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September 21, 2013

銷鑠:天蒼蒼,野茫茫


在尚未有一次世界大戰之前,1793-1815被稱為最大的。導火線已經提過:路易十六被斬,因而歐洲各國向法國共和宣戰。最初幾年法國仍處內亂狀態,無暇分心,只能挨打;但很快地有人在軍伍中脫穎而出,更由於意大利之役名噪一時。這人名叫拿破崙(Napoleon Bonaparte),當時28歲,可稱年輕有為。

拿破崙是個天才。他對讀過的古今戰事幾乎過目不忘,更厲害是連手下幾萬個士兵的姓名、能力、戰績都記得。他幾乎有透視人心的本領,可以叫人為他赴湯蹈火;不過他敢直接在前線提拔小卒為將官,不在乎名門貴族的眼光,確實是個知人善任的領導,也難怪大家對他忠心耿耿。在戰場上他操縱隊伍如入化境,面對他的敵方將領都以為他兵力多得嚇人,其實他蒐集情報、聲東擊西、挑弱點下手的功夫堪稱一流,連今日各國軍校都仍用來授課分析。當年法國強敵環伺,大家渴求的英雄必須是實力派人物。拿破崙不負眾望,1797年把整個意大利北方由奧地利手中搶過來;1800年在意大利二度擊敗奧地利;1806年面對五國聯軍(俄國、瑞典、英國、德國薩克森聯邦、及普魯士),竟輕而易舉地重挫敵軍;1807年與俄國簽和平條約;1808年入侵西班牙;1809年與奧地利三度交戰,讓對手折損慘重。不過這段期間他也努力鞏固自己勢力,1799年奪權,對法國人民宣稱交戰是為了保護領土、廣傳自由;1802年被提名終身是第一執政;1804年當皇帝;到1812年法蘭西帝國的版圖已經由葡萄牙到波蘭,各國稱臣。歐洲只剩兩塊地方他尚未指染而已。

一個卓越人才往往會把世界當作自己一生的挑戰,將帥們更喜歡以軍事擴張證明自己高人一等。拿破崙要稱霸歐洲,勢必要讓近在咫尺的英國投降。但英國海軍強大,法國陸軍有利;拿破崙無法進犯不列顛,英國也無法在歐陸上佔便宜。拿破崙對英國經濟封鎖不見效,乾脆先對付另一塊領域:俄國畢竟是陸軍可及的範圍。那時沙皇亞歷山大算是平庸之輩,雖受過法式教育,卻生性懶散,做事沒耐性,朝政通常虎頭蛇尾,連看完的書也沒幾本。拿破崙要對付這種國家元首還不容易?他與俄國簽和平條約前,先要求會晤;亞歷山大先入為主,認為對方是殺人不眨眼的惡魔,見面後竟是個風度翩翩的知識分子,兩人暢談文藝音樂,拿破崙還不時捧捧沙皇,說天下君王只有他兩人值得相提並論。這草包沙皇心裡一樂,想也不想就簽了和平條約。

巧言令色鮮矣仁。沙皇回到聖彼得堡,朝臣大罵,才知道上當。條約把波蘭劃為中立地帶,雙方軍伍互不干涉,法國遠,倒無所謂,俄國豈不等於讓人欺到自家門前?他後悔之餘才又派人設法與英國重新建交。這一點拿破崙早就算計到了;與英國建交,就是與法國毀約,也讓法國有理由向俄國宣戰。話說回來,被拿破崙愚弄的也不止亞歷山大一人;當時他征伐西班牙、意大利、荷蘭、奧地利、德國,屢次聲稱是要讓這些人獲得法國的共和自由,因而廣受文人愛戴;但是下層老百姓只是踏腳石,拿破崙哪會讓他們自由?對各國貴族他當然保證,只要服從他,就不干涉內政;然而得到各地富紳的支持,拿破崙一樣強迫他們出兵出糧。忿恨也沒用,付出的信任已無法挽回了。音樂家貝多芬(Ludwig van Beethoven)本來想把第三交響曲獻給拿破崙,結果聽說他稱帝,一氣之下撕了樂譜。

可惜天意難測。為了準備1812年俄國戰役,拿破崙動用了69萬人,最後回到法國的竟只有幾千人,如此全軍覆沒實在太難看了。再參看許多當時資料,真正死在疆場上的遠不及十萬,剩下的呢?史學家說他們飢寒交加,一代青年人全倒斃在冰天雪地的荒原上。那更怪了,拿破崙又不是初出茅廬,大軍進攻時才六月,怎麼會面臨嚴冬的噩運?

