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December 22, 2013
癮毒:紙虎遇火
“要征服奴役一個國家有兩種方法:一種是靠刀劍,另一種是靠債務。”
---不詳,傳說出自美國第二任總統亞當斯(John Adams)
十九世紀歐洲人,多半排斥與中國貿易。他們到世界其他地方,都是互通有無,互取所需;偏偏中國人只愛賣自己的貨物,卻不想買別人的貨物。或者說,中國人是極端守財奴,只想要外國的金銀,其他的一概沒興趣。當時貨幣還沒廢除黃金本位;東方人一囤積貴金屬,就會減少全世界流通量,無形中讓銀價大漲,也讓貿易公司無端損失。吃過了虧,西方商人都不太想駐足這片市場;反正從中國進口的全是高檔舶來品,儘管利潤較高,還用不著如此遷就。
英國是唯一的例外。東印度公司有長時間是靠中國的茶葉維持經營,在南洋泡沫期間茶葉還是它的保命貨運,使它不致倒閉。美國獨立戰爭與茶價調高有關,因而十三州刻意抵制茶葉進口;有鑑於此,1784年國王大幅降低茶葉關稅,以免加拿大、西非、東印度也連鎖反應。這對東印度公司可說是無上佳訊,不到幾年內公司利潤倍增,其他茶葉走私的管道也消逝無踪。當然,喝茶的習慣終究與工業革命息息相關:人活著不能缺水,但倫敦等都市水污染嚴重,喝清水容易上吐下瀉;喝啤酒不會生病卻會醉,使人無法從事工廠工作;喝茶不醉倒會提神,對經營工廠的人而言,這比酒精飲料還好,加上茶稅降低,一時飲茶蔚為風氣,後來竟成了英國的傳統。雖然其他國家捲起咖啡熱潮,但對英國而言茶葉才是正統。
不過茶葉只有中國生產,要喝茶就要與中國交易。1819年東印度公司為了擴展東方市場,還特別向馬來西亞國王申請,設南部荒島為貨運站,遂有今日新加坡(Singapore)。可是他們想要兜售的西洋珍寶,書畫紡織,中國根本不看在眼裡;一開始還有人對機巧精密的時鐘感興趣,但這種收藏品買主有限,而市場飽和後,時鐘一樣滯銷。東印度公司能維持生計,實靠印度的地產收租金,否則在中國連年赤字(換算今日約十億美金),虧損慘重,根本不值得稱為貿易公司。何況這種貿易逆差絕非長久之計,那到底有什麼貨物是中國願意大量消費的?
他們找到的東西,連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鴉片(opium)。
鴉片是由罌粟萃取。它原產於土耳其、兩河流域、伊朗、及印度,範圍甚廣,自古以來就常作藥用;從未成熟的種子榨汁,有減痛鎮靜的效果。但它容易上癮,所以只有醫療界不得已用於垂危之人。儘管如此,航海時代的歐洲倒是首先把藥用的罌粟與印第安人的煙草混合,創造出一種隨時隨地可‘享受’的新產品。當然,歐洲宗教界一向認為罌粟與煙草這兩種植物都很邪惡,碰不得;民間卻總把鴉片當萬靈藥,尤其下層社會打發無聊可用,嬰兒啼哭時讓他安靜可用,沼澤地區抵抗瘧疾風濕神經痛可用。既然醫療界不反對,歐洲各國只對鴉片抽稅,不過禁止私賣。但儘管西方法律嚴峻,英國的流動小販仍會兜售廉價的鴉片藥粉,只是鴉片尚未在西方氾濫。大概歐洲沒有長期吃藥進補的觀念,再者貧窮地區沒錢多買,工業地區也沒時間醉生夢死,所以鴉片並不構成社會問題。中國就不一樣,若有靈丹妙藥可讓身心舒暢,縱算一帖千金也在所不惜。到最後歐洲、美洲、非洲,甚至連量產鴉片的印度,對這毒品的需求量都沒有中國來得大。
然而使用鴉片的社會後遺症,中國也比別人早看見;早在1729年清雍正皇帝就下了《興販鴉片及開設煙館之條例》。可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加上許多官府與毒梟狼狽為奸,英國商人又努力送紅包打點門路,皇帝禁令照樣有名無實。東印度公司在南亞的田地,成了它獨霸市場的先決條件,可以不動聲色地偷賣給過路商船。到十九世紀初,由於英國政府想擴大世界貿易,更違背良心地暗助各家貿易公司,有組織地向中國傾銷鴉片;百餘年來的單向貿易,終於轉虧為盈。或者說,只要不用白銀交易,用毒品交換茶葉也無不可,最好的還是在於這種錢是土裡長的,要多少收多少,比開山採礦還方便。
