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May 26, 2013

磳磴:桃源樂土(一)

每個民族都喜歡美化自己祖先,美國當然不例外。傳說有艘船叫五月花號(Mayflower),載了虔誠的清教徒(Puritans)飄洋過海,在今日麻省(Massachusetts)上岸,建立美國新英格蘭最早的永久居住點。至今仍有許多基督徒相信,美國是與眾不同,神親自祝福的國家。

傳說並非全是偽造,但真面貌究竟如何?麻省的普利茅斯(Plymouth)確實是他們第一個家園,但最初他們根本不是要在麻省發展,只是船到此處不得不停歇,誤打誤撞地改寫歷史。更早期的英國開拓者是在南部建家園,以伊麗莎白女王之名稱它‘維吉尼亞’(Virginia),是新教地區;另有一群英國天主教徒在河流北岸開發,按瑪麗女王稱之為‘馬里蘭’(Maryland)。換言之,清教徒尚未抵達美洲前,已有人捷足先登,不過這些地方也發展得差強人意。西班牙、法國、荷蘭都在政府贊助下開拓新大陸;英國政府卻一直層層官僚,要去開拓英國領土就必須官方核准,花錢核准後還要自己掏腰包僱船過海。這無形中演變成當代殖民地都是商家先出資。而商家對殖民地百姓也很敲詐,與今日偷渡客被非法渠道剝削,做苦工糊口的狀況,幾乎沒兩樣。

至少維吉尼亞可倚仗英國,因為它是有錢貴族帶僕人、隨從、護衛、職員,在這塊土地上尋找黃金;麻省的殖民地根本沒有靠山。所謂清教徒,顧名思義是反對國教,想要清潔教會的一群人;他們不認同政教合一的英國國王,也因此受到嚴重逼迫,教派中曾有人遭捕殉難,其餘逃往荷蘭。然而荷蘭亦非理想的避難所:第一、自己沒有土地,只能做工廠紡織,早晚奔忙還生計困難;第二、子女開始講荷蘭話,很可能會忘本;第三、1618年彗星出現,與德國宗教內戰不期而遇,中歐許多人擔心安危。這讓在荷蘭的清教徒們覺得,一定要趕快前往新大陸發展。其實有類似想法的教派不少,但他們既不得罪政府,自然比清教徒早到美洲。若說清教徒是為純正的信仰尋求新天地,其他教派哪個不是如此?差別只在,清教徒不希望抵達新大陸又繼續受政府壓迫,聽說荷蘭地區(紐約)附近有河流適合發展,於是大家變賣財產,尋找商家資助過海。

虔誠的人往往善良,也容易被欺騙;與世隔絕的教派更容易犯這種錯誤。首先找到的商人,收了訂金卻向政府密報,幸虧教徒們及時躲過一劫;第二個商人出爾反爾,拿了錢還遲遲不動身,故意要教徒簽更苛的條款,等於叫他們永無翻身之日。信徒們覺得與其求人不如求己,乾脆自己買船,只僱用船長水手;可惜他們不懂船隻,被船長遊說後改換大帆,殊不知風帆太大對船身壓力也大,結果還沒到大西洋已經嚴重漏水,只好折返英國,把忍痛購買的船又賤賣給船長處理(之後船長換回原來風帆,不費工夫就賺到一艘好船)。這一折騰已經入秋,加上那年夏天有另一教派人士渡洋時沉船,全員覆滅。這下子本來要去新大陸的人也猶豫了;幾百名信徒開始意見分歧,最後願意當前哨隊的只有50人。五月花號上另有52人並非教徒,卻一樣是想到新環境發展的人。好吧,縱算信仰不同,大家仍要同舟共濟。但夏天風向洋流不錯,秋季卻逆風逆流,時速甚慢。百餘人在擁擠搖晃的船上,嘔吐暈眩地渡過將近十週,比預期遲很多;船上新鮮蔬果和啤酒已經短缺,造成維他命C不足的壞血病。所以他們能抵達麻省,途中只有一人死亡,也算幸運了。雖非目的地,但終於腳步不穩地踏上新大陸,許多人仍然喜極而泣。

