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March 30, 2013
牴觸:大道以多歧亡羊
荷蘭人文主義者伊拉斯謨(Desiderius Erasmus)在1498年造訪英國,對於各地教會珍藏的‘聖徒遺物’看得皺眉頭。有一次教堂外的乞丐拿一只破草鞋,說是某某聖徒生前穿的,要給朝聖者親吻。伊拉斯謨立刻不留情地說:“難道我們無憑無據就要膜拜每一只爛鞋子麼?那教會怎麼不連古聖徒的痰還是便壺,都留下來給人親吻?”
這話幸好是十五世紀末講的,否則他大概會像之前反對教會的人一般沒好下場。十四世紀英國的威克里夫(John Wyclif)翻譯英文聖經,同時也抨擊教皇權力和教會腐化問題,然而雖然他在世期間有許多貴族及平民支持,但死後仍遭掘屍焚燒,連作品都一併銷毀。十五世紀捷克的胡斯(Jan Hus)曾把威克里夫的作品譯為捷克語,讓信徒能廣泛接觸神學思想;可惜身為布拉格大學校長的他,竟被羅馬天主教革除教籍,幾年後甚至被處火刑而死。他的死還曾引發波希米亞第一次宗教內戰。【注:今日國際最大的聖經翻譯協會,就以威克里夫為名,而胡斯也一直是捷克的民族英雄。】
換言之,歐洲是先有改教運動的先驅,才有1517年馬丁路德號召的新教運動。這當中還有幾件要素不可缺:第一、東羅馬帝國滅亡,土耳其的鄂圖曼帝國兼併巴爾幹半島。這等於是說,連自耶穌以來傳承最久的古羅馬,都徹底消失了,大家心理上不產生疑懼也很難。第二、天主教內訌,許多人爭做教皇,甚至教廷分裂,羅馬一派,法國南部一派。這讓天主教自己聲望嚴重受損,民眾支持程度也大不如從前。第三、民間出現以行乞修道士為主的教流,雖然做法偏激,倒是被天主教認同的派系,尤其創始人亞西西的方濟(San Francesco d'Assisi)自甘貧窮、照顧痲瘋,被尊為聖人。然而方濟會的貧窮,無形中突顯了天主教駟馬高蓋、親疏貴賤的行徑;而他們類似耶穌野地傳教的方法,更讓鄉村各地人民覺得教義和現實似乎不協調。第四、文藝復興的印刷問世、學術普及,讓小老百姓知識水準提升,以前的教規、念珠、香爐、紫煙、甚至傳統的地獄恐嚇,都已經不管用了。與其去教堂看程序繁複的儀式,還不如聽一則簡單的聖經比喻故事;如果上教堂參加彌撒只為了枯燥的念經點蠟燭吃餅乾,那不去也罷。
講得更難聽,將近一千年來,教會已經成為上層人士的專屬俱樂部。許多主教,是專為皇室或某些大家族祈福的;許多神父司職,是貴冑子弟養尊處優、營私舞弊的所在;許多聖職人員,是把教會派系當作政治跳板。但是真正牧養眾多下層人群的,卻是教會中最卑微的‘弟兄’(Friar),而他們的薪俸也直接由人民來,並非從富豪奉獻、修道院田產賺取。這些弟兄大半橫僿不文,沒受過多少教育,所以只能講最粗淺的聖經故事,但他們時常用經驗幫人解決日常生活的問題。有錢的教堂會設‘告解室’讓信徒不必露臉就可向神父懺悔;窮鄉僻壤不可能有這些設施,信徒除了向教會弟兄面對面談信仰狀況,也把疑難雜症都拿來諮詢,舉凡夫妻失和、鄰居糾紛、牲口有病、借貸遺產等麻煩,全由教會弟兄負責。縱算無法全部解決,牧養的人畢竟幫助穩定民心,讓群眾不會覺得‘神愛世人’純是謊言。這就是為什麼中世紀天主教問題雖多,社會卻未曾離棄神。
然而時代不斷改變之下,教育普及,連窮人都開始識字了,社會的穩定也漸漸出現裂痕。善心的弟兄無法再與邏輯修辭無懈可擊的學士相比,畢竟很多人寧願去聽深入探討的講道,否則要聽缺頭少尾的聖經故事,何不自己看正文?其實這現象也反映於教堂格局:中世紀教堂一定以十架前的祭壇為重心,十五世紀以後的教堂卻一定在祭壇前側有講台,祭壇反而重要性居次。不過各鄉鎮的弟兄們總咽不下這口氣,往往批評這些學士們標新立異,與神的道不合;學士們則諷刺這些弟兄們,以及他們所代表的天主教,是食古不化的頑固守舊派,連聖經說什麼都不知道,憑什麼嚷神的道?