直到1838年有個叫林則徐的人來到廣州碼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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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州當時並不是開放外貿的港口。門戶封鎖的中國,對外國是很傲慢的;商船只能停在珠江三角洲的內伶仃島(今隸屬深圳轄區),然後由小船轉載貨物到廣州,查點後再經華人商家銷售。官僚重重,既可擺架子充威風,也可層層撈油水。像東印度公司這等大財團,被查封的機會很高,所以英國的變通方式:鴉片在孟加拉(Bengal,বাংলা)一帶收成後,集中到加爾各答(Calcutta,কলকাতা)拍賣,參加拍賣場的都是掛著印度執照、獲得中國貿易許可的小商行。然後這些散商過五關斬六將,利用珠江水域到台灣海峽的沿海大小島嶼走私,神不知鬼不覺地把鴉片送上岸。如此一來東印度公司可聲稱與毒品交易毫無瓜葛,而小船竄得快,就算被捉到也容易花錢消災,最壞情況下還能緊急卸貨、死不認賬。這辦法行得通,其他公司也立刻如法炮製。根據記錄,1729年輸入中國的鴉片約兩百箱,1800年是四千五百箱,1838年已經高達四萬箱,連中國境內也有人偷種罌粟賣錢,宴安鴆毒的情況實在驚人。
道光皇帝一生絕少建樹,而且他還是親王時就喜歡抽鴉片,當了皇帝煙癮仍不改。但因鴉片而引起的銀價大漲,卻不容他忽視。也可以說,外國因銀價煩惱無所謂,自己為通貨膨脹而苦,那就非興師問罪不可了。當時朝中也有人建議,是否應當讓鴉片合法收稅?但朝野上下反毒聲浪日沸,皇帝自己總得‘表態’,痛斥皇族內吸食鴉片的人。朝臣們不敢保證皇帝是否會徹底執行,還是自己率先掃毒比較穩當。那年湖廣總督林則徐在湖北起獲煙膏煙土,總值一萬兩千銀兩,受皇帝表揚;其他人也不甘示弱,紛紛上奏天津查獲鴉片十三萬兩等等,真假難考,卻終於促使皇帝決心禁煙,更派林則徐為欽差大臣,南下赴粵。
這對於反煙派的人算是很成功的政治行動,不過京裡許多人還是警告林則徐縝密行事,勿生枝節,龔自珍甚至建議他帶兵南下。他們怕的並不是外商,而是各地將軍縣官;畢竟許多人從鴉片走私中養肥自己,假若聽說欽差要來攔阻財路,奪鐵飯碗,有誰甘心任其擺佈?曾在廣州見過林則徐的美國商人William C. Hunter,對整個中國的制度留下令人汗顏的一段:“從沒見過如此完美的賄賂體系,居然讓商業還能安心正常地運行,這方面就算沒有外國人也照樣存在。假若有新官上任,商業會暫時停擺,官差會假裝明察秋毫;然後雙方開始討論價碼,等講定禮金,官方與市場雙方都滿意後,大家微笑離去,地方又回到和平豁免的原狀。偶爾也有官員威嚇走私商,但大家只是照慣例追逐一陣,等走私船消失於地平線後,官府還可以固定地上奏自己懲治奸商有功。”
正因為官場上利害關係複雜,所以林則徐剛到廣州還不動聲色,禮炮應酬遊古剎,暗中卻蒐集情報,查訪與散商打過交道的人,更派遷通曉外語的幕僚潛入鴉片販的陣營。他自己也略通外語,和怡和洋行的人接觸居然使用英文和葡萄牙文,讓對方不敢小覷。等到一切準備就緒,林則徐雷厲風行地發布聖旨,處死中國煙販,封鎖廣東十三牙行,不服者就地正法,還藉‘考試’招廣州各書院學子透漏鴉片集散地、零售商、經營者姓名。英國煙商本以為這又是慣例索賄法門,所以交出少量鴉片,採取拖延戰術;林則徐見英國不肯合作,連駐華商務總監都幫自己人脫罪,於是下令封鎖商館,斷水斷糧,350名外商全被禁閉。1839年廣州英國商會投降,向清政府上交鴉片兩萬餘箱;其餘民間也繳煙一萬九千多箱,在今日東莞附近全部投海,這就是史上赫赫有名的虎門銷煙。
英國政府把戲被拆穿,折損一年獲利,本來就不高興了,沒想到屋漏偏逢連夜雨,這時居然又發生英國水手毆打華人,不治死亡的事。對英國而言這發生在公海上,純粹是華人故意尋釁,強制登船才造成死傷;而以中國這時的仇外意識,根本不會獲得有利判決,所以趕快將人送回英國服刑。但廣東卻對這事小題大做,把白人對自己的惡行加油添醋,最後所有英國人被驅逐到澳門。結果一樁瑣事成了往後三年戰爭的導火線;九月四日,三艘英國軍艦在香港九龍海域向中國水師開砲。只是林則徐也早就料到會有戰火發生,所以幾個月來已經偷偷從新加坡購入一艘西洋軍艦,還在尖沙咀佈置大砲,居高臨下,讓英軍敗走。英國本來就不想承認鴉片貿易,自然聲稱中國的鴉片禁令不代表它有權利任意扣留銷毀英國貨品。1840年國會激辯下,維多利亞女王決定保護貿易,對中國採取軍事行動,動員軍艦十六艘、武裝輪船四艘、運兵艦一艘、運輸艦二十七艘,士兵四千人(大部分是東印度徵召的聯隊)。
