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December 21, 2019

援引他經,失其句讀


耶穌來到拿撒勒,就是他長大的地方。在安息日,照他平常的規矩進了會堂,站起來要念聖經。有人把先知以賽亞的書交給他,他就打開,找到一處寫著說:“主的靈在我身上,因為他用膏膏我,叫我傳福音給貧窮的人。。。”於是把書捲起來,交還執事,就坐下。會堂裡的人都定睛看他。耶穌對他們說:“今天這經應驗在你們耳中了。”眾人都稱讚他,並希奇他口中所出的恩言。。。
    ——《路加福音四章16-22節》

現代人對這段記載大概沒什麼感覺,畢竟大家都受過教育,讀幾個字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好吧,古代識字率低,但一個鄉村總也有一兩個看得懂聖經的人,不是麼?其實這倒未必有想像的簡單。歐洲中世紀普遍識字率也不高,但是主日崇拜還是要讀經,聖經又是拉丁文寫的,所以假若村裡的教堂有人造訪,牧師可能會先詢問訪客,是否能讀拉丁文,可否幫忙念一段經文。畢竟一般教堂只有一點殘缺的新約聖經,而牧師能看得懂的也只有少部分,剩下不懂的胡亂念一下,或者把自己背得滾瓜爛熟的段落背誦一遍,反正沒人懂拉丁文,儀式做個樣子就夠了。

耶穌當時狀況和這種有點類似,唯一差別是,雖然猶太地區共通用亞蘭文,以前的希伯來文大家還是聽得懂,只是看得懂的人比起希臘文或拉丁文又更少了。既然別人請他念,耶穌也不推辭;可是他直接翻開不常翻閱的經節,也沒怎麼吃力就讀了出來,這行動就算是普通管理會堂的人恐怕都難以辦到。大家原先並沒有寄望這週聚會有什麼特別,聽到這段聖經卻愣了,然後稱讚他,有一部分或許是因為他所讀的內容,但其實更多是出於這種能‘觀讀’的人實在不多,一個木匠的孩子居然有這種讀書水準,我們以前怎麼從來不知道?

哦,再加一個細節:當時的希伯來文還沒有標點符號,甚至一個字一個字之間都沒有空隙。對沒受過教育的人來說,這要怎麼認?

看看下面這張圖,左邊是希伯來文,中間是希臘文的七十士譯本,右邊是拉丁文武加大譯本的同一段經節,這是做考古文獻的人從原版拷貝,並排對照的。可是右邊拉丁文版每個字之間還有空隙,句子停頓處還加一點(後來的句號偏下,早期的句號卻在文字正中間),希臘文版的就沒有,左邊的希伯來文更沒有(那些兩點三點的符號都是發音,而不是標點)。


這種寫法在中文或許不是大問題,畢竟中文每個字獨立,不太需要分割。可是印歐語系用的都是字母,一個字到哪裡結束,並不好認。用前面引到的以賽亞書,英文NIV版本為例,下面哪一種寫法方便讀?

THESPIRITOFTHELORDISONMEBECAUSEHEHASANOINTEDMETOPROCLAIMGOODNEWSTOTHEPOOR

The Spirit of the Lord is on me,
    because he has anointed me
    to proclaim good news to the poor.

就算第一種也可以讀懂,讀得卻要慢很多,畢竟單字分割錯了,恐怕連讀音都會出問題,意思更容易混淆。做希伯來文考古的人,往往要把原本文獻重抄在乾淨的紙上,再逐一分辨每個字斷在哪裡;紙上留的空白代表文獻破損的部分,而不是單字語句的停頓。有時因為翻譯有誤,後代還要猜測原文的意思究竟是‘五千人’還是‘五頭牛’。

既然現代人書看得多,尚且不易分析,耶穌那時代要隨便拿起舊約聖經來讀,還第一次就讀通,更是高難度了。有學識的人並不認為這種寫法是文化的缺陷,反而藉機輕視嘲笑讀不懂的平民。中國沒出現標點符號以前,也有類似的狀況。晉朝何休的《春秋公羊注疏序》記敘:“援引他經,失其句讀,以無為有,其可閔笑也,不可勝記也。”顯然文人相輕,上流士子往往以譏諷讀錯句子的人為樂,好鞏固自尊心,樹立自己高人一等的形象。

很奇怪的是,添加空白的句法,希臘早在西元前五世紀就有了,可是這僅限於民間使用,比方經商、記賬等等。話劇劇本也會用空白和標點,甚至大小寫字體,來指示演員聲音語調如何表達。其他標點符號也早就問世,包括逗號、冒號、句號,雖然起先只用在劇本語詞的停頓、呼吸換氣,卻讓讀的人一目了然,不至於讀得結結巴巴。(注:現代的問號和驚嘆號是十二世紀後才發明的,但不代表以前不存在同樣用途的記號。)

然而上流社會幾乎對這種‘發明’不屑一顧。到西元前四世紀,埃及亞歷山大城的圖書館館長亞里斯多芬(Aristophanes)面對整個書庫難以閱讀的文獻感到厭煩了,也大力提倡每個單字之間添加空白,每個句子添加逗號句號。可惜大學者的號召並沒有得到社會的普遍響應,反而是政客、律師、名流強調,要培養演說家的天賦,就不能讓書籍太容易讀。底下的知識階層也跟著附庸風雅,不顧原則只顧套關係,結果可以造福人類的改變居然胎死腹中。

