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February 19, 2012
屏障:高壁堅壘
對英國熟悉的人應該都知道,英格蘭北邊還不到蘇格蘭的地區,有一道‘哈德良長城’。這長城以北,古代是皮克特人(Picts,十一世紀後與其他民族同化為蘇格蘭人。)公元122年起,羅馬皇帝哈德良為了增強不列顛地方的防禦,特別在天然火山岩斷層上,築造了120公里長的牆,高度不等,估計約三尺到六尺,厚度也差不多。這和中國的萬里長城當然不能相比,何況將近兩千年的風殘冰蝕之下,連碉堡都已不見踪影,也沒有無聊的政府官員去興修遺跡以作為觀光景點,所以可看到的部分絲毫不起眼。但是偶爾到此憑弔滄桑,感悟生命的英國人倒還不少。儘管事隔境遷,這畢竟是他們歷史:一段比傳說的亞瑟王還要早的回憶。
羅馬對英國的造就,大半在蠻族入侵時被磨損、掩埋、遺忘乾淨了,只剩下幾處岩石為記。不過羅馬的軍事遺跡並不只在英國;沿著大西洋到法國、西班牙、地中海、北非海岸、埃及、猶太、兩河流域、亞美尼亞、黑海、多瑙河、奧地利、日耳曼、再到法德邊界的萊茵河,到處有羅馬的軍事基地(Castra,小的碉堡稱Castellum,名詞後來演變為歐洲的‘城堡’Castle)。這等於是把整個帝國全部圈起來,總長比今天美國本土的邊界加海岸線還要長。單從這角度來看,羅馬建立的‘屏障’系統是空前絕後的大企劃案,連八千八百多公里的長城都要甘拜下風。
古今中外用這種方式防衛的國家實在寥寥無幾,而客觀地說,邊疆防禦一向是不划算的工作。世上很多疆界只用山川分隔,頂多再加石牌為記;這要比真的防守界線來的方便多了。畢竟任何疆土最長的路線一定是外緣,若要派兵鎮守整條線,勢必要耗費太多人力,國家反而中空。對照歷史,一個國家至少要發展出正規軍,才有防守邊界的能力;不過即使有了常備軍,大部分帝國還是認為邊緣防守的投資報酬率太低:守方要克服各個方向來的襲擊,攻方卻可以集中火力針對一點。換言之,戰爭的先機都握在進擊的人手上,若要防得滴水不入,鎮守的人肯定還要多花錢,用厚牆、碉樓、烽火、驛道來增強防禦,平衡戰力。
相反地,若要從帝國內部做防禦,就不需要浪費太多錢。平時若有維持治安的衛兵,容易控制,容易訓練,緊急時再增兵就行了;只要敵人侵犯的速度沒有招兵買馬的速度快,對一個國家而言已經很足夠。戰國兵書《六韜》寫著:“凡兵之道,莫過於一。一者,能獨往獨來。”中央控制的軍力,可以專一對抗進襲的敵人,所以即使是防守也容易掌握先機。也因此歷史上大部分國家,都把軍防設在首都和邊界之間,省時省力又對戰略有效;而首都與邊界的距離越短,往往也代表軍隊的機動力越強。
羅馬的邊防,可說是打破一貫的傳統,以前沒人嘗試,以後也沒人尾隨。何況連它自己都是靠“其疾如風、侵略如火、動如雷霆”的軍事武力建立龐大的帝國,為什麼從公元一世紀開始,它卻選擇了“其徐如林、不動如山”的守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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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的長城常被視為‘限隔華夷’的壁壘,二十世紀冷戰的鐵幕常被視為富裕與貧窮的分界線,對立的情形只是用牆壁暫緩,而兩邊也不時出現緊張狀況。但這兩者與羅馬的防衛系統都不怎麼像, 因為從第一世紀到帝國中期,羅馬境外實際上並沒有真正危險的敵人,不需要帝國如此整兵待戰。有人甚至認為,若非羅馬自己強大得足以傲視洪宇,這些皇帝們怎麼敢放棄中央,專守邊緣?這種想法未免小家子氣;羅馬本錢再多,還是很重實際的民族。與其貶低它揮霍無度,不如正經地討論,這樣的邊界,對整個羅馬有什麼益處?