2001年立陶宛首都,有建商在設地下電纜時,竟挖出為數逾萬的骸骨,一時寰宇震驚。史學家很快地考證,這些是隨拿破崙東征的軍隊。奇的是他們毫無槍砲傷痕,竟是出師未捷身先死。化驗的人很快發現,這些人都感染了斑疹傷寒(Typh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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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疹傷寒與一般稱的傷寒(typhoid fever)不同。傷寒是食水污染造成的腸胃傳染病;斑疹傷寒則是以蝨子為媒介的急性傳染病,人是唯一的寄主,疾病由叮咬處或表皮傷口入侵,起初只感覺到中暑般的暈眩,之後才有噁心、畏寒、虛脫、發燒、腹瀉,頭痛到不能視物、全身疼痛到站不起來的症狀(所以被誤認是傷寒)。五六天後出現斑點,開始大寒大熱,發燒兩週期間往往神智不清,體力全無,連喝水吞嚥都有困難,嚴重的手指腳趾末梢會發黑腐壞。斑疹傷寒的病原細菌與細胞中的粒線體相似,也因此會取代細胞的能源製造,讓健康細胞逐步壞死;這會導致外表看不到的微血管無法輸血,肺泡無法交換氧氣,身體因缺氧而變得死灰,甚因低血壓而休克,或心臟因負荷加重而衰竭。這段時間若不照顧,難免送命。今日醫療進步,斑疹傷寒只在非洲見到,但一旦染病尚要療養兩週,死亡率仍有10-40%;兩世紀前更嚴重,而且越是冬季或寒帶地區越常見,畢竟那時衛生條件還相當落後:越不洗澡、越不換衣服,越近身取暖,體蝨傳播也越快。

戰爭更是疾病爆發的盛大舞台,因為物資人手不足,倒下的士兵根本沒人理會,而重病者的衣物又立刻被人瓜分。結果越大的軍團,就越利於細菌蔓延。

在1812年之前,拿破崙帶領過最多的只有七萬五千人;以少勝多,讓五國聯軍投降,可算是他事業的巔峰。不過他為何要帶將近十倍的軍力去挑戰俄國?眾說紛紜,理由都很牽強;或許被統治地區人心思變,所以他想用雷霆萬鈞之勢懾服各國。不論如何,拿破崙陣營的52萬步兵、9萬騎兵、5萬砲手、2萬其他部隊、再加上馬夫、廚子、信差、地勤、補給、醫療(拿破崙首次動用急救馬車,是今日救護車的前身),雖然三分之二不是法國兵,準備工作也絕不馬虎。

俄國雖誇兵力22萬,終究有點名實不副;將官多半出自豪門,搞政治的比搞軍事的多;中層的軍官是靠賄賂升遷,戰場上也很無能;下層士兵吃的差,武器差,卻有熊豹狼虎般的彪悍狠勁,只是無人領導,仍難與拿破崙抗衡。然而愚者千慮必有一得,沙皇為了逃避貴族官說,乾脆暫時委任普魯士的巴克莱(Michael Barclay de Tolly)為第一軍總帥。那時普魯士已被拿破崙佔領,有些軍事家便投往俄國,尋找擊潰拿破崙的機會。寫《戰爭論》克勞塞維茨(Carl Von Clausewitz)一向與中國孫子齊名,當年也在沙皇軍謀團中效力。巴克萊知道敵我兵力懸殊,所以盡量保存兵力。這與後來戰局有決定性影響。

拿破崙直覺認為,沙皇要戰,必是在前線開火,然後戰敗求和;而且夏季的俄國草原有足夠的大麥小麥燕麥,可以提供軍伍戰馬。然而他在路上向各地貴族徵收的糧備,將官哪有不榨油的?結果物資不足的士兵們幾乎是強搶民戶,怨聲載道比比皆是。德國奧地利以東,森林多農田少,大家搶的也有限,加上耕種季節短,一些麥穗還太青,士兵吃了拉肚子,戰馬暴斃,也不在話下。不過拿破崙畢竟粗中帶細,法國的糧隊仍不斷開往前線,沒有人真的餓到無力作戰。