曾有人調侃說:“見面不說實話的是做生意的,彼此看不起的是搞藝術的,相互吹捧的是當官的。”溢美之詞過於氾濫,無原則的歌功頌德比比皆是,而批評話卻是少之又少。

離譜的是,這種‘零空白’的典籍居然逐漸發展成為一種藝術(拉丁文稱Scriptio continua,見下圖),甚至到中世紀還有希臘文拉丁文沿用這種寫法。原本第二世紀的拉丁文典籍還有用點來分隔單字,到第四世紀居然也又消失了,換成書寫工整美觀卻讀不順暢的篇幅。
中世紀文獻是由神父們傳抄,往往把字體寫得很美觀,甚至開頭的大寫還繪畫得非常藝術,可是章節中的錯字也不斷抄錯下去,甚至寫得不知所云。用中文來做比方,草書書法藝術價值固然很高,但假若整個社會都用草書狂野寫作經史子集百家雜學,天下有多少人能看得懂,又有多少人能發現筆誤?
猶太人比起很多民族重視教育,識字率已經高很多,但為什麼他們會長時間重視‘口述傳承’,甚至強迫孩子從小把摩西五經倒背如流,有一部分也是因為文字沒有標點符號,實在很難唸。結果雖然訓練記憶,一代代下來卻也導致大家只重視摩西五經的權威,缺乏其他文獻流傳。要不是被擄到巴比倫才開始整理其他舊約經典,恐怕連剩下的文化都背不出來了。然而整理完舊約聖經,大家還是繼續只重視這些經典的背誦,結果宗教用希伯來文,平時講亞蘭文,開始出現文化脫節。再到希臘羅馬時代,要不是先有七十士譯本,後有基督教問世,使徒保羅開始用希臘文闡明教義,其他宗教界仍然固守希伯來文的死背傳統。猶太人滅國後,許多以色列人在歐洲、埃及、中東設立學院,用的已經是當地文字語言,儘管拉比還是強調希伯來文傳承的重要性,它卻早已出現斷層。近代歐美許多猶太人,還是只會背少部分摩西五經,平日生活僅用英文德文波蘭文。(俄國的猶太人用的是意第緒語言Yiddish,基本上是混合亞蘭話、斯拉夫語系條頓語系、和羅曼語系,卻用希伯來字母書寫的一種奇怪產物。至少它已經採用空白和標點符號,不再是以往難唸的經,用起來也沒有以前希伯來文困難。)今日猶太人復國後大力推行使用希伯來文,但這幾乎是不到一世紀的現象,主要還是聯合國在全世界標榜所有民族各有特長,不能斷送文化。當然,新的希伯來文也有了空白和標點;這種‘白話文運動’在全世界已經是時勢所趨。

拉丁文也一樣。羅馬時代強調的‘零空白’文體,到西羅馬帝國滅亡後已經沒有吸引力了。六世紀的基督教徒又重新拾起前代的單字空白和標點符號,只是他們不敢用在拉丁文上,而是開始把法蘭克民族日耳曼民族哥德民族的語言寫成通俗可讀的東西。這對於蠻族願意接受基督教有很直接的影響:畢竟再怎麼野蠻的酋長,也希望有人能將自己名列青史,更希望是可以粗略看得懂的字,免得自己不識一丁,被神父亂寫還沾沾自喜。長時間下來,歐洲的蠻族有自己的語言文字,民間廣用之後,拉丁文當然也斷層了,除了宗教人士和官方文獻,有誰願意讀?等到十世紀以後天主教內憂外患,影響力大減,才願意在拉丁文中加入空白和標點;但這時候歐洲世界已經不需要拉丁文了。

許多發明來自民間,知識分子卻棄若蔽席,甚或自詡為文化傳承人,假若不是自己人發明的東西,就視為下賤低俗,極力排擠刪除。《論語·里仁》說:“士志於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人因為鄙視窮人,也不願被人看輕,所以把差的穿著飲食當作恥辱,連帶把普通人用的都視為不堪入目的文化。這是人類天性,不值得奇怪。可是愚者千慮必有一得,普通人的文化的確有很多鄙俗下流的成分,但是金子的總會發光,時間的篩選總會把值得的留下,倒也不需要‘文化警察’來全面否定。

更正確來說,知識分子的文化總是落後半步。當讀書人還在寫長篇漢賦時,民間已經流行五言七言詩了;當讀書人還在講究平仄對仗工整時,民間已經在唱菩薩蠻、相見歡;當讀書人還在自賞風花雪月時,民間已經在聽章回小說了。現代企管學行銷的,幾乎都強調要努力抓住群眾的喜好來廣告,不要自己覺得好的就一廂情願地推銷;無論新聞媒體音樂藝術,失民心則失天下,天下失則生計失。歐洲宮廷的假髮被廣用的洗髮精淘汰了,京劇戲曲連續劇塵封了,耗資昂貴的大型歌劇被便宜好創的流行歌掩埋了,現代餐廳已經不用稀奇珍饈為招牌,連活跳海鮮水箱都被急速冷凍冰箱取代了。創造,固然需要皇室或大型財團的贊助,但文化的改變似乎都是從價格開始,而最重視物有所值的一定是薪水階層的平民,而不是搞文化交流會的知識分子。

