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May 4, 2013

蓁莽:花開富貴?

成功的人往往會忘記,機會乃是天賜。一兩次幸運,人可能就輕飄飄起來;賭場上運氣好的,反而容易輸得傾家蕩產。

公元1637年二月五日,阿姆斯特丹北部一個拍賣場,擠滿了來自荷蘭各地的貿易商,競標鬱金香球根,起價三十、五十、一百、兩百,競標會結束前竟有四株珍貴花卉賣超過兩千金幣(相當於今日兩百萬美金),拍賣總金額逾九萬金幣。瘋狂飆高後,同月間突然價格暴跌,造成荷蘭各都市陷入混亂。最後由議會和市政府決定,票據失效,交易保留,短時間內解決問題,只留下少數破產者,狂熱告結。

這起泡沫經濟事件,對荷蘭的商業貿易及後來歷史幾乎毫無影響,然而文化上卻留下深刻烙印。乍看之下,荷蘭才剛為了純正的宗教信仰奮力爭戰,為何過不了多久,竟然徹底暴露世俗貪婪的醜惡?更奇怪的是,荷蘭怎麼不是天價買名畫、古董、豪宅等物品,竟是炒作花卉?鬱金香又有什麼值得買賣的?雖說這些鮮紅花瓣在中東突厥民族(包括土耳其人)眼裡是生命與真愛的象徵,但歐洲自古有玫瑰百合水仙月桂,何必對這些東方新植物小題大做?

其實能成立新教的地區,總要有經濟做後盾;但荷蘭是克爾文教派的地盤,十分講求節儉的美德,也堅持‘觥飯不及壺飧’,不應炫耀世上的財富。換言之,富人窮人衣著飲食都一樣,社會上並沒有顯著的階級之分。那剩下的閒錢又該怎樣處置?自然是絞盡腦汁去投資了。對其他國家而言,精美藝術品的蒐集或暴發戶式的奢侈,是市民艷羨、商販奔波、貴族競賽的目標,‘貂不足狗尾續’的問題倒不罕見;對荷蘭而言,生活水平既不重要,如何賺更多的錢,反而成了全國上下唯一的餘興節目。

投資理財固然比大肆耗費於珍饈錦膳值得,可是人都很盲目,越是新奇的事物越可能被亂喊價,投資的風險也越高。而市場狂亂後,雖然大家反射性地厭惡鬱金香,卻仍然不斷追求新的投資機會,把文藝復興以來勤奮踏實的傳統精神遺忘乾淨。1630年代末看好的是運河水道投資公司;1670年代大家又挑市立時鐘的建設而下注。更坦白說,這種投資方式多半著重於少量高價的貨品貿易,偏偏這又最容易受到世界局勢影響。1644年起,荷蘭的東亞絲綢瓷器市場,受到中國明清改朝換代波及,損失不小,1661年甚至台灣的重要基地被鄭成功收復。1664年荷蘭在北美洲的僅存據點也被英國人佔領,名稱由‘新阿姆斯特丹’改為‘紐約’。1672年與英國第三度起衝突,導致黑胡椒市價大漲大跌,荷蘭東印度公司英國東印度公司都虧損至幾近倒閉,反而讓法國、丹麥商人漁翁得利。1681年日本幕府還禁止金銀外銷,首當其衝的就是荷蘭商人。當十七世紀進入尾聲,荷蘭的黃金時期也終於結束。

經濟由起飛到沒落,歷史往往不予置評;但荷蘭的鬱金香泡沫,大家卻常用以提醒自己,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用意不錯,可惜警戒再多次也沒用,畢竟人性本貪,又容易遺忘教訓,所以始終學不乖。假若借鏡歷史很容易,為何後代尚有這麼多泡沫不斷出現?假若一個人很明智,為何一大群人反而變得很愚笨?

*     *     *     *     *

美國學者John Kenneth Galbraith曾當數任總統的經濟顧問,也對泡沫經濟做過分析:一般會加入狂熱的有兩種人,一種是認為價格上漲必有真實原因,既然水漲船高,應該是整個市場受到新產品、新環境、新技術、新潮流的推動,所以價格不斷上揚也很合理;另一種人算少數,他們知道價格不合理,但又對自己判斷力有把握,總認為在市場崩盤之前絕對能殺出,大撈一筆再丟給別人,既有極度自信,當然也跟著起哄。而潛藏於這兩種思維的共同點,就是價格必然慘跌。第一種人是期望突然破碎而放棄,第二種人是本來就計劃好要脫逃;兩種心態加起來,不難想像,搭建得越高就倒塌得越響。

