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August 18, 2019
『神成就了何等的事啊!』
1844年五月24日,美國最高法院為了示範一項新科技,在臨時搭建的臺座打出了舊約民數記中一句話的21個字: "what hath god wrought!"(神成就了何等的事啊!)大約一秒之後,40英哩外的巴爾的摩收到了訊息,並記錄在紙條上。從那時開始,整個世界徹底改變了。
電報其實早在1837年就被發明了,但它的問世,可說是劃時代的改變。儘管這時代距離我們太遙遠,我們熟悉的許多東西卻都在十九世紀誕生,人類文明比起之前簡直日新月異。當然,這時代並不是美國領先,畢竟科技發展不能沒有足夠的經濟基礎,而十九世紀初的美國,其實連工業都剛起步而已。那時的紐約紡織廠還在做英國的廉價代工,和後來中國紡織商做歐美代工差不多。相比之下,歐洲已經有科技基礎和人才的國家,科技問世自然比較多:意大利有1800年的電池,德國有1804年的嗎啡麻醉止痛藥,英國有1814年的蒸汽火車,法國有1829的縫紉機,比較晚的比如奧地利1846年出現消毒藥水,瑞典1867年出現炸藥,科技發展上大概與美國差不多。十九世紀上半美國改良過其他國家發明的東西,卻還沒有獨創性;但自從發明電報以後,居然有一連串科技都出自這個工業還在逐漸上軌道的國家:電梯是1852年發明,加特林機關槍1861年,打字機1867年,電話1876年,電燈1879年,照相機1888年。昔日的便宜勞工已經逐步進化為敢於嘗試的創業家。
美國歷史通常稱十九世紀上半為‘傑克森時代’,但傑克森總統本人除了反對建立央行,強制喬遷印第安人造成許多瘟疫死亡,還有大力把佛羅里達州併入美國之外,似乎沒有任何工商教育方面建樹的政績(注:今日佛羅里達最大城市Jacksonville就是以傑克森命名,二十塊錢美金鈔票上也印著他的肖像)。傑克森時代其實是一種美國人破而後立的精神,若要定義這個新世界幾百萬人,可以說大家分散各地,在每個家庭小工廠中不斷搞出新奇的產物。每天幾乎都有奇怪的東西上市:補衣服的工具、保護帽子的材料、改善房屋暖爐的設備、新廚具、新洗潔用品。比起傑克森而言,電報的發明者摩斯(Samuel Morse)應該更具代表性,畢竟電報成了整個十九世紀最突破、最革命、最劃時代的發明,連鐵路都沒有它影響力大。
怎麼說?鐵路的好處,凡是參觀的人都看得出來;電報的影響,卻不是第一眼就知道的。
通訊的需求自古就有,但旗幟鐘樓的有效範圍太低,而烽火狼煙的報訊用途不廣,因為費用昂貴,內容有限,又不能有其他通訊同步進行。寫信、印刷和報紙的傳訊當然不限內容,可是速度終歸受限於馬車輪船鐵路的運輸,再快再貴的交通也無法把一份訊息一天之內從紐約傳到首府。然而電報卻做到了‘天涯若比鄰’的奇蹟。而一旦市場需求增加,纜線延伸到新地區,電報站林立之後又會相互競爭降低費用,而許多發明家還會創造更先進的產品——後來的貝爾的電話問世,就以‘有聲電報’開始廣告;再後來馬可尼發明無線電電報,從此通訊普及戰場、輪船、高山沙漠蠻瘴之地、最後幾乎家家戶戶都用收音機。