也因此每個時代的知識分子都要感嘆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古羅馬詩人賀拉斯(Horace)就發悶騷地說:“我們不如先祖,而我們子孫又比我們腐敗。”這種話從一個躋身權貴的宮廷文人出口,實在有點無病呻吟的味道,偏偏皇帝奧古斯都(Augustus)對他推崇之至。對知識分子而言,我不認同的文化改變就是社會的腐朽、文明的變質,小老百姓接觸的文化沒我多,自然也沒資格提出文化貢獻。換言之,我才有捍衛文化精神、推動文化進步的使命,我才是文明的主人。這種心態在政治宗教界也很普遍,而且知識分子僅僅彼此詬病,越是自封為正統的政客教宗,越會演出‘寧可錯殺一千,絕不放過一人’的黨派大清洗、宗教逼迫等事件。

耶穌面對當時猶太人的逼迫,曾說:“安息日是為人設的;人不是為安息日設的。”套用耶穌的話,文化是為人創的;人不是為文化造的。

Sunday, August 18, 2019

『神成就了何等的事啊!』



1844年五月24日,美國最高法院為了示範一項新科技,在臨時搭建的臺座打出了舊約民數記中一句話的21個字: "what hath god wrought!"(神成就了何等的事啊!)大約一秒之後,40英哩外的巴爾的摩收到了訊息,並記錄在紙條上。從那時開始,整個世界徹底改變了。

電報其實早在1837年就被發明了,但它的問世,可說是劃時代的改變。儘管這時代距離我們太遙遠,我們熟悉的許多東西卻都在十九世紀誕生,人類文明比起之前簡直日新月異。當然,這時代並不是美國領先,畢竟科技發展不能沒有足夠的經濟基礎,而十九世紀初的美國,其實連工業都剛起步而已。那時的紐約紡織廠還在做英國的廉價代工,和後來中國紡織商做歐美代工差不多。相比之下,歐洲已經有科技基礎和人才的國家,科技問世自然比較多:意大利有1800年的電池,德國有1804年的嗎啡麻醉止痛藥,英國有1814年的蒸汽火車,法國有1829的縫紉機,比較晚的比如奧地利1846年出現消毒藥水,瑞典1867年出現炸藥,科技發展上大概與美國差不多。十九世紀上半美國改良過其他國家發明的東西,卻還沒有獨創性;但自從發明電報以後,居然有一連串科技都出自這個工業還在逐漸上軌道的國家:電梯是1852年發明,加特林機關槍1861年,打字機1867年,電話1876年,電燈1879年,照相機1888年。昔日的便宜勞工已經逐步進化為敢於嘗試的創業家。

美國歷史通常稱十九世紀上半為‘傑克森時代’,但傑克森總統本人除了反對建立央行強制喬遷印第安人造成許多瘟疫死亡,還有大力把佛羅里達州併入美國之外,似乎沒有任何工商教育方面建樹的政績(注:今日佛羅里達最大城市Jacksonville就是以傑克森命名,二十塊錢美金鈔票上也印著他的肖像)。傑克森時代其實是一種美國人破而後立的精神,若要定義這個新世界幾百萬人,可以說大家分散各地,在每個家庭小工廠中不斷搞出新奇的產物。每天幾乎都有奇怪的東西上市:補衣服的工具、保護帽子的材料、改善房屋暖爐的設備、新廚具、新洗潔用品。比起傑克森而言,電報的發明者摩斯(Samuel Morse)應該更具代表性,畢竟電報成了整個十九世紀最突破、最革命、最劃時代的發明,連鐵路都沒有它影響力大。

怎麼說?鐵路的好處,凡是參觀的人都看得出來;電報的影響,卻不是第一眼就知道的。

通訊的需求自古就有,但旗幟鐘樓的有效範圍太低,而烽火狼煙的報訊用途不廣,因為費用昂貴,內容有限,又不能有其他通訊同步進行。寫信、印刷和報紙的傳訊當然不限內容,可是速度終歸受限於馬車輪船鐵路的運輸,再快再貴的交通也無法把一份訊息一天之內從紐約傳到首府。然而電報卻做到了‘天涯若比鄰’的奇蹟。而一旦市場需求增加,纜線延伸到新地區,電報站林立之後又會相互競爭降低費用,而許多發明家還會創造更先進的產品——後來的貝爾的電話問世,就以‘有聲電報’開始廣告;再後來馬可尼發明無線電電報,從此通訊普及戰場、輪船、高山沙漠蠻瘴之地、最後幾乎家家戶戶都用收音機

