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May 5, 2012

封閉:知識的退化(二)


公元438年的羅馬皇帝曾下聖旨:“我們特別命令那些自稱是真基督徒的,不可濫用宗教權力,用暴力對待猶太人和異教徒。他們在帝國中並沒有任何違反秩序的行為,也沒有不遵守法律。假如有任何基督徒以暴力對待和平居住的人,或是搶奪他們財物,必要償還所奪取的三倍或四倍。”

這道律令的存在,其實已顯示當年基督教對猶太人歧視有多重。偏偏法律內容籠統含糊,假若人都被打死了,還提什麼償還?而且立法立得太晚,帝國這時傾覆在即,就算有法律又怎能執行?羅馬帝國儘管注重秩序,對於當時基督教拔本塞源的極端行為,根本無法制止。當然,這並不代表五個世紀以來雙方相處關係惡劣,畢竟羅馬時代不能和今日相比:一個有競技場的社會中,暴力、蠻橫、不義的惡行早就不足為道;偶爾若有幾次種族衝突問題出現,也不代表猶太人被施壓了幾百年。公元212年的皇帝曾下詔保護,所有猶太人都算羅馬公民。公元327年起,君士坦丁雖然偏向基督教,但也只限制猶太人不能任官,不能購地,不能與基督徒通婚。公元361年掌權的皇帝不喜歡基督教,改讓猶太人恢復平等權利,還允許猶太人回耶路撒冷重建聖殿;可惜兩年後他戰場負傷,發炎而死,猶太人重建耶路撒冷的計劃也跟著胎死腹中。

然而基督教與猶太教關係惡化,實可追朔到猶太亡國後的過渡期。那時基督教是非法,仍不斷被逼迫;倒是猶太人聖殿被毀之後,各地會堂照樣運作。也因此早期基督徒往往在猶太會堂中尋求庇護。可是他們一面被保護,一面又傳福音,這讓猶太人很反感:我們看你們可憐才收容,你們怎麼恩將仇報,反過來妖言惑眾?基督徒其實也怕被猶太人連累,因為亡國後猶太人還繼續組織革命運動,若被捲入是非,後果不堪設想。於是兩個宗教基於不同動機,各自與對方劃清界限,基督教從此遠離與猶太教有關的傳統。

不過這又造成一層問題:要杜絕猶太的傳統,那舊約聖經算不算數?要知道以色列人是自上古傳承的民族,舊約聖經即使在希臘羅馬學術界也有不可磨滅的人文歷史地位;何況沒有舊約聖經,福音書和使徒書信所傳的,豈不都失去神聖的意義?難道要把耶穌視同其他埃及、希臘、土耳其異教的主神敬拜麼?為了解決這難題,基督教界用盡他們所能找到有利的預言,刻意強調教會才是亞伯拉罕的應許真正傳人,而猶太人是已經被先知們厭憎放棄的子民。

既然答案有了,剩下就簡單得多。基督教的知識份子開始努力捕風捉影,說猶太人背叛摩西、撒母耳、大衛、以賽亞、耶利米,是隨從其他假先知的邪教;換言之,猶太先知們的祝福都是針對基督教,咒詛都是針對猶太人。一份文書還不夠,熟悉希臘文的基督教分子,又筆走龍蛇,以量取勝地對信徒灌輸新‘觀念’。這種宗教狂熱所編造出的謊言,使雙方從此誤會仇恨更深,再也見不到對方的優點。在基督教中長大的下一代,更是根深蒂固地認為猶太人是墮落的一群,五毒俱全,連和他們住太近都會被玷污。

孟子曾說:“賢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今以其昏昏使人昭昭。”這話並不全對;有些人並不是自己不懂還想去教別人,而是明明自己心知肚明,卻昧著良心誤導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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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會學有個術語叫群體極化(Group Polarization),指的是一個組織群體中,個人決策受到眾人影響,反而容易做出比自己做決策時更極端的抉擇。畢竟個人決策,會盡量避免風險,以免自己受損;但身處團體中,風險減少,而群體內原本就存在的傾向,卻可以加強,使隱藏的偏見或極端的態度擴大到支配整個群體。