問題是,102人中有印刷匠、雜貨商販、幾個裁縫、絲綢工人、鞋匠、帽匠,卻沒有像樣的軍人或農夫;船上有日晷沙漏、喇叭小鼓、拉丁文作品、甚至有人帶了一百多雙鞋子,卻沒有犁頭釘耙、吊線漁網;有兩隻狗(後來跑丟了),卻沒有一頭牛一匹馬。以拓荒來衡量,這些人真有辦法活下去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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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花號最初登陸處是沙灘,雖有樹林泉水,畢竟發展不大。退潮時大家尋獲海灘上的貝類,生火煮新大陸上的第一餐,就有人立刻食物中毒而上吐下瀉。附近有野鴨野雁等候鳥,不久也南飛不見踪影;外海更有北大西洋露脊鯨,是後代捕鯨業的衣食父母。然而在1620年,這群沒有打獵捕魚技術的人,不是對野鳥浪費子彈,就是對鯨魚望洋興嘆。到頭來還是只能靠船上帶的食物補給。

船上的小艇這時仍在重修,拓荒者先徒步尋找新家。他們發現有印第安人居住過、種植過的痕跡,更有大型墳墓,卻不知道這裡的印第安人之前三年才被天花傳染,許多地方全村消失;反而歐洲人對疾病有點免疫力,加上一船一船的殖民隊陸續來到,也難怪印第安人對白人一開始就抱敵對態度。

十一月底日子越來越冷。新英格蘭不時下雨,夜晚又低於冰點。第二次探險時,有人甚至連腳上鞋子都凍住了。這時他們已經耗了一個月時間,尚未找到定居處;大家既然不知東南西北,只好沿著灣岸繼續尋找可發展的河流。第三次探險他們已經因飢餓,不得不偷附近田裡的玉米,結果被印第安人大清早襲擊,弓箭與槍彈來往;還是個資深成員緊急叫他們停火,因為不知道樹林中有多少對手,因此每顆子彈都得謹慎使用。雖沒人受傷,但是衣物用品全是破洞,探險隊只能繼續往西划,士氣大受打擊。幾天後他們才終於發現普利茅斯港;這裡對拓荒的人利弊參半:優點是瘟疫過後完全沒人居住,而附近山丘上可以設砲台防衛;缺點是港口太淺,連五月花號都必須停在一里外的半島沙洲,不利物資運送,更不利於聯絡。

其實他們大可不用這樣辛苦。根據曾建立維吉尼亞殖民地的船長John Smith筆記,政府早已派他畫了從佛羅里達到緬因州的海圖,在英國他也曾向清教徒出售;假若他們按地圖找定居點,大概會立刻挑更北邊的波士頓(Boston)開墾。偏偏買方既嫌地圖太貴,又堅信神會帶領,不聽經驗談。最後老船長只寫說:“除非他們被自己的杖教訓,宗教狂熱的人永遠學不會。”

新家找到了,坎坷的路才要開始。探險隊隊長(後來村長)剛回到五月花號,就聽說妻子跳海自殺。時值十二月中旬,船上乘客開始陸續死亡,婦孺也不例外;凜冽天氣是因素,飲食有限是因素,但前途茫茫才是更大問題。他們親友、甚至自己孩子仍在英國荷蘭,而前方面對的只有冰雪森林、飢餓風寒、未知敵人,如何承受得起?再虔誠的人,多少也對外在環境心裡有數。同時代另有教派抵達新英格蘭,看到這塊原始森林都趕快改變計劃,以免僱船一走,大家自生自滅,客死異鄉。清教徒卻無從選擇,既沒錢回家,也缺乏物資到下一站開發。加上這時病患高燒咳嗽,孕婦難產,嬰兒死胎,五月花號已經成為臨時醫院。他們在普利茅斯匆忙搭建的房舍根基不良,今日已無跡可尋,不過絕對比英國農村建築還克難。大家原本按人數打算建19間房子,到最後只建了7間;死亡人數還在不斷增加,甚至臥病的人比能照顧的人多,三月初人數已經減到只剩50人。不過他們更怕的是,倘若印第安人發現他們人數變少,搞不好會大舉殲滅,所以屍體埋葬都刻意隱秘,而只要能站立的病人都必須做守衛。