當然,十九世紀掌握通訊的政府官僚主要是郵局。美國一開國就有聯邦法律承諾信件傳遞,連再小的村莊都會設置郵局,所以那時郵局聘人比其他政府機關加起來還多,郵局在政府的權勢也最大。假若當時有政府工會,大概總統議員們都要盡力去討好郵局。而1830年代美國已經有許多人提倡解放奴隸,還組織社群大力投書美國南方,有的挑釁地主與黑奴間的關係,有的申訴人類生而自由的道德理念。信寄多了,平均郵費也變便宜了,飛向南部的宣傳單幾乎多如候鳥,南部社會無疑面臨改革的壓力。為了這問題,有很多南方人強行掃蕩郵局信件,集中焚燒,甚至南方的議員們要求郵局監控郵件,杜絕任何會引發社會動亂的文件。說穿了就是想把郵局當自己的槍來使喚。1835年南卡羅萊納州有暴徒闖進最大郵局焚燒解放郵件,當時的聯邦郵政總長居然不聞不問,傑克森總統算是默認可以不公平對待信件。那年國會通過了最可恥的‘閉嘴規則’,也讓北部議員們不能為解放組織的人說情。這等於是要全面扼殺解放黑奴的社會運動。解放組織可不願意就此認輸;他們自己創設了一家新的郵遞公司,短時間內甚至經營得有聲有色,然而最後還是被政府強制關閉。
不過這段期間因為郵政競爭,郵費幾乎和英國一樣便宜。英國當時人口比美國多,又不像美國地廣人稀,傳送郵件的成本自然比較低;美國居然也達到英國的一封信兩分錢的郵費,簡直是賠錢都要送件的競爭市場了。也因為這樣,報紙和雜誌的通行量大幅增加,本來無法訂閱周刊的人,現在也能享受。從1832年到1836年,單單是紐約市的每日報紙流通量就由一萬八千份狂飆到六萬份,甚至遠自芝加哥、亞特蘭大的早報,也能隔幾天後出現在紐約書店。英國人喜歡讀書,美國人卻喜歡讀報紙,甚至是那時全世界報紙讀最多的人。儘管大部分這些‘一分幣’報紙流通量不超過四千份,它們所造就的新聞市場卻導致大都會小鄉鎮,事無鉅細,皆有刊登。
而這市場也改變了以往的報社。最早的報紙要麼是中央政府補貼,要麼是靠大量廣告賣錢。但全世界的資訊傳遞量增加後,新聞業立刻變成炙手可熱的競爭市場。美國報業有句話說:“會流血就會領先銷量。”傑克森時代其實是除了美國南北戰爭以外,最動亂的時期,單是1830到1850年就有一千兩百起民眾暴動事件,肇事原因大小不一。1831年維吉尼亞有個黑奴自稱神啟示他打倒白人地主,共殺了六十多人,最後他與一百多信徒皆被處死。1837年紐約工人因為薪資太低,飢餓到集體暴動去搶商店的麵粉,為時僅一天,卻讓紐約市所有商家人心惶惶,市政府急徵兩百個警察。當年的紐約凡人報,除了各種商品、店鋪新開張、吉屋出租、徵人廣告,還有德州與墨西哥遠在天邊的戰爭之外,人民最關心的還是身邊有什麼大小瑣事發生;凡有火災、搶劫、兇殺、暴動等重大事件,那幾天的報紙一定全國暢銷。(注:德州1836年從墨西哥獨立,但墨西哥不承認,雙方不停開火到1946年,最後德州加入美國聯邦。)
當然也有一些團體不為金錢做出版活動。十九世紀美國出現的宗教團體特別多,其中怪力亂神、走火入魔、後來被指為異端排擠的也不少(1849年居然有個教派把電報當神來膜拜,實在匪夷所思)。比方摩門教今日無人不知,但當年類似的教派簡直浩如煙海,大多數都會擇地建村發展。不管有沒有被打壓,宗教團體多半不希望被世俗的報紙污染,所以自己出版報紙是常有的事。
然而真正的改變還未到來。1843年美國國會正在考慮摩斯的提議,最後撥款三萬美金(換算將近是2019年的一百萬美金),試建一個電磁波傳訊站。摩斯本人並不是科技出身,他之前教過藝術,也曾是失敗的畫家;不過他最早設計的電碼,居然到二十一世紀還廣為人知,應用數學和電子學的信息理論都會提到摩斯電碼,倒也證明他並非泛泛之輩。