可想而知,十五世紀末,雙方針鋒相對已為時不短;但是馬丁路德一旦張貼了九十五條論綱,宗教爭論突然變成全歐洲炙熱的關注焦點。猶如炎夏高空的冷熱空氣層破口,瞬間造成橫掃平原的嚴重龍捲風。
* * * * *
究竟馬丁路德提到什麼,會讓教會紛爭星火燎原?公元1517年初,教皇為了修建聖彼得大教堂,籌措資金不夠,特別派人到德國一帶販賣贖罪券。贖罪券其實從十字軍東征就開始發售,天主教的解釋是:耶穌雖然赦免了罪,但是人還會不斷犯錯,所以需要教會‘贖罪’。這種謬論,說穿了只是斂財而已,一直被有識之士所譏笑,許多國王也反對自己人民被教會變相抽稅;但民間仍十分盛行,到十五世紀更有人替死者買贖罪券。天主教也很懂得‘奇貨可居’的生財之道,所以平時不隨便發行,一旦上市肯定售罄;有的主教是花很多錢討來職位,贖罪券的收入,當然得先抽成回饋自己。不過1517年北德國的薩克森公爵禁止人民買贖罪券,很多人卻踴躍到鄰近國家搶購,甚至出現黑市拍賣的離譜現象。結果德國各地教會,有民眾到了固定的告解認罪時竟然拿出贖罪券,說是接下來幾個月不必神父麻煩了。馬丁路德當年35歲,一怒之下,覺得整個天主教簡直是詐騙集團,難道耶穌白白賜給人類的恩典,居然要任憑教皇濫用麼?所以他提出這些論綱,就是要挑釁高層主教們,來個公眾辯論,讓虔誠的信徒知道教會是多麼貪婪腐敗。
那天他寫的是拉丁文,又把親手複寫的文件寄給德國兩位負責販賣贖罪券的主教。可是不到兩周,全德國大小教會都出現傳抄的副本;不到兩個月,歐洲各大學已經傳閱了他的宣戰書;1518年一月已經出現譯為德文的印刷本。假若沒有印刷問世,改革大概會像之前宗教運動,熱鬧一陣子又被撲滅;但印刷卻讓宗教改革的呼聲響徹整個北方。很多對天主教不滿的知識分子,甚至討厭教會干政的皇室貴族,都聲援或加入改革的行列。
天主教這時還慢條斯理地姑息對待,三年後才因為改革勢大,草草寫了回覆馬丁路德的反駁。到這程度,馬丁路德也知道,要公眾辯論是不可能了,接下來教會肯定判他是異端,直接處死。果然,不久就有教皇與神聖羅馬帝國皇帝特別召開的會議,發表訓令要馬丁路德收回四十一條論綱,以及所有批評教會的著作。由於是皇帝親自召見,不出席於禮不合,出席卻多半有生命之憂;薩克森公國的侯爵一向支持馬丁路德,還特別向他保證,絕不讓意外發生。於是在會議上,馬丁路德斬釘截鐵地重申:已經被教會承認的著作,他不會收回;那些攻擊教會弊病及謊言的著作,他也拒絕收回,否則宿疾仍會繼續荼毒信徒;至於其他人身攻擊,他對銳利的言辭道歉,但對討論的教義並不收回,除非對方能證明這些討論是違反聖經。在不斷指責中,馬丁路德堅決強調,他仍相信權威,只不過信的不是教會的權威,而是聖經的權威。
或許這就是宗教改革的分水嶺。要傳統,還是要真理?要妥協,還是要樹敵?