只是在步靴聲馬蹄聲中,行軍時倒在路旁的幾個小卒,尚沒人留意。當代醫師認定某些地方有瘴氣,所以軍隊染病總是難免的,也因此將領作戰前都估計增加兩成軍力以防萬一,反正過了危險地帶就沒事。那時的人還太小看微生物的殺傷力;根據軍醫日記,六月24日在立陶宛宣戰前,某些師旅已經折了萬人,全軍每天還繼續損失四千到六千人,只是怕被拿破崙問罪而不敢上報;病帳中約有三萬人,擁擠不堪。其實也正因擁擠,才讓疾病擴散更快;到八月初病人數量已達八萬,甚至患者層層躺在其他患者身上。雖然記錄中熱病、黃疸、肝炎、腸炎、胸膜炎的描述也有,終究不及‘高燒腹瀉’的病例多得可怕。死亡逾量,工兵當然趕快草草埋葬,連彌留狀態的病人也一併活埋;有身份的人送到民宅修道院靜養,不過往往連佃農修女都跟著染病;裝病逃兵的倒算少數,很多兵卒認定病營有去無回,再怎麼高燒也不敢吭聲。後代分析,拿破崙宣戰才一週,軍隊人數已經比出師時少了十萬人,等於是前線戰力的四分之一。

換言之,戰爭已經在倒數計時:究竟拿破崙會先擊敗沙皇軍隊,還是先被斑疹傷寒擊敗?

俄國的狐疑不決,就成了戰爭關鍵。沙皇本來在樞紐地帶建土堡,預計由巴克萊誘敵軍到此勝戰;然而普魯士的謀士去視察卻說,土堡建築太慢,根本不敷使用。整塊俄國草原上其實也沒幾個可防守的地方,所以俄軍一直用焦土政策且戰且退,又耗了一個月。巴克萊甚至擺出空城計,故意做出堅決反攻、不再退讓的姿態,然後逃之夭夭。拿破崙不在乎佔領多少土地,只想要沙皇公開認輸,所以總是劍拔弩張地佈局,希望能一戰定天下;偏偏俄國戰略屢次叫他大失所望。八月14日抵達第聶伯河畔(Dnieper),病夭的越多,主軍竟只剩18萬人,二軍剩不到兩萬人,另有十萬在病營;何況這種遊戰對俄國幾乎沒損失,對自己卻很不利,即使到鴻飛霜降也未必有戰果。拿破崙幾次想放棄卻騎虎難下,於是毅然決定直攻莫斯科,對方總不能不抵抗吧?

沙皇身邊群臣,對普魯士將領帶兵早就頗有微詞,這‘不戰而走’的招數更讓他們覺得丟臉,因此對巴克萊施壓,要他反攻。偏偏下次他仍盡可能保留兵力,使朝廷大怒,改由庫圖佐夫(Mikhail Kutuzov)為總司令。文豪托爾斯泰《戰爭與和平》中對庫圖佐夫的描述幾乎猶如聖人,實際上庫圖佐夫很會紙上談兵,也很會作秀,平時常與士官同吃喝同嫖妓,深得軍心,但1812年他指揮的兩次戰役都慘敗。九月7日,兩軍終於正式交鋒,拿破崙一方只剩13萬,庫圖佐夫約15萬,結果因新兵未練,佈陣不良,又來不及招架偷襲部隊,俄國潰不成軍,到最後還是巴克萊苦撐才勉強退兵。法國戰死近三萬,俄國折損近五萬,退兵莫斯科外。莫斯科有錢人紛紛打包逃難,沒錢人奮勇加入志願軍,要與拿破崙一決死戰。可是庫圖佐夫居然還向沙皇誇是大捷(結果聖彼得堡大開慶功宴),對莫斯科人民則說軍力太弱,必須撤退(其實他自己才是驚弓之鳥)。消息一出,全軍大罵,莫斯科市長認清他欺上瞞下的為人,對他嗤之以鼻。然而戰爭是他全權指揮,由不得別人做決定。將領們則按他的決策做出最壞的打算:有的向拿破崙請求24小時‘準備投降’,以便爭取時間撤退;有的打翻城裡所有煤油、伏特加酒窖;更有的留城做預備。許多人抱著孩子,在城外哭道:“看莫斯科最後一眼吧!以後見不到了。”

另一邊,拿破崙手上不到十萬,又擔心沙皇出爾反爾,即使莫斯科被佔也不投降;所以還沒到莫斯科之前,他已經向各國再次徵兵20萬。九月15日大軍開到莫斯科城下,士卒們遠遠見到金碧輝煌的屋頂雕樑,無不興高采烈;只有拿破崙見不到將官權貴出城迎接,甚至全城沒幾個人影,鬱鬱不樂地‘霸占’克里姆林宮,任由軍隊大吃大搶。當晚,留在城裡的縱火隊開始行動,雖然有人立刻被槍擊,但火隨風勢,16日凌晨已逼近克里姆林宮。拿破崙本以為莫斯科人再怎麼縱火也不會毀了歷史古蹟,現在目睹大火,腦裡一片混亂:會縱火自傷的,肯定不會投降;要和俄國長期抗戰,他有勝算麼?