說難聽點,他們當時早已窮途末路,接下來是否被淘汰也很有可能。然而三月16日清早,卻有個印第安人單獨從對面山崗前來,一下子全村驚慌。是否真相已經暴露?是否其他印第安人全躲在樹林裡,還是前面誘敵,後面列隊準備火燒村?就在所有男人持槍站在村子四周戒嚴時,那個印第安人居然用不很標準的英文向大家說:“英國人,歡迎你們。”

不知‘目瞪口呆’夠不夠形容拓荒者的驚駭。這印第安人叫Samoset,是酋長派來與清教徒建交的人;他用字有限,只能稍微拼湊來表意,不過他提到另一個印第安人Squanto英文更好,甚至會一點西班牙文。這兩人後來成為麻省殖民地最仰賴的通譯。根據今日阿爾岡昆語言(Algonquian)學者,新英格蘭的印第安話實在有夠難,舉例為證:

        Nquitpausuckowashawmen——我們有一百人。

        Chenock wonck cuppee-yeaumen?——你什麼時候回來?

        Tashuckqunne cummauchenafimisz?——你病了多久?

        Ntanneteimmin——我要出發了。

就算學者也不可能一週內搞懂這種語言,何況清教徒欠缺語言才能,學會之前恐怕要先餓死了。那為什麼1620年千里迢迢移民到新大陸,居然這麼巧會碰到說英文的印第安人?原因竟是:前代英國人曾把印第安人騙上船賣到歐洲,有的一輩子為奴;卻也有像Squanto這樣的印第安人,由於能學會新語言,反而獲得機會讓後來商船載回美洲,再逃回自己部落。當然,對於接觸過歐洲的印第安人,酋長難免懷疑而不願器用。但這時普利茅斯的殖民地正在紮根,印第安人一方面覺得他們有老弱婦孺,與以前只有男丁的商船不同;二方面是經過瘟疫蹂躪,印第安人產生迷信,以為歐洲人嚴加防守的木桶中,就是瘟疫的病媒(那時他們還不知道是火藥),所以最好別輕舉妄動。既然對方成為自己鄰居,也就需要擅於溝通的人才。

接下來印第安酋長親自拜訪普利茅斯,與村長一同抽煙以示和平。族人則向麻省殖民地示範如何捉鰻魚,如何種植玉米的訣竅:由於土壤貧瘠,當地習慣是把捕到的一些鯡魚埋在一排排玉木間,也在播種前把玉米和魚肉混合,增加產量;等到玉米長出,莖稈又可以讓菜豆瓠瓜的藤攀爬。這是印第安人稱‘三姐妹’的種植方式,卻有不小的營養學問。菜豆可以幫土壤增加的養分;瓠瓜會沿土壤表面長,既不讓雜草有生存空間又維持土壤一定潮濕度,藤上的小刺也防蟲害;玉米當然提供木架讓其他兩種植物生長,但它雖然營養,卻缺乏人體所需的賴氨酸色氨酸,而這些剛好有菜豆補足。只要有這三樣植物,就沒有人營養不良。這種‘同伴種植法’是歐洲從未用過的耕作方式,而歐洲帶來的小麥大麥,在這些土地上反而生長欠佳;維吉尼亞和其他宗教教派所建立的殖民地,都太仰賴歐洲的種植技術,結果反而發展得郁郁不得志。麻省卻願意從零開始,虛心地向印第安人學習,在這些殖民地中算是絕無僅有了。