當然,十九世紀掌握通訊的政府官僚主要是郵局。美國一開國就有聯邦法律承諾信件傳遞,連再小的村莊都會設置郵局,所以那時郵局聘人比其他政府機關加起來還多,郵局在政府的權勢也最大。假若當時有政府工會,大概總統議員們都要盡力去討好郵局。而1830年代美國已經有許多人提倡解放奴隸,還組織社群大力投書美國南方,有的挑釁地主與黑奴間的關係,有的申訴人類生而自由的道德理念。信寄多了,平均郵費也變便宜了,飛向南部的宣傳單幾乎多如候鳥,南部社會無疑面臨改革的壓力。為了這問題,有很多南方人強行掃蕩郵局信件,集中焚燒,甚至南方的議員們要求郵局監控郵件,杜絕任何會引發社會動亂的文件。說穿了就是想把郵局當自己的槍來使喚。1835年南卡羅萊納州有暴徒闖進最大郵局焚燒解放郵件,當時的聯邦郵政總長居然不聞不問,傑克森總統算是默認可以不公平對待信件。那年國會通過了最可恥的‘閉嘴規則’,也讓北部議員們不能為解放組織的人說情。這等於是要全面扼殺解放黑奴的社會運動。解放組織可不願意就此認輸;他們自己創設了一家新的郵遞公司,短時間內甚至經營得有聲有色,然而最後還是被政府強制關閉。

不過這段期間因為郵政競爭,郵費幾乎和英國一樣便宜。英國當時人口比美國多,又不像美國地廣人稀,傳送郵件的成本自然比較低;美國居然也達到英國的一封信兩分錢的郵費,簡直是賠錢都要送件的競爭市場了。也因為這樣,報紙和雜誌的通行量大幅增加,本來無法訂閱周刊的人,現在也能享受。從1832年到1836年,單單是紐約市的每日報紙流通量就由一萬八千份狂飆到六萬份,甚至遠自芝加哥亞特蘭大的早報,也能隔幾天後出現在紐約書店。英國人喜歡讀書,美國人卻喜歡讀報紙,甚至是那時全世界報紙讀最多的人。儘管大部分這些‘一分幣’報紙流通量不超過四千份,它們所造就的新聞市場卻導致大都會小鄉鎮,事無鉅細,皆有刊登。

而這市場也改變了以往的報社。最早的報紙要麼是中央政府補貼,要麼是靠大量廣告賣錢。但全世界的資訊傳遞量增加後,新聞業立刻變成炙手可熱的競爭市場。美國報業有句話說:“會流血就會領先銷量。”傑克森時代其實是除了美國南北戰爭以外,最動亂的時期,單是1830到1850年就有一千兩百起民眾暴動事件,肇事原因大小不一。1831年維吉尼亞有個黑奴自稱神啟示他打倒白人地主,共殺了六十多人,最後他與一百多信徒皆被處死。1837年紐約工人因為薪資太低,飢餓到集體暴動去搶商店的麵粉,為時僅一天,卻讓紐約市所有商家人心惶惶,市政府急徵兩百個警察。當年的紐約凡人報,除了各種商品、店鋪新開張、吉屋出租、徵人廣告,還有德州與墨西哥遠在天邊的戰爭之外,人民最關心的還是身邊有什麼大小瑣事發生;凡有火災、搶劫、兇殺、暴動等重大事件,那幾天的報紙一定全國暢銷。(注:德州1836年從墨西哥獨立,但墨西哥不承認,雙方不停開火到1946年,最後德州加入美國聯邦。)

當然也有一些團體不為金錢做出版活動。十九世紀美國出現的宗教團體特別多,其中怪力亂神、走火入魔、後來被指為異端排擠的也不少(1849年居然有個教派把電報當神來膜拜,實在匪夷所思)。比方摩門教今日無人不知,但當年類似的教派簡直浩如煙海,大多數都會擇地建村發展。不管有沒有被打壓,宗教團體多半不希望被世俗的報紙污染,所以自己出版報紙是常有的事。

然而真正的改變還未到來。1843年美國國會正在考慮摩斯的提議,最後撥款三萬美金(換算將近是2019年的一百萬美金),試建一個電磁波傳訊站。摩斯本人並不是科技出身,他之前教過藝術,也曾是失敗的畫家;不過他最早設計的電碼,居然到二十一世紀還廣為人知,應用數學和電子學的信息理論都會提到摩斯電碼,倒也證明他並非泛泛之輩。

1843年設的第一條電報線,很可惜失敗了,因為電線埋在地下,絕緣效果太差(最早的塑膠1862年才發明,而電線常用的PVC塑膠還要到1872年問世)。摩斯與他的合夥人不死心,第二次是用木樁電線桿架設電報線,這次還沒建完,國會就等不及要實驗。於是在摩斯完成實驗後,巴爾的摩立刻傳回當天報紙大標題:某某人榮獲政黨提名成為總統參選人。一小時十五分鐘後巴爾的摩的報紙也經由馬車送到首府,標題和內容竟與電報一字不差。這實驗結果雖然令人驚嘆,但大家更看好的是:連還沒完工的電報線都這麼厲害,哪個城市不想趕快動手建傳訊站?幾週內立刻有大量投資客湧入巴爾的摩,要觀摩學習、簽約合作。或許市長也有心誇耀‘政績’,還刻意讓旗下的報紙,將電報的技術詳細公佈,包括如何用變流設備驅動紙條記錄,如何解碼等等。很快市面上也出現小冊,教人如何選擇新的電碼,免得紐約到費城的商業訊息全被競爭對手讀了,還可以每天挑不同的電碼使用,甚至每十個字就換碼,保證安全可靠。