1843年設的第一條電報線,很可惜失敗了,因為電線埋在地下,絕緣效果太差(最早的塑膠1862年才發明,而電線常用的PVC塑膠還要到1872年問世)。摩斯與他的合夥人不死心,第二次是用木樁電線桿架設電報線,這次還沒建完,國會就等不及要實驗。於是在摩斯完成實驗後,巴爾的摩立刻傳回當天報紙大標題:某某人榮獲政黨提名成為總統參選人。一小時十五分鐘後巴爾的摩的報紙也經由馬車送到首府,標題和內容竟與電報一字不差。這實驗結果雖然令人驚嘆,但大家更看好的是:連還沒完工的電報線都這麼厲害,哪個城市不想趕快動手建傳訊站?幾週內立刻有大量投資客湧入巴爾的摩,要觀摩學習、簽約合作。或許市長也有心誇耀‘政績’,還刻意讓旗下的報紙,將電報的技術詳細公佈,包括如何用變流設備驅動紙條記錄,如何解碼等等。很快市面上也出現小冊,教人如何選擇新的電碼,免得紐約到費城的商業訊息全被競爭對手讀了,還可以每天挑不同的電碼使用,甚至每十個字就換碼,保證安全可靠。
儘管如此,誰設電報,誰就擁有開放訊息大門的鑰匙,亦即大權在握,所以很多報紙還是呼籲電報科技應該由國家管制,以免造成社會混亂、國家動盪。巴爾的摩的愛國者報說,政府有‘孕育新科技的使命’,紐約的傳令報說,政府應該全額贊助摩斯電報的全國建設,背後意思其實就是認為政府應該掌管所有電報傳遞。國會本身也持同樣態度,希望電報建設可以讓中央集權更堅固。但是大家表面上都說是為了商業利益、政府有效率、促進州與州之間的合作等等。
不過反對的聲音也不小;尤其很多北方人對郵政的‘獨裁’親身體驗過,也因此他們警告,這麼重要的科技假若被有權有勢的人壟斷,等於是掌控資訊流通,間接主宰民眾。摩斯還在建第一條電報線時,輿論就已經紛紛謠傳紐約賄賂政府,最先得到批准,在秘密建電報線連通費城,讓最富有的人提前股票交易。費城的羚羊報更大肆責備,證券交易不是應該公開買賣麼?倘若只有大戶有秘密保障,電報不就是助紂為虐了?這並不是捕風捉影;最早的電報1837年發明,而紐約和費城之間確實1840年就有人投資建設實驗站,這甚至稱不上是新聞,只是尚未成功,輿論譴責也不熱烈。現在真的有電報成功了,大家豈會坐視不管?當然,已經出生的科技不能裝回蛋殼裡,那只有讓大家都有權利自己建設電報才公平了。
面對這些‘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的憤怒,傑克森總統畢竟要讓步。只是新科技的發展,根本不是當時傑克森總統預料得到的。或者說,就算他預料得到,也無力阻攔。
當然,對南部黑奴州而言,假若電報可以私營,就會打破之前郵政焚燒解放郵件的監控,而原本在聯邦政府話語權最大的郵局,也突然失勢了。既然南方不能叫聯邦政府幫自己的忙,那只能自己更變本加厲地立法限制州內的學術界、社交生活、地主們的活動,以求保障奴隸制度。南部世家甚至集結盟友,讓南方幾州的電報全部州立;沒有州政府許可,連電線都不准私牽。那時紐奧良的共和報甚至危言聳聽地說,假若州政府不管制電報,紐約的大企業一定會壟斷市場,然後對電報收高價,謔詐南方老百姓的血汗錢。他們打著‘禁止壟斷’的口號,做的卻完全是壟斷的行為;一方面說政府才能做到絕對公平,不受金融公司轄制,一方面卻讓自己人靠關係靠紅包發牌照,無形中壓制中小企業的成長,使南方經濟競爭遠不如北方,連帶南方的貨品都比北方昂貴。
可是限制得越多,民眾也越反感。物價差距本來就是小老百姓最敏感的事,其他比如新聞傳播速度別人慢,凡事全靠馬車鐵路傳遞,不合乎標準的報紙全被列為違禁品(標準當然是南方政客的狗腿們定的),也使大批知識份子不滿。一般人沒錢上大學,所以當時學院都是教貴冑子弟;南方一旦開始針對學術界,許多有能力的地主嘴上不說,卻開始把自己的孩子送到北方就學,這也導致北方出現許多名校。雖然‘常春藤’之名要到1930年代才有,但這些傳統的宗教學校卻在十九世紀初突變為一流大學,與南部壓制學術不無關係。此消彼長,時間久了可以不受影響麼?