幾個月過去,清教徒生活安穩之餘,也禮尚往來去拜訪酋長的村落(今羅德島州內)。恰好那時族中大會,兩個跋山涉水當使節的人,還與印第安人同帳篷打地舖。根據日記記錄,那天晚上也沒為這兩位貴客準備食物,他們只能挨餓就寢,而地上草堆有蝨子跳蚤,身邊有大聲打呼的陌生人,外面又有這麼多印第安人敵友不明,誰真的睡得找?他們忍耐兩天,還是趕快向酋長致謝回家;酋長沒特別客氣送行。不過這一來倒讓其他印第安人知道麻省殖民地和平結盟之意,因為他們才回村莊不久,印第安人之間就有趁機奪權;老酋長一黨的本來不認識英國人,竟也拔腿跑到普利茅斯向他們求救。清教徒們男丁只二十多人,簡直杯水車薪,螳臂擋車,但大家仍奮不顧身去營救酋長,在黑夜中襲擊亂黨陣營。鬧了半天,卻沒找到新舊兩個酋長;但他們見義勇為的態度,一夕之間讓整個印第安部族刮目相看。之後亂黨自願退下,以免與英國人傷和氣;老酋長更重申與英國交好的協定。北方波士頓的另一印第安部族聽說了,也搶著派人來結盟。那年秋季收割,普利茅斯不但有足夠的農產,獵捕的鴨雁鱈魚鱸魚,還有印第安酋長特地帶來的五頭野鹿和許多火雞,幾百印第安人與五十個英國人共享,遂有後代感恩節習俗。

或者說,麻省殖民地突破了一般教派劃地自限、不食人間煙火的原則。清教徒與非清教徒都很清楚,不合作雙方都會完蛋。這一開始或許是妥協,但他們能向印第安人不恥下問,能不避穢慝與對方相處,能不分彼此去助盟友一臂之力,這已經不是妥協,而是把與世隔絕的執念埋葬,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正視現實的入世精神。這和他們後代指導社會很有關聯,因為本來的清教徒可以對政治社會漠不關心,只追求自我超脫一切的修行,但到達麻省的拓荒者卻不可以。要在這環境存活下去,一定要關切政治,參與社會,從獨善其身到兼善天下。殖民地一年中由絕望裡重生,儘管天賜良機很多,自己不捐除成見也不行。心裡用牆圍出來的,並不是桃源樂土;唯有打破溫室玻璃,才能在自然中茁壯。

可惜拓荒者與當地人和平共處,就僅此一次。一旦印第安人對鄰居認識多了,相敬如賓的態度還是逐漸起變化。。。

(待續)

Saturday, May 4, 2013

蓁莽:花開富貴?

成功的人往往會忘記,機會乃是天賜。一兩次幸運,人可能就輕飄飄起來;賭場上運氣好的,反而容易輸得傾家蕩產。

公元1637年二月五日,阿姆斯特丹北部一個拍賣場,擠滿了來自荷蘭各地的貿易商,競標鬱金香球根,起價三十、五十、一百、兩百,競標會結束前竟有四株珍貴花卉賣超過兩千金幣(相當於今日兩百萬美金),拍賣總金額逾九萬金幣。瘋狂飆高後,同月間突然價格暴跌,造成荷蘭各都市陷入混亂。最後由議會和市政府決定,票據失效,交易保留,短時間內解決問題,只留下少數破產者,狂熱告結。

這起泡沫經濟事件,對荷蘭的商業貿易及後來歷史幾乎毫無影響,然而文化上卻留下深刻烙印。乍看之下,荷蘭才剛為了純正的宗教信仰奮力爭戰,為何過不了多久,竟然徹底暴露世俗貪婪的醜惡?更奇怪的是,荷蘭怎麼不是天價買名畫、古董、豪宅等物品,竟是炒作花卉?鬱金香又有什麼值得買賣的?雖說這些鮮紅花瓣在中東突厥民族(包括土耳其人)眼裡是生命與真愛的象徵,但歐洲自古有玫瑰百合水仙月桂,何必對這些東方新植物小題大做?