儘管如此,誰設電報,誰就擁有開放訊息大門的鑰匙,亦即大權在握,所以很多報紙還是呼籲電報科技應該由國家管制,以免造成社會混亂、國家動盪。巴爾的摩的愛國者報說,政府有‘孕育新科技的使命’,紐約的傳令報說,政府應該全額贊助摩斯電報的全國建設,背後意思其實就是認為政府應該掌管所有電報傳遞。國會本身也持同樣態度,希望電報建設可以讓中央集權更堅固。但是大家表面上都說是為了商業利益、政府有效率、促進州與州之間的合作等等。

不過反對的聲音也不小;尤其很多北方人對郵政的‘獨裁’親身體驗過,也因此他們警告,這麼重要的科技假若被有權有勢的人壟斷,等於是掌控資訊流通,間接主宰民眾。摩斯還在建第一條電報線時,輿論就已經紛紛謠傳紐約賄賂政府,最先得到批准,在秘密建電報線連通費城,讓最富有的人提前股票交易。費城的羚羊報更大肆責備,證券交易不是應該公開買賣麼?倘若只有大戶有秘密保障,電報不就是助紂為虐了?這並不是捕風捉影;最早的電報1837年發明,而紐約和費城之間確實1840年就有人投資建設實驗站,這甚至稱不上是新聞,只是尚未成功,輿論譴責也不熱烈。現在真的有電報成功了,大家豈會坐視不管?當然,已經出生的科技不能裝回蛋殼裡,那只有讓大家都有權利自己建設電報才公平了。

面對這些‘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的憤怒,傑克森總統畢竟要讓步。只是新科技的發展,根本不是當時傑克森總統預料得到的。或者說,就算他預料得到,也無力阻攔。

當然,對南部黑奴州而言,假若電報可以私營,就會打破之前郵政焚燒解放郵件的監控,而原本在聯邦政府話語權最大的郵局,也突然失勢了。既然南方不能叫聯邦政府幫自己的忙,那只能自己更變本加厲地立法限制州內的學術界、社交生活、地主們的活動,以求保障奴隸制度。南部世家甚至集結盟友,讓南方幾州的電報全部州立;沒有州政府許可,連電線都不准私牽。那時紐奧良的共和報甚至危言聳聽地說,假若州政府不管制電報,紐約的大企業一定會壟斷市場,然後對電報收高價,謔詐南方老百姓的血汗錢。他們打著‘禁止壟斷’的口號,做的卻完全是壟斷的行為;一方面說政府才能做到絕對公平,不受金融公司轄制,一方面卻讓自己人靠關係靠紅包發牌照,無形中壓制中小企業的成長,使南方經濟競爭遠不如北方,連帶南方的貨品都比北方昂貴。

可是限制得越多,民眾也越反感。物價差距本來就是小老百姓最敏感的事,其他比如新聞傳播速度別人慢,凡事全靠馬車鐵路傳遞,不合乎標準的報紙全被列為違禁品(標準當然是南方政客的狗腿們定的),也使大批知識份子不滿。一般人沒錢上大學,所以當時學院都是教貴冑子弟;南方一旦開始針對學術界,許多有能力的地主嘴上不說,卻開始把自己的孩子送到北方就學,這也導致北方出現許多名校。雖然‘常春藤’之名要到1930年代才有,但這些傳統的宗教學校卻在十九世紀初突變為一流大學,與南部壓制學術不無關係。此消彼長,時間久了可以不受影響麼?

很諷刺地,支持黑奴制度的南方人想要保有白人至上的體系,最後卻連白人的言論自由、經濟自由、政治自由、集會自由等等全都拋棄了。

其實假若當時傑克森總統立刻強制電報國有,很可能美國的科技時代不會那麼快來臨,甚至黑奴時代會延續更久。只是國會討論了老半天,卻也說不出電報對國家有什麼實質利益,非要投資國營不可,所以最後還是放任民營。

當時還有另一個社會變動,大約是1830年代紐約年輕人發起的,包括哈德遜畫派名家科爾杜蘭、詩人懷特曼、《紅字》作者霍桑、《白鯨記》作者梅維爾,還有不少報社編輯人物都名列其中。他們算是民主黨的分支,卻又因為偏激主張工人權利、廢除奴隸、郵政民營,而與民主黨劃清界限,甚至幾次聚眾挑戰民主黨紐約總部。身為年輕人,他們對國家社會仍抱有浪漫與熱忱,也相信自由至上的信條,結果過度天真地相信政客的謊言。而身為年輕人,他們也最懂得利用新科技,所以電報一問世,幾乎同時有無數年輕人用電報發揮文采,支持某某政客,鼓吹美好的未來,抨擊迂腐的思想。這幾乎與二十世紀中國的報社影響輿論,今日年輕人利用臉書推特左右政見沒兩樣。