這是很奇怪的比賽,艦隊多而兵力少,與林則徐恰好相反;因為英國要的不是局部作戰,而是對整個中國的戰略。其中只三艘攻打廣州虎門,剩下的反而北上攻廈門、舟山、更由上海入長江佔據南京、截斷運河交通;另一方面則派武裝輪船到天津,要求清廷接見。北京沒有接見英國,但整體而言反煙派人士已經垮台了,尤其江南財力無法輸入北京,等於國本動搖;朝臣誣陷下,優柔寡斷的道光皇帝居然認為林則徐是挑唆戰亂的元兇,下令革職,以便向英國有交代。這想法也太天真了;英國軍艦繞過半個地球到這裡,豈會只為了一個人革職就了事?而他們能勢如破竹地打敗沿海各地,正意味除了林則徐守護的廣東,別的地區將領都不成材;現在廣州欽差換人,那不等於是白白把嶺南送給敵人?果然,官場現形下,林則徐先前辛苦佈置的軍防全告無效,英軍一來清軍先亂,連改裝的英國船都沒上陣就被擊沉。廣州失陷,英軍竟只犧牲九人,總督答應割讓香港,清軍還賠了600萬銀贖城費。北京大怒,要林則徐承擔戰敗罪責,遷戌新疆。英國還責怪商務總監沒有獅子大開口,草約中爭得利益太少,換人談判,最後在南京條約裡,中國開放五口通商、割讓香港、賠償2100萬銀、訂立對英國的優惠進出口關稅、鴉片合法。兩百多年來的鎖國政策,至此終止。
紙老虎破相了,火燒掉外皮,裡面是什麼?
清朝政府到此時還不承認歐洲在各方面領先;中國的大砲是康熙時代鑄造的,槍械是洋行囤賣的,軍艦是臨時添購的,不論在性能速度裝配維修上都遠遜敵人。鴉片戰爭後道光皇帝繼續因循守舊,而朝臣也仍舊奉行“多磕頭,少說話”的哲學,奏章“語多吉祥,凶災不敢入告”。然而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里,西方各國見英國撿現成便宜,大家也都來分杯羹,美國簽望廈條約,法國簽黃埔條約。利字當頭,誰還假惺惺地與中國做朋友?固然英國也有人抨擊這次戰役有損道德,但多數人都認為這時中國自找的。美國第六任總統還說:“鴉片不過是紛爭的插曲,真正的源頭是磕頭——是傲慢的中國妄想可以不互惠地貿易,只用侮辱貶低的方式對待人。”這當然很自圓其說,但歷史上戰爭本來就不需要理由,人類只是用藉口心安理得。換成今日中國財團投資世界,貶人抬己的心態也是如此。
其實清廷腐弱,倒不必英國來證明。當時滿州政府已經對新疆的宗教種族叛亂頭痛,表示自己武力日退,對西部也鞭長莫及;接下來強權環伺,經濟蕭條,官吏加倍貪污,鴉片麻痺民眾,反外情緒高漲,還爆發了太平天國與義和團兩個宗教狂熱的社會爛攤,一個曾傲視寰宇的古文化竟已搖搖欲墜。
諷刺的是,遠在鴉片戰爭前,英國就擔心只靠中國進口茶葉風險太大,所以從1788年起到處尋找可種的茶園,又向中國學習種茶方式,1728年借印尼爪哇島山區實驗,1820年發現印度阿薩姆山區也有野生茶,1834年開始在喜馬拉雅山南麓試種。英國的看法是:若印度的茶園成功,對英倫三島或印度本身都有好處,因為茶工業需要人手,正好可以僱用印度人,彌補工業革命失去的紡織工作。更重要的是,中國的茶葉那時還是從深山裡運出,有的用騾馬,有的是人力扛運,到市集才研磨、調味、包裝,然後中間商一站站轉運到廣州;假若英國公司這些都一手包辦,不但手續可以善加控制,還可省掉中間商所賺的佣金。工業革命講求效率,到1851年阿薩姆公司已經由虧轉盈,賣的便宜茶葉也在倫敦受到好評。1872年印度所產的茶葉量不下中國,而品種改良、機械烘培、鐵路輪船運輸,還在不斷降低茶價。中國的茶葉貿易已經難逃一劫了;鴉片戰爭後英國還每年從中國進口三萬多噸的茶葉,到1899年只進口了七千噸茶葉,賣價僅是半世紀前的四分之一,反而是印度出口的茶葉高達十萬噸。失去了這項大宗貿易品,中國的經濟也變得更萎靡,終至二十世紀的連年戰亂。今日印度產了世界23%茶葉,中國只產16%,原先的競爭優勢,卻因固步自封而被人奪冠。
我們可能視鴉片戰爭以來的民族悲哀為國恥。英國的手段的確也很齷齪,但真正讓中國墮落的是這些毒品麼?還是鎖國以來朝野上下的心智怠惰?抑或是歷代不改,自己官僚蠻橫、貪贓枉法的本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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