第一、確實界定的領土。史書上多的是浮誇的辭藻,連年征戰、窮兵黷武得來的零星土地,記載卻會說是番邦臣服、四海歸心,最後擁有多大的版圖也是紙上談兵。十萬大軍‘到此一遊’,結果戰事過後一切依舊。要知道大部分的‘界石’都是在無人之地,雙方各劃出一道沒有利用價值的空白間隔,作為井河不犯的證明。但是既沒有防守,國家對這片土地也不具主權;游牧民族越界求生存,盜賊搶匪過境打家劫舍,又怎麼在乎幾塊石頭擺在哪裡?反正你管不著,領土自然失效。羅馬的領土卻不然,不只有明確的範圍,也有安全保障。這比起空口無憑的疆土有意義有價值。
第二、境內不必全副武裝。意大利半島上的羅馬城,除了共和初期曾經建城牆,之後八百多年都沒有牆(同時期羅馬已經擴張三倍),人民卻沒有因而缺乏安全感。這也不難理解:既然整個帝國有軍事力量如牆環繞,首尾相援,自己又何必再築牆?不只羅馬,當時許多大城市都採用‘開放式’發展,連城門都不存在。這種無需畏懼的心態,與後來歐洲黑暗時期的悲觀,截然相反。歐洲中古時代,每座城要建城牆,每棟教堂要設高塔,每個要塞要築堡壘,每個人要學習使用弓箭刀刃。然而,借用霍布斯的形容,中古時代的人仍然活得“孤獨、貧困、污穢、野蠻、短暫。”
第三、經濟發展到疆界。假若沒有守備,敵人一入侵,邊界的農村全都會遭到不幸,而戰事又在自己的領土上展開,徒增傷亡損失。羅馬帝國則不然;既然有銅牆鐵壁一般的防衛,距離邊界半里的農村,也和羅馬城一樣安全,人民自然可以放心地耕作貿易,遷徙旅行,追求工藝學術。更重要的是,羅馬的軍營人口不少,又設在邊界附近,只要兩邊關係友好,在一個有安全保障的地區產生市集,是再也自然不過的了。英國、法國、德國、西班牙境內的羅馬基地,後來幾乎都成為重要城市,而多瑙河畔的經濟發展,也要歸功於帝國軍隊的鎮守。
這些益處,並不是羅馬起初預見的。公元一世紀畢竟有幾任皇帝是活在猜忌和恐懼中,他們怕外敵,更怕將領掌權太大,取代自己(之前維斯帕先就是例子)。既然皇帝要名正言順地把軍隊調到邊境,哪還會去理性地考慮花費和獲益?而後代也延續傳統,讓本來的突發奇想,轉換成完整的防禦系統。接下來的皇帝做了經濟改革,使整個帝國足以負擔這麼龐大的軍事耗費。哈德良個人喜歡挑戰新的建設,包括羅馬城裡的宮殿、議會廳、澡堂、陵寢等等;他在英國造的長城其實並不比原先的軍事基地有用,但是到第二世紀,羅馬已經主觀認為,不防守的邊界不合乎羅馬體制,只有落後文明才會不懂得鎮守邊疆。
當然,既然軍隊要長期鎮守,他們挑的地理環境也一定要值得居住發展,不會淪落為只有礦工、獵戶、山賊出沒的不毛之地,反而因為軍隊鋪路造橋,讓帝國境內的人跟著往新開發的土地買地建家園,甚至造成世界最早的大型農耕。今日許多國家的界線只是地圖上的政治,根本沒有考量當地處不來的民族或宗教團體;羅馬對疆界倒很花心思,而軍隊也多半重視紀律。儘管也會與外族起衝突(比方之前的猶太戰爭),次數和規模實際上都要比以前的希臘軍閥、中東各帝國來得輕微,羅馬與各民族的同化也十分常見。一個完全不必設防的世界當然更好,但是世人既然達不到這理想,一個嚴謹清楚、有效有紀律的屏障,不可否認比較能造益人類。
不過這必須要前線永遠守得住。
安全的代價並不只是人力物力財力。軍事基地再宏偉繁榮,也比不上帝國內部新建設的光彩奪目,何況要建造這整環的防衛,恐怕碉堡很難造到預期的強度。然而皇帝總不能辜負人民的期望;軍事防守不足的地方,往往會用外交或征討來彌補。而友善的鄰舍或是新征來的土地,又會使本來的軍營變得多餘。再者,即使是最堅固的岩石砌成碉堡,也承受不了時間的摧殘;從第三世紀起,軍事維修的耗費常常讓帝國透支,到最後連維修工作都不再進行。何況梧桐一葉落,即使“羅馬的和平”維持了四個多世紀,這道邊界的防衛終究是種下了衰亡的禍根。長期的保障,人民反而不思進取,甚至在安逸中怠惰。後代皇帝一直認為邊界固若金湯,堅不可摧,殊不知軍隊已經缺乏戰鬥經驗,而軍事戰略也幾世紀沒有突破改良。極度自信,只有騙自己,騙不到敵人。
再說,鎮守邊疆的士兵生活也不好過:埃及人被派到日耳曼,英國人被派到羅馬尼亞,西班牙人被派到猶太地,離鄉背井的士兵或許會在新的環境生根,但一輩子見不到家鄉,何嘗不痛苦?
坦白講,帝國大部分民眾,根本不了解國家所做的軍事保衛有多辛苦;他們甚至不再重視社會秩序,只想讓政府給予他們一切。由於羅馬城自己糧食不夠,從共和時代就必須進口大量穀類,為了討好人民,不負責任的政客一直強迫政府供應麵包給窮人;結果每次農作欠收,羅馬城裡的窮人就更多。凱撒、奧古斯都、以及歷代英明的皇帝,都想防微杜漸,廢除這種籠絡人心的小恩小惠,無奈人民不願放棄既得利益,皇帝頂多只能把救濟人數限定十五萬人以下。一個四十萬人的羅馬城居然有八分之三是‘貧民’,萬一產生暴動怎麼辦?也難怪政客們都努力提供娛樂,讓人民轉移注意力。羅馬的鬥獸場、競技場、賽馬場,都在此時產生,政客出場時也順便發麵包,讓人民歡呼大聲一點。當代諷刺家Juvenal說:“以前人曾經嚮往官階地位功勳偉業,今天的人只等候兩件事:麵包與馬戲。”
用政治的眼光來看,這種‘娛樂’也是一道牆,藉以防範民眾威脅政府。可是與邊境的屏障不同,它只是擋住上漲的河水不潰堤,卻沒有真正改善人民生活。娛樂本身沒有什麼不對,但是玩物喪志就不可取了,何況當時羅馬城裡的各色娛樂,意在擾民,動機不純,反而像是給人民餵毒,讓他們永遠不長進。一個政府有保衛人民的義務,但人民也有參與社會、保持公德的義務。即使競技場裡歡聲震天,假若整個帝國已經‘萬馬齊喑究可哀’,那麼見始知終,還有什麼值得看的?
或許,就在羅馬漸漸失去秩序時,一個被逼迫、被鄙視、被送到競技場屠殺的宗教,卻保住了羅馬淪喪的秩序、精神、道德。也因此往後的文明歷史上,它仍要扮演重要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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