很諷刺地,支持黑奴制度的南方人想要保有白人至上的體系,最後卻連白人的言論自由、經濟自由、政治自由、集會自由等等全都拋棄了。
其實假若當時傑克森總統立刻強制電報國有,很可能美國的科技時代不會那麼快來臨,甚至黑奴時代會延續更久。只是國會討論了老半天,卻也說不出電報對國家有什麼實質利益,非要投資國營不可,所以最後還是放任民營。
當時還有另一個社會變動,大約是1830年代紐約年輕人發起的,包括哈德遜畫派名家科爾、杜蘭、詩人懷特曼、《紅字》作者霍桑、《白鯨記》作者梅維爾,還有不少報社編輯人物都名列其中。他們算是民主黨的分支,卻又因為偏激主張工人權利、廢除奴隸、郵政民營,而與民主黨劃清界限,甚至幾次聚眾挑戰民主黨紐約總部。身為年輕人,他們對國家社會仍抱有浪漫與熱忱,也相信自由至上的信條,結果過度天真地相信政客的謊言。而身為年輕人,他們也最懂得利用新科技,所以電報一問世,幾乎同時有無數年輕人用電報發揮文采,支持某某政客,鼓吹美好的未來,抨擊迂腐的思想。這幾乎與二十世紀中國的報社影響輿論,今日年輕人利用臉書、推特左右政見沒兩樣。
問題是,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1844年懷特曼與當時幾千年輕人,幾乎是親手把美國第十一任總統波爾克推上寶座,結果總統一上台就拋棄年輕人,轉而討好保守派,甚至不惜為南方地主發兵打墨西哥。懷特曼等人全傻了,他們想再次利用電報和輿論的力量打壓總統,但是很快地一個個被報社解僱。新聞業者這時也學到經營的新花招,就是不斷尋找未經世事、滿腹理想的年輕人,繼續為後來的墨西哥戰爭、南北戰爭做傳銷。更重要的是,既然有電報,就不需要有那麼多獨立報社;幾年之內報紙業被大戶併吞,一小群‘名筆’就可以譁眾取寵,主宰政壇社論。表面上他們是如魚得水地抒發自己的激昂政見,背地裡他們根本只能揣測報社主辦人的意思去寫,一旦寫的不合格恐怕就會被封殺;高知名度的工作,代價卻是沒有工作保障,這也是一種悲哀。
相反地,那時也有學者消極地預測,一旦整個橫跨美國的報社成為主辦人的‘一言堂’,社會固然思想和諧了,卻也變得單調了。新的年輕筆者不斷地頌揚電報的偉大,甚至相信有朝一日美國和英國文化會融成一體,世界再也不會有文化代溝。事實與他們的預期恰好相反;1860年林肯獲選總統,接下來四年南北戰爭,正代表世界之大,各個地區很難同化。新科技的問世,或許會改善許多民生不便,或許會將潛伏的問題抬出水面,但科技本身並不會改變人的本質,就如電報並不能讓天下人想法一致。正確地說,大家為了不希望與別人雷同,反而努力標榜自己的特色,每個地方更積極發展自己的賣點。學術界更是沒有新發展就不值得出版,沒有新想法就不值得招聘。雖然標新立異不一定好,但是一萬個點子裡總會有幾個值得的。這是人所追求的自由,連政府、報社、金融、科技都無法控制。
或許也可以說,傑克森時代最大的缺點,就是認為獨立革命時代所追求的‘人生而自由’已經不需要了,政府可以更妥善地為大家決定安排最完善的社會。結果聯邦寧可焚燒郵件,州政府寧可限制電報,新聞業寧可對民眾洗腦,也不願意承認自己無知。一個嚮往地方獨立自治的年輕共和國,差點淪落為典型的‘興衰敗亡’史。要不是南北內戰迫使思想撞擊,讓固執的人去接受不同理念的人存在,說不定美國早就重蹈歐洲許多帝國的後塵。
今日電報已經被更新的科技取代了,但是大家對社交網站是否影響整個社會,依然有些質疑,有些謹慎,有些恐懼。世界不斷改變,南方的棉花田沒有了黑奴,橫貫鐵路連通了舊金山,兩次大戰來了又走了,經濟瘋狂了又蕭條了,收音機被電視取代,電視又被網路佔走影響力,電話更演變成‘一機在手,天下我有’的日用品。但是不論如何改變,人類未來還是必然經歷社會動盪,必然有墨守成規的人怕自己的世界會毀滅,因而想扼殺科技掌控社會,而最後世界也必然沿著新路線存活下去。
人世有代謝,往來成古今。
——唐·孟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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