古今中外每個有心改變世界的人,都必須做抉擇。北宋王安石在《答司馬諫議書》中說:“人習於苟且非一日,士大夫多以不恤國事、同俗自媚於眾為善。上乃欲變此,而某不量敵之眾寡,欲出力助上以抗之,則眾何為而不洶洶然?”當然,他太理想化,又有點‘捨我其誰’的自負,做出來的未必符合實際。馬丁路德也一樣;他在會議上毫不讓步,自以為是中流砥柱,到頭來只讓天主教除名、焚書、下逮捕令。那時還是改革派的貴族特別保護,否則他大概要‘出師未捷身先死’,也不必提新教了。
正值此時,德國發生民變,許多老百姓打著反對宗教的口號,到處殺人搶錢,甚至有人要用馬丁路德被逼迫為由,藉機號召暴民。馬丁路德不服從教會,但他畢竟還識大體,立刻寫信要民眾放下武器,因為暴動對抗政府,並非基督徒所該有的行為。這一點讓許多人民失望,甚至從原來的改革派轉往其他激進團體;可是德國的政治人物卻對馬丁路德刮目相看:這個人不是只愛上台作秀,金玉其外的輕浮學子,而是真正有原則的基督工人。別國的熱心分子也陸續來訪,最有名應該是瑞士的慈運理(Huldrych Zwingli)。
慈運理是蘇黎士(Zürich)的牧師,也一樣反對天主教的贖罪券、聖母瑪利亞、和聖徒崇拜的傳統。他與馬丁路德暢談後,真有相見恨晚的感覺,於是兩人決意聯手建立屬於耶穌的教會。馬丁路德在北德國已經引用新詩歌、德文聖經,並簡化教會陳設,慈運理也在瑞士採用改良的聖餐儀式,讓信徒可以感受到神,而不是聽一堆不懂的拉丁文。慈運理不愛出頭,所以不像馬丁路德直接對抗天主教,但他在當地辦宗教維新,仍面對瑞士的新舊兩派鬥爭。與其兩人各自孤軍奮戰,何不協力為新教鋪路?
理論上這是最佳方針,可是兩人竟又因為聖餐禮教義的細節而起爭執,最後達不到共識,還是沒有互相支援。兩年後,瑞士有五個省份向慈運理宣戰,導致他受傷而死;馬丁路德一方則是更努力與皇親公爵們拉關係,以求自保。這種保守的態度讓北歐各國國王都接受,但很多下層人民卻看不順眼,紛紛再成立自己的教派;德國的再洗禮派(後來衍生為浸信會),就主張不能和政治人物有瓜葛,所以特別得到人民響應。也有些人認為不論贏的是馬丁路德或是天主教,自己都沒有決定宗教的主權,所以乾脆由本地創辦新教派。活躍於日內瓦和法國的克爾文(Jean Calvin),成為第二波宗教改革的代表性人物,英國也產生了國教(後來稱為聖公宗),蘇格蘭出現了長老會,荷蘭建立了改革教會,連匈牙利都有自己教派,將馬丁路德與克爾文的教義揉合,截長補短。
會發生這樣的破裂,大概不是馬丁路德預見的結果。但這是很殘酷的歷史悖論。還記得古代以色列分為南北兩國麼?南國標榜大衛王朝的正統性,北國卻不斷有血腥篡位。新教成立也一樣:天主教面對壓力,就更強調自己由彼得保羅延續的傳承,而改教人士卻越走越散。不論出發點是善是惡,是為人民或為自己,一旦開創前例,以後的人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再分家解體。即使馬丁路德的動機純正,目標崇高,新教改革還是落入‘化整為零’的局面。《列子》曰:“大道以多歧亡羊,學者以多方喪生。”對這時代的單純信徒而言,他們已經分不出真理是什麼,更不知道路該怎麼走。對積極改革的人而言,他們也迷惘了,難道自己為宗教奉獻一生,竟只是獨斷專行,不是出於神的旨意?