其實能成立新教的地區,總要有經濟做後盾;但荷蘭是克爾文教派的地盤,十分講求節儉的美德,也堅持‘觥飯不及壺飧’,不應炫耀世上的財富。換言之,富人窮人衣著飲食都一樣,社會上並沒有顯著的階級之分。那剩下的閒錢又該怎樣處置?自然是絞盡腦汁去投資了。對其他國家而言,精美藝術品的蒐集或暴發戶式的奢侈,是市民艷羨、商販奔波、貴族競賽的目標,‘貂不足狗尾續’的問題倒不罕見;對荷蘭而言,生活水平既不重要,如何賺更多的錢,反而成了全國上下唯一的餘興節目。

投資理財固然比大肆耗費於珍饈錦膳值得,可是人都很盲目,越是新奇的事物越可能被亂喊價,投資的風險也越高。而市場狂亂後,雖然大家反射性地厭惡鬱金香,卻仍然不斷追求新的投資機會,把文藝復興以來勤奮踏實的傳統精神遺忘乾淨。1630年代末看好的是運河水道投資公司;1670年代大家又挑市立時鐘的建設而下注。更坦白說,這種投資方式多半著重於少量高價的貨品貿易,偏偏這又最容易受到世界局勢影響。1644年起,荷蘭的東亞絲綢瓷器市場,受到中國明清改朝換代波及,損失不小,1661年甚至台灣的重要基地被鄭成功收復。1664年荷蘭在北美洲的僅存據點也被英國人佔領,名稱由‘新阿姆斯特丹’改為‘紐約’。1672年與英國第三度起衝突,導致黑胡椒市價大漲大跌,荷蘭東印度公司英國東印度公司都虧損至幾近倒閉,反而讓法國、丹麥商人漁翁得利。1681年日本幕府還禁止金銀外銷,首當其衝的就是荷蘭商人。當十七世紀進入尾聲,荷蘭的黃金時期也終於結束。

經濟由起飛到沒落,歷史往往不予置評;但荷蘭的鬱金香泡沫,大家卻常用以提醒自己,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用意不錯,可惜警戒再多次也沒用,畢竟人性本貪,又容易遺忘教訓,所以始終學不乖。假若借鏡歷史很容易,為何後代尚有這麼多泡沫不斷出現?假若一個人很明智,為何一大群人反而變得很愚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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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學者John Kenneth Galbraith曾當數任總統的經濟顧問,也對泡沫經濟做過分析:一般會加入狂熱的有兩種人,一種是認為價格上漲必有真實原因,既然水漲船高,應該是整個市場受到新產品、新環境、新技術、新潮流的推動,所以價格不斷上揚也很合理;另一種人算少數,他們知道價格不合理,但又對自己判斷力有把握,總認為在市場崩盤之前絕對能殺出,大撈一筆再丟給別人,既有極度自信,當然也跟著起哄。而潛藏於這兩種思維的共同點,就是價格必然慘跌。第一種人是期望突然破碎而放棄,第二種人是本來就計劃好要脫逃;兩種心態加起來,不難想像,搭建得越高就倒塌得越響。

然而這還是沒觸到更深層的心理。身在泡沫經濟中的人,實在很難保持清醒。在一個錢可通神的世界,獲利優裕是會直接刺激腦分泌,產生嗎啡效應,讓人興奮狂亂的。英國《經濟學人》的主編Walter Bagehot有句名言:“人在最高興時就最輕易相信。”既得利益可以使人否定潛藏的隱憂,忽視現實的假象。而金錢刺激的狂樂也容易傳染:看到別人欣快,自己沒有,這種感覺會讓很多人不舒服。再加上媒體廣告不斷宣傳哪些人因為把握機會而成了億萬富翁,有幾個人能夠以不變應萬變?大半都會想,我認識的某某親友人還不壞,不也從這方面投資賺了一大筆?那這些媒體建議應該是正確的,跟著買絕不會吃虧。可以說,一般民眾也不是白痴,也曾質疑市場穩定性,但既然見不到投資者會擔當什麼風險,又後悔自己太固執,沒有早點跟進,到最後明智的人也跟著群體愚昧。