然而這還是沒觸到更深層的心理。身在泡沫經濟中的人,實在很難保持清醒。在一個錢可通神的世界,獲利優裕是會直接刺激腦分泌,產生嗎啡效應,讓人興奮狂亂的。英國《經濟學人》的主編Walter Bagehot有句名言:“人在最高興時就最輕易相信。”既得利益可以使人否定潛藏的隱憂,忽視現實的假象。而金錢刺激的狂樂也容易傳染:看到別人欣快,自己沒有,這種感覺會讓很多人不舒服。再加上媒體廣告不斷宣傳哪些人因為把握機會而成了億萬富翁,有幾個人能夠以不變應萬變?大半都會想,我認識的某某親友人還不壞,不也從這方面投資賺了一大筆?那這些媒體建議應該是正確的,跟著買絕不會吃虧。可以說,一般民眾也不是白痴,也曾質疑市場穩定性,但既然見不到投資者會擔當什麼風險,又後悔自己太固執,沒有早點跟進,到最後明智的人也跟著群體愚昧。

更常見到的是,泡沫期間總會有幾個涅而不緇的明眼人,在宣傳媒體上呼籲大家不要被利益沖昏頭腦。這類苦口婆心的警告反而會被罵得最慘,被說成古板、酸葡萄、危言聳聽、情緒不穩、分析膚淺、阻礙社會繁榮、甚至說是受人之託或是自己做空頭,所以故意抹黑,拉低市價後再投資撈錢。等到泡沫碎滅後,也沒有人記得甚或感謝這些忠言智者,因為大家受傷後最不願聽到的,就是“我早告訴你了”一句話。不過憑良心說,大眾傳播固然會影響民意,但為了要賺錢,它也必須最早嗅出民意動向;雖然它對製造泡沫不無責任,但它動機畢竟出自大家想看如何致富的秘訣。唯一差別只在於,小老百姓是天亮夢碎,大眾媒體卻仍有新聞繼續報導。

那真正操縱媒體的又是誰?1929年美國市場瘋狂,著名銀行家Paul Warburg的逆耳忠言被報章雜誌批評得體無完膚,連政治人物都對他施壓,要他自己封口;反而是他在經濟大蕭條期間,不計前嫌地為國家設立聯儲。與他類似的,統計學家Roger Babson預測股市大跌,禍在旦夕,結果紐約證券交易笑他的預測錯得離譜,耶魯大學專研指數的教授更聯合多人,讓他在學術界沒有立足之地;這對其他學者等於是恐嚇:你敢當害群之馬,這就是你的榜樣。不客氣地說,知識份子對知識份子,下手是很不斯文的。

還有一個心理陷阱,就是世人容易把財富與聰明混為一談,甚至認為兩者有因果關係。在泡沫時期,捷足先登的人確實要有點頭腦;但是當群眾把投資致富的人標榜為聰明絕頂,賺錢的人也會自認是靠能力,而且絕對是實力過人,有金幣鈔票為證。一般小市民收入有限,能夠不犯罪而手握巨額的實在如同奇蹟,不是蒙神祝福就是才智出群。加上自古以來有錢就是大爺,凡人對財主總是低聲下氣,‘逢其所喜,避其所諱’。基於自負和別人推崇,投資者往往比其他人信賴自己的直覺,結果總會向質疑的人咆哮:“你們對市場根本不懂,還敢鬼話連篇?”越大的投資公司董事長,就越被吹捧是別具慧眼、神機莫測的高人,媒體無不爭相採訪,業者無不上門結交。實際上當老闆的往往是領袖魅力多於分析能力,他們身處高位是因為能鼓勵、操縱、控制別人服從自己,但在決策方面多半少有主見,只是人云亦云,不然就是複述下屬的論點。泡沫經濟後他們‘國王的新衣’或許會被扯破,但他們對自己穎悟絕倫的評價卻不見得有所改變。

綜括以上解釋,市場瘋狂的背後並不單純。不過我們仍要繼續問,為什麼鬱金香狂熱是頭一遭泡沫,之前千百年都沒有這種現象?