問題是,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1844年懷特曼與當時幾千年輕人,幾乎是親手把美國第十一任總統波爾克推上寶座,結果總統一上台就拋棄年輕人,轉而討好保守派,甚至不惜為南方地主發兵打墨西哥。懷特曼等人全傻了,他們想再次利用電報和輿論的力量打壓總統,但是很快地一個個被報社解僱。新聞業者這時也學到經營的新花招,就是不斷尋找未經世事、滿腹理想的年輕人,繼續為後來的墨西哥戰爭、南北戰爭做傳銷。更重要的是,既然有電報,就不需要有那麼多獨立報社;幾年之內報紙業被大戶併吞,一小群‘名筆’就可以譁眾取寵,主宰政壇社論。表面上他們是如魚得水地抒發自己的激昂政見,背地裡他們根本只能揣測報社主辦人的意思去寫,一旦寫的不合格恐怕就會被封殺;高知名度的工作,代價卻是沒有工作保障,這也是一種悲哀。

相反地,那時也有學者消極地預測,一旦整個橫跨美國的報社成為主辦人的‘一言堂’,社會固然思想和諧了,卻也變得單調了。新的年輕筆者不斷地頌揚電報的偉大,甚至相信有朝一日美國和英國文化會融成一體,世界再也不會有文化代溝。事實與他們的預期恰好相反;1860年林肯獲選總統,接下來四年南北戰爭,正代表世界之大,各個地區很難同化。新科技的問世,或許會改善許多民生不便,或許會將潛伏的問題抬出水面,但科技本身並不會改變人的本質,就如電報並不能讓天下人想法一致。正確地說,大家為了不希望與別人雷同,反而努力標榜自己的特色,每個地方更積極發展自己的賣點。學術界更是沒有新發展就不值得出版,沒有新想法就不值得招聘。雖然標新立異不一定好,但是一萬個點子裡總會有幾個值得的。這是人所追求的自由,連政府、報社、金融、科技都無法控制。

或許也可以說,傑克森時代最大的缺點,就是認為獨立革命時代所追求的‘人生而自由’已經不需要了,政府可以更妥善地為大家決定安排最完善的社會。結果聯邦寧可焚燒郵件,州政府寧可限制電報,新聞業寧可對民眾洗腦,也不願意承認自己無知。一個嚮往地方獨立自治的年輕共和國,差點淪落為典型的‘興衰敗亡’史。要不是南北內戰迫使思想撞擊,讓固執的人去接受不同理念的人存在,說不定美國早就重蹈歐洲許多帝國的後塵。

今日電報已經被更新的科技取代了,但是大家對社交網站是否影響整個社會,依然有些質疑,有些謹慎,有些恐懼。世界不斷改變,南方的棉花田沒有了黑奴,橫貫鐵路連通了舊金山,兩次大戰來了又走了,經濟瘋狂了又蕭條了,收音機被電視取代,電視又被網路佔走影響力,電話更演變成‘一機在手,天下我有’的日用品。但是不論如何改變,人類未來還是必然經歷社會動盪,必然有墨守成規的人怕自己的世界會毀滅,因而想扼殺科技掌控社會,而最後世界也必然沿著新路線存活下去。

人世有代謝,往來成古今。
        ——唐·孟浩然

Monday, April 15, 2019

連教皇都無法壟斷的市場


(圖:荷蘭的羊毛紡織業,1595年

齊桓公好服紫,一國盡服紫。當是時也,五素不得一紫。桓公患之。。。” ——《韓非子

先看看我們身上穿的衣服。顏色對現代紡織技術根本不困難,所以我們大概無法想像紫色衣服會特別昂貴。其實在自然界中紫色顏料並不罕見,只不過植物的花青素會氧化失色,能維持長久不變色的礦石,許多都對人體有害。陶瓷的藍紫色藥,主要成分是石英氧化鋁;這些在春秋時代還沒有大量開採的技術。西方古代用的藍色是矽酸鈣銅,又稱埃及藍;紫色是一種骨螺貝殼做的染料,又稱推羅紫;兩者顧名思義就是埃及和腓尼基人獨占的市場。所以為什麼紫色衣服會成為奢侈品,甚至威脅經濟?材料珍稀,市場自然就容易壟斷。

不過染料只是一小部分,紡織還牽扯一種重要材料:礬石(或寫為矾石)。礬石是硫酸鋁鉀鹽,常見的明礬就是礬石的一種。現代需求主要是煉鋁(英文的鋁Aluminum就是由礬石Alum而來)、淨水、除臭、止血、皮革加工等。但在古代礬石最重要的用途卻是紡織,是讓染料與布料纖維‘咬合’的必須成分,不然一件衣服洗一次顏色就‘紅塵逝水’,還有人要買麼?