同樣的現象在十八、十九、二十世紀都再浮現,許多人為了一點教義差別,斷然絕交,分道揚鑣,歧岔越來越多。神,究竟在哪裡?
二十世紀初美國記者作家H. L. Mencken寫過:“人類每個問題總會有簡單的解決方法——乾淨利落,貌似有理,卻是錯誤的。”用今天角度來看,馬丁路德的教會與天主教很明顯不同,但新教各教派之間差別實在不大;而且他們所爭執的,經常是兩種論點並存於聖經上,難道只由於‘因信得救’或‘預定得救’的觀念不合,就要搞得不歡而散?一般小老百姓豈會明白這群神學家在嚷什麼?可惜這就是人性的悲哀:我們認為是敵人的,往往不是直接威脅到我們的,而是某些人刻畫為‘對我們可能不利’的,實際上這些‘敵人’根本與我們無關痛癢。但是大家既然不關注真正能造成傷害的敵人,只去看假想敵和自己的差別,這些差別很快也成為‘威脅’的代名詞。“為什麼絕不可以和那群人來往?”“因為他們與我們不同啊!還需要其他理由麼?”古羅馬人因猶太人不吃豬肉,就把他們視為異類;英法百年戰爭時,英國罵法國人是吃青蛙那種噁心東西的下流畜生;宗教革命時,德國譏刺意大利天主教徒吃蒜頭太多,全身體臭,意大利則反諷德國新教徒是吃血黑香腸的悖逆叛徒(因為聖經禁止吃血)。人本來就都有不同,然而只由於先入為主,又不加溝通,一氣之下劃清界限,結果我們身邊無處不是敵人。
或許那時代天主教的分裂是必然趨向;儘管沒有馬丁路德,一樣有其他熱忱人士會帶動改革。或許馬丁路德沒有別的方式,能讓天主教自我反省;除非他寸步不讓,否則宗教界永遠是姑息態度。但是改革的崎嶇路,卻是他一生最辛勞的考驗;他到晚年健康狀況越差,脾氣也越暴躁,連他同工都私下認為他出言不遜,尖酸刻薄。這已經反映了他自己‘擇善固執’,與別人起摩擦的性格,是宗教改革的契機,也是成立新教七零八落的敗因。人生在世,會遇到障礙並非總是別人的錯,有時絆倒自己的樹幹,偏偏就是自己早年播的種。
至少馬丁路德和慈運理都是誠心為真道奔波的人,並無心使宗教政治化、軍事化。下一代新教領袖們,卻已經要把宗教之爭搬到戰場上。北方捍衛新教的領袖是克爾文教派,而南方鼓吹天主教收復‘失地’的,則是西班牙的耶穌會教士(Jesuits)。接下來將近兩世紀,有半個世界陷入不停的宗教戰爭中。馬丁路德若死後有知,是否哭笑不得?
人類在自己小土堆上互相造成的傷害,遠比自然界帶給他們的傷害還大。
---伏爾泰(Voltaire,法國思想之父,1694-1778)
Friday, March 8, 2013
開船:縱橫四海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位於大西洋畔的葡萄牙(Portugal),十五世紀人口還不到一百萬人,幾乎是當代歐洲各國最不值得看的地方;同時代英國三百萬,北歐三百萬,西班牙七百萬,德國一千萬,意大利一千兩百萬,農業發達的法國約一千六百萬,連東歐的俄國都有四百萬,波蘭六百萬,鄂圖曼帝國兩千萬。幾千年來大西洋一直是‘世界的盡頭’,所以面向西邊的葡萄牙、愛爾蘭、冰島都成為無關緊要的地區。冰島和愛爾蘭還是維京人幫忙開墾的;葡萄牙則是由羅馬帝國,轉手到回教帝國,再重歸基督教歐洲。歐洲大陸對它卻視而不見,任其獨立。西班牙包括地中海盡頭的直布羅陀海峽,軍事上掌控歐洲和平,商業上壟斷北非市場,重要性自不用說。可憐的葡萄牙既沒有地利便於耕種畜牧,也不是交通樞紐可供發展貿易。這地方面對碧海波濤,除了偶爾幾艘船為了避風浪不得已停靠,否則能有什麼未來可言?