大火三天,法國全軍灰頭土臉,到第四日火勢漸息,百代經營全成了焦炭。拿破崙面對的,一是無法過冬的莫斯科,二是未知的敵人動向,三是仍舊猖獗的疾病;存活至今軍隊,這時已有些免疫力,新來的徵兵卻如火上澆油,又開始另一波迅速感染。九成以上死亡都是因斑疹傷寒。其實庫圖佐夫的軍隊這時也染上了相同病症,接下來三個月中死了至少五萬人,但他要徵召民兵總比拿破崙快;然而火燒莫斯科的消息已經傳到聖彼得堡了,大家議論紛紛,連克里姆林宮都焚了,之前戰役怎麼可能是大捷?最後沙皇沒將庫圖佐夫革職,卻也從此不再信任他。庫圖佐夫為了向沙皇重證自己實力,還刻意帶兵要截斷拿破崙的補給線。拿破崙才擔心敵人不出面,這下子正好讓他退出莫斯科,也可再敗俄軍,恢復士氣。

十月16日,大軍沿原路西行;四個月來拿破崙的步兵已經死了四十萬人,俄國冬天才剛要來臨。不幸的是,沿原路回去,也代表當地已經沒食物可搶來用了。離開莫斯科時還有人滿載金銀,但路上顛簸,加上開始下雪,滿地泥濘,失足斷腿的馬也得宰來吃,路上拋棄的財寶珍玩已經乏人問津。補給線尚未恢復,飢腸轆轆的兵卒們對疾病的抵抗力也越弱,病倒途中的,根本沒人知道是飢寒交加或是病重乏力;但能走的絕不敢耽擱,等到法軍過境,俄國農民對還沒死透的敵兵,會很不留情地洩憤,有的還被折磨到血肉難分。拿破崙也知道這是敵人領域,自己軍力日減,十萬,九萬,八萬。。。雖然佯稱要再敗俄軍,其實不要被追上就謝天謝地了。

十一月9日他們終於回到第聶伯河畔與補給隊會合,沒想到先前的傷患病患近兩萬人,再加上四周湧來的難民,已經大量消耗物資,還能剩多少給主軍用?全城都是屍臭,附近染病的人把所有可住的建築物都擠滿了,連教堂都得拒人於門外。入夜後溫度降到攝氏-20度以下,有的太靠近營火而瞎眼、衣著起火。拿破崙不敢多待,沿路遇上庫圖佐夫十萬兵包圍,仍把對手打的落花流水;只是俄軍熟悉地勢,沿途陰魂不散地追剿,又減了三萬人,但他居然還能帶四萬人死裡逃生,領軍本事畢竟是當代第一。十二月回到立陶宛,氣溫近-40度,離開時只剩一萬,到普魯士只剩七千,回到法國只剩兩千。僅存的幾千人把戰場上的疾病帶給家人,繼續流毒無窮。

這次嚴重挫敗,原本臣服的各國全反了。1813年普魯士脫離拿破崙掌控,與俄國、英國建交,向法國宣戰;拿破崙打算徵兵60萬,只徵得20萬,而這些已經不是經驗老到的精兵,而是從未握過步槍的新手。斑疹傷寒仍在軍伍中大肆蔓延。三個月後拿破崙簽約解散帝國聯盟。不久瑞典斷交,奧地利翻臉,縱算是拿破崙的過人本事,也無法指揮菜鳥軍隊對抗各國。1814年巴黎失陷,拿破崙退位,王位傳給魯鈍的路易十八。1815年他想東山再起,卻因缺乏人力而慘敗滑鐵盧,四十五歲的軍事天才從此被流放至死。

後代對拿破崙的表貶不一,但總說他驕傲,甚至傳說他很矮。其實他身高171公分,比起當時法國男性平均157公分可不算矮;然而說他驕傲倒不為過。他天資過人,身體也一向健康,任何疾病都不藥而癒;結果他畢生賞識有能力的強壯士兵,卻對病患缺乏惻隱之心,甚至歧視病人,以為他們體格軟弱是罪過。身為將領,他會到病營與傷患握手致謝,對病患他也會做人情地慰問;但離開病營後,他對病患的態度一樣負面,還往往責怪這些病人,讓他達不到預期兵力。在他濫用下,歐洲一代青年盡歸黃土,他卻不思檢討。輕蔑,導致忽視。忽視,導致失控。失控,導致一生功業皆成泡影。

他死於胃癌,而非奪走幾十萬人性命的斑疹傷寒。不過對一個病痛纏身的人而言,那也沒什不同。

                        “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曹雪芹紅樓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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