問題是,礬石礦幾乎都出自火山沉積地區,產地有限。中國最大的產地是浙江溫州一帶,佔全中國儲量80%,也難怪江南絲綢業自古興盛,畢竟近水樓台先得月。至於西方,意大利維蘇威火山是今日最大產區之一,但很奇怪,一直到歐洲中世紀都還沒有人知道它的存在。那時最大的礬石產地卻是土耳其的安納托利亞高原。

當然,可以用作咬合劑的並非只有礬石,可是對於毛料大部分效果都不好,偏偏歐洲氣候不適合棉花種植,連亞麻都只有希臘和東歐能生產,所以有很長的歷史歐洲幾乎全靠羊毛紡織。這就使得礬石的經濟價值更穩若泰山。十五世紀意大利有冶金學家曾寫:“礬石對毛料業,猶如麵包對人類一般重要。”

這句話雖然就事論事,但背後也隱藏了一份無奈。因為1453年君士坦丁堡被土耳其佔領,東羅馬帝國滅亡,不只是對歐洲宗教蒙羞、軍事上倍增威脅,更重要的是土耳其的原材料更難獲得。當時礬石礦從土耳其礦坑中挖出來,會直接燒,然後重複加水,直到變成濃稠液狀,可以去除雜質,重新結晶成為可外銷的礬石。作為貿易首都,君士坦丁堡的商人對提純的礬石有相當的要求,但他們終歸有辦法確保品質,不會轉售糟粕給業者,而紡織業也能順利每年購買礬石,不至於承受材料價波動而倒閉。但是東羅馬帝國滅亡後,原本進貨渠道一下子斷了,市面上礬石頓時售罄。土耳其霸占市場,自然大幅漲價,還連年調價;買了等於間接作為土耳其軍事侵略的資金,不買的話自己又要喝西北風。

就在這段時間,一個叫卡斯特羅(Giovanni de Castro)的意大利人在羅馬附近的托法山脈發現一些白色礦物。或許是意外發現,或許他對火山地質已有相當的知識,但不可否認的是,卡斯特羅家族的人脈夠嗆——他自己的義父就是當時教皇庇護二世(Pius II)。卡斯特羅發現這些白色礦物後,很快就找人鑑定,然後火速寫信給自己的教皇義父說:“我今天獻給您一個可以碾壓土耳其的勝利。他們的礬石每年從基督徒手中奪走三十萬金幣,而我已經在羅馬附近七座山上發現足夠七個世界用的礬石產量。一旦開採,您可以提供全歐洲的需求,更可以把礦石的獲利從土耳其人手裡搶回來,成為我們戰爭的動力。”

托法山脈的礬石發現,幾乎奇蹟似地救了天主教一命。它的品質不但比土耳其的礦石高,提煉的雜質少,更重要的是這附近完全是教皇的天下,不需要低聲下氣地巴結什麼國王貴族世家,可以全權開採冶煉外銷。庇護二世立刻批准,然後大刀闊斧地把所有礬石的獲利都轉為對土耳其的聖戰經費。稱它是聖戰經費,意思就是不准歐洲再買土耳其的礬石,否則就是資敵叛教。這是天主教對礬石市場壟斷掌控的第一步。

短期內教廷嚐到高價礬石的甜頭,就開始千方百計要壟斷市場,接下來便是公然用教會名義來幫自己賺錢,還要擺一副道貌儼然的假象。這種‘當婊子立牌坊’的行徑實在讓人詬病,不過天主教勢力不小,礬石又掌控在他手中,誰敢說話?

只是這並非絕對掌控。雖然明面上大家不敢買土耳其礬石,黑市上照樣會交易。1464年教皇庇護二世病逝,保羅二世(Paul II)繼任為教皇。他上任後立刻頒布,任何被發現走私土耳其礬石的,會從教會除名,財產充公。那時礬石市場最大的中間商是佛羅倫斯共和國美第奇銀行,分行遍布全歐洲,背後還是歐洲首富的美第奇家族。教皇的這政策,倒有點打壓美第奇家族的味道,所謂‘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但是政策一旦實施起來,美第奇銀行不得不抬價,靠近羅馬的紡織廠還能去送禮官說,殺價商量,意大利以外的紡織業可就難熬了。尤其英國和弗蘭德斯(今日比利時北部)當時的紡織工業已經發展到相當的規模,競爭多到薄利多銷,怎麼可能花錢買昂貴的礬石?所以業者就算背負除名抄家的危險,也仍然繼續向土耳其購買礬石。

教皇眼看硬手段無效,又採取軟式外交。保羅二世差人到英國和弗蘭德斯地區,與兩地國王談判,願意承諾礬石的利潤與國王分贓,只要拒買非教廷出品的礬石,並交出犯人給教廷查懲就行。英國的愛德華四世(Edward IV)根本不甩教皇的這點利誘。紡織業一直是英國國庫的命脈,業者也一直都憎惡教皇的勢力,大老遠伸到英國土地上。愛德華可沒笨到要出賣國家產業,遭人民唾棄。

倒是弗蘭德斯的查理公爵(又稱大膽查理,Karel de Stoute)比較好講話,當即同意教皇的分紅條件,查禁所有經過意大利和西班牙其他貿易商進口的土耳其礬石。可是一開始查禁,弗蘭德斯的紡織業大怒,認為公爵串通外人對付本地產業,還在省城焚燒羊毛,鬧事鬧得讓查理公爵趕快撤回成令,甚至公然反抗教皇,承認只要是從基督教徒手中買賣的所有礬石都不犯法。(注:稱他大膽查理,其實是諷刺他優柔寡斷,朝令夕改。他後來出兵瑞士,被自己僱傭兵出賣而戰死。)

面對紡織業軟硬不吃,羅馬教廷居然還不切實際地希望用別的辦法打壓市場,賣天價礬石,更希望不引起顧客反感。好吧,你死要錢,其他人也可以來搶錢,既然羅馬附近能找到礬石,難道別處找不到?意大利半島上多的是死火山,誰說只有教皇能獨享市場厚利?