或許這就是為什麼葡萄牙在十五世紀一直‘不認命’地挑戰未知世界。靠海,是它地理上最大的不利,但葡萄牙卻把海轉化為它最有利的條件。1415年葡萄牙首次從大西洋南下到非洲,打破從前歐洲只能由地中海與北非貿易的‘宿命’。接下來葡萄牙船隻開始接觸更遠的西非沿岸、剛果盆地、那米比亞,也陸續發現大西洋上的群島,甚至為南非峽灣取名‘暴風角’,後代討吉利改名為好望角。說是探險精神,實際上這是很不得已的冒險,比起十世紀的維京人有過之無不及。非洲沿岸雖然也有足以貿易的市場,但畢竟不是大宗生意;何況好望角已低於南迴歸線,飽受印度洋颶風和南冰洋冷流襲擊,附近幾乎終年有‘殺人浪’,動輒高達二十公尺,古代船艦往往全隊覆沒。人再怎麼不愛惜自己生命,總沒必要賭命繞過非洲大陸,去面對比大西洋還殘酷的浪濤吧?那究竟他們目的是什麼?
答案很明顯:1492年西班牙另有三艘船橫跨大西洋,發現‘西印度群島’。這名字已經充分表示,對航海時代的人,最重要的世界莫過於‘黃金香料之國’印度。哥倫布大概心裡有數,這些加勒比海的土著,連什麼經濟價值都沒有,怎麼可能是馬可波羅所記載,大家夢想中的富庶東方人?但若不混淆視聽,第二次探險的皇家資金就泡湯了,所以只能趕快把這地方牽強稱為印度群島。然而到第四次出航還拿不出黃金香料為證,連西班牙貴族平民都懷疑了。哥倫布後來被革職、下監、還被控訴子孫要賠償皇室應得的報酬;真相不會說謊,騙得了一時,騙不了一世。
相比之下,1498年達伽馬(Vasco da Gama)終於成功繞過非洲,抵達印度,黃金香料滿載而歸。1500年葡萄牙人又發現巴西這塊龐大的土地,更讓西班牙賭在哥倫布身上的投資顯得毫無意義。葡萄牙人口少,探險家卻毫不自我膨脹,互搶功勞;他們知道大西洋的洋流,也知道北美洲的鱈魚,中美洲的鯖魚,南美洲的鮮蝦,卻從沒有像西班牙探險家拼死拼活地佔據土地,要給子孫當基業。接下來西班牙的運氣奇佳,1519年摧毀阿茲特克帝國,1532年攻占印加帝國,獲取黃金無數,可是大部分黃金都淪為探險者家產,皇室得到的根本不多,卻又不能得罪這些有錢有黨羽又有戰艦軍隊的‘征服者’。後來西班牙皇室都派親信為省長,以免探險者獨吞利益,但新大陸兩處最有價值的金庫已經被挖空了,再任命省長也於事無補。換言之,利益至上的西班牙,最後只有極少數人成為暴發戶;而他們既以新大陸金銀為目標,就永遠沒有再去尋找印度了。
可是葡萄牙打通了與東方貿易的海上道路,卻引來一場歷史很少提及的印度洋風波。
* * * * *
時間是公元1509年二月三日,地點是印度西側古吉拉特(ગુજરાત,Gujarat)外海的迪烏(Diu)。小地方不足掛齒,可是葡萄牙18艘商船,居然面臨威尼斯、土耳其、埃及、西印度、南印度聯軍的兩百五十多艘戰艦。大家這麼勞師動眾要對付葡萄牙,怎麼回事?