更常見到的是,泡沫期間總會有幾個涅而不緇的明眼人,在宣傳媒體上呼籲大家不要被利益沖昏頭腦。這類苦口婆心的警告反而會被罵得最慘,被說成古板、酸葡萄、危言聳聽、情緒不穩、分析膚淺、阻礙社會繁榮、甚至說是受人之託或是自己做空頭,所以故意抹黑,拉低市價後再投資撈錢。等到泡沫碎滅後,也沒有人記得甚或感謝這些忠言智者,因為大家受傷後最不願聽到的,就是“我早告訴你了”一句話。不過憑良心說,大眾傳播固然會影響民意,但為了要賺錢,它也必須最早嗅出民意動向;雖然它對製造泡沫不無責任,但它動機畢竟出自大家想看如何致富的秘訣。唯一差別只在於,小老百姓是天亮夢碎,大眾媒體卻仍有新聞繼續報導。

那真正操縱媒體的又是誰?1929年美國市場瘋狂,著名銀行家Paul Warburg的逆耳忠言被報章雜誌批評得體無完膚,連政治人物都對他施壓,要他自己封口;反而是他在經濟大蕭條期間,不計前嫌地為國家設立聯儲。與他類似的,統計學家Roger Babson預測股市大跌,禍在旦夕,結果紐約證券交易笑他的預測錯得離譜,耶魯大學專研指數的教授更聯合多人,讓他在學術界沒有立足之地;這對其他學者等於是恐嚇:你敢當害群之馬,這就是你的榜樣。不客氣地說,知識份子對知識份子,下手是很不斯文的。

還有一個心理陷阱,就是世人容易把財富與聰明混為一談,甚至認為兩者有因果關係。在泡沫時期,捷足先登的人確實要有點頭腦;但是當群眾把投資致富的人標榜為聰明絕頂,賺錢的人也會自認是靠能力,而且絕對是實力過人,有金幣鈔票為證。一般小市民收入有限,能夠不犯罪而手握巨額的實在如同奇蹟,不是蒙神祝福就是才智出群。加上自古以來有錢就是大爺,凡人對財主總是低聲下氣,‘逢其所喜,避其所諱’。基於自負和別人推崇,投資者往往比其他人信賴自己的直覺,結果總會向質疑的人咆哮:“你們對市場根本不懂,還敢鬼話連篇?”越大的投資公司董事長,就越被吹捧是別具慧眼、神機莫測的高人,媒體無不爭相採訪,業者無不上門結交。實際上當老闆的往往是領袖魅力多於分析能力,他們身處高位是因為能鼓勵、操縱、控制別人服從自己,但在決策方面多半少有主見,只是人云亦云,不然就是複述下屬的論點。泡沫經濟後他們‘國王的新衣’或許會被扯破,但他們對自己穎悟絕倫的評價卻不見得有所改變。

綜括以上解釋,市場瘋狂的背後並不單純。不過我們仍要繼續問,為什麼鬱金香狂熱是頭一遭泡沫,之前千百年都沒有這種現象?

商業歷史以來就有借貸,畢竟一方有需要,一方有資產,條件允許下自然達成互惠關係。只是古代貸款不易,因為有錢人壟斷借貸,利息再高也不得不接受。十四世紀意大利文藝復興,銀行業出現於佛羅倫斯,是首次把借貸市場公開化,把普通人的資金集合,再借給需要的人。然而這時代資產大多仍在貴族手中,因此對銀行業多半很苛,還濫用權勢保護自身利益;假若借貸蝕本,管理銀行的人可要全部賠償。西班牙甚至會把銀行總理斬首示眾,殺雞儆猴。這無形中限制了銀行放款,審核貸款人往往費時費事,而一般人與其向銀行借,還寧願直接找貴族、當舖、錢莊。十五世紀英國是最早設立‘有限賠償’法律的地方,不過只限與修道院有關的銀行業;荷蘭在十六世紀開放讓賠償法普及金融業,也因此帶動工商業,讓荷蘭比西歐各地提早進入黃金時代;十七世紀初英國荷蘭幾乎同時出現股票,因為兩地的經濟發展都相當進步;而銀行業也開始印鈔票(當時金銀還是公認貨幣,紙鈔尚未流通),因為貸款可以遠超過金庫存款淨值,只要存款人不同時來領錢就沒問題。這一連串的金融創新改革,都是在嘗試如何把貸款與資金更適當地連結,讓借貸變得更有效率。