皇天不負苦心人,在眾多創業者挖掘下,終於發現那不勒斯附近,也就是古代維蘇威火山的超大礬石礦區。別的零星地方,礦產沒有維蘇威火山豐富,但加起來也很可觀。換言之,教廷為了打壓土耳其礬石,反而製造了更多基督教區的競爭對手。

1470年面對市場競爭,教皇終於與那不勒斯國王簽定合約,全歐洲只准賣這兩地的‘官鹽’,其他‘私鹽’一律禁止。既然成立了這種‘壟斷聯盟’,雙方自然要配合產量和售價,還要同意派人互相監視礦區、加工、倉庫、貨運等等,以防範其中一方違約私售。兩者都有對方的倉庫鑰匙,方便抽查,還要保證所有交易只能現款不能餘帳,不能以物易物,甚至不能預訂一年以上的貨,免得有心人用通貨緊縮多出售礬石。違約者除了要賠對方契約上的價差,還要多付相當於幾個月利潤的罰款。

講難聽點,這麼瑣碎的條款,這麼複雜的管理,純粹是因為雙方根本互不信任,演變為今日商業教科書上典型的‘非合作性串通’。但是再怎麼成功地串通,土耳其的礬石仍不斷流入歐洲市場,而歐洲還在積極開發新礬石礦坑。到1474年居然礬石產量過剩,價格大跌,還讓當年教宗忍痛砍50%利潤來促銷。

但是單單那二十年,已經讓天主教富得流油。有估計,僅僅那段期間礬石的暴利,就足夠建五棟聖彼得大教堂(梵蒂岡的教宗聖殿)。賺錢多,外人會嫉妒,自己天主教內部也會出叛徒。作業人員收了好處,私鹽也能蓋章認定是官鹽。有些離羅馬比較遠的神父,甚至自己做莊出售私鹽。這個問題天主教怎麼解決?我們或許可以從另一件事來分析:

德國的馬丁路德在1517年提出九十五條論綱抨擊天主教,其中最轟動的應該是贖罪券的部分。贖罪券幾乎什麼罪都可以原諒,除非是殺害主教、神父等聖職人員的大罪。但是教宗利奧十世(Leo X)卻特別加了一種不可原諒的罪行,就是私販礬石的重罪。這條例其實話中有話:倘若神父販賣私鹽,也會變成萬惡不赦的罪人,所以殺害私販礬石的神父,贖罪券反而有效。意思相信大家已經夠明白了——天主教不必去解決內部叛徒,只借刀殺人,讓別人舉報剷除那些對自己不忠心的主教神父。私鹽販賣的錢搶來之後,天主教只抽取贖罪券的部分,剩下就當殺人的佣金,完全是雙贏的結果。到這種程度,天主教已經是為壟斷市場而不擇手段了。

然而再怎麼獨霸市場,一山還有一山高。打破這個市場的,竟是比私鹽更微不足道的‘人工鹽’。

其實資深採礦的人都知道,有黃鐵礦的地方也會有一些礬石礦,只是兩者混雜不純,無法單獨提煉。可是大約15世紀中期,卻被意外發現一個匪夷所思的提純方法。或許原先是有礦工對著礦坑牆壁撒尿,結果化學作用後竟出現另一種礬石結晶——硫酸鋁銨。這種利用阿摩尼亞(氨)的礬石製造法,不只是廢物利用,造價便宜,純度居然還比天然礬石更好,而用在紡織染料的效果與天然礬石的硫酸鋁鉀也不遑多讓。

剛開始礦工們只是把這種人工礬石當作私鹽偷偷出售賺錢,真正製造過程卻不透露。但是紙包不住火,在文藝復興的帶動下,這知識還是在英國和弗蘭德斯傳開了。等到新教的英國與天主教的西班牙戰爭時,英國的約克郡礦業已經能提供全國紡織廠所需的人工礬石,再也不需要向土耳其、羅馬教廷、美第奇銀行、那不勒斯王國、或是其他商家進口礬石。這狀況恰似當年教皇擔心幾十萬金幣外流,會讓土耳其軍力更盛,現在英國也很諷刺地杜絕金幣外流,以免天主教軍力增長。其後英國戰勝西班牙,代表教皇更無權強迫購買礬石;當年紡織業發達的地區,後來全都成為新教地區,可想而知那時業者有多痛恨天主教的市場壟斷。

至此,羅馬教廷盛極一時的礬石產業,徹底失勢,從此慢慢被歷史遺忘。

也許新教能繼續發展下去,五月花號能開向美國,工業革命能在英國紮根,都有一部分要感謝那個小小的化學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