更危險的是,群眾容易錯認權威。物理大師Richard Feynman就曾說:“這時代講求專精。一個人即使在某方面有專長,其他方面仍是一知半解...一個科學家談論非科學的項目,也會和一個普通人一樣笨。”但是大部分人很盲目,只要是投資理財的高手、好萊塢的電影明星,連他所講的育嬰指南、營養偏方,都奉若神明篤信不疑,從未經過大腦辨別是非。名人、權威們也容易自我膨脹,被捧紅了一時,就沽名釣譽地大談自己外行的題材,把個人的偏見傳導給聽眾。

君士坦丁堡的主教John Chrysostom也是這樣的人。他在釋經學上的貢獻不可否認,但他還做了一系列講道,專門指責猶太人的‘罪惡’(今僅存八篇)。那時在敘利亞的安提阿,尚有相當的猶太團體繼續守猶太教的節期,吃猶太教規定的飲食;由於他們不去理會基督教各教派的教義紛爭,反而有很多基督徒加入他們,甚至有不少基督教婦女認為嫁給猶太教男子比較有生活保障。這讓主教很憤怒,嚴厲斥責:“你們身為基督徒,怎麼敢和那些讓基督流血的人聚在一齊,然後還來教會領受基督寶血的聖餐?”這話其實邏輯上漏洞很多,但在他積威之下可沒人敢反駁。主教還罵不夠,接下來一系列講道中,他不斷含血噴人,一下子說猶太人是狗種,一下子說他們的節期慶祝都是淫亂,一下子說猶太會堂是在開妓院做生意,一下子說猶太人身藏瘟疫要傳染全世界人。似乎自己言辭不足為證,他還亂引新舊約聖經,連跟猶太人無關的經節都拿來做補充。最後更以耶路撒冷被毀來強調,猶太人本來就是神的敵人、魔鬼的同黨,所以死有餘辜。以前被除,現在也該被除。被他這麼嘴尖舌頭快,教會中其他事不關己的人,也一齊響應君士坦丁堡的‘反猶太主義’;有些更把這些講道譯為拉丁文,讓西羅馬帝國也來齊心‘剿匪’。

以二十一世紀的觀點,最令人費解的還是基督教對他人的激昂情緒、強烈信念。像這類煽動,不過是用蔑俗的文句,雜亂的經節,再加天堂地獄的露骨形容,怎麼竟能使教會裡的知識份子一同被迷惑?這恐怕不止因為大家同感時代威脅、外患遽增、稅收益重,還有很大原因是教會越來越專制獨裁。不苟同教會高層人士的,等一下就被宣判是異端,剷除務盡。即使個人不同意教會的作風,又怎麼敢反對上級?

相比之下,奧古斯丁對猶太人就沒有偏激的態度;單這一點已可看出他比John Chrysostom有成熟的智慧。奧古斯丁寫道:猶太人和基督徒,都有相同的祖先亞伯拉罕,也都繼承相同的人性墮落。即使猶太人不識耶穌,他們仍被神選為傳承真理的工人。更重要的是,救恩畢竟是從猶太人來的;基督教實不該過河拆橋。這種雅量在當時基督教界可說罕見,連後來一千多年的天主教中也不多得。今日天主教為了洗清從前反猶太的醜陋形象,還特別抬舉奧古斯丁的作品。

可是否認,並不能改寫歷史;洗刷,也不能彌補錯誤。

羅馬帝國遷都君士坦丁堡後,已經沒有羅馬城的包袱,但是生存仍很重要。翻譯成帝國政策:徵兵徵稅抵禦蠻族是當急之務,不過決不能為了防禦而瓦解人民的向心力。基督教縱算得到肯定,仍受到內部教派與外來異教的威脅,也因此宗教與政治雖然目的不同,卻有類似的憂患恐懼。命脈相連,自也‘有權同享,有責同當’。當代法律好幾次禁止獻祭的事,不論是羅馬傳統宗教、猶太教、或是異族習俗都一樣,違者斬首。其他酷刑也有份。這無形中是在逐步強迫人民選擇:你們要繼續當羅馬人,就要接受‘正確’的宗教。