但是實驗有時也會出錯,而金融界的謬誤全都是太小看貸款數量。據說當時土耳其蘇丹王喜好鬱金香,只要有傾城名種就不惜千金購買;有段時間歐洲出現植物疾病,竟讓鬱金香繁殖得斑斕奪目,比土耳其的更鮮豔,蘇丹王立刻重價購買。這事件後,荷蘭富紳貴婦突然爭相以鬱金為飾,而小老百姓更搶著到處栽種鬱金,還貸款買新名種栽培。大家不是為自己種花,而是為了配合有錢人的興趣;中產商人借助印刷業廣告業,鼓吹全國把握機會貸款賺錢。何況大家相信市場價格反映需求,既有千載難逢的契機,借得越多就賺得越多;反正幾百金幣只是紙上游戲罷了,明天轉賣不就加倍回收麼?

或者可以說,以前沒有炒作現象,是因為沒有發達的銀行業輔助。尤其這時代荷蘭宗教上不再受教廷裁決,政治上徹底自主獨立,經濟上還搶盡了法德兩地的商業和製造業,真是春風浩蕩。這麼富裕的國家出現這麼熱絡的商場,難道有什麼不對麼?

唐朝吳兢《貞觀政要》寫著:“樂不可極,極樂成哀;欲不可縱,縱欲成災。”泡沫後,富賈一夕變乞丐,只剩滿地繽紛無人睬,反倒是歐美各地每隔二三十年就出現大同小異的經濟狂熱。1720年法國密西西比公司經營狀況極差,但是股價卻暴漲到不可收拾;同年英國也有南海公司,透過賄賂政府推出股票換國債計劃,使全民瘋狂炒股,結果英國為了規管不肖商人渾水摸魚而通過泡沫法案,造成股價急挫,許多人血本無歸。美國獨立後有一連串的經濟問題,1816年建立第二銀行,很多人把握機會更新地債房貸,一開始是讓經濟上軌道,房地產起飛,卻引發1819年到處破產的嚴重驚慌;1837年是美國西部土地短賣告停;1855年加州淘金熱終結;1873年鐵路泡沫崩盤;1907年紐約信託瓦解;幾百年來人類不停地闖入同樣的心理陷阱,也不停地‘賠了夫人又折兵’。再多的法律保障,只讓泡沫更複雜,後果更難收拾而已。

不過和鬱金香狂熱最相似的,大概是1925年佛羅里達地產炒作。就像鬱金香,佛羅里達帶點異國情調,自航海時代早就被發現,但1925年之前公路不便,沼澤區不易開發也對健康不良,所以幾乎沒人有興趣。公路鐵路發達後,邁阿密突然成為有錢人的渡假新勝地,附近未開發的土地更在未建之前轉賣多次,價格三級跳,從一千美金賣到七萬五(換算今日幣值,是四萬漲到三百萬。)1924年邁阿密日報每份五百多頁,幾乎全是地產廣告。等到冬天來臨,房市大跌,佛羅里達許多銀行倒閉,本來月租兩百五的海濱高級住宅,竟只剩年租三十五美金。然而歐美金融界沒有從中獲得教訓,又繼續尋找其他可以狂飆的買賣,直到1929年許多投資家跳樓自殺為止。

                南畝耕,東山臥。世態人情經歷多,閒將往事思過。賢的是他,愚的是我,爭什麼?
                                                             ──元‧關漢卿四塊玉‧閒適》

                愚的是我,蠢的是你,爭什麼?
                                                             ──網上無名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