尼斯可望其項背的;但中盤商也一樣可觀,每個碼頭上運卸、庫存、借貸、進出停靠,指揮得猶如流水不息。馬可波羅對肥美的養殖魚蝦、薄如透明的瓷器,甚至用來煉鋼的‘黑色石頭’,都好奇萬分。宋朝的交子(銀票)更是早在1024年就大量流通,甚至比金銀更廣用;儘管後來通貨膨脹問題層出不窮,要能讓整個社會接受‘法定貨幣’的制度,政府畢竟要穩定到讓大眾認同,而政府也必須長時間維持這些紙鈔的匯價。馬可波羅發現市場上大家全用替代貨幣,與真正金幣沒兩樣,讚歎不已;這若是在四分五裂、敵友難分的歐洲,根本不可能出現,連要想像都很難。

但馬可波羅卻不知道,假若中國按照當時經濟科技繼續發展,應該要比歐洲提早四百年出現工業革命。歷史卻並非如此;巔峰狀態的中國,這時已經碰上瓶頸,發展受限。歐洲所嚮往的遠東變得滯留不前,甚至開始退步;十八世紀法國發明亞麻織布機,實在很像是抄襲五百年前的中國設計,可是同樣過了五百年,中國的自動紡織機竟然失傳了。怎麼會這樣?十三世紀中國的武器製造有不少使用火藥,後來只剩下煙火鞭炮,清朝康熙皇帝反而要向傳教士學火槍大砲的基礎。

是什麼改變了中國?有人總會說物極必反,風水輪流;這種模糊看法就不討論了。也有人說蠻族入侵,契丹女真蒙古,打斷了中國的科技經濟發展;這倒並不全錯,但憑良心說,中國並沒有像羅馬帝國之後的歐洲,文化完全湮沒。即使蒙古時代的杭州,仍然充滿了讓馬可波羅嘆為觀止的工商業;江西的景德鎮,宋元明清都一直承官方欽定為御窯廠。還有人說中國當時仍停在傳統經濟,縱使產業發達,毛額除以總人口並沒有真的成長;這有點本末倒置,並不是錢變多才叫發展,而是發展後錢自然變多:工業革命的英國同樣是人口與產業一齊上升,但除了北海工業地帶,其他地方薪水恐怕還明顯降低;然而薪水只是社會切面的一部分,假若儲蓄可以增加,不也代表經濟改善?

普利茲獎得主Jared Diamond曾寫道,中國對經濟的限制是造成東西發展差距的主因。明成祖派鄭和下西洋,仁宗卻認為下西洋太浪費,宣告停止;宣宗又解開海禁,派鄭和第七次(也是最後一次)下西洋;憲宗時大臣們認為下西洋是一大弊政,有害無益,竟連以前的海圖資料都銷毀。可以說,皇帝諭旨要如何,就算朝三暮四,摧毀經濟也沒人敢講話。這現象並不僅存於中國;日本戰國後,德川家康同樣為了武士尊嚴而禁止國內使用火槍,還封鎖了日本250年。Jared Diamond的看法,是政治地理產生這樣的專制:東方講究大一統,所以皇帝主宰經濟,沒有皇帝撐腰的產業肯定窮途末路;西方不見九州同,反而讓一個國家發展不下去的事業,在另一個國家萌芽茁壯。比方哥倫布得不到葡萄牙的贊助,也得不到意大利熱那亞或威尼斯的支持,就向西班牙國王皇后遊說,最後反而是西班牙改寫探險時代的歷史。這類傳記在近代歐洲比比皆是,世界其他地方反而有太多人才,因為得不到支持而抑鬱終生。

而這兩種經濟體制,最大的差別還是人力運用。商家要得到贊助,往往會考慮人力物力財力,否則很難說服別人出錢;官方鼓勵的營業,卻不必在乎節省成本,甚至有機會用浪費來公飽私囊。中國宋代發明活字印刷,無人不曉,但到清朝還一直有書籍用耗費人力的木版印刷,因為人口眾多、人工易得,再多的人從事生產,對政府也沒損失。相反地,西歐自從有活字印刷,木版幾乎很快地被淘汰;德國最早印聖經的古登堡(Johannes Gutenberg)只僱用了二十幾人,否則賺錢不易,單付工資已經要讓他破產了。

這些問題,對於專精貨殖的馬可波羅,大概還難以理解。他只知道東方富庶繁華,連威尼斯都要自慚形穢,殊不知西方將來反而要後來居上——而他自己,就是締造這進步的重要橋樑。沒有他千山萬水長途跋涉,見識到中國,歐洲的文藝復興可能要暫緩,發現新大陸可能要延後,西方的經濟起飛可能今日才剛問世。

正因為他是商人,所以能容忍一般為學的人所不齒的職業,甚至入微觀察每個卑微的產業。正因為他是商人,所以能與其他‘市井小人’稱兄道弟,間而了解東方人如何做生意。正因為他是商人,所以能把中國最燦爛的一面呈現給西方。其實身在朝中,他所看到過的黑暗絕不會少,對各樣社會問題也應該耳濡目染;但他省略了這些不雅、不潔、不平等、不道德的細節,只讓歐洲把中國的優秀富饒當作值得努力看齊的目標。沒有他山之石,人就容易敝帚自珍;但有了比較的對象,人絕不會再安逸滿足於現況的。這是商人的眼光,業者的判斷,行家的手腕。當《馬可波羅遊記》問世,風靡西方,會有這麼多人批評他胡扯,不正代表他‘廣告’得很成功,讓整個歐洲為之欣然神往麼?

中國社會地位一向是‘士農工商’的排列順序,商人總是被瞧不起,中世紀歐洲絕多數也是抬舉騎士、教士、學士,鄙視商家、銀行業、和放高利貸的猶太人。然而膚淺的觀念,並不會影響歷史;真正有影響力的,只有播種的人。

西方蛻變的第二顆種子,種下了。。。

                    即使是最小的人,也可以改變未來的過程。
                                                            ——J. R. R. Tolkien《魔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