自從蒙古帝國入侵印度,整個南亞又開始四分五裂,到十五世紀末首都德里(Delhi)已經毫無影響力,反而西印度古吉拉特佔了一席之地。古吉拉特是印度河文明發展最盛的地區,又受到波斯文明薰陶,加上這時掌控印度洋商業,東達摩鹿加(Maluku,印尼香料群島),西抵紅海,連中國的錦緞瓷器都高價轉賣歐洲。不難想像,葡萄牙人還沒登陸前,古吉拉特王就是印度洋貿易盟主,雖不反對與西方商人來往。但那僅限於沒有人與自己競爭。而為了平衡國際貿易關係,讓自己繼續保持領袖地位,古吉拉特也絕不改變已有的外交政策,所以貿易只是間接經過埃及(當時稱馬木留克مملوك mamlūk)、鄂圖曼帝國、和威尼斯共和國。
然而大西洋的船卻繞遠路來到南方古國,葡萄牙人還不斷在印度洋上設立經商據點:東非的莫三鼻克、坦尚尼亞、肯亞、索馬利亞、毛利裘斯島、紅海口的索科特拉島、紅海內的衣索比亞、波斯灣口的霍爾木茲海峽、印度沿岸的果阿、科欽,甚至在斯里蘭卡發現歐洲最喜愛的神秘香料原來就是桂皮。他們有時是半妥協半開墾,有時葡萄牙也會打劫埃及商船,搶奪木材香料;冒險歷程有機智,有苦勞,偶爾也有下三濫手段。無論如何,這一連串進軍東方市場,不止讓西印度人感到恐懼,還使國王們覺得自主權受挑戰,連對其他大國的外交都難以交代。至於埃及、阿拉伯、威尼斯,都是與東方貿易的長年夥伴,同享利潤,自不願讓人搶走重要市場。首先與葡萄牙斷交的其實就是威尼斯,更寫信向同盟遊說,要他們賣給葡萄牙的貨物增加關稅,最好再把他們嚴厲懲治一番。這對古吉拉特王正投其所好,於是大家紛紛派兵支援,動用紅海與波斯灣可借的戰艦,甚至威尼斯幫忙把土耳其的地中海艦隊解體,運到紅海再重新組裝,然後大批軍艦浩蕩開往西印度。
所謂排外仇外,往往是利益衝突引發的民族情操。幾世紀後發生在中國、日本的‘滅洋’運動,已經提早在印度展開了。
可能在這些大國眼裡,葡萄牙人口少,照理來說應該只需下馬威,讓他們不戰而降。這對於普通小國有用,偏偏葡萄牙是經歷過驚濤駭浪,抱著破釜沉舟的決心才戰勝海洋,豈能因政治壓力退縮?所以明明只有十多艘商船,戰力不到別人十分之一,卻也咬緊牙根未曾放棄。他們唯一的有利條件,就是船隻不同。這的確是航海史上一大挑戰:文藝復興是造船技術突破的催化劑,但是只有少數地方真的使用新式帆船,原因就在設計困難。現有的人力划槳比較容易控制,甲板載重也穩定,何必靠無法駕馭的風力行船,還搞得船身顛簸,讓坐船的人暈吐不已?再說,葡萄牙人口少,所以才要借助風力;但假若沒有風,甚至逆風,又該如何?傳統帆船只能用鋸齒狀航路左右左右地慢慢前進,不得已也得暫時靠岸,再看天出航;這對要準時交貨的商業而言是無法容許的。葡萄牙人竟然打破常識,設計出桅杆,把迂迴前進的阻力減到最小,幾乎像是能逆風行駛。船身小而輕,也有利於大風浪中傾斜飄行,不致顛覆。所以他們到得了印度洋,並非僥倖,實在要靠技術進步。