商業歷史以來就有借貸,畢竟一方有需要,一方有資產,條件允許下自然達成互惠關係。只是古代貸款不易,因為有錢人壟斷借貸,利息再高也不得不接受。十四世紀意大利文藝復興,銀行業出現於佛羅倫斯,是首次把借貸市場公開化,把普通人的資金集合,再借給需要的人。然而這時代資產大多仍在貴族手中,因此對銀行業多半很苛,還濫用權勢保護自身利益;假若借貸蝕本,管理銀行的人可要全部賠償。西班牙甚至會把銀行總理斬首示眾,殺雞儆猴。這無形中限制了銀行放款,審核貸款人往往費時費事,而一般人與其向銀行借,還寧願直接找貴族、當舖、錢莊。十五世紀英國是最早設立‘有限賠償’法律的地方,不過只限與修道院有關的銀行業;荷蘭在十六世紀開放讓賠償法普及金融業,也因此帶動工商業,讓荷蘭比西歐各地提早進入黃金時代;十七世紀初英國荷蘭幾乎同時出現股票,因為兩地的經濟發展都相當進步;而銀行業也開始印鈔票(當時金銀還是公認貨幣,紙鈔尚未流通),因為貸款可以遠超過金庫存款淨值,只要存款人不同時來領錢就沒問題。這一連串的金融創新改革,都是在嘗試如何把貸款與資金更適當地連結,讓借貸變得更有效率。

但是實驗有時也會出錯,而金融界的謬誤全都是太小看貸款數量。據說當時土耳其蘇丹王喜好鬱金香,只要有傾城名種就不惜千金購買;有段時間歐洲出現植物疾病,竟讓鬱金香繁殖得斑斕奪目,比土耳其的更鮮豔,蘇丹王立刻重價購買。這事件後,荷蘭富紳貴婦突然爭相以鬱金為飾,而小老百姓更搶著到處栽種鬱金,還貸款買新名種栽培。大家不是為自己種花,而是為了配合有錢人的興趣;中產商人借助印刷業廣告業,鼓吹全國把握機會貸款賺錢。何況大家相信市場價格反映需求,既有千載難逢的契機,借得越多就賺得越多;反正幾百金幣只是紙上游戲罷了,明天轉賣不就加倍回收麼?

或者可以說,以前沒有炒作現象,是因為沒有發達的銀行業輔助。尤其這時代荷蘭宗教上不再受教廷裁決,政治上徹底自主獨立,經濟上還搶盡了法德兩地的商業和製造業,真是春風浩蕩。這麼富裕的國家出現這麼熱絡的商場,難道有什麼不對麼?

唐朝吳兢《貞觀政要》寫著:“樂不可極,極樂成哀;欲不可縱,縱欲成災。”泡沫後,富賈一夕變乞丐,只剩滿地繽紛無人睬,反倒是歐美各地每隔二三十年就出現大同小異的經濟狂熱。1720年法國密西西比公司經營狀況極差,但是股價卻暴漲到不可收拾;同年英國也有南海公司,透過賄賂政府推出股票換國債計劃,使全民瘋狂炒股,結果英國為了規管不肖商人渾水摸魚而通過泡沫法案,造成股價急挫,許多人血本無歸。美國獨立後有一連串的經濟問題,1816年建立第二銀行,很多人把握機會更新地債房貸,一開始是讓經濟上軌道,房地產起飛,卻引發1819年到處破產的嚴重驚慌;1837年是美國西部土地短賣告停;1855年加州淘金熱終結;1873年鐵路泡沫崩盤;1907年紐約信託瓦解;幾百年來人類不停地闖入同樣的心理陷阱,也不停地‘賠了夫人又折兵’。再多的法律保障,只讓泡沫更複雜,後果更難收拾而已。

不過和鬱金香狂熱最相似的,大概是1925年佛羅里達地產炒作。就像鬱金香,佛羅里達帶點異國情調,自航海時代早就被發現,但1925年之前公路不便,沼澤區不易開發也對健康不良,所以幾乎沒人有興趣。公路鐵路發達後,邁阿密突然成為有錢人的渡假新勝地,附近未開發的土地更在未建之前轉賣多次,價格三級跳,從一千美金賣到七萬五(換算今日幣值,是四萬漲到三百萬。)1924年邁阿密日報每份五百多頁,幾乎全是地產廣告。等到冬天來臨,房市大跌,佛羅里達許多銀行倒閉,本來月租兩百五的海濱高級住宅,竟只剩年租三十五美金。然而歐美金融界沒有從中獲得教訓,又繼續尋找其他可以狂飆的買賣,直到1929年許多投資家跳樓自殺為止。

                南畝耕,東山臥。世態人情經歷多,閒將往事思過。賢的是他,愚的是我,爭什麼?
                                                             ──元‧關漢卿四塊玉‧閒適》

                愚的是我,蠢的是你,爭什麼?
                                                             ──網上無名氏

No com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