官方容許了,許多地方對猶太人更是手下不留情,有些還挑猶太會堂做箭靶,視為是自己為教會‘大發熱心’的證明。西班牙Minorca島嶼上,曾有當地主教得意洋洋地記錄自己召集幾個鄉里的所有基督徒,在安息日挑釁猶太人與他們談判。猶太人當然不願意,但見對方人多勢眾,來意不善,只好先退入猶太會堂。主教乾脆焚燒會堂,迫得猶太人開門投降;至於他們是否被強迫接受耶穌,不得而知。像這樣用武力恐嚇猶太人的下三濫手段,在當時卻有很多人鼓勵,猶太人竟是有緣無處訴;也難怪許多羅馬大城裡的猶太團體,短時間內都消失了。

其他異教被基督徒威脅的照樣有,甚至可能比猶太教還尋常,只是記錄不如猶太教來得多。埃及算是異教林立的地方(所謂異教也包括希臘哲學和艾西斯崇拜),從公元412年起,亞歷山大的教宗Cyril徹底掃蕩當地異教,他身邊甚至有願為耶穌而死的‘護教大隊’。這些隊員本是社會下階層挑選出來的,對付他人的手法也殊不光明正大。由於他們帶來太多驚恐,連皇帝都勒令他們隊員不可超過五百人。自從教宗上台後,整個亞歷山大城變得猶如全體戒嚴。城主向教宗抗議,認為宗教人士不該管世俗的事,結果被人打斷骨頭。猶太會堂自也免不了劫難。

挨打不還手的耶穌,不知對這種基督教暴行,感想如何?

當然,帝國廣大,各地還是有自治的角落,權貴們也不喜歡被中央干涉。即使政府嚴令,猶太教並沒有被消滅。根據零星史料,五世紀的巴勒斯坦,猶太教反而有復蘇現象。不過基督教對這些看不到的死角也不放過。下一個對異教痛下毒手的,是公元527年上位的東羅馬皇帝查世丁尼一世(Justinian I)。他竭力恢復羅馬勢力,甚至一度使東羅馬的版圖延伸到大西洋。然而他頒布法律,廢除君士坦丁寬容所有宗教的政策,改為信奉異教者死。由於地方權貴不一定服從中央,查世丁尼直接挑名勝古蹟,殺雞儆猴。土耳其多處古廟被毀;埃及所有艾西斯神殿全部關閉;死海南端一處古老祭壇被改為教堂,還刻上宗教勝利的讚美諛詞;所有哲學教師的執照被吊銷;雅典興盛九百年的柏拉圖學院,在公元529年被宣告解散。

上海文化作家余秋雨教授曾寫過:“蒙昧往往有樸實的外表,野蠻常常有勇敢的假相。從歷史眼光來看,野蠻是人們逃開蒙昧的必由階段,相對於蒙昧是種進步;但是,野蠻又絕不願就範於文明,它會回過身去與蒙昧結盟,一齊來對抗文明:外表樸實的對手和外表勇敢的對手,前者是無知到無可理喻,後者是強蠻到無可理喻。更麻煩的是,這些對手可能與已有的文明混成一體,甚至悄悄地潛入人們心底,使我們尋找時常常尋找到自己的父輩,自己的故鄉,自己的歷史。”

或許這是讀歷史最令人沮喪的地方。我們看得到羅馬滅亡之際知識退化、蠻橫不仁,但是追根究底,卻是誰的過錯?是宗教?是政府?是知識份子?是無知人民?或許大家都有責任,也或許世界改變得讓大家不知所措,結果以極端來掩飾內心的不安。但是一個燦爛文化所失去的,可能永遠也尋不回來了。

至於猶太人,聰明的他們一樣會尋求謀生之道。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處。羅馬帝國東邊,還有波斯的薩珊王國,在宗教迫害的期間,許多猶太人和柏拉圖學院的眾學者,已經逃往東方,在幼發拉底河邊一個被遺忘幾百年的地區,設立了那時代的常春藤聯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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