這一點卻是印度洋聯軍沒想到的。地中海、紅海、波斯灣的船再堅固,畢竟從未接受過南大西洋、西印度洋的考驗。況且這些軍艦雖然甲板上有炮,卻不能用在側邊,因為會影響到划手的動作,結果只是頭尾能發射武器,船側最大面積僅能任人攻擊,附加的弓箭手也無用武之地。相反地,帆船側面卻是最具攻擊力的砲台。當然,只有這點優勢,還不足以彌補兵力懸殊;葡萄牙商船另一個長處,就是幾十年來水手們善用船炮,比起突然徵召的敵方艦隊應變力更強,瞄準度更佳。所以一開戰,葡萄牙乾脆駛到外海,因為印度的同盟軍不論船艦大小,都不能離岸太遠;然後把無法靠近的幾百艘敵船打得落花流水,救溺尚且不及,更別提作戰了。也就是說,一天之內,陣容浩大的同盟,已經被小小的葡萄牙打得士氣全失。
歷史猶如漣漪,萬里外的戰爭,居然餘震波及半個世界。失去了貿易地位,印度不久也政變,由莫臥兒王朝取代分裂的印度半島,然而被外族奪去的商機卻始終要不回來。意大利和威尼斯不再能像以前壟斷東方市場,之後經濟逐漸走下坡,連文藝復興也一併消失在曾經風光的回憶中。埃及是同盟中最弱的一環,戰後立刻被土耳其併吞。土耳其是同盟中唯一有足夠軍力捲土再來的國家,只是它積極訓練三十年,1538年又派船同樣在迪烏與葡萄牙對峙,沒想到還是鎩羽慘敗;從此鄂圖曼帝國對自己‘海禁’,不再開拓印度洋事業。西班牙一向特別標榜英雄氣概(從他們鬥牛的傳統就知道),這次竟被葡萄牙比下去,肯定心有不甘,所以罷黜了哥倫布,改由武鬥派人士進軍新大陸。英國、荷蘭更是由此得到勉勵,連人口更少的葡萄牙都能挑戰世界強國,自己何嘗不能?
葡萄牙自己則因為這次成功,更進一步往世界各地探險。參與迪烏戰役的十八艘船中,有位船長叫麥哲倫(Fernão de Magalhães),後來成為第一位率領艦隊環繞地球的人。統帥印度洋船隊的將領阿爾伯克基(Afonso de Albuquerque)則繼續前往馬來半島的馬六甲海峽,與暹邏(今泰國)建交,佔走土耳其最後的香料市場。其他人則抵達越南峴港、中國內伶仃島、日本種子島,連台灣的別稱‘福爾摩沙’(Ilha Formosa)都是他們取名的。那時代的觀星測量、地圖繪製,沒有人比得上葡萄牙。雖然葡萄牙帝國為時僅六十年,佔領面積也小,但幾乎都是良港。單是東亞:1557年廣州同意讓葡萄牙人租澳門做貨運站;1571年葡萄牙買了一個日本小漁村,發展成後來的長崎。他們身為航海的先鋒,確實推動了人類文明,不容置疑。
但人口少,也是它最大的隱憂,畢竟它旁邊就是貪得無厭的西班牙。1578年葡萄牙王去世,年僅24歲;西班牙的腓力二世(Felipe II)立刻趁火打劫,侵略葡萄牙,1581年腓力被正式加冕為新合併王國的國君,海外的所有領土也全歸共有。偏偏西班牙接管殖民地後又不懂經營之道,重要地帶逐步被英國與荷蘭搶走。葡萄牙雖然努力捍衛巴西的主權,其他地區卻分身乏術了。最後還因商業損失太重,與西班牙展開長達二十年的獨立戰爭;獨立是成功了,亞洲的投資可惜已是東海逝波,覆水難收。
不過西班牙會失去殖民地,倒有一半是基於宗教紛爭。世事改變的速度常會出乎意料。迪烏戰爭後不到八年,德國竟有人敢在教堂大門上,張貼了九十